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三月(1 / 1)

水急促地淋下來,蒸氣回旋,鏡子和玻璃蒙上霧氣,擋住了蒼白的月亮。卡羅琳在狹小的紫色浴室裡走來走去,緊抱著菲比。菲比的呼吸急速而短淺,小小的心臟跳得很快。好起來吧,我的小寶寶,卡羅琳輕聲說,撫摸著她柔軟的黑發。好起來,心愛的小女兒,好起來吧。疲倦的她停下來往外看看月亮,一抹月光橫掃過山楂樹枝頭。菲比又開始咳嗽,小寶寶從胸腔深處猛咳,緊縮的喉頭發出陣陣激烈的咳嗽聲。她氣喘噓噓,躺在卡羅琳懷中的身子越來越僵硬。這是典型的哮吼。卡羅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部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菲比咳嗽暫息時,她又開始走動,這樣她才不會站著就睡著。今年不隻一次,她醒來時發現自己還站著,而懷中的菲比居然奇跡般安全無事。樓梯吱吱嘎嘎響,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紫色的門隨即被推開,飄進一股冷空氣。多羅走了進來,睡衣外麵披著一件黑絲袍,灰發鬆鬆地垂繞在肩頭。“很糟嗎?”她問,“聽起來很糟糕,要不要我叫車?”“我想不必。但請你把門帶上,好嗎?蒸氣挺有幫助的。”多羅把門帶上,坐到浴缸邊上。“我們吵醒你了。”卡羅琳說,菲比靠著她的肩頭淺淺地呼吸。“對不起。”多羅聳聳肩。“你知道我的睡眠時間,天生我還在醒著看書。”“什麼有趣的書?”卡羅琳問。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戶。月光撒在樓下的花園中,閃爍著宛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澤。“科學期刊,連我都覺得無聊透頂,想用來催眠呢。”卡羅琳笑笑。多羅是物理學博士,在大學教書。她的父親利奧·馬奇曾是該係的係主任。利奧聰明過人,聲名卓著,已經八十多歲,身體強健,卻漸漸喪失記憶與理智。十一個月前,多羅雇了卡羅琳當他的看護。這份工作實在是老天爺的禮物,她知道的。不到一年前,她開過皮特堡隧道,登上莫農加希拉河上方高聳的大橋,河穀的平原中冒起座座青綠的山丘,匹茲堡忽然在她麵前大放光明,這麼近,這麼栩栩如生。城市的規模和秀美令她震懾,她深吸了一口氣,減緩車速,生怕失去對車子的控製。她在城邊便宜的汽車旅館裡住了一個月,每天勾選征人啟示,看著存款數額日漸萎縮。等到她來利奧家麵試之時,原本的興奮已轉變為麻木的恐慌。她按電鈴,站在前廊等候。鮮黃的水仙花在春天旺盛的草地上搖曳,隔壁有個穿著拚布家居袍的女人,掃去她家門前台階上的煤灰。住在這棟房子裡的人卻懶得打掃。菲比的汽車座椅安放在堆積了好幾天的塵土上,灰塵有如被染黑的雪,卡羅琳在上麵留下了完整的腳印。當高挑、纖細、身著合體灰色套裝的多羅·馬奇終於出來開門時,卡羅琳顧不上多羅瞄菲比時那種機警的眼神,徑自搬起汽車座椅,走進屋內。她在一張不太穩固的椅子邊緣坐下。暗紅的天鵝絨椅墊已褪為粉紅色,隻有釘在布料上的大圓釘周圍還是深紅色。多羅·馬奇在她對麵的皮沙發上坐下,沙發皮麵龜裂,其中一邊還靠一塊磚頭支撐著。她點燃一支香煙,打量了卡羅琳好幾分鐘,藍色的雙眼尖銳而鮮活。她什麼都沒說,清清喉嚨,吐了口煙。“老實說,我沒料到有個寶寶。”