有一會兒工夫誰都沒說話。然後男人問:“想過河嗎?”“是,先生。”塞絲說。“有人知道你來嗎?”“有,先生。”他又看了她一眼,用下巴指了指他上麵一塊像下嘴唇一樣凸起的石頭。塞絲走過去坐下。石頭吸足了陽光,可是再怎麼燙也比不上她。她疲憊不堪,就待在那裡,照進眼睛的陽光讓她頭暈目眩。汗水在她身上嘩嘩流淌,徹底浸濕了嬰兒。她肯定是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因為她再睜開眼的時候,那個男人站在她麵前,手裡已經拿了一塊熱騰騰的炸鱔魚。她費了好大力氣才伸手接住,又費了更大力氣才聞出味道,至於吃,那是不可能的。她向他討水喝,他給了她一罐子俄亥俄河水。塞絲一飲而儘,再討。鏗鏘聲就在她的腦後,但她拒絕相信,自己走了那麼遠的路,受了那麼多的罪,隻是為了死在錯誤的那一岸。男人看著她汗涔涔的臉,把一個男孩叫過來。“把外套脫下來。”他對他說。“先生?”“你聽見了。”那個男孩脫下外衣,抱怨著:“你想乾什麼呀?我穿什麼呀?”男人把嬰兒從她胸前解下來,包在男孩的外套裡,用袖子在前麵打了個結。“我穿什麼呀?”男人歎了口氣,頓了一下,說:“你想要回來的話,就去把它從娃娃身上扒下來。把那個娃娃光著身子擱在草裡,再穿上你的衣裳。要是你乾得出來,那就走開,彆再回來。”男孩垂下眼睛,然後轉身到另一個那裡去了。塞絲手裡拿著鱔魚,腳邊躺著嬰兒,口乾舌燥、大汗淋漓地睡著了。夜幕降臨時,那個男人碰了碰她的肩膀。與她預期的相反,他們將船朝上遊撐去,把愛彌找到的那隻小船拋在身後。她正以為他在把她帶回肯塔基去,他劃轉平底船,它像一顆子彈似的渡過了俄亥俄河。他幫她登上陡峭的河岸,沒外衣的男孩抱著那穿著它的嬰兒。男人領著她來到一間灌木掩映、地麵踏得很平的小棚屋。“在這兒等著。馬上就會有人來。彆動。他們能找著你。”“謝謝你。”她說,“但願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好記得準你。”“叫斯坦普。”他說,“斯坦普·沛德。看好那個娃娃,聽見了嗎?”“聽見了,聽見了。”她回答道,可其實她沒有。幾個鐘頭後一個女人來到她麵前時,她一點也沒聽見。是個矮個子年輕女人,拎著條收屍袋,正向她打招呼。“看見信號好一會兒了,”她說,“可我不能走得再快了。”“什麼信號?”塞絲問。“一有個過河的,斯坦普就把這破豬圈敞開。要是還有個小孩兒,就在柱子上再係一塊白布條。”她跪下來倒空麻袋。“我叫艾拉。”她一邊說,一邊從麻袋裡拿出一條羊毛毯、一些棉布、兩個烤白薯,還有一雙男鞋,“我丈夫約翰,他出門在外。你想去哪兒?”塞絲告訴她,她已托人將三個孩子送去貝比·薩格斯那裡了。艾拉一邊用一條布緊緊纏住嬰兒的肚臍,一邊去聽談話裡的漏洞——逃犯們不說的那些事,不問的那些問題。留意那些落往後麵、不知道名字、沒被提起的人們。她倒出那雙男鞋裡的沙子,試圖把塞絲的腳塞進去。它們塞不進去。很不幸,它們把鞋後跟撐裂了,毀了這麼貴重的東西實在可惜。塞絲穿上那個男孩的外衣,沒敢打聽是否有她孩子們的下落。“他們成功了,”艾拉道,“斯坦普把那夥人運過了河。把他們留在藍石路上了。不算太遠。”塞絲感激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剝了一個白薯,吃下去,吐出來,在靜靜的歡喜之中又吃了一些。“他們見到你一定很高興。”艾拉說,“這一個是什麼時候生的?”“昨天。”塞絲擦著下巴底下的汗,說道,“但願她能活下來。”艾拉看看從羊毛毯裡鑽出來的小臟臉,搖了搖頭。“難說。”她說道。“誰要是問我,我就說:‘啥也彆愛。’”然後,似乎是為了收斂話裡的鋒芒,她衝塞絲笑笑。“你自己生的那個孩子?”“不是。白人姑娘幫了忙。”