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絲費了好大勁,胃裡一陣翻騰,才向右翻過身去。愛彌把她裙子的背麵解開,剛一看見後背便失聲道:“來看哪,耶穌。”塞絲猜想傷勢一定糟透了,因為愛彌喊完“耶穌”以後好半天都沒吱聲。在愛彌怔怔地發呆的沉默中,塞絲感覺到那雙好手的指頭在輕輕地觸摸她的後背。她聽得見那個白人姑娘的呼吸,可那姑娘還是沒九*九*藏*書*網有開口。塞絲不能動彈。她既不能趴著也不能仰著,如果側臥,就會壓到她那雙要命的腳。愛彌終於用夢遊一般的聲音說話了。“是棵樹,露。一棵苦櫻桃樹。看哪,這是樹乾——通紅通紅的,朝外翻開,儘是汁兒。從這兒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樹枝。好像還有樹葉,還有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櫻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樹。正開花呢。我納悶上帝是怎麼想的。我也挨過鞭子,可從來沒有過這種樣子。巴迪先生的手也特彆黑。你瞪他一眼就會挨鞭子。肯定會。我有一回瞪了他,他就大叫大嚷,還朝我扔火鉗子。我猜大概他知道我在想什麼。”塞絲呻吟起來。愛彌暫時中斷了想入非非,把塞絲的兩隻腳挪到鋪滿樹葉的石頭上,不讓腳踝太吃勁。“這樣好一點嗎?主啊,這麼個死法。知道嗎,你會死在這兒的。逃不掉了。感謝上帝吧,我打這兒路過了,所以你不用死在雜草叢裡了。蛇路過會咬你。熊會吃了你。也許你該留在原來的地方,露。我從你的後背看出來你為什麼不留在那兒了,哈哈。甭管那棵樹是誰種的,他都比巴迪先生狠上一百倍。幸虧我不是你。看來,我隻能去給你弄點兒蜘蛛網來。這屋裡的還不夠。我得上外麵找找去。用青苔也行,隻怕裡頭會有蟲子什麼的。也許我該掰開那些花,把膿擠出去,你覺得呢?真納悶上帝當時是怎麼想的。你肯定乾了什麼。現在哪兒也彆逃了。”塞絲聽得見她在樹叢裡哼著歌兒找蜘蛛網。她用心聆聽著哼唱聲,因為愛彌一出去那嬰兒就開始踢騰。問得好,她心想。上帝當時是怎麼想的?愛彌讓塞絲背上的裙衣敞著,一陣輕風拂過,痛楚減輕了一層。這點解脫讓她感覺到了相對輕微一些的舌頭上的疼痛。愛彌抓著兩大把蜘蛛網回來了。她弄掉粘上的小蟲子,把蜘蛛網敷在塞絲的背上,說這就像裝飾聖誕樹一樣。“我們那兒有一個黑鬼老太太,她啥都不懂。給巴迪太太做針線——織得一手好花邊,可是幾乎不能連著說出兩個詞兒來。她啥都不懂,跟你似的。你一點兒事也不省。死了就拉倒了,就是那樣。我可不是。我要去波士頓給自己弄點天鵝絨。胭脂色的。你連聽都沒聽說過,對吧?你以後也不可能見到了。我敢打賭你甚至再也不會在陽光底下睡覺了。我就睡過兩回。平時我是在掌燈之前喂牲口,天黑以後好長時間才睡覺。可有一次我在大車上躺下就睡著了。在太陽底下睡覺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我睡了兩回。第一回我還小呐。根本沒人打擾我。第二回,躺在大車上,我又睡著了,真倒黴,小雞崽要不丟才怪呢。巴迪先生抽了我的屁股。肯塔基不是個人待的地方。波士頓才是人待的地方呢。我媽媽被送給巴迪先生之前就住在那兒。喬·南森說巴迪先生是我爹,可我不信,你呢?”塞絲告訴她,她不相信巴迪先生是她爹。“你認得你爹,對吧?”“不認得。”塞絲答道。“我也不認得。我隻知道不是他。”乾完了修補工作後,她站起身來,開始在這間披屋裡轉來轉去。在陽光裡,她的頭發閃亮,遲緩的眼睛變得迷離;她唱道:“忙碌的一天過去了,”“我的疲倦的小寶寶,”“搖籃裡麵搖啊搖;”“晚風輕輕吹,”“幽穀裡的小蟋蟀,”“一刻不停吵又吵。”“青青草地成仙境,”“仙女繞著仙後把舞跳。”“天邊茫茫迷霧裡,”“扣子眼睛太太就來到。”忽然,她停止晃悠,坐下來,細胳膊摟住膝蓋,那麼好的好手抱著雙肘。她慢吞吞的目光定在腳丫裡的泥巴上。“那是我媽媽的歌兒。她教給我的。”“走過糞堆、迷霧和暮色,”“我們家安靜又美好,”“甜甜蜜蜜輕聲唱,”“把那搖籃搖啊搖。”“鐘聲嘀嘀嗒,”“宣布一天過去了,”“月光灑滿地,”“滿地玩具都睡著。”“睡吧疲倦的小寶寶,”“扣子眼睛太太就來到。”“把她雙手安頓好,”“我的疲倦的小寶寶,”“小手張開白胖胖,”“好像發網頭上罩。”“寶寶惹人愛,”“一頭緞帶小鬈毛。”“輕輕合上黑眼睛,”“兩顆明珠要關牢。”“動作輕柔賽羽毛,”“扣子眼睛太太就來到。”愛彌唱完歌,安靜地坐著,又重複了最後一句才站起來,然後離開披屋,走出幾步,靠在一棵小白楊上。她回來的時候,太陽已落入下麵的山穀,而她們兩個高高在上,沐浴著肯塔基的藍色光芒。“你還沒死吧,露?露?”“還沒呢。”“跟你打個賭。你要是挺過這一夜,你就能挺過去了。”愛彌重新把樹葉放得舒服些,又跪下來按摩塞絲的腳,“再好好揉揉它們。”塞絲倒吸了一口涼氣。愛彌說道:“閉嘴。你給我閉上你的嘴。”塞絲小心著舌頭,咬住嘴唇,讓那雙好手跟著“小蜜蜂,輕輕唱,小蜜蜂,低聲唱”的調子繼續工作。工作結束後,愛彌到披屋的另一邊坐下,一邊歪著頭編辮子,一邊說:“可彆給我死在夜裡,聽見沒有?我可不想看見你這張又醜又黑的臉勾我的魂兒。你如果真的要死了,就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死,聽見了沒有?”“聽見了,”塞絲道,“我會儘力而為的,小姐。”塞絲沒指望能再睜眼看到這個世界,所以當感覺到有腳指頭踢著她的屁股時,她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從她以為是死亡的沉睡中醒過來。她坐起來,身體僵硬,打著哆嗦;愛彌正在查看她黏糊糊的後背。“看起來糟透了,”愛彌說,“不過你挺過來了。來瞧瞧吧,耶穌,露挺過來了。那是因為我。我多會治病啊。你覺得能走嗎?”“怎麼著我也得去放點水。”“咱們來瞧瞧你的腳走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