她說。卡羅琳拿出履曆表。“我已經當了十五年護士,很有經驗。對於這份工作,我將會表現出高度的熱忱。”多羅·馬奇用空著的手接過文件,仔細研究。“沒錯,你確實經驗豐富,但這上麵沒說你曾在哪裡就職。你說得非常不明確。”卡羅琳猶豫了一會。過去的三星期中,在十幾次不同的麵試中,她已嘗試了十幾種不同的答案,但全都沒有結果。“那是因為我逃跑了。”她說,幾乎頭暈目眩。“我離開了菲比的生父,所以才不能告訴你我從哪裡來,也不能給你任何推薦信。正因如此,我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我是個很好的護士,老實說,單憑你所提供的薪資,雇到我算是你好運。”聽到這話,多羅明快、驚訝地笑了。“你說話真直率!親愛的,這份工作要求你住在這裡。我為什麼要冒險接納一個百分之百的陌生人?”“因為這裡提供住宿,所以我馬上可以開始。”卡羅琳堅稱。她想到汽車旅館那個壁紙剝落、天花板水漬斑斑的房間,更何況她也沒錢再待一晚。“兩星期,讓我試兩星期,然後你再決定。”香煙在多羅·馬奇手中已燒到儘頭。她看看香煙,然後在煙灰缸裡按滅。煙灰缸裡香煙頭已經堆到外麵。“但你打算怎麼應付?”她考慮了一會,“你還帶著一個寶寶。我爸爸沒什麼耐心,我跟你保證,他不會是好照料的病人。”“一個禮拜,”卡羅琳回答,“一個禮拜之內,你若不喜歡我,我就離開。”至今快一年了。多羅在蒸氣迷蒙的浴室裡站起來,繡著鮮麗熱帶鳥類的黑絲袍袖口已滑到肘部。“讓我來照顧她吧,卡羅琳,你看起來累壞了。”菲比的氣喘已緩和下來,臉色也好多了;她的雙頰泛著淺淺的粉紅。卡羅琳將她遞過去。懷裡缺了她,忽然感到寒冷。“利奧今天還好嗎?”多羅問,“他有沒有給你惹麻煩?”卡羅琳過了一會才回答。她非常累。過去這一年竟然走了這麼遠,一刻不能停歇,原本平靜的單身生活已經完全改變。不知怎麼,她來到這個小小的紫色浴室裡,成了菲比的母親,當上一個才華橫溢,頭腦卻漸漸不清楚的男人的看護,還交上了一個看來不太可能,卻成了至交的好友。一年以前,她和這個名叫多羅·馬奇的女人還是陌生人,兩人若在街上擦身而過,說不定連看都不會多看對方一眼;現在她們的生活卻因種種日常需求而緊密相連,兩人也謹慎而百分之百地尊重彼此。“他不肯吃東西,還說我把洗衣粉倒在土豆泥裡,所以囉……在我看來,今天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你知道這不是人身攻擊。”多羅輕聲說,“他並非一直是這樣。”卡羅琳關掉水龍頭,坐在紫色浴缸的邊緣。多羅對著霧氣蒙蒙的窗戶點點頭,菲比的雙手貼著她的絲袍,宛如星星一樣潔白。“他們興建那條公路之前,我們曾在山坡那邊玩耍,你知道嗎?白鷺鷥以前在樹林裡築巢。有年春天,我媽媽種了水仙花,大概有好幾百株吧。我爸爸以前每天坐火車從學校回來,六點鐘到家,然後直接到那邊采束花給她。你不可能認得他,”她說。“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卡羅琳柔緩地說,“我理解。”她們沉默了一會兒,水龍頭滴著水,蒸氣繼續回旋。“我想她睡著了。”多羅說,“她會好起來吧?”“我想會的。”“卡羅琳,她有什麼毛病?”多羅的口氣相當專注,話語決然而急切。“親愛的,我對嬰兒一無所知,但連我都感覺得出有些不對勁。菲比很漂亮,很討人喜歡,但她有些不對勁,是不是?她都快一歲了,可現在才剛剛學著坐起來。”窗戶蒸氣淋漓,卡羅琳望著窗外的明月,閉上了眼睛。