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這隻表?上回見麵是什麼時候?”“對,兩年前,在舊中銀樓頂的a Club。那次之後,很多人沒有再見到。如果不是陸西蒙要回布拉格,誰會在那裡過平安夜。”“你說鐘小輝麼?我吻了她。嗬嗬,我的確不記得了。如果有,大概是在天台上。中環的夜色太撩人。發布會後,她也消失了。嗯,是的,她賣掉了意大利版權,不過翻譯得有些糟糕。”“忘記Robinson吧。你大概難以想象,他已經四十五歲了。一個男人,應該在適當的年紀做適當的事。”“好吧。我們可以開始了。”是的,那天我們在藝穗會附近分了手。我和陸西蒙從扶手梯拐下去。那是一條捷徑。蘭桂坊這時候人滿為患。“九七”之後,這一帶的酒吧大換血。以前常去的“Milk”,已變了“Dublin Jack”。風騷的菲律賓女歌手,自然不知所蹤。西蒙張望了一下,說,今天來這裡,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這已經不是我們的地方了。一個男孩子,嘴裡叼著一根煙,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看我們一眼。走到牆角裡,旁若無人解開褲子方便。兩個女孩跟出來,拉了他一下,他一回身,爆出很粗的粗口。突然的歡呼聲把他的聲音淹沒了。西蒙說,或者我們應該去“蘇荷”碰碰運氣。我說,還不是大同小異。就為了喝上一杯,走那麼遠。說是這樣說,我還是跟上了他。人其實一樣的多。外國人,中國人,不西不中的人。我們隨著湧動的人潮,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像兩個穿著周正的“耆英”(耆英,對老年人的一種敬稱,指高年碩德者。——編者注)。這樣一路走,因為與其他人身體的摩擦與汗液蒸騰,十分燥熱。先前喝的紅酒,也有些上頭。不知怎麼走上了石板街,人居然鬆快了些。我長舒了口氣,回過頭。發現西蒙不見了。打他的手機,已經關機。我暗暗罵了一句。沮喪間酒也醒了,留在此地,已經無謂。但還是要走到半山,去搭出租車。這條石板路前所未有地長,到了儘頭,大約又已過了十分鐘。在和雲鹹街交界的地方,我看到了熟悉的琥珀色燈光。這是我曾經幫襯過的小餐廳。“Mrs.Jones”,得名於Billy Paul的名曲。自然,餐廳的背景樂多半是爵士,和金綠色的街招相得益彰。記得招牌菜有意大利燉肉配薯仔粉團。母親似乎很欣賞。味道好,價錢也算公道。但今天,音樂卻和著隱隱風笛的聲音。仔細看了一眼,才發現已人是物非。店名轉作“KILA”。大概是愛爾蘭風味的小酒館。影影綽綽的幾個人,在這樣的平安夜,已很寥落。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走進去,並且坐定,要了杯威士忌。店主很年輕,生著卷曲的黑頭發,說洋腔調的廣東話。我有了一種猜測,於是向他打聽起“Mrs.Jones”。果然,他告訴我,原先的老板是他的伯父。去年三月退休回了都靈,並且在半年以後去世,也算是落葉歸根。我有些唏噓,也就懂了,這店裡陳設,大半都沒有改變。爵士雖是過去式,琥珀色主調保留下來,餘韻猶在。這時候,有人打開門,帶進一陣風。這風的寒涼裡,有種氣味,遊絲一般,卻讓我驀然清醒。這氣味與我的職業敏感相關,是一款久違的香水。雖然當時我的頭腦困頓,還是立即想起了它的名字,“午夜飛行”。你們這一代人,大概對這支香水,不會太有印象。早已停產的款。但若講起它的出典,並不會覺得陌生。有關《小王子》的作者聖埃克蘇佩裡的傳奇。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飛行員,航空冒險家,曾經為法國開拓過九十二條新航線。