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血頭血臉地跑過來,我就想,準是東澳的魚檔,又出了事。這一天響晴。其實天氣是有些燥。海風吹過來,都是乾結的鹽的味道。我站在遊渡的一塊岩石上,看著阿金跑過來。嘴裡不知道喊著什麼。風太大,聽不見。待他跑近了,我才聽清楚。他喊的是,佑仔,快跑。仆街的海風。我們一路跑。七鬥叔剛從郵政局裡出來,單車還沒停穩,“哐”地一聲被撞倒在地上。顧不得扶,接著跑。經過龍婆的蝦乾。抵死,她永遠把蝦乾曬到行人路上。金燦燦的一片,給我們踩得亂七八糟。龍婆窩在她的酸枝椅裡,站起身,中氣十足地開始罵街,罵我們有娘養沒娘教。阿金回過頭,腳步卻沒停,喊說,阿婆,我是有奶就是娘,你喂我一口得啦。龍婆的聲音也淹沒在風裡了。並不見有人追上來,可我們還在一直跑。跑著跑著,不再聽到周圍的聲響,除了胸腔裡粗重的呼吸。也覺得自己在跑,倒好像是經過的東西,在眼前倒退。村公所,康樂中心,士多店,警署。新調來的小巡警,倒退得慢一些。他開著迷你的小警車跟在我們後麵。跑到了沒有人的地方,澳北廢棄的采石場。我們癱在一塊大石上,躺下來。這時,太陽正往海裡沉下去。西邊天上就是大片大片的火燒雲。重重疊疊,紅透的雲,像是一包包血漿,要滴下來。滴到海裡,海就是紅的。光也是紅透的,染得到處都是。我和阿金一樣,成了個血頭血臉的人。整個雲澳,是血一樣的顏色。這是我們住的地方。我生下來,就住在這裡。是的,我們村,叫雲澳。它有另外一個名字,叫“東方威尼斯”。小時候,聽青文哥說,威尼斯是個多水的城市,在一個叫意大利的歐洲國家。我就去查地圖,這個國家,是在長得像靴子的半島上。我想有一天,我要去威尼斯看一看。因為我心裡,總是有些不服氣。為什麼要叫我們“東方威尼斯”,而不叫威尼斯“西方雲澳”呢。阿金喘息著,說,丟,你說,我們就這麼躺著多好。最好永遠起不來。我呸他一口,說,大吉利是,你躺你的,躺一世都行,唔好帶上我。唉,你說,阿金用胳膊搗我一下:他賣他的蠔,井水不犯河水,憑什麼說我們的蠔仔有毒。我就知道了剛才我們搏命跑的原因。阿金為了維護尊嚴又和人乾了一仗,沒打過人家,落荒而逃。我就說,金哥,你開了個魚檔,倒好像開了個擂台。打遍雲澳全敵手。阿金看我一眼,一拳打在我胸口。兄弟,練這一身的腱子肉,不是用來勾女的。英雄要有用武之地。丟,什麼世道。看我早晚收拾了他。阿金仰著臉,長歎一聲,咱們手上得有帶火的。遠遠望見家裡的水寮亮著,知道阿爺還沒睡。阿爺坐在門口,半蹲著,殺魚。我站在他麵前,輕輕叫,阿爺。阿爺沒抬頭,也沒應,用腳點一點邊上的火水燈。我拎起燈,燈光淺淺射出來,正照著阿爺的臉。影子就拉得老長,折在對麵的泥牆上。自從我跟永利叔拜了碼頭,阿爺就不和我說話了。阿爺在殺一尾大頭鮪。魚還是鮮活的,阿爺抄起九寸刀,猛揚起手,刀背重重落在魚頭上。魚撲騰一下,又一下,就不動了。阿爺踩住魚頭,右手執刀自魚尾一刮,魚鱗就落下大半。翻轉了魚身又是一刮。然後刀尖一轉挑出鰓,劃開魚肚,掏出魚鰾和暗紅的內臟。利利落落,前後不過一分鐘。阿爺洗了洗手,又用草木灰將刀擦一擦。端起盆走出幾步,潑出去。轉身回屋去了。留了我一個,看著泡了魚血的水,在地上蜿蜿蜒蜒,流到腳邊來了。空氣中就滲出一股濃濃的腥氣,散到夜裡頭了。說起來,阿爺殺魚,在我們雲澳是一絕。就憑著一柄刀,快,準,乾淨。打老輩人開始,這技藝就漸漸沒落。澳東的漁場,殺魚都機械化了。可是村裡的人,還是來買阿爺殺的魚。說都是魚,阿爺殺出來的,特彆鮮。我小時候,阿爺還是在場上殺魚的。剛起網的魚,活蹦亂跳。阿爺三兩下就收拾了。碼上鹽,整整齊齊地排在碼頭上。