菲比還是個小嬰兒時,她的沉靜似乎再好也不過,表示她安靜而專注,卡羅琳幾乎讓自己相信她一切正常。但過了六個月之後,菲比雖然繼續長大,但就她的年紀而言,她依然瘦小,依然遲鈍地躺在卡羅琳懷中。菲比的目光會隨著一串鑰匙移動,有時舞動小手,但從來不曾伸手抓取鑰匙。她也沒有露出自己能坐起來的跡象。這時卡羅琳才利用休假帶著菲比到圖書館。她坐在卡內基大學寬敞的圖書館裡,寬長的橡木桌上堆滿了書本和期刊。她仔細,書中所謂的“個案”都被送到陰沉的療養中心,生命比普通人短暫,未來毫無希望。每讀一個字,她的胃就被穿了一個洞,感覺非常奇怪,身旁的菲比卻在汽車座椅裡動來動去,麵帶微笑,揮動著雙手,咿咿呀呀,她是個小寶寶,不是個案。“菲比患了唐氏症,”她強迫自己說,“沒錯,就是這個術語。”“噢,卡羅琳,”多羅說,“我真抱歉,你因為這樣才離開你先生,對不對?你曾說他不要她。哦,親愛的,我真的好難過。”“彆這麼說,”卡羅琳說,伸手把菲比抱回來,“她很漂亮。”“啊,沒錯,她很漂亮,但是,卡羅琳,她將來會怎樣?”菲比在她懷裡,感覺暖暖、重重的,一頭柔軟的黑發垂落在白皙的肌膚旁。意誌堅強、保護欲強的卡羅琳摸摸她的臉龐,舉止輕柔。“我們每個人的將來又會怎樣?我的意思是說,多羅,請老實告訴我,你想象過你的生命會是今天這樣嗎?”多羅把頭轉開,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多年以前,她的未婚夫因為一個挑釁,從橋上跳到河裡身亡。多羅一直悼念著他,始終未婚,也一直沒有一個她曾渴望的孩子。“不,”她終於說,“但這不一樣。”“為什麼?為什麼不一樣?”“卡羅琳,”多羅邊說邊摸摸她的手臂,“我們彆再說了。你累了,我也累了。”多羅走下樓,腳步聲漸遠。卡羅琳把菲比安頓在嬰兒床裡。在單調的街燈光線中,熟睡的菲比看起來跟其他孩子沒兩樣,她的未來有如未經測量的大海,充滿了無儘的機會。車輛飛速經過多羅童年玩耍的田野,頭燈在牆上閃爍。卡羅琳想象白鷺鷥從沼澤地裡飛出來,在黎明朦朧的金黃色日光中展翅飛翔。她將來會怎樣?老實說,卡羅琳有時半夜躺在床上,滿心憂慮地想著同樣的問題。在她自己的房間裡,針織窗簾上投射出細致的黑影。這些窗簾是多羅的母親多年前親手掛上的。月光明亮到可以借光。桌上有個信封,裡麵擺了三張菲比的照片,信封旁有張對折的信紙。卡羅琳展開信紙,讀一讀她先前寫的信:“親愛的亨利醫生:”“我寫信來告訴你我們很好。菲比和我平安而快樂。我的工作不錯,菲比除了有些呼吸係統的毛病之外,大致上是個健康的寶寶。隨函附上幾張照片。目前為止,上蒼保佑,她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這封信她好幾個禮拜前就寫了,應該寄出去。但每次想要投遞,她就想到菲比的小手摸起來很柔軟,一高興就咿咿呀呀,然後就改變了心意。此時她又把信放到一邊,躺了下來,不一會就昏沉沉地入睡了。她夢見候診室裡垂頭喪氣的植物,樹葉在暖氣中飄動。她馬上醒來,心裡有點不安,不確定自己身在何處。這裡,她摸摸冰涼的床單,告訴自己。我好端端地在這裡。卡羅琳早晨醒來之時,滿屋陽光,房間裡充斥著小號的樂聲。菲比從嬰兒床伸出雙手。音符仿佛是蝴蝶或螢火蟲之類帶著翅膀的小東西,沒準能被她捉住。卡羅琳為她們兩人打扮整齊,抱著菲比下樓。她在二樓稍作停頓,利奧·馬奇安坐在他明亮的黃色辦公室裡,雙手枕在腦後,瞪著天花板。除非利奧請她進去,否則卡羅琳不準進入辦公室,所以她站在走道上看著他,但他沒注意到她。