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諾拉睜開眼睛,天空幾近黑暗,但月亮依然被擋在枝頭,蒼白的月光映入房內。她一直身處夢境之中,在冰凍的大地上找尋某樣失落的東西。草刃尖銳而脆弱,一觸即碎,在她的肌膚上留下一道道小刮痕。她高舉雙手行走,一時感到困惑。不過她的雙手沒有刮痕,指甲修飾得整齊而光滑。身旁的嬰兒床中,她的兒子正在哭泣。諾拉穩穩地把他抱到床上,倒不是刻意,而是一種本能。她身邊的那塊床單潔白而涼爽,戴維已經出去了。她剛才睡著時,他被叫去診所。諾拉把小兒子抱進自己溫暖的懷裡,掀開睡袍。他小小的雙手像飛蛾的翅膀一樣在她腫脹的乳房邊揮動。他含住乳房,一陣巨痛突然襲來。母乳一流出,痛楚才像波浪般消退。她輕撫他稀薄的頭發和脆弱的頭蓋骨。沒錯,這個小家夥的力量確實令人驚訝,他的小手靜止不動,像小星星一樣靠著她的光環。她閉上雙眼,在醒與睡之間緩慢地遊移。她體內深處的井被開栓宣泄了,奶水汩汩流出。她說不出為什麼,隻覺得自己成了河流或風,圍繞著梳妝台上的水仙花、屋外默默生長的嫩草,以及貼著樹芽冒出的新葉;有如小珍珠般潔白的小幼蟲化身為蜈蚣、尺蠖,和蜜蜂,小鳥拍拍翅膀飛翔,高聲鳴叫,這些全都屬於她。保羅的小拳頭擱在下巴下麵,臉頰隨著有節奏的吮吸而微微動彈。環繞在他們四周的宇宙低聲吟唱,柔美細致。諾拉心中頓時盈滿一股愛意,也升起一股龐大而難以駕馭的快樂與憂傷。當時,她沒有馬上為他們的女兒哭泣,但戴維已經淚流滿麵。小寶寶是藍色的,他告訴她,淚珠滴落在他一天沒刮,剛長出來的胡渣上。小女孩連一口氣都沒吸進去。保羅坐在她的大腿上,諾拉仔細端詳:他的小臉皺巴巴的,又是那麼恬靜。他戴著一頂有條紋的小針織帽,指頭粉紅、細致而彎曲,小小的指甲依然柔軟,有如晝時之月一般透明。諾拉無法接受戴維所說的話,她真的沒辦法;她對昨晚的記憶剛開始還算清楚,後來便一片模糊:屋外下著雪,他們在空曠的街上開了好久才到診所。戴維每碰到紅燈就停下來,她則拚命壓抑那股用力的衝動,陣痛一波波襲來,有如地震般劇烈。在那之後,她隻記得斷續、奇怪的片段:診所裡安靜得出奇,有人在她膝上蓋上一塊藍布,觸感輕柔;她光裸的背部靠著產台,感覺冰冷;卡羅琳·吉爾每次伸手給她吸麻醉氣體,手上的金表就閃閃發光。後來她醒了過來,保羅在她懷中,戴維在她身旁啜泣。她抬起頭,關切地看著他,好奇中帶點無動於衷,那是麻藥的副作用,再加上她剛生產,體內的激素含量依然很高。他說還有個小嬰兒、一個藍色的小寶寶,這怎麼可能?她記得第二次用力,戴維聲音中隱含著如同激流中岩石的張力。但她懷中的嬰兒完美又漂亮,這就夠了。沒關係,她邊跟戴維說,邊輕撫他的手臂,沒關係。直到第二天下午,他們離開診所,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潮濕的戶外,失落感終於貫穿心頭。當時已近黃昏,空氣中彌漫著融雪與潮濕土地的味道。天氣陰沉,山楂樹的樹枝光禿禿一片。天空陰沉沉的,蒼白而粗糙。她抱著保羅,小寶寶跟小貓一樣輕。我們家多了一個全新的成員,她心想,感覺好奇怪。她先前仔細裝飾過嬰兒房,挑選了漂亮的楓木嬰兒床和衣櫃,貼上小熊壁紙,縫製窗簾,而且親手縫了被子。事事井然有序,準備齊全,她的小兒子就在她懷裡。然而走到診所門口時,她停在兩個細長的水泥柱之間,無法再邁出一步。“戴維。”她說。他轉身,一臉蒼白,一頭黑發,宛如天空下的大樹。“怎麼了?”他問,“怎麼回事?”“我要看看她。”她說,聲音輕似耳語,但在寂靜的停車場中卻顯得有力。“看一眼就好,我們離開之前,我得看看她。”戴維把雙手插進口袋,仔細看著人行道。今天一整天,冰柱不斷從參差不齊的屋頂上掉下來,現在他們腳邊布滿了碎冰。