十多年前的漁場,還很寬綽。人和船,都沒有這麼多。阿爺殺累了,就叼著煙鬥,坐在馬紮上打瞌睡。我依著他。陽光穿過曬滿蝦乾的吊網,星星點點,篩在我們身上,暖融融的。那天,我記得清楚,突然來了群穿得花花綠綠的人,圍上來,對著我們拍照。我沒拍過照,怕得很,“哇”地就哭了。阿爺不作聲,拎起木桶,蹲到一邊去,殺魚。那些人跟過去,一邊看,一邊用我不懂的話嘰嘰喳喳。女人們發出驚歎。閃光燈一陣響。傍晚,家裡就來了個男人。給了一張名片,跟阿爺說,是旅行社的。說剛才一群日本遊客,看阿爺殺魚的技藝,欣賞極了。他們公司正在開發雲澳的鄉土旅遊線,希望能和阿爺合作,請阿爺常駐在漁場表演殺魚。酬勞比老實賣魚可豐厚多了,遊客多了還能提成。阿爺不說話,埋著頭磨刀,擺擺手。那人還在嘰嘰咕咕,不肯走。阿爺忽然站起身,揚起九寸刀,唰地飛出去,狠狠釘在了門板上。那人就逃出去了。這些事,我當時是不懂得的,隻是沒見阿爺發過這樣大的火。阿爺後來講給我聽,阿爺說,人不是馬騮,殺魚也不是雜耍,要演給誰看!阿爺再也沒有去場上殺魚了。早上起來,看桌上擺著碟菜脯蛋,還有一碗蠔仔粥。阿爺已經出去了。我知道,今天初六,阿爺去後山祭我阿爸了。我阿爸現在隻有兩個人祭他,就是我跟阿爺。我六歲的時候,阿爸在海上出了事,一年後阿媽就改了嫁。阿媽要帶我走。阿爺不說好,也不說不好,隻是執了一柄刀,站在大門口。阿媽放下我,再也沒上門。以往,阿爺去祭阿爸,帶上我。在墳上澆上半壇自家釀的粟米酒,然後坐下來,自己喝掉剩下的半壇。也給我飲。我醉了,他就背著我,下山去了。有一次,我趴在阿爺背上,聽見阿爺啞著嗓,唱一首我聽不懂的歌。唱到一半,不唱了,就聽見他小聲地哭起來。那是我唯一一次聽到阿爺哭。我就想,我長大了,就好背著阿爺上山看阿爸了。可是,現在阿爺不和我說話了。我喝了粥,還是眼困。就又去睡了。蒙蒙矓矓地,夢到一條魚。那條魚圍著我打轉。身上的鱗片閃得晃眼睛。它遊過來,靠近我,蹭一蹭我的身體。滑膩得不得了,又濕又暖。我想摸摸它,它一擺尾,就不見了。這時候,一隻手大力打在我襠上。我疼得一激靈,醒過來,看見阿金的臉,掛著賤笑。我正要發火。他先躲開一步,說,死衰仔,仲困!發緊春啊,扯旗扯到鰂魚湧了。我一低頭,瞥見自己的下身,臉也紅了。我翻過身去,悶一聲,去死喇。死阿金又一掌,拍在我屁股上,說,快點起身啦,知你個大頭蝦不記得,今年楊侯誕,說好給利先叔幫忙的。你冰山阿爺都在場上了。我這才想起來。一個鯉魚打挺,套上背心,推著阿金就往門外走。碼頭上已經很熱鬨了。阿武哥和幾個後生,扛著獅頭向竹橋走過去。這道橋跨越湧口,連接楊侯廟跟對岸的戲棚和花炮會棚。這竹橋是前些天搭起來的,我也有份幫手。橋替了茂伯的雲水渡。誕日人太多,也怕他兩邊船來船往忙不過來。這時候正漲潮,橋底的水嘩嘩響,歡快得很。我和阿金跑過去,接過其他後生的家什。阿武掃我們一眼,恨恨說,你們兩個懶骨頭,隻會在利先叔跟前扮嘢。阿金吐一下舌頭,說,誰能逃過武哥的火眼金睛。楊侯廟跟前,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多數的花炮會已經祭拜過了,這會兒正擲杯“搶花炮”。聽阿爺說,早些年真的是用搶的。後來跟鄰村傷了和氣,才改用了抽簽和擲杯。算是一年的運勢,天注定吧。舞獅的時候,我格外賣力。說起來,掌獅頭的,要有身個兒,要腰力好,還要有股子機靈勁兒。前些年都是青文哥。這小子後來出息了,考上了公務員。不和他們這群小孩兒玩了。也是利先叔,一拳擂在我胸口,說阿佑也大個仔了,扛得起獅頭。這才輪到了我。今年坑頭村的獅子舞得格外生猛,鑼鼓似乎也和我們鉚上了勁兒。我不睬他們,步子沉下來。腳底不能亂了陣。