這個老人頭禿了一圈,光禿的周圍有一圈灰發,他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正專心聆聽音響中傳出的音樂。樂聲振耳欲聾,房子也被震著顫動。“你要吃早餐嗎?”她大喊。他揮揮手,意思是說他自己會處理。嗯。好吧。卡羅琳再下一樓來到廚房,煮上咖啡,即使在這裡還隱約聽得見小號的聲音。她把菲比放在高腳椅上,喂她吃蘋果醬、炒蛋和農家自產的鮮乳酪。卡羅琳三次把湯匙交給她,三次都哢嗒一聲掉在金屬盤上。“沒關係。”卡羅琳大聲說,但她心中頓時一片麻木。多羅的話縈繞耳際:她將來會怎樣?彆說未來,就說現在的狀況吧,菲比已經七個月大了,應該抓得住一些小東西。她收拾了廚房,走進飯廳整理剛從吊衣繩上收下來的衣服。衣服聞起來有風的味道。菲比仰躺在嬰兒用的小圍欄裡,咿咿呀呀地敲打卡羅琳掛在她上麵的鈴鐺和玩具。卡羅琳不時停下手邊的工作,走過去調整一下這些鮮豔的玩具,希望菲比會受到五光十色的吸引而翻身。半小時之後,音樂忽然停止,利奧的雙腳出現在樓梯口,鞋帶綁得整整齊齊,皮鞋擦得光可鑒人,長褲短了幾英寸,褲管下麵露出一截蒼白、沒穿襪子的腳踝。慢慢地,利奧整個人出現在麵前,他身材高大,以前精瘦結實,現在皮肉卻鬆垮垮地掛在瘦弱的身子上。“喔,很好。”他邊說邊朝著乾淨的衣物點點頭。“我們一直需要一個女傭。”“你要吃早餐嗎?”她問。“我自己會弄。”“好吧,請便。”“午餐之前我就讓你走人。”他從廚房裡大喊。“請便。”她又說一次。鍋子接連掉落了一地,老人家發出詛咒。卡羅琳想象他蹲下來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廚具推回碗櫃裡。她應該過去幫他,但是,不,讓他自己來。剛開始的幾星期,她一直不敢回嘴,利奧·馬奇一喊,她就馬上跑過去。後來多羅把她拉到一旁,喂,你不是用人,你遵照我的指示就好了,不必對他百依百順。你表現得很好,這裡也是你的家,多羅這麼說。卡羅琳聽了就知道她已通過試用期。利奧走進來,端著一滿盤炒蛋和果汁。“彆擔心,”她還沒開口,他就說,“我把那個該死的爐子關掉了。我這就把早餐端上樓,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吃。”“說話當心一點。”卡羅琳說。他嘟囔一聲表示回答,踱步上樓。她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一隻紅雀駐足在窗外的紫丁香花叢中,然後翩然飛去。忽然之間,她幾乎哭了起來。她在這裡做什麼?她受到什麼驅使做出這個極端的決定,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最重要的是:菲比將來會怎樣?幾分鐘之後,樓上再度傳來小號聲,門口有人按了兩次鈴,卡羅琳從圍欄裡抱起菲比。“她們來了。”她邊說邊用手腕擦擦眼睛。“練習的時間到了。”桑德拉站在前廊。卡羅琳一開門,她就急著擠進來,一隻手抱著蒂姆,另一隻手拖著一個大布袋。她是個高大、骨架結實、意誌堅強的金發女子,連招呼都沒打就坐到地毯中,把疊疊圈玩具倒出來擺成一堆。“對不起,我遲到了。”她說,“外麵交通糟透了,你家離貫穿市區的大馬路這麼近,不會讓你抓狂嗎?我大概會被逼瘋的。好了,你瞧我找到了什麼?這些塑料的疊疊圈玩具真棒,還有各種不同顏色,蒂姆好喜歡。”