“哦,諾拉,”他輕聲細語地說,“拜托,我們回家吧,我們有個漂亮的兒子。”“我知道。”她應允,因為那時是1964年,他又是她的先生,而她向來聽從先生的話。但她似乎無法動彈,也失去了平日的感覺,仿佛正在丟棄某個不可或缺的部分。“噢!一眼就好,戴維,我為什麼不能看看她?”他們的目光相遇,他眼中的哀傷令她的眼眶中充滿淚水。“她不在這裡,”戴維的聲音粗嘎,“這就是為什麼。本特利家裡的農場有個墓園,墓園在伍弗德郡,我已經請他把她帶過去了。過一陣子,等春天到了,我們再過去看看。噢,諾拉,拜托,你這樣讓我更傷心。”諾拉聽了閉上雙眼。想到一個小嬰兒,她的小女兒被埋在三月冰冷的地麵下,她感到體內的一部分被掏空了。她抱著保羅的雙臂僵硬而穩定,但身子其他部分的感覺卻像液體,仿佛自己也流進溝渠中,隨著白雪消失無蹤。她心想,戴維說得沒錯,她不會想知道細節。他登上台階,把手臂環繞在她肩頭,她點點頭,他們一起穿過空蕩蕩的停車場,走向漸漸消逝的天光。他弄妥寶寶的安全座椅,小心翼翼,有條不紊地開車回家。他們抱著保羅穿過前廊,走進大門,把沉睡中的他抱進嬰兒房。戴維處理每件事以及照顧她的方式都讓她安心,因此她沒有再跟他吵著要看看他們的女兒。但現在她每晚都夢見丟失了東西。保羅睡著了,窗外茱萸的枝乾長滿了新芽,在漸漸黯淡的靛青色空中搖動。諾拉扭身,把保羅移到另一個乳房前麵,然後再次閉上雙眼。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際,她忽然被哭聲驚醒,她感到一片潮濕。屋裡充滿陽光,從剛才到現在已過了三小時,她的乳房又漲滿了。她坐起來,感覺全身沉重。她胃部的肌肉鬆弛到一躺下來就攤散開,乳房漲滿了奶水,硬實又飽滿,關節仍因分娩而發痛。她走出臥室,走廊上的木板在她腳下嘎嘎作響。保羅在可調桌上哭得更大聲,小臉漲得通紅。她脫下他潮濕的衣物和濕透的棉布尿片。他的皮膚是如此細膩,一雙小腿像拔光了毛的雞翅膀一樣細瘦、紅潤。她想象早夭的女兒在一旁徘徊,靜靜地觀看;她拿著棉花棒用酒精擦拭保羅的臍帶,把尿布丟到桶子裡泡起來,然後再幫他穿衣。“親愛的小寶寶,”她一邊抱起他,一邊喃喃自語,“我的小寶貝。”她說,然後抱著他下樓。客廳裡的百葉窗依然低垂,窗簾尚未拉起。諾拉辛苦地走到角落一張舒服的皮椅旁,坐下來拉開睡袍。奶水再次如同無法抗拒的潮水般溢出,帶著一股特有的韻律,力量之強,似乎洗淨了她過去的一切。她想著,我緩緩醒來,安穩地往後一躺,卻因想不起作者是誰而有點苦惱。家裡一片沉靜,壁爐嚓的一聲熄火了,屋外樹葉沙沙作響,遠處浴室的門開了又關,依稀聽得到水聲。她妹妹布麗輕輕走下樓,身上那件舊襯衫的衣袖垂到指間。她的雙腿白皙,細瘦的雙腳赤足踏在木板地上。“彆開燈。”諾拉說。“好。”布麗走過來,手指輕撫保羅的腦袋。“我的小外甥還好嗎?”她問,“親愛的保羅可好?”諾拉看看兒子的小臉,如同往常一樣驚訝地聽到這個名字。小寶寶還沒長成“保羅”的模樣,名字像手環似的掛在手腕上,好像一不小心就會掉落遺失。她曾讀過有些民族認為,剛出生幾星期的小寶寶懸置在兩個世界之間,還不是人間的一份子,所以拒絕馬上幫孩子取名字。但她也想不起在哪裡讀過這回事。“保羅。”她大聲地說,語氣宛如陽光下的石頭一樣硬實、確切、溫暖,恰如船錨。她又輕輕對自己加了一句:菲比。“他餓了,”諾拉說,“他總是餓。”“啊,看來他跟他阿姨一樣。我要去拿幾片吐司和牛奶,你需要什麼嗎?”“一杯水吧。”她邊說邊看著四肢修長優雅的布麗離開房間。她居然希望向來跟她大相徑庭,被她視為對手的妹妹相伴,想來真是奇怪。但這是真的。布麗雖然才二十歲,但她頑固、倔強,而且極有自信。諾拉經常覺得布麗才是姐姐。三年前,還在讀高中時,布麗跟一個住在街對麵的藥劑師私奔。