“那麼我們趁早開路吧。”貝比·薩格斯親吻了她的嘴,不讓她馬上去見孩子們。她說他們正睡著呢,再說塞絲的樣子太難看了,不能在夜裡叫醒他們。她接過新生兒,把她遞給一個戴軟帽的年輕女人,告訴她先彆洗兩隻眼睛,等得到媽媽的尿再說。“她哭出聲了嗎?”貝比問。“哭了一小會兒。”“足夠了。我們先來把當媽媽的收拾乾淨吧。”她把塞絲領進起居室,在酒精燈下一部分一部分地清洗她,先從臉開始洗起。然後,她坐在塞絲身旁,一邊等著下一鍋水燒熱,一邊縫著一條灰棉布裙子。塞絲睡著了,直到洗胳膊和手的時候才醒過來。每洗過一處,貝比就用被子蓋上她,到廚房裡再燒上一鍋水。她一麵撕開床單,一麵縫綴著灰棉布,同時還監督那個邊哭邊做飯的戴軟帽女人照料嬰兒。塞絲的腿洗淨之後,貝比看著她的腳,輕輕地擦乾腿。她總共用了兩鍋熱水來擦洗塞絲的兩腿之間,然後用床單裹住她的肚子和陰部。最後她才來對付那雙難以辨認的腳。“你覺出來了嗎?”“覺出什麼?”塞絲問。“沒事兒。起來吧。”她把塞絲扶到搖椅上,把她的腳放進一桶杜鬆鹽水裡。她就這樣坐著泡了一夜。貝比用豬油弄軟她乳頭上的硬殼,然後再衝洗掉。黎明時分,安靜的嬰兒醒過來,喝到了媽媽的乳汁。“上帝保佑,沒出什麼問題。”貝比道,“你奶完孩子就叫我。”貝比·薩格斯正要轉身走開,突然瞥見床單上有塊黑漬。她皺起眉頭,看著正彎下身子給嬰兒喂奶的兒媳婦。鮮血的玫瑰盛開在蓋著塞絲肩膀的毯子上。貝比·薩格斯用手捂住嘴。新生兒吃完奶,睡著了——眼睛半睜,在夢裡吧嗒著舌頭——老太太一聲不吭地往開遍鮮花的後背上塗油,又往新縫的裙子裡墊了雙層的布。這還不是真的。還不是。可是當她的兩個睡眼惺忪的兒子和那個“都會爬了?”的女兒被帶進來時,是不是真的都無關緊要了。塞絲躺在床上,他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繞著她,尤其難得的是一個不缺。小女兒透明的口水滴在塞絲臉上,她開心地大笑著,笑得太響了,搞得那“都會爬了?”的小寶貝直眨巴眼睛。巴格勒和霍華德先是互激對方第一個去摸她的難看的腳丫,接著就一起玩起它們來。她不停地親吻他們。她親吻他們的脖頸、腦袋頂和手掌心,當她又掀起他們的襯衫去親吻那圓鼓鼓的小肚皮時,兒子們認為可以到此為止了。她停了下來,因為他們問道:“爸爸來啦?”她沒有哭。她說“快了”,而且笑著,這樣他們就會以為她眼裡的淚光僅僅是愛。過了好一會兒,塞絲讓貝比·薩格斯把男孩們轟走,於是,她才能穿上婆婆在頭天晚上縫起來的那條灰棉布裙子。最後,她躺下來,懷裡搖著“都會爬了?”的女兒。她用右手的兩個指頭捏起左乳頭,孩子張開了嘴。她和奶水一塊兒到家了。貝比·薩格斯一進來就笑她們,她對塞絲說,她的寶貝女兒多壯實,多機靈,都會爬了。然後她彎腰收拾起曾經是塞絲的衣服的那團爛布。“沒什麼值得留的東西。”她說。塞絲抬起眼睛。“等等,”她叫道,“翻一翻,看內衣裡還係沒係著什麼東西。”貝比·薩格斯用手指將煮過的衣裳一點點摸了一遍,碰到石子樣的東西。她把它們遞給塞絲。“告彆禮物?”“結婚禮物。”“要是有個新郎一道來就更好了。”她盯著塞絲手裡的東西,“你覺得他怎麼樣了?”“我不知道。”塞絲答道,“說好了在那兒碰頭的,可他不在。我隻好逃出來。非逃不可。”塞絲看了一會兒那吃奶孩子的睡眼,然後盯著貝比·薩格斯的臉。“他會成功的。要是我能,黑爾當然也能。”“好吧,戴上耳環吧。也許它們能照亮他的道路。”她把寶石遞給塞絲,同時確信她的兒子已經死了。“我得在耳朵上穿洞。”“我來吧,”貝比·薩格斯說,“一會兒就好。”塞絲把耳環晃得叮叮作響,逗弄那個“都會爬了?”的女兒,讓她一次次地去夠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