卡羅琳也坐到地上,桑德拉跟多羅一樣,不太像是那種會跟卡羅琳成為朋友的人。以前的卡羅琳絕不會結識這種人。她們在一個陰冷的一月天在圖書館碰麵。當時,專家們的分析和悲觀的數據令卡羅琳不知所措,她絕望地用力合上書本。坐在離她兩張桌子的桑德拉抬起頭來。桑德拉桌上也堆了一堆書,那些書的書脊和封麵看上去眼熟極了。噢,我太了解你的感受了。我氣得想砸窗子。然後她們聊了起來。剛開始有點小心,後來越聊越開心。桑德拉的兒子蒂姆快四歲了,也患有唐氏症。桑德拉先前並不知道。她注意到他發育得比另外三個孩子遲緩,但她以為遲緩就是遲緩,沒什麼其他原因。身為一個忙碌的母親,她隻能期望蒂姆終究會跟她其他孩子一樣,即使多花點時間也無所謂。他到了兩歲才學會走路;三歲才會自己上廁所。醫生的診斷嚇壞了她的家人們。醫生建議最好把蒂姆送到療養中心,這話讓她氣得開始采取行動。卡羅琳專心傾聽,心情隨著每句話而大振。她們離開圖書館,一起喝杯咖啡。卡羅琳永遠忘不了那些時刻自己心中的激奮。那種感覺宛如從漫長、遲緩的夢中清醒過來。她們猜想,假設她們的孩子什麼都能做,結果將會如何?孩子們或許做得比較慢,或許不會照著書本來,但如果她們乾脆拋開那些僵硬的觀點、曲線圖和成長圖表呢?如果她們抱著希望,但不設定時限呢?這樣做有什麼壞處?何不試試看?對啊,何不試試看?她們開始在利奧家或是桑德拉的家裡聚會。桑德拉家裡還有三個年紀較大,喧鬨不休的男孩。她們購買書籍玩具,多方研究探聽,再加上兩人的經驗:卡羅琳是個護士,桑德拉是個老師,而且是四個孩子的媽媽。很多時候她們隻是憑著普通常識。如果菲比想學會翻身,她們就把一個顏色鮮豔的球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如果蒂姆想練習協調能力,她們就給他一把鈍剪刀和彩紙,讓他剪紙。雖然進度遲緩,有時難以察覺,但對卡羅琳而言,這些時刻已成為她唯一的希望。“你今天看起來好累。”桑德拉說。卡羅琳點點頭。“菲比昨晚哮吼。老實說,我不知道她能支撐多久。蒂姆的耳朵還好嗎?”“我喜歡那位新醫生。”桑德拉說著放鬆坐姿。她的手指修長結實。她朝著蒂姆微笑,遞給他一個黃色的杯子。“他似乎頗有同情心,而不隻是想打發我們。但診斷結果不太好,蒂姆喪失了一些聽覺。可能因為如此,所以語言才發展得這麼慢。來,甜心,”她邊說、邊拍拍他放下的杯子,“表演給卡羅琳小姐和菲比看看。”蒂姆對此不感興趣。地毯的絨毛引起了他的注意,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感到驚奇而愉快。但桑德拉堅持、沉著,毫不放棄,最後他終於撿起黃杯子,把它緊貼在臉頰邊一會,然後放在地上,又動手把其他杯皿堆成一座塔。接下來的兩小時,兩人跟孩子玩,邊玩邊聊。桑德拉對每一件事都相當主觀,而且勇於表達己見。卡羅琳真喜歡坐在客廳裡跟這個聰明、勇敢的女人交換身為人母的體己話。這些日子以來,卡羅琳經常渴望自己的母親就在身邊。她好希望能打電話請教母親,或是過去坐坐,看看母親抱著菲比。但母親過世已將近十年。卡羅琳的成長過程中,她母親可曾感受到這種感情與挫折?一定有的。卡羅琳對自己的童年忽然有了不同的領悟。母親總是擔心小兒麻痹症,雖然方式古怪,但那是母親對她的愛。父親辛勤工作,晚上仔細計算家裡的財務狀況,那也是愛。她已失去了母親,但她有桑德拉。她們共處的那幾個早晨是她整個星期最快樂的時刻。她們分享彼此的生命經曆和育兒經驗。當蒂姆試著把其他杯皿摞起來,當菲比一直伸手想抓住一個閃亮的小球,最後終於不由自主地翻過身,她們看了也一起微笑。