藥劑師是個單身漢,年紀是布麗的兩倍。大家認為藥劑師年紀較長,應該知道對錯,所以歸咎於他;大家也怪布麗太野。布麗初中時忽然失去父親,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年紀的孩子最脆弱,難怪會變壞。大家預期這場婚姻早早收場,而且沒什麼好結果,事實也果然如此。但大家若猜想一場錯誤的婚姻會讓布麗變乖,那就錯了。諾拉還是個小女孩時,外麵的世界就已經起了變化。布麗不但沒有如同大家所預期的羞怯、慚愧地回家,反而申請進了大學,還把名字從布裡吉特改為布麗,因為她覺得後者聽起來順耳,感覺輕盈而自由。這場令人顏麵儘失的婚姻讓她們的母親難過極了。後來母親嫁給環球航空公司的一名機長,搬去聖路易,留下兩個女兒自力更生。唉,最起碼我有一個女兒知道怎麼做人,她邊說邊抬頭看看諾拉,她正將瓷器裝入紙箱。時值秋季,空氣清新,金黃色的樹葉如雨般飄落,她泛白的金發如同輕盈的雲朵,秀氣的五官因為忽然湧現的情感更顯柔和,噢,諾拉,你無法想象我多麼慶幸有個端莊乖巧的女兒,親愛的,就算你一直沒結婚,你也永遠是個淑女。諾拉正把裝有父親照片的相框擺到紙箱裡,聽了這話又惱怒,又受挫,臉色陰沉了下來。布麗的厚臉皮與膽識也令她大吃一驚。她氣社會規範變了樣,布麗多少因而得逞,沒有因為結婚、離婚和整件醜聞而受到懲罰。她恨布麗對全家所做的一切。她又是多麼希望是她先做了這些事情。但這些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始終是個好女孩,向來都如此。她一直跟父親很親,父親是個溫和、缺乏組織的人。他是研究羊的專家,不是成天呆在頂樓門窗緊閉的房間裡期刊,就是到戶外研究,站在一群雙眼怪異、歪斜、泛黃的羊群中間。她很愛他,終其一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自己應當彌補他對家人的疏忽,賠償母親對於婚姻以及嫁了這樣一個冷漠男人的失望。她更覺得應該補償自己。父親去世之後,這股讓一切變得完美、整頓世界的衝動變得更加強烈。因此她繼續乖乖念書,循規蹈矩地照著大家的期望行事。畢業之後,她在一家電話公司工作了六個月。她從來沒有喜歡過這份工作,嫁給戴維之後就開心地辭了職。他們在“沃爾夫威爾百貨公司”的內衣櫃台相遇,兩人隨後旋風式地成婚,稱得上是她這輩子最瘋狂的舉動。布麗總說諾拉的生活像一出情景喜劇。你過得了這種生活,她邊說邊把一頭長發甩到肩後,大大的銀手鐲幾乎滑到她的胳膊肘。我可過不來,我大概一個禮拜就會發瘋,說不定一天都受不了!諾拉生悶氣,強迫自己不響應;她看不起布麗,卻又心懷忌妒。布麗選修了有關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課,跟路易斯維爾一家健康食品餐廳的經理同居,然後就不來找她。但奇怪的是,諾拉懷孕之後,一切都改變了。布麗再次登門造訪,而且帶來一些印度進口的蕾絲貨品和小小的銀腳鏈,她說她在舊金山的一家商店找到這些東西。一聽說諾拉打算親自喂奶,她還帶來油印的哺乳指南。諾拉很喜歡布麗來訪,她高興地收下那些漂亮卻不實用的小禮物,更慶幸得到布麗的支持。在1964年那個年代,喂母乳是個相當前衛的念頭,她很難找到相關信息。她們的母親拒絕討論此事,縫紉班的女人們說她們會在浴室裡擺張椅子,確保她的隱私。布麗聽了嗤之以鼻,令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些女人真是老古板!布麗堅稱,彆理她們。雖然感激布麗的支持,但有時她私底下依然覺得不自在。布麗似乎遊走於加州、巴黎或紐約之間。