1931年,出版了《午夜飛行》,主人公在南美洲的最後一次飛行中失了蹤。消失在天空儘頭,很壯美,不是嗎。因為這部,兩年後,雅克·嬌蘭(Jacques Guerin)調製出了叫作“Vol de Nuit”的香水。二戰結束的前一年,聖埃克蘇佩裡重現了人物的命運,在為盟軍執行空中偵察任務時一去未返,下落不明。1933年。這氣味是屬於久遠前的。我回轉過身,尋找它的來源。靠窗坐著一對中年夫婦,沉默地喝酒。穿著皮衣的年輕男人,留著隔夜的胡渣,麵前是吃剩了一半的三明治。靠他左邊的眼鏡仔,皺著眉頭,把一疊《維城日報》翻得山響。這氣味近了。“Gin Martini,please。”我聽到的聲音十分微弱。我抬起頭,看到一個很瘦的身體,靠著吧台坐下來。是個女孩。披著很厚的開司米披肩,上麵有紫色的暗花。花瓣大得似乎把她包裹了起來。“Gin Martini,please。”她蒼白著臉,又說了一遍,依然很輕的聲音。酒保沒有聽見,她低下了頭。“Gin Martini。”我重複了一遍,酒保轉過臉。“For this dy(給這位女士)。”她的臉也轉過來,我對她舉了舉杯。她的眼睛裡有些笑意,怯生生的。雖然被額發遮掉了一半。我還是看見了,一張十分年輕的臉。她是這味道的來源,“午夜飛行”。我的確感到詫異。好吧。氣味與人,有自己的邏輯,類似一種可預見的順理成章。比方Germaine Cellier(Germaine Cellier是法國著名女調香師,Bandit(匪徒)是她調製的一款香水。——編者注)的手筆Bandit,硬朗不羈,與fairy dy無緣,To Have and Have Not,需以皮革壓陣,絕處逢生。Serge Lutens的Feminitèdu Bois,騎鶴下揚州。孤寂落寞的招魂術,好似資生堂時代的山口小夜子。“午夜飛行”的主人,氣質應有厚度,並非暗夜妖嬈,而是曾經滄海。這女孩的稚嫩羞怯,與這氣息間的衝撞,在我看來簡直稱得上荒誕。她很小心地喝酒,眼神有些散。在一曲終了的間隙,我說:你用的香水,是你母親的吧。我儘量問得不經意,她還是似乎嚇了一跳。她側過臉,對我笑了笑,笑得很虛弱。然後沉默著搖一搖頭。在我覺得自討沒趣的時候。她站起了身,裹了裹披肩,走到我身邊緩緩坐下。那你覺得,我該用什麼香水?J'adore,還是ademoiselle?她細長的眼睛裡,突然有了一種光芒,雖然稍縱即逝。我說,你可以試試L'eau D'Issey,會清澈一些。可我隻喜歡這一支。她說。我一時語塞。於是轉過頭,和酒保聊起天。酒保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光向女孩的方向瞟過來。突然,遠處的鐘聲響起。接著有歡呼聲。焰火星星點點的光,散落在落地的玻璃窗上。零點了。酒保說。新年快樂。我舉起了酒杯。Amble rum。女孩說,還有一杯給這位先生。我說,謝謝。女孩說,你的杯子快見底了。她說完淺淺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略微欠缺生動。為“午夜飛行”。她抬起手碰了一下我的杯子,發出悅耳的聲響。我不記得酒館在什麼時候打烊。因為我醉得近乎人事不省。但我記得在黑暗中有人撐持。我觸到開司米柔軟的質感,並依稀看到了巨大的紫色花瓣。我張開眼睛的時候,首先看見了壁爐裡的火。很久沒看見這樣明豔灼人的火了。濃烈得聽得到燃燒的聲音。我是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靠近壁爐的地方,米色的牆紙卷曲剝落,看得出經年老舊。牆上是一張中東波斯掛毯,顏色已有些黯淡。在火光裡,看清楚了是個衣飾華麗的男人跨騎在馬上,神態肅穆。