那天早上,卡羅琳依然擔憂。她好幾次把汽車鑰匙在菲比麵前晃動,鑰匙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菲比張開小手,揮動著的手指宛如海星般伸展。在音樂與點點陽光中,她伸手想抓鑰匙,但無論多麼努力,她還是抓不住。“下次吧,”桑德拉說,“等等看再說,她會抓住的。”中午時分,卡羅琳幫他們把東西拿到車裡,然後抱著菲比站在前廊。雖然已經疲憊,但心裡相當快樂。桑德拉開著旅行車駛向街道,卡羅琳揮手道彆。當她進屋時,利奧的唱片跳針,重複播放著三個小節。難纏的老家夥,她心想,起身上樓,討人厭的老傻瓜。“你不能關小聲一點嗎?”她推開門,生氣地說。但唱片在空蕩蕩的房裡跳針,利奧不在房裡。菲比哭了起來。她體內仿佛有某種偵測緊張與不安的氣壓計。他一定趁卡羅琳幫桑德拉拿東西時,從後麵溜了出去。喔,這一陣子即使有時把鞋子留在冰箱裡,他還是精明的。他最喜歡這樣耍她。他已經偷偷溜出去三次,其中一次還全身光溜溜。卡羅琳衝下樓,匆匆套上一雙多羅的平底鞋,鞋子比她的腳小一號,感覺冰冷。菲比有件外套擱在嬰兒車裡,她自己則連外套都沒穿就跑出去。天氣變得陰沉,灰色的雲朵低垂。她們走過車庫到巷子裡時,菲比抽噎啜泣,小手狂亂地舞動,我知道,卡羅琳低聲耳語,摸摸她的頭。我知道,甜心,我知道。她在融化的雪地上看到一個利奧的腳印,碩大的塑料鞋底印在雪地上。卡羅琳頓時鬆了一口氣。這麼看來,他朝著這個方向前進,而且穿了衣服。唉,最起碼穿了鞋子。她走到下一條街的街尾,眼前是一百零五級台階,直通寇歐寧牧場。有天晚上吃晚餐時,利奧的心情不錯,主動告訴卡羅琳台階的數目。此時他站在長長的水泥台階底端,雙手垂在身子兩側,白發橫七豎八,看起來是如此困惑、如此失落、如此懊惱。卡羅琳頓時怒氣全消。卡羅琳不喜歡利奧·馬奇,他不是個討人喜愛的家夥,但無論心中懷著什麼怒氣,她對他依然懷著一絲同情,感覺相當複雜。比方說目前這種時候,她了解他在世人眼中是什麼德行。她看到的是一個衰老、健忘的老人,而不是那個過去曾是,現在也還屬於利奧·馬奇的天地。他轉身看到她。過了一會,他困惑的表情逐漸消失。“你瞧我!”他大喊,“你瞧瞧,女人家,很了不起吧!”台階中間有一道結冰的水跡,利奧在某種精力和熱情的驅使下,渾然不顧地上的冰,很快地朝著她跑上來。“我想你從來沒看過這副光景吧。”他說,氣喘噓噓地跑到台階頂端。“沒錯,”卡羅琳說,“我確實沒看過,我也希望以後不會再看到。”利奧笑笑,粉紅色的雙唇映著蒼白的臉頰,顯得格外鮮明。“我從你身邊跑掉囉。”“你沒跑得太遠。”“但是我如果願意,還是辦得到的。下次吧。”“下次穿上外套。”卡羅琳提醒他。“下次,”他說,他們動身往回走,“我會消失在西非的廷巴克圖。”“請便。”卡羅琳說,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厭煩。番紅花在青綠的草地上綻放出紫與白的色澤,菲比哭得厲害。她很慶幸利奧跟在身旁,而且平安無事。感謝老天,她避免了一場災禍。如果他走失或是受了傷,她絕對難咎其責,而這都是因為她整顆心全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已經試著伸手抓東西試了好幾星期,但依然握不牢。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會。“你是個聰明的女人。”