在她的世界裡,年輕女子赤裸著上身在家裡走來走去,幫自己和靠在她們豪乳上的寶寶拍照,撰寫倡導母乳營養價值的專欄。喂母乳再自然也不過,也是哺乳動物的天性,布麗解釋道。但一想到自己是個哺乳動物,受到天性驅使,而且被人以“吸吮”之類的字眼來描述(她覺得這類字眼真像交配或是發情,把某種美好的事降格到牲口的層次),諾拉就滿臉通紅,想要起身離開。布麗端著放了咖啡、新鮮麵包和奶油的托盤回來。她彎腰把一大杯冰水放在諾拉旁邊的桌上,一頭長發傾泄過肩。她把托盤放在咖啡桌上,安坐在沙發上,修長白皙的雙腿縮在身子下。“戴維走了?”諾拉點點頭,“我甚至沒聽到他起床。”“你認為他花這麼多時間工作好嗎?”“嗯,”諾拉肯定地說,“我覺得這樣很好。”本特利醫生跟診所裡其他醫生商量過了,大夥都同意讓戴維休假,但戴維回絕了。“我覺得他現在忙一點比較好。”“真的嗎?你呢?”布麗邊問邊咬了一口麵包。“我?老實說,我沒事。”布麗搖搖手。“你不認為……”但在她剛要開口再次批評戴維之前,諾拉就打斷了她。“有你在這裡真好。”她說,“沒有其他人跟我說話。”“這話沒道理,這一陣子家裡到處都有人想跟你說話。”“我生了雙胞胎,布麗。”諾拉低聲說,腦海中浮現出她的夢:那片空曠、寂靜、冰冷的大地,以及她瘋狂的搜尋。“其他人都沒提到她,大家表現得好像既然我已有了保羅,我就應該滿足,仿佛生命可以替換。但我有一對雙胞胎,我還有個女兒……”她停下來,喉頭忽然一陣緊縮,打斷了她的話。“每個人都很傷心,”布麗口氣輕柔,“又是高興,又是悲傷,全都糾纏在一起。大夥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此而已。”諾拉把保羅舉到肩頭,小家夥已經熟睡,他的呼吸溫暖了她的脖子。她拍拍他那比她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背。“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但心裡還是不好過。”“戴維不應該這麼快就回去上班。”布麗說,“隻過了三天。”“他在工作中尋找安慰。”諾拉說,“如果我有工作,我也會去上班。”“不。”布麗搖搖頭,“不,諾拉,你不會。你知道,我一定得說,戴維隻是自我逃避,封鎖住所有感情,你卻還想填滿心裡的空虛,試圖做些彌補,但你做不來的。”諾拉仔細端詳妹妹,心裡琢磨那個藥劑師隱藏了哪些情感。布麗雖然直爽開放,但從來不提那段短暫的婚姻。諾拉雖然暗自同意布麗,但她依然覺得必須為戴維辯護。他在悲傷之中處理了一切;他悄悄安排了無人觀禮的下葬,也跟朋友們做了解釋,迅速地把悲傷打了結。“他必須用自己的方式來應對。”她邊說邊伸手拉開窗簾。天空已變得一片湛藍,在過去短短幾小時內,枝頭的樹芽似乎脹大了。“我隻希望能見她一麵,布麗,大家認為這樣不妥,但我真的很想看看她。我好希望摸摸她,哪怕一次也好。”“這沒什麼不妥,”布麗輕聲說,“我覺得合理極了。”接下來一陣沉默。布麗不自在地打破僵局,試探地把最後一片抹了黃油的麵包遞給諾拉。“我不餓。”諾拉撒了個謊。“你得吃東西。”布麗說,“體重終究會減輕,這是哺乳不為人知的一個好處。”“才沒有不為人知呢,”諾拉說,“你一天到晚都在講。”布麗笑笑。“我想是吧。”“說真的,”諾拉邊說邊伸手拿杯水,“我很高興你在這裡。”“嗨,”布麗有點不好意思,“我還能在哪裡?”保羅的腦袋很溫暖,細致濃密的頭發柔柔地貼著她的脖子。諾拉心想,他會想念他妹妹嗎?他會記得那個在他短短生命中曾經相隨,現在卻消失了的親密伴侶嗎?他會永遠感到若有所失嗎?她摸摸他的頭,看看窗外。越過那些大樹,她看見依稀掛在天際的月亮,月影已逐漸失去光澤。稍後,趁保羅睡覺時,諾拉洗了個澡。