我知道,利先叔正盯著呢。這會兒利先叔坐在廟門口,半眯著眼,手裡搖著把蒲扇。其實什麼都看得清楚。步法走錯了,鼓點沒跟上慢了半拍了,都休想逃過去。利先叔五十的人了,沒一點老花,目力好過後生仔。他說他少年時,生了眼疾,他阿媽剜了自家貓的一對眼睛,裹在龍眼裡喂他。他眼好了,抱著瞎貓的屍首哭。他阿媽一個巴掌扇過去,說,不想被人剜了眼,就先得剜了人的眼。利先叔不是心硬的人。他跟我們說得最多的,是“以和為貴”。每年楊侯誕,他捐的供奉,也是幾條村最多的。利先叔說,廟立在寶珠潭,可是有風水的講究。這寶珠,正在大嶼的獅山與龍脊水口之處。所謂獅龍爭珠多苦厄,是要傷及鄉鄰的。這楊侯是南宋二帝護主的忠臣。建侯王廟,才可鎮住獅龍,碑文上有“廟得寶而顯”,不為自家,而在忌憚左右,說到底,隻為一個“和”字。如今雲澳民安物阜,也正在一個“和”字。舞獅要靠一把氣力,一個鐘工夫,汗裡外濕了個透。阿金幫我把行頭卸下來,悄悄跟我說,我看見你阿爺了。我擰著身體,踮起腳,看散去的人群。這時候響起了小孩子的哭聲。天有些暗下去了。晚上和夥計們吃圍菜,又喝了許多的酒。喝到了醉醺醺,阿武說,丟,大頭那邊,是要有心看我們的好看。他們去年從珠海橫琴進的蠔苗,到秋天死了一半。今年改從高欄進。上個月食環署來了人,一查,鎘鉛都超了標。阿金憤憤地說,丟老母!誰叫他們貪便宜,怪不得找我們麻煩,是賊喊捉賊。阿武說,現在他們嘴大,說我們跟外鄉人賺不義財。我們把蠔賣給外國人,怎麼就是不義財。本地人都去吃美國蠔。難道要我們學那些老人家,守著自己養的蠔臭掉。佑仔,你阿爺是頭一個,給他們鼓動壞了,見我們就罵。我低下了頭。阿金摔了隻酒瓶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這幫衰仔,就是欠整治。話未及落音,一隻手猛地打在他後腦殼上。整治,你要整治誰,整治了他們你就有生意做了?利先叔鐵青著臉,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我們默不作聲,看著地上的碎玻璃片。誰也不敢看利先叔。阿金也低著頭,牙齒縫裡卻迸出話,憑什麼要受這份窩囊氣,拚回去,大不了一個死。利先叔沒再說話,半晌,手搭在了阿金的肩膀上:後生仔,死說說容易,這世上,多少人活都沒活夠。叔我見過的死人,比你們見過的活人還多。阿金也沒話了。關於利先叔,有許多傳聞。可都不完整,所有人的印象,似乎都是東拚西湊來的。不知哪一天,他就出現在我們村裡。無家口,是一個人。說話帶客家腔。對這外姓人,村裡人始終不待見。他倒是不夾生,見人說話。陸續又知道,他是流浮山過來的。從他阿爺起,家裡就養蠔。家裡有一畝的蠔排。那地方風水好,天水圍西邊,後海灣畔。因為臨近珠江口,有淡水流入,養出的蠔,鮮嫩汁厚。他說這村裡本來風水停靜。可就有天晚上,他照舊睡在水寮裡。水寮四麵透風。寮底下浪趕浪,將暑熱氣都趕了個乾淨。涼快。那天,他正睡得迷糊,就聽見寮底有碰撞的聲音。他以為是浪趕來的海貨與雜物,沒當一回事。可聲音不斷,“吭吭”直響,他就從地板的縫隙往下看。這一看,卻碰上了另一雙眼睛。也直勾勾地看他。他自然嚇得一身冷汗。再一看,那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是張青灰的臉。他一個激靈,叫醒了阿爸。父子兩個,蹚著水下到海裡去,乘著月光終於看見,水裡躺著的,是個死人。他爸先遮了他的眼。但他還是看清楚,是個淹死的女人,渾身赤條條。利先叔說,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身體。