利奧說。她停在紅磚路上,深感詫異。“什麼?你說什麼?”他神誌清楚地看著她,明亮的藍色雙眼跟多羅一樣帶著探詢。“我說你很聰明。在你之前,我女兒聘了八個護士,她們沒有一個做超過一星期,我打賭你不知道吧。”“是的,”卡羅琳說,“我不知道。”稍後,當卡羅琳清理廚房,把垃圾拿出去時,她想到利奧說的話。我是很聰明,她站在巷子裡的垃圾桶旁邊對自己說。空氣潮濕,帶著寒意,她的鼻息成了一朵朵小白雲。聰明幫不了你找到丈夫,她想象母親口氣尖銳地回答。但即使如此,卡羅琳一想到利奧從來沒跟她說過這種好話,母親的話語依然沒有減少她的快樂。卡羅琳在寒冷的空氣中多站了一會,慶幸四下一片安寧。山坡下的汽車一輛接著一輛交錯晃動,她逐漸注意到巷底有個人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著深色牛仔褲和褐色夾克,身上的色彩是如此黯淡,整個人幾乎成為深冬的一景。他的某種特質以及站著的模樣,再加上他非常專注地朝著卡羅琳的方向觀望,令卡羅琳感到不自在。她蓋上垃圾桶的錫蓋,雙臂交叉在胸前。他朝著她走過來。這人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而且走得很快。他的夾克根本不是褐色,而是淡淡的夾雜著一絲絲紅色的粗呢布。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頂亮紅色的帽子,把它戴在頭上。很奇怪地,這個舉動讓卡羅琳感到心安,但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嗨,”他大叫,“你的福特最近狀況還好嗎?”她感到更疑惑,轉身看看房子。深色的磚瓦矗立在灰白的天空下,沒錯,那是她的浴室。昨晚她就站在那裡觀看草坪上的月光;那是她的窗戶,左邊稍微打開,冰涼的春風飄進房內,吹動了蕾絲窗簾。當她轉頭回來,男子已經站在離她隻有幾英尺之處。她認得他。還想不出為什麼之前,她心中就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覺,也鬆了一口氣。而後她覺得好奇怪,連自己都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她開口。“這可不容易。”艾爾笑笑。他留了一道柔軟的胡須,牙齒閃閃發光,深色的雙眼溫暖、滿足而愉快。她記得他把熏肉盛在她盤中,也記得他倒車離開時從卡車的銀色駕駛室裡朝她揮手。“你這位女士還真難找。但你提過匹茲堡,我剛好每隔兩星期就會經過這裡,找尋你的下落成了我的嗜好。”他笑笑。“現在找到你了,這下我不知道將來怎麼辦囉。”卡羅琳無法作答。看到他雖然開心,但也感到非常困惑。將近一年來,她不允許自己花太多時間回想或是沉溺於過去,但此時此刻,她的過去卻鮮活而強烈地出現在眼前:清潔劑的味道。候診室的陽光,還有那種忙了一天,回到安靜整齊的公寓,為自己準備一頓簡單的晚餐,坐下來與書本共度夜晚的感覺。她自願放棄那些愉悅。在某種說不出的強烈渴望之下,她已經接受了這種改變。如今一顆心猛烈跳動,慌張地瞪著巷子,仿佛戴維·亨利也會忽然出現在她麵前。她突然了解這就是為什麼她從未寄出那些信。如果他或是諾拉想把菲比帶回去,那她該如何是好?想到此,她心中頓時充滿強烈的恐懼。“你怎麼做到的?”卡羅琳質問,“你怎麼找得到我?為什麼?”艾爾有點吃驚,聳了聳肩。“我到列克星頓去找你,你家裡空空蕩蕩,上了油漆。