她穿上三套不同的衣服,然後把它們全都丟在一旁。裙子在腰上勒得太緊,長褲則緊繃在臀部。她向來嬌小、苗條,身材比例勻稱。現在身材走樣,令她詫異而沮喪,最後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她套上那件她曾發誓再也不穿的舊牛仔布孕婦裝。衣服鬆垮垮的,感覺很舒服。她穿了衣服卻赤著腳,在家裡每個房間晃悠,房間跟她的身材一樣走樣,雜亂無章,到處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土,衣服散置在地麵上,床單從沒整理的床上垂落下來,梳妝台上有一層明顯的塵埃。戴維在此擺了花瓶,瓶中水仙花的花瓣早已泛黃,窗戶也蒙上灰塵。過幾天,布麗會離開,她們的母親則要來訪。想到這裡,諾拉頓時無助地坐在床沿上,戴維的領帶軟趴趴地懸掛在她手中。臟亂的房子如重擔般壓迫著她,室內的陽光仿佛忽然成了實體,有了重力;她沒有精力跟臟亂奮戰,更何況她似乎毫不在乎,這點更令人苦惱。門鈴響了,布麗的腳步聲重重地穿過每個房間,激起陣陣回音。諾拉馬上就認出這些聲音。她在原地多待了一會,覺得精疲力竭,心裡想著怎樣請布麗把她們打發走。來訪的是教堂晚間班的教友們,大夥帶來禮物,急著想看看小寶寶。另外兩批人已經來過了,一批是縫紉班的夥伴,另一批是瓷器著色班的朋友。冰箱裡塞滿了大家帶來的食物,保羅也像個獎杯一樣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諾拉以前造訪初為人母的朋友們時,也曾多次重複這些舉動,現在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深感厭惡,而非充滿感激。大家的來訪打亂了生活秩序,她還得寫答謝卡,這加重了她的負擔,況且她不在乎那些食物,甚至根本不想要。布麗在叫她。諾拉下樓,她懶得塗口紅,甚至連頭都沒梳,腳丫子依然光禿禿的。“我看起來好醜。”她邊跟大家說邊走進來,口氣中帶著一絲叛逆。“噢,不。”魯思·斯塔林邊說邊拍拍她身旁的沙發。但諾拉注意到其他人交換了某種眼神,心頭不禁浮上一股奇異的快感。她乖乖地坐下,腳踝交叉,雙手放在膝上,一副小女孩的模樣。“保羅剛睡著,”她說,“我不想叫醒他。”她的聲音中隱藏著怒氣,語帶挑釁。“親愛的,沒關係。”魯思說。她已將近七十歲,一頭柔美的白發梳理得相當整齊。她結婚五十年的先生去年剛過世。諾拉心想,那時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大代價,才維持住整齊的儀容和愉悅的神態?現在也是一樣嗎?“你受了不少罪。”魯思說。諾拉再度感覺到女兒的存在,飄渺虛無,無法辯認。她壓下一股忽然想跑到樓上,確定保羅沒事的衝動。我快瘋了,她心想,雙眼凝視著地麵。“喝點茶好嗎?”布麗問,輕鬆中帶點不自然。大家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消失在廚房中。諾拉儘力專心跟大家閒聊:醫院的枕頭是棉質還是麻布的?大家對新來的牧師印象如何?她們該不該捐毛毯給救世軍?然後薩莉告訴大家,凱·馬歇爾昨晚剛生下一個小女孩。“足足七磅重。”薩莉說,“凱的氣色好極了,寶寶也很漂亮。他們給她取名叫伊麗莎白,跟她外婆的名字一樣。他們說生產的過程相當順利。”而後,大家忽然意識到發生過的事情,頓時一片沉默。諾拉感覺沉默正從內心的某個地方擴散開來,向整個房間蔓延。莎莉抬頭看著她,懊惱得滿臉通紅。“哦,”她說,“哦,諾拉,太遺憾了。”諾拉很想繼續說話,讓一切重新轉起來。合適的詞語在她腦際盤旋,可她就是發不出聲音。