馬匹體型豐腴,卻生了一顆女人的頭。屋內的其他陳設,也是中西合璧。混搭之下,斑斕且落拓。我正以不甚舒服的姿勢斜躺在沙發上,近旁是一隻明式紅木圈椅。椅子上散散擺著一些書。《魯拜集》、托馬斯·沃爾夫的《時間與河流》,還有一本威廉·布萊克的詩選,覆著山羊皮的封麵。我撿起來,手指撫摸著書麵燙金字的凹凸,翻開來。這時候,麵前出現了一個人。我抬起頭,看到那個女孩。她已換了齊身的睡袍,仍披了寬大的羊毛披肩。大概是太溫暖的緣故。兩腮泛起了一抹紅暈。我這才發現,她是一個美人。你醒了。她說。這是在哪裡?我問。我的家。她認真地用手指插進了頭發,疏通了打結的發梢,然後說,你醉得很厲害。我說,謝謝。她回過身,仿佛自言自語,我想你應該餓了,我去拿些吃的。這時候,她的睡袍波動了一下,空氣中彌漫起熟識的氣息,迅速融進了這房間的陳舊裡去。她端來一些曲奇餅,上麵點綴著新鮮的藍莓。還有餘溫,應該出爐不太久。味道不錯。香味間有一種奇異的澀,刺激了味蕾。放了一些大麻。這對宿醉的人有好處。她說。為了表示領受她的好意,我大口地吃下去。苦澀成為某種牽引,讓我的胃口驟然好起來。當我意識到自己正形成漂浮的錯覺,不得不承認,這是十分美好的體驗。然而,漸漸地,口腔間有了鬱燥感。灼熱難耐,呼吸似乎也無法保持平緩。身體的一部分,好像要在這溫暖的房間裡,突圍而出。我艱難地對麵前的人伸出了手,好像在水中尋找救援的人。我在昏暗的陽光裡,再一次醒來。首先聞到的,是灰塵的味道。頭劇烈地痛。這味道是來自身上蓋著的羊毛毯,同時這毯子與我的身體發生輕微的摩擦。我才發現自己不著一縷。我艱難地用胳膊肘支撐了一下,想要坐起來,身下的床過度鬆軟。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了窗台上的照片,鑲在鍍銀的相框裡。照片上是一對男女,都生著黑色的茂盛的頭發。男的穿著軍裝,麵目嚴肅成熟。年輕女人在微笑,齊眉的劉海。雖然已泛黃模糊,我還是辨認出了這張臉孔。照片是有年頭的,很快我的想法得到了印證。在右下角,有極小的鋼筆字,寫著一九六六年七月。一杯熱牛奶擺到我麵前。這是你的母親,是嗎?我將照片擱回了窗台上,很小心地。有手指輕柔地撫在我赤裸的肩膀上。不,這是我。我感到肩膀抖動了一下,沒有勇氣抬起頭。她坐下來,捧起我的臉。我沒有選擇地直視她。少女的臉龐,在晨光裡是瓷白的潔淨顏色。“聖誕快樂。”她說。這張臉下麵,我看到了一節枯乾的頸項。褶皺的皮膚下,是微微發青的血管。我的餘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有淺淺的老人斑。我聽到的聲音,柔弱而清晰。是的,這是我結婚那年的照片。我二十歲,裡昂二十七。第二年冬天,他參加了越戰,三個月後在戰場上失蹤。我們再沒有見到。她撩起披肩的一角,在相框上擦了擦。然後掰開了相框背後的錫釘,取出一隻壓扁的硬紙殼,金色的香水包裝盒。我還是收到他的最後一份聖誕禮物,從香港寄來。他並不很懂香99lib.水,不是麼?不過我也已經用了四十多年了。她緩緩走到壁爐前,打開一隻玻璃櫃。雖然有她身體的遮擋,我還是看見整齊擺放的一排方正的瓶子。大都是空的。琥珀色的螺旋槳標識,鐫著“Vol de Nuit”。她拿出其中一支,向空中噴灑了一下。鼻腔裡充溢著氣味,新鮮、前所未有地濃烈。這是我可以做的,我的積蓄,還夠保持他臨走時候的模樣。她摸摸自己光潔而缺乏生動的臉,手指神經質地彈動了一下。憂愁地笑了。我穿好衣服,沉默地離開。外麵並沒有很多新年的氣氛。荷裡活道上的唐樓麵目相似。我回過頭,剛剛走出的是哪一幢,已經不記得了。“好的,讓我回一下神。是的,沒所謂。你隨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