已經泡得脹鼓鼓的,一對大奶,卻攤得像兩個麵餅。阿爸讓他先回寮上去,可又把他喊下來。他下來才見,原來寮底下還有兩個人,卻是趴在水裡,也是一絲不掛。是男的。他至今不明白。後來他見過很多淹死的人,男的都是臉朝下,女的都是臉朝上的。他知道他阿爸要他搭把手,父子兩個,將屍體拉上了沙灘。他竟然也沒有很害怕。阿爸說,是偷渡的。這時候月亮更亮了些。他便看見,幾具青紫的屍身上,是累累的傷痕。阿爸說,可憐。退潮了,他們遊不過來,困在了蠔田裡,給蠔殼刮成了這樣。阿爸伸出手,將那女的眼闔上。但闔上,卻又彈開。仍是直愣愣的一雙眼。阿爸便說,我應承你。幫你料理後事,不要日曬雨淋。那眼,再闔,居然就閉緊了。父子兩個,就把屍體給埋了。沒有報警。七二年,大陸還在鬨“文革”,鬨得許多人都活不下去了。利先叔說,那時候,廣東人家,都將“督卒”看作唯一的出路。所謂“督卒”,就是從水路偷渡香港。就像是捉棋,是有去無回的。一個家裡有一個“較腳”(“較腳”指偷渡香港。——編者注)成事的人,就算是幸事。利先叔說,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偷渡客。原本流浮山並不是偷渡落腳的地點,隻是因為沙頭角、梧桐山的陸路、網區,看管得比以往森嚴了很多。探照燈、崗哨、警犬,都是要人命的。所以,偷渡客才開始從後海灣鋌而走險。其實也的確是險著。東西線的水路,風大浪大,也是九死一生。往後的日子,利先叔便看了太多的死人。淹死的,給鯊魚吃到缺手斷腳的。看多了,心也就木了。有次,他看到海灘上躺了一個人,一動不動。他大著膽子走過去,見那人躺得直挺挺的,耳朵上架了副眼鏡。他就想起,村裡教書的先生也有一副。先生是讓人尊敬的人,連帶他的眼鏡,也讓孩子們羨慕。他就小心從那人臉上取下來,才看清是個很清秀的年輕人。他在心裡可惜了一下,就回了家。阿爸見他架著副眼鏡,問起來。他照實說了。阿爸就一個耳光扇過來,說,扒死人的東西,是最不義。就帶著他,到了海邊。那人的屍身還在。阿爸歎口氣,將眼鏡架到他耳上。卻聽見一陣響。屍身顫動了一下,接著是猛烈地咳嗽,吐出一口水,醒轉過來。是個活生生的青年人。青年人慌張了一下。阿爸說,彆出聲,跟我走。就默不作聲帶著他回了家。換了乾淨衣服,爽淨的一個人。利先叔說,那人說的是廣州的官話,很好聽。說自己是知青,下放了這麼多年,也回不了城。心也絕了,才想遊水過來。阿爸問他老家有人嗎?他苦笑下,搖搖頭,說爸媽手牽手跳了樓。再問起香港的家人,又搖搖頭。阿爸說,後生仔,眼下要靠自己了。天發白的時候,阿爸背著阿媽,塞給青年人一個煙殼。裡頭有些錢,還有一張路線圖。煙殼上寫著一個地址。阿爸少年時的老友記,在灣仔開絲廠。那青年人離開,遠遠在山腳下,對阿爸跪下來,磕了一個頭。我們問過這年輕人的下落。利先叔笑一笑,說,算是不錯了。我們問起怎麼不錯。他停一停,說了一個名字。我們都吃了一驚。這個長年在報紙上出現的老富豪,戴著眼鏡,不苟言笑,很難和利先叔口中的年輕人聯絡起來。阿金很興奮,問他來探過你們未?利先叔說,第二年,我阿爸就肺炎過身了。也沒見過他了。他興許來過吧。整條村動遷,他也找不到我們了。對於利先叔為什麼隻身一個,從流浮山來到雲澳,還是沒人知道。隻知道原先他在恒安伯的漁場幫手。後來買下了一個養殖場,種蠔。利先叔是村裡第一個引進“筏式吊養”的洋法子養蠔的人。以往村裡的人,除了圈海采野蠔,了不起了,就是“插竹”放蠔排,已經算是頂頂先進了。那天利先叔買的設備運過來,多少人都去看。看的時候興高采烈,看後卻都罵。說什麼機械化,就是給蠔仔坐監,將蠔當雞喂。這樣養出的蠔仔,不知味道多寡淡。老輩人乾脆說,這個外鄉人,是成心要破壞雲澳的風水,真是沒陰功。