她沉默地坐著,沉默恰似一個湖泊、一片海洋,快要將她們都淹沒。“好吧,”魯思終於輕快地說,“上帝啊,諾拉,你一定很累。”她拿出一個龐大的包裹,包裝紙色彩鮮豔,還有一圈緊緊紐成一團的細緞帶。“這是大家合送的禮物,我們想你八成已經有太多的尿布扣針啦。”女人們鬆了一口氣地笑笑,諾拉也微笑著撕開包裝紙,打開盒子。裡麵是一把嬰兒彈椅,備有金屬椅架和布麵椅墊,頗似她有次在一個朋友家讚美過的一款彈椅。“當然,他得再過幾個月才用得上。”薩莉說,“但是等他一開始動來動去,我們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東西。”“還有這個。”弗洛拉·馬歇爾起身說,手中拿著兩個柔軟的包裹。弗洛拉比班上其他人年長。她年紀甚至比魯思大,但是個性倔強而活躍。她幫教堂裡每個新生寶寶織毯子。從諾拉肚子的尺寸看來,她猜想諾拉說不定會生雙胞胎,所以她織了兩條嬰兒包毯。大夥晚上在教堂聚會,或是休息時間一起喝咖啡時,她的包裡總是冒出一團團柔軟亮麗的毛線,粉黃、青綠、嫩藍和粉紅的毛線團混在一起。她開玩笑說她可不想冒險猜測小寶寶是男是女,但她確定是雙胞胎。當時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諾拉接過兩個包裹,強吞下淚水。一打開第一個包裹,輕柔的毯子緩緩落在她的大腿上,她失去的女兒似乎近在眼前。諾拉心中充滿對弗洛拉的謝意,弗洛拉有著祖母般的智慧,她曉得該怎麼辦。諾拉拆開第二個包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另一條同樣鮮豔柔軟的毯子。“這件有點大。”當一件嬰兒運動衫落在諾拉大腿上時,弗洛拉表示歉意。“但話又說回來,這個階段寶寶長得很快。”“另一條毯子呢?”諾拉質問,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哭泣的小鳥一樣粗嘎,心裡十分驚訝。她個性向來沉穩,也以脾氣溫和、謹言慎行而驕傲。“你幫我的小女兒織的毯子呢?”弗洛拉滿臉通紅,環顧客廳向眾人求助。魯思拉起諾拉的手,緊緊地握住,諾拉感覺到柔軟的肌膚以及五指令人吃驚的壓力。戴維曾告訴她這些指骨的名稱,但她卻記不起來。更糟的是,她哭了。“彆哭,彆哭,你有個漂亮的小男孩。”魯思說。“他曾經有個妹妹。”諾拉輕聲回答。她語氣決然,同時環顧眾人的臉龐。她們好意來訪,沒錯,她們都很難過,而她卻讓大家更傷心,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輩子都在試著做她該做的事,但她覺得很累。“她叫菲比,我想聽聽有人說她的名字,你們聽見了嗎?”她站起來。“我要有人記得她的名字。”隨後,有塊冰涼的白布貼在她額頭上,好幾雙手攙扶她躺在沙發上。她們叫她閉上雙眼,她依言照辦,但淚珠卻依然滾滾而下,如同泉湧,她似乎停不下來。大家又開始說話,討論應該如何是好,聲音仿佛在風中翻旋的雪花。有人說即使母子均安、生產過程順利,產後的幾天也可能忽然心情低落,一點都不奇怪;另一個聲音建議馬上打電話給戴維。但這時布麗來了,冷靜而優雅地把大家送到門口。大家離開之後,諾拉張開眼睛,看到布麗穿著她的一件圍群,繡著荷葉邊的腰帶鬆鬆地係在纖細的腰際。弗洛拉的毯子在地上一堆包裝紙之間。她拾起毯子,將手指纏繞在柔軟的毛線間。她擦擦眼淚,開口說話。“戴維說她的頭發是黑色的,跟他的一樣。”布麗專注地看著她。“你說你要幫她辦一場追思會,諾拉,何必再等呢?為什麼不現在就辦?說不定能帶給你一些安寧。”諾拉搖搖頭。“戴維和大家說得有道理,我應該專心照顧手邊這個寶寶。”布麗聳聳肩。“但你卻沒有這麼做。