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 1)

浣熊 葛亮 890 字 3天前

寧夏見到我的時候,把身上的毛毯裹得嚴實了一些。眼神冰冷。這房間很小,似乎隻放得下一張床。卻垂掛著長長的紗幔,發著汙穢的粉紅色。一滴水掉下來,落到我的頸子裡,一陣涼。我抬起頭,看到屋頂上暴露的管道,鏽跡斑斑,上麵沁著水珠。我說,你降價了,快食三百二。她縮一縮身體,對我笑了笑。毯子有些滑落下來。露出了她的腿,我看到,她仍然穿著那條77。或許並不是那一條。但我認為是。我說,不認識了麼?今時今日,這樣的服務態度可是不行了。我模仿著電視裡劉姓明星的浮華腔調,喉頭一陣酸楚。她慢慢地站起身,說,先洗洗吧。當她脫得隻剩下文胸,我看見了她肩頭的那塊淤紫,她立刻遮掩了一下。我仍然看得很清楚。她看著我,後退了一步。我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腕。她顫抖了一下,嘴裡發出“嘶”的一聲。我鬆開,看見她的手臂上,布滿赤褐的針孔,泛著不新鮮的顏色。我心裡有些痛,又有些惡心。對於這些針孔,我並不很陌生。我的鄰居道友黃,給我上過現實的一課。寧夏掙脫開了。她背靠著牆,側過臉去。我問她:怎麼回事?她嘴角動一動。沒有聲音。唇抿得緊了一些,輪廓變得堅硬。我問她:怎麼回事?她沒有看我。我們僵直地麵對麵站著。她坐下來,摸索,在床頭找到一支煙,點上。她並沒有抽,任由它在指間燃了一會兒。沉默中,她忽然開了口:你走吧。我站在原地沒有動。她抬起頭。這回,眼睛裡跳躍了一下,好像灰燼裡的火苗,灼灼看著我。她說,你走吧。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將煙頭擲在地上,用腳碾滅了。站起身來,狠狠地推我一把,說,走吧,快走。在這一剎那,我看見了她臉色泛起了潮紅。她咬了一下嘴唇。牙印下卻現出了紫白的顏色。她慢慢地癱軟下去,蜷在了床腳。我上前一步。她揚起臉,淚流滿麵,身體發著抖,用輕得難以辨識的聲音說:走……在我不知所措間,她抬了手,按了一下床頭的綠色按鈕。很快衝進來一個人。是個瘦小的男人,金黃色的平頭。我和他對視了一下。有些發愣。是的,我也認出他來。他的馬尾剪掉了。沒有頭發的遮掩,看到了他眉骨上一道深深的疤痕。他錯過眼,衝著寧夏嚷起來,死八婆,攪到我覺都沒得睡。他迅速地拿出一條皮管,紮在寧夏的臂彎,然後嫻熟地拍打。寧夏虛弱地將頭靠在牆上。然而,當針頭紮進靜脈,她還是戰栗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呼吸均勻了。額上細密的汗,也似乎褪去。她睜開眼睛,眼神空洞。她輕輕地對我說,你走吧。近乎哀求。我走出門。粉色的燈光在我身後熄滅。我聽到寧夏在黑暗裡歎了一口氣,窸窸窣窣地摸到床上,躺下來。我回轉過身,門重重地關上。男人經過我,說,你怎麼還不走。我搶了他一步,攔到他前麵,問他,你們對她做了什麼?男人冷冷地笑一聲,看了我一眼:衰仔,倒來問我,我還想問,你對她做了些什麼?之前條女不知幾乖,識了個羅素街的小白臉,晚上就不願意接客了。做雞不接客,大了膽子說要幫我們去灣仔送貨。送了幾次,我們老板以為她順風順水,放了單大生意給她。真是黐線,成隻(“隻”是黑社會指稱海洛因等毒品的交易計量單位,一隻為700克。——編者注)貨給她,當晚被仆街差佬放蛇。返來話貨不見了。老板自然不能放過,唯有賤賣她。我站在暗影子裡,捏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手心的肉裡,一陣發疼。男人似乎沒看到什麼,隻是自顧自地說下去。賣就賣吧,一天多幾個男人,閉上眼睛,也不就過來了。粉債肉償,了結早超生。死大陸妹,要逃。旺角就這麼大,逃得出去麼?她偏是烈性子,人管不住,就隻好用粉管住她。月底有條跟貨到南洋的船,就帶她到吉隆坡去。賣到死都沒人管,眼不見為淨。男人意識到了什麼,突然打住,說,靚仔,這沒你什麼事了。快走吧。記住了,要是有差佬過來,死你全家。她欠你們多少錢?男人抬起頭,看一看我,並沒怎麼猶豫:加加埋埋,十七萬。我咬一咬嘴唇,說,我還。男人笑一笑,聲音卻帶了些狠,好小子,重情義。行,給你一個星期。期限過了,可就由不得你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這幢大廈的。隻感覺到耳畔有些陰陰的風。很冷。又下雨了。今年的春天,本就來得遲。下了雨,就又是一層涼。走到街口,看到一個老婆婆推著小推車,車上是一摞壓扁了的紙箱,大約是她今天撿來的收獲。箱子上搭著一捆顏色不太新鮮的西洋菜,車子往前走一走,菜就顫巍巍地抖一抖。婆婆回過身,長長地喚:阿龍。就看見遠遠地,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站定了,扯了老婆婆的衣角。祖孫倆就一起慢慢地往前走。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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