可是,到了冬至,收蠔的人來了,利先叔又出了風頭。他養出的蠔量大,又肥又鮮。粉少,蠔品又是上乘。“本土派”們辛苦一年出的貨,倒是少人理會,時時拍烏蠅(粵語,指生意清淡,店員們閒著沒事乾,隻好拿著卷蠅拍拍蒼蠅。——編者注)。罵利先叔的人便更多起來。我阿爺就是一個,說這個人忘本,總歸不得長久。可我問他怎麼忘本,他又說不出,就是念叨我們張家,是張保仔的後代。若不是祖先給清廷招了安,現在還縱橫海上,懲惡濟民呢。這一段,我都聽出了繭子來。也不知道老祖宗和利先叔,怎麼就水見到火了。又過了些時候,就傳來了風聲。說利先叔擴大了蠔場的規模,以往請的工人不夠了,問村上的年輕人要不要跟他一起乾。這一年,武哥、阿金和我,都上到了中五。我們不是青文哥,沒有他的好腦筋。讀書不說是受罪,也是嗮時間。我們三個一合計,覺得這外鄉人沒坑我們。中環在鬨金融風暴,大學生都找不到工。這麼高的工資,誰要跟錢過不去。我們就擊掌為誓,到他那邊去上工。家裡人,能瞞幾天是幾天。可是哪裡瞞得住。阿爺三天後就知道了,執了一柄刀,在蠔場截住了我。利先叔以為他要動粗,就擋在前麵,說,阿伯,有話好好說,到底是自家孩子。阿爺闔一下眼,不望他,說,我同我孫子講嘢,外人起開。阿爺扔了一條大眼鯛在我跟前,佑仔,我給你一個字(粵方言,指五分鐘。——編者注),你把這條魚給我殺乾淨。你收拾利落了,由得你跟這外鄉人乾什麼。九寸刀也掉在我麵前,“哐當”一聲響。我撿起刀,心裡慌慌的。說起來,吃了快二十年的魚,這殺魚刀,沒碰過幾次。有阿爺在,何曾輪到我動手。我讓自己靜下來,腦子裡過一遍阿爺的手勢。心一橫,就下了刀去。去鱗,劈肚,放血,清鰓。依次下來,竟也有模有樣。眼看一條魚在我手裡漸漸乾淨了。我心裡裝著一個字,到最後有些走神。采魚膽的時候,手一抖,割破了。綠色的膽汁濺出來,濺到我臉上。有一滴滲進嘴角,苦得很。我不敢抬頭。阿爺說,殺條魚,你看到的是一個字。心裡要裝著一個鐘(粵方言,指一小時。——編者注)。阿爺站著不動,等我跟他走。我起身,停一停,卻匿到利先叔身後去了。利先叔張一張嘴。阿爺手一抬,止住他。彎腰撿起刀,轉身就走了。我看著他越走越遠。在落下的太陽裡頭,阿爺的身形有點佝僂了。我知道,阿爺看我舞獅子了。可這會兒他在哪兒呢。阿金拍了我下肩膀,我才回過神。他說,走,看夜戲去。利先叔捐了三台戲,要唱到天亮呢。戲棚裡很熱鬨。村裡的人,難得聚得這麼齊。台上是個很老的小生,正咿咿呀呀。這一出《追魚之仙凡配》,是阿爺最愛看的。我這麼想著,禁不住東張西望。沒看到阿爺,倒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是秀屏。看見她,我心裡動了一下。秀屏是我中學同學,同班,一直到中三。後來,她跟她爸媽搬到荃灣去了,再後來聽說考上了城大。要說我們村裡,出了文青這個狀元,那秀屏就是女秀才了。秀屏又好看了些。那時候,她就和村裡其他嘰嘰喳喳的細路女不一樣,像個大家姐。有次正上著課,我一錯眼看見她。在陽光裡頭,見到她臉上有一些很細很細的絨毛,是金色的。不知道這些絨毛,還在不在呢?阿金看我呆呆地望,就也望過去,“撲哧”一聲笑了,說,看老相好呢。說完拿腔捏調地唱:翩躚裙前蝶,同窗訪妝前,今朝踐舊約……我歎口氣,想想《樓台會》裡的梁山伯,命是不好,但遇到祝英台,運倒是不差的。哎,阿金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詭異,他湊到我耳邊,說,你看她的屁股,比以前大了這麼多,不知給多少九龍仔弄過了。夠了。我壓低嗓門,還是吼了出來。這一聲驚擾了四周的人。