你那位鄰居告訴我,你已經搬走三個禮拜了。我不喜歡神神秘秘,而且我一直想著你。”他停頓下來,仿佛考慮該不該繼續說下去。“更何況,唉,管他的,卡羅琳,我喜歡你,而且我想你大概碰上了一些麻煩。所以才一走了之。那天你站在停車場裡,看起來絕對像是碰上了麻煩,我想我說不定能幫幫忙,你說不定需要幫手。”“我過得好得很。”她說,“說吧,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她其實不想這麼說,這話聽起來嚴厲而且不儘人情。艾爾沉默了好久才又開口。“我大概想錯了一些事情。”艾爾說,接著搖搖頭。“我以為我們很投緣,我是說你和我。”“我們確實投緣。”卡羅琳說,“我隻是嚇了一跳罷了。我以為我已經斬斷了所有牽扯。”他看著她,褐色的雙眼迎上她的目光。“我花了一整年才找到你。”他說,“你如果擔心其他人追蹤你的下落,請記得這一點。更何況我知道從哪裡開始,運氣也很好。我從我知道的汽車旅館下手,探聽他們有沒有看到一個帶著嬰兒的女人。每次我都到不同的旅館。上星期終於意外撿到便宜。你待過的那家旅館,有個前台人員記得你。順帶一提,她下星期就退休了。”他舉起大拇指和食指,將兩指靠在一起。“就差這麼一點點,我就永遠找不到你了。”卡羅琳點點頭。她記得那位站在櫃台後的女人,一頭白發利落地梳成蜂窩頭,珍珠耳環閃閃發光。她們家族經營那家旅館已有五十年曆史,暖氣整晚轟轟響,牆壁總是一片潮濕,壁紙因此而剝落。女人經常把鑰匙推過櫃台對她說,你永遠不曉得下一個走進來的是誰。艾爾朝著福特菲爾蘭的粉藍色引擎蓋點點頭。“我一看到那個就知道找到了你。”他說,“你的寶寶還好嗎?”她想起那個空蕩蕩的停車場,燈光流泄到雪地上,緩緩消逝;他的手輕輕地、柔柔地擺在菲比小小的額頭上。“你要進來嗎?”她聽見自己問道。“我正想叫醒她。我幫你泡杯茶。”卡羅琳帶他走過狹窄的人行道,爬上後院的樓梯。她把他留在客廳裡,自己上樓。她頭暈眼花,腳步不穩,仿佛腳下的地球忽然在空中旋轉,扭轉了她的世界,不管再怎麼努力,她都沒辦法穩住它。她幫菲比換尿布,潑點水在臉上,試圖鎮定下來。艾爾坐在客廳的桌子旁,朝著窗外看。她下樓時,他轉過臉來,大大地咧嘴一笑。他馬上伸手抱過菲比,很高興看到她長得這麼大,這麼漂亮。卡羅琳不禁欣喜。菲比高興地大笑,黑色的卷發垂落到兩頰邊。艾爾把手伸到襯衫裡取一塊圓形的牌子,透明的塑料罩著“鄉村大劇院”幾個圓滑的青綠色字樣,牌子是他在納什維爾買的。跟我走吧,很久很久,好幾個月前,他曾對她說,口氣帶著玩笑,卻又不完全是開玩笑。這時他卻在這裡,踏遍了各地找尋她。菲比發出小小的聲響,伸手試著抓牌子。她的雙手掠過艾爾的脖子、鎖骨和暗色的粗呢襯衫。卡羅琳剛開始還沒察覺到怎麼回事,忽然間,事情就成了。艾爾的話音逐漸消退,夾雜著利奧在樓上的腳步聲,以及外麵車輛的噪音。自此之後,卡羅琳永遠記得這些聲音是幸運之聲。菲比伸手抓取牌子,不像今天早上一樣在空中胡亂揮舞,反而靠著艾爾的胸膛,小小的手指抓了又抓,直到把牌子握在手中、合上手掌為止。她高興地猛扯掛在鏈子上的牌子,弄得艾爾抬起手來摸摸被磨破的地方。卡羅琳也摸摸自己的脖子,感到一陣燃燒般的狂喜。噢,是啊,她心想,抓住它,我的甜心,抓住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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