你越試著不想她,就越會想到她。戴維不過是個醫生,”她強調,“他不是什麼都懂,也不是上帝。”“當然不是,”諾拉說,“我知道。”“有時候我懷疑你並不知道。”諾拉沒有回答。光滑的地板上出現各種光影,樹葉的影子把光影刺穿出一個個小洞,壁爐架上的時鐘發出柔緩的滴答聲,她覺得她應該生氣,但她並無怒意。辦個追思會似乎是個好主意,從她踏上診所外的台階的那一刻起,她就覺得精力和意誌力逐漸被掏空,直到現在依然如此。辦個追思會說不定能夠斷絕這種感覺。“或許你說的沒錯。”她說,“我不知道,說不定辦一場規模很小,很安靜的活動吧。”布麗把電話拿給她。“好,現在就開始打探消息吧。”諾拉深深吸了一口氣,著手進行。她先打電話給新來的牧師,跟牧師說希望辦個追思會,沒錯,在教堂後院裡舉行,沒錯,風雨無阻,為我女兒菲比辦的,她一出生就過世了。接下來的兩小時,她對花店、報社負責分類廣告的女人、縫紉班的朋友們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縫紉班的朋友們還答應負責鮮花擺飾。每說一次,她就覺得心中愈加寧靜,那種感覺就好像讓保羅吮著乳頭吃奶,她釋放了痛苦,讓自己跟周遭世界重新搭上線。布麗去上課了,諾拉在寂靜的家中走了一圈,盯著一片臟亂。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臥室,疏懶的結果全都現形。先前她每天看到家裡雜亂無章,卻一點也不在乎,但此刻她感到一股精力,而非疲憊與怠惰。生產之後,她第一次興起這種感覺。她扯下床上皺成一團的床單,打開窗戶,清掃灰塵;她脫下牛仔布的孕婦裝,在衣櫃中搜尋,直到找到一條合身的裙子,以及一件沒有沾上奶漬的襯衫為止。她皺著眉頭看看鏡中的自己,雖然還是太臃腫、太笨重,但她感覺好多了。她也花了點時間整理頭發。她梳了一百下,完畢之後梳子上夾滿了發絲,宛如一床厚厚的金色羽毛被。隨著體內的荷爾蒙重新調整,她懷孕期間的豐潤也會漸漸消退。她知道會是如此,但她還是想哭。夠了,她嚴厲地對自己說,一邊擦上口紅,一邊眨掉淚水,夠了,諾拉·阿舍·亨利。下樓之前,她披上一件毛衣,也找她那雙乳白色的平底鞋。最起碼她的雙腳已經恢複纖細。她過去看看保羅,小寶寶依然沉睡,頂著她指尖的鼻息輕柔而真實。她取出一盤冷凍熏肉放入烤箱,擺好餐具,開了一瓶酒。她丟掉枯萎了的花朵,那些花朵的枝乾摸起來冰涼而黏膩。就在此時,前門開了,她的心跳隨著戴維的腳步聲而加速。他不一會兒就站在走廊口,瘦削的身軀上的那套深色西裝顯得鬆垮,臉頰因為步行而發紅,他累了。他眼見家裡整整齊齊,她穿上了昔日熟悉的衣服,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味,明顯地看得出鬆了一口氣。他握著一束從花園裡采來的水仙花,她親吻他時,他的雙唇冰涼地貼著她的嘴。“嗨,”他說,“看來你今天過得不錯。”“是的,今天很好。”她幾乎想馬上跟他說她所做的安排,但她反而先幫他倒了杯他喜歡的不加冰塊的純威士忌。她清洗萵苣時,他靠在水池邊。“你還好嗎?”她邊說邊把水關掉。“還可以,”他說,“很忙。昨晚很抱歉,沒跟你說一聲就出門了。一個患者心臟病發作,幸好沒有送命。”“跟骨頭有關嗎?”“噢,當然,他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斷了脛骨。寶寶在睡覺嗎?”諾拉瞄了時鐘一眼,歎了一口氣。“說不定應該把他叫醒,”她說,“如果我想讓他按照固定時間吃奶的話。”“讓我來吧。”戴維邊說邊帶著花上樓。她聽到他在樓上走動,想象他彎下身子輕撫保羅的額頭,握住寶寶的小手。但幾分鐘之後,戴維一個人下樓,身上穿著牛仔褲和毛衣。