秀屏也回過頭來,眼光碰了我一下,就又轉過去。她好像已經不認識我了。阿金對著她的方向做了個鬼臉。圍在她身邊的,是些村裡的女仔,立即很厭惡地也偏過頭去。有一個還扭動了一下。阿金憤憤起來,說,丟老母。這群雞貨這會兒也變成了貞潔烈女,扮嘢啊。金爺我還看不上她們呢。我低著頭,腦袋裡一陣空。阿金還在耳邊絮叨:打炮都懶得理這一群,大口村那邊的女人,花點錢,個個風騷過她們喇。見我不出聲,阿金用胳膊肘搗我一下,佑仔,你還是隻童子雞吧,丟死人。改天哥哥帶你去開眼界。我奮力撥開人群,擠了出去。回到家,房裡傳出輕微的鼾聲。阿爺已經睡著了。我衝了涼,走出門,坐下來。今天的月亮很好。阿爺曬在外麵的鹹魚,排得整整齊齊,閃著粼粼的銀光。海上還有漁火。遠處聽得見戲台上的鑼鼓聲,卻蓋不住再遠些,嘩啦嘩啦一道一道慢慢地響。那是退潮的聲音。雲澳的聲音。第二天,我幫利先叔放蠔排。悶不聲地做了半日,利先叔拍拍我的肩,說,歇一歇。我們坐在船頭。他點上一支煙,又遞給我一根。佑仔。利先叔說,你阿爺還在恨我吧?我笑一笑,搖搖頭。你阿爺恨我,你可不能恨阿爺。他說。太陽偏西了。我看到水裡有些暗影子浮上來,遊來遊去。是沙蟲。利先叔使勁抽了一口煙,把煙頭掐滅了,然後對我說,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對。這時候,我看到遠遠地有輛車,在碼頭停下來。車上走下來一些人,男男女女,都是城裡的打扮。這些人在前麵走,車在後麵緩緩地跟著。他們在我們蠔場停下來。一個戴漁夫帽的矮胖男人和身邊的大個子耳語了一下。那大個兒就走過來,問我們村公所怎麼走。正當我們指指畫畫時,車門打開了,又下來一個人。是個女人。她將自己裹得很嚴實,戴著頭巾,臉上架著一副大大的太陽鏡,好像怕曬得很。矮胖男人對她招招手。她走過去。矮胖突然伸出手,在她屁股上撫弄了一下。她將那手打掉。躲開了。矮胖大張著嘴,我幾乎聽見他放肆的笑聲。女人四處張望了一下,也走過來。她在我麵前站住,將太陽鏡抬起來。我看見,這其實是一張年輕的臉,化了很濃的妝,很美。似乎在哪裡見過,但又說不清楚。她說,靚仔,你們這兒可真熱。說完,她將太陽鏡又戴上了。嘴唇揚起來,對我笑了一下。他們的車,遠遠地開走了。夜裡,我又夢見了那條魚。依然是滑膩膩的,還有些溫熱。圍著我,遊動。從我的肘彎,和腿中間穿過。我伸出手去,卻抓不住。它的碩大魚鱗,一張一合,我看到鱗片下粉色的血肉。我用手指碰了一下,很軟很黏。突然這魚鱗閉上了,把我的手指吸進去,然後是胳膊,頭,和整個身體。我的身體被這血肉緊緊裹住,越裹越緊,一動也動不了。在這時候,我看見了那魚的瞳仁裡,有一張臉,是白天那個女人。一陣戰栗。我醒過來,看一看自己。一些黏濁的東西在流動。我突然覺得鼻子一陣酸,不知道為什麼。衝涼,看著天已經發了白。遠處有隻鳥,很難聽地叫了一聲。正午的時候,利先叔給我們放了假。我們答應了家裡,找天去澳北采野蠔。這也是我們雲澳人一年一度的樂趣吧。阿武、阿金和我到了海邊的時候,六仔和那群半大小子,已經在水裡忙活了。我們三個,換了遊泳褲下了水。見六仔他們一個個精赤條條。海邊的孩子,從小就沒什麼規矩禁忌。我們幾年前也這樣。家裡怕蠔殼將褲子刮爛了,為了不挨打,乾脆脫個乾淨。現在,人大了,到底不好意思。六仔們的收獲已經不錯。有幾個上了岸,光著屁股,蹲在岩石上敲蠔殼。說是半大小子,其實也已經讀到了中二中三。生得成熟些的,腿間已經有了稀疏的毛。他們在岸上追追打打。阿武有些看不過眼,皺一皺眉,說,阿水,大男孩了,該要知醜了。阿金便跟著起哄。光屁股溜溜,小心給蠔夾了雞巴。我正想阿金真是不改嘴賤的本色。誰知阿水卻站定了,對我們一挺下身,前後聳動,擠眉弄眼地衝著我們喊,蠔我不要,我倒是中意讓鮑魚夾一夾。水下水上,就哈哈哈哈笑成了一片。突然間,我看見岸上的人止住了笑。一陣風地,七手八腳,倉皇地躲到了岩石後頭。我正發著愣,聽見阿金在耳邊輕輕說,鮑魚來了。就看見遠遠走過來了一群人。走在前麵的是兩個女人。一個為另一個打著遮陽傘。被遮擋的人,穿著件寬大的襯衫。她用手搭起涼棚,朝我們的方向望一望,然後回頭對其他人說了句什麼。我看見了一個矮胖的身形,知道正是昨天傍晚看到的那群人。他邊上的大個子扛著一架攝像機,臉上有些不耐煩的神色,催促後麵的人。後頭的人抬著像是話筒的東西,但要大得多,裹著毛茸茸的套子,像是狐狸的尾巴。他們在海灘上停下,忙活起來。女人取下了太陽鏡。阿武“啊”了一聲,說,展羽鳳啊。我這才回憶起,怪不得昨天看得眼熟。這張臉,正是去年HTV的劇集《四大名捕》裡的,展昭的妹妹展羽鳳。當時看的時候,覺得挺彆扭。小時候就看《包公案》,從來不知道禦貓展昭打哪冒出個妹妹。而且,還和張龍有了一段感情戲。不過這個女演員的古裝扮相真是美,讓人忘都忘不掉。想起來了,是個落選港姐,叫餘宛盈。餘宛盈懶懶地左右伸動手臂,將襯衫脫了。一時間,我們都屏住了呼吸,原來她裡麵隻穿了豔紅的比基尼。身體十分的白,白過我們村上所有的女人。比基尼好像一團在雪上燃燒的火。至少C Cup啊。阿金在胸前比畫了一下。同時衝著岸上吹了個響亮的口哨。剛才撐傘的女人,就皺了一下眉頭,問矮胖男人,導演,使唔使清場?餘宛盈就咯咯笑起來,說,不用了,不就拍幾個鏡頭嘛。導演就手一揮,聽阿盈的,讓這些年輕人開開眼。知道是拍戲,大家都來了興味。剛才的光屁股小子,有些已悄悄潛回到水裡。沒來及的,隻有貓在岩石後頭看。也不知道是要拍什麼。餘宛盈倒是不緊不慢,拿出一管防曬霜,在身上塗。塗了臂膀,塗大腿、小腿。最後擠了些在胸口,輕輕地勻開。我聽見阿金咽了下口水。這時候聽見導演吼起來,Remond跑到哪去了。不是又躲在車裡吸粉吧。阿Sam,去找他。整個組都在等他一個。大個兒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轉身去找這個叫Remond的人。過了大約五分鐘,才看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搖晃著走過來。男人的樣貌很好看。但表情實在是有些頹喪,好像沒睡醒,被人硬是從床上扯起來一樣。這給他的英俊減了很多分。我們也認出他了。香港的娛樂雜誌,是個無孔不入的東西。我們這些偏遠的地方,也從來不會放過。這家夥上過周刊的封麵,在封麵上也是一樣抑鬱的表情。往日他是HTV一個很紅的小生。後來聽說和澳門一個富商的三姨太勾搭上了。富商說要斬他,他就和那個女人跑到澳洲去,做了三個月的亡命鴛鴦。本港人就說,難得他們好像是有點真愛的。不過呢,後來這個姨太太卻背著他,向富商妥協了。還在電視台發表了聲明。他落得個人財兩空。再後來,八卦周刊又爆出姨太太懷孕了。老富商將有第一個子嗣。港人就很興奮,究竟六十多歲的富商有沒有能力搞出一個孩子,還是本來就有陰謀。這個倒黴蛋,很快就被爆出在家裡藏毒。聲譽雪上加霜,已經好久沒在HTV裡出現了。今天在這見到他,連我們都有些意外。導演並不抬頭,甚至沒有正眼看他。隻是淡淡地說,怎麼還沒換衫?一個助理模樣的人,拎了包,帶他去岩石後頭換衣服。他再出來的時候,身上隻有條泳褲。平心而論,他的身形還是很不錯的,應該經常去健身房吧。膚色竟然和我們一樣是黝黑的,看來十分健康。後來我才知道,想要這樣的膚色,有一種叫太陽燈的東西。城裡人照上個十幾分鐘,頂得上我們在蠔田裡辛苦上整個中午。