“他看起來很安詳,”戴維說,“讓他睡吧。”他們走進客廳,一起坐在沙發上。在那片刻之間,一切幾乎和以前一樣:家裡隻有他們兩人,周遭熟悉而單純,未來也充滿了希望。諾拉本來打算利用吃晚飯的時候跟戴維解釋她的計劃,但現在她卻忽然說起她所安排的追思會、預定刊登的報紙啟事等等。說著說著,她感到戴維的目光越來越專注。不知為何,他看起來非常脆弱,臉上的神情令她猶豫。他似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麵前,而她卻猜不透他的反應,仿佛正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他的雙眼更加深沉,她從未見過這種目光,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你不喜歡這個主意。”她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悲傷,也聽出他語氣中的哀痛。為了減輕他的傷痛,她幾乎打算放棄計劃,但她感到先前花了好大功夫才驅走的怠惰再度浮現,潛伏在屋裡,伺機而動。“這樣做對我有幫助,”她說,“而且也沒有錯。”“是的。”他說。“確實沒錯。”他似乎想多說些什麼,但他製止自己,反而站起來走到窗邊,凝視著街對麵一片漆黑的小公園。“但該死的,諾拉,”他低沉而嚴厲地說,他從未用過這種口氣說話,話語中帶著怒氣,把她嚇壞了,“你為什麼這麼頑固?打電話給報社之前,最起碼先通知我一聲吧?”“她死了,”諾拉這下也生氣了,“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也沒理由把這當成秘密。”戴維肩頭緊繃,沒有轉身。這個在沃爾夫威利百貨公司,手臂上擔著一件珊瑚色睡袍的陌生人,當時看來出奇地眼熟,好像某個多年沒見,確曾相識的男子,但結婚一年之後,她卻幾乎不了解他。“戴維,”她說,“我們之間出了什麼事?”他仍未轉身,屋裡充滿了肉和馬鈴薯的香味。她想起烤箱裡熱騰騰的晚餐。她一整天都拒絕承認自己餓了,如今餓意在胃中翻騰。保羅在樓上發出哭聲,但她站在原處,等著他回答。“我們之間沒事。”他終於說。當他轉過身時,眼中依然明顯地流露著哀傷,但還帶著某種她不明了的決斷。“諾拉,你分明是小題大作。”他說,“不過我認為這也情有可原。”這話聽來冷漠、輕慢而高傲。保羅哭得更大聲,怒氣讓諾拉猛地轉身,衝上樓,抱起寶寶換尿片。慢慢來,慢慢來,但她從頭到尾都氣得發抖。然後她坐在搖椅上,解開扣子喂奶,也算一種緩解。她閉上雙眼,戴維在樓下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最起碼他碰過他們的女兒,看過她的臉。不管如何,她一定要辦個追思會。她要為她自己而辦。保羅吃飽了奶,天色漸暗。她漸漸冷靜了下來,再度感到自己是條寬闊平靜的大河,接納了全世界,輕易地帶著一切隨波逐流。屋外,青草正慢慢、靜靜地生長,蜘蛛的卵囊正爆裂開來,小鳥們展翅飛翔。這是神聖的,她心想,她懷中的寶寶和埋入土中的孩子,讓她與世間存在著以及曾經存在的萬物發生了牽連。她閉著眼睛,過了好一會才張開雙眼。周遭漆黑而美麗,令她大感震懾:玻璃門把反射出長圓的小光圈,在牆上微微發光;保羅的新毯子織工精細,像瀑布一樣從嬰兒床上垂落而下;梳妝台上擺著戴維的水仙花,水仙花宛如肌膚般細膩,花朵幾近透明,采擷了來自走廊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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