餘宛盈將一個本子遞給他,說,阿Ray,俾點心機(廣東話,指加把勁,認真一點。——編者注)。男人道謝,接過本子,輕輕應一聲。他們兩個麵對麵,說著話,比畫手勢。聲音太小,聽不見說什麼。我猜是在對台詞吧。導演猛然站起來,從他手中抽出劇本,在他頭上狠狠打一記,說,收起你的哭喪臉,又未死老母。今次俾機會你,你唔好累其他人。男人低下頭,從地上撿起劇本。各方就位。導演大喊一聲“開麥拉”。Remond牽著餘宛盈的手,從遠處走過來,在海灘上坐下。沙子給太陽曬了一下午,應該還很燙。我看到餘宛盈顫了一下。Remond執起餘宛盈的手,放在腮邊,說,阿玲。餘宛盈順勢倒在他懷裡,說,阿軒,這樣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幸福。Remond說,你信不信,我可以給你更多的幸福。餘宛盈立即坐起來,說,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我們不是挺好的。你不能放棄我姐姐,也不能放棄你阿爸一手創建的企業。Remond沉默,突然狠狠地抱住她的肩膀說,為了你,為什麼不能?阿金訕笑了一下,說,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用這種“屎橋”(屎橋,在廣東方言中指餿主意。——編者注)。接下來就是兩個人的爭執。很無趣。但就在這麼無趣的爭執裡,Remond扮的這個叫作“阿軒”的闊少,似乎不在狀態,不停地說錯台詞。導演漸漸在“A”和“Cut”的不斷重複中,失去了耐心。但我們都在這爭執中,看到了被Remond粗暴的動作擠壓,餘宛盈的胸部,鼓突變形,好像要從bra裡彈出來。我聽見身後的喘息聲。轉過身去,阿水正在水裡動作著,擰動眉頭,突然渾身一陣抖。待阿金看明白了,一腳朝他踹過去,死衰仔,打飛機啊。仆街喇,哥哥們還沒怎樣呢,就輪到你?Remond再次說錯了台詞。餘宛盈歎了口氣,抬起手在耳邊扇了兩下。導演很火了,對他們吼,還想不想收工?旁邊的助理,將冰好的毛巾放在他額上,說,陳Sir,時間不早了。不如先把重頭戲拍了。太陽落山前,能補幾個鏡頭,就儘下人事。實在不行隻好用藍幕做後期啦。導演靜一靜,說,也好。要不是貪個靚景,這鬼地方我是不要來的。連個車都不通,走了半天才進來。我們幾乎要散了,可聽到了重頭戲,想想就又留下來。Remond仔,精神點。導演放大了聲量,這場你有著數(粵語方言,表示有好處,撈到便宜。——編者注)。男人回過頭,虛弱地對導演笑一笑。重頭戲接上了剛才爭執的一幕。看起來是由冷戰開始的。兩個人不說話,餘宛盈低著頭,用腳撥著沙子。突然,男人轉過身,一下抱住了餘宛盈。同時捉住她的嘴唇,深深地吻她。這一幕太快,我們有些目瞪口呆。兩具身體纏在一起。摩擦,撫摸。雖然是做戲,但似乎兩個人都投入了進去。連四周圍的人,都斂聲屏氣。這時候,夕陽的光打在他們身上。兩個人就成了金色的了。漂亮的身體,好像快要熔化在了一起。男人忽然一抬胯,壓住了女人。然後伸出手,探進了她的紅色bra。女人掙紮著,喘息中也抽出了胳膊,揚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男人被打蒙了,摸摸自己的臉,愣愣地看她。Cut!導演使勁搖搖頭。阿盈,沒吃中飯嗎?這一下是給他撓癢癢?記住,這時候的你,百感交集。你發現你深愛的男人,到頭來不過是貪戀你的肉體。OK,找找這種感覺。你是一朵高貴的櫻花,一腳被人踩到了爛泥裡。我,不會演櫻花。餘宛盈懶懶地應他,同時用手搔了搔頭發。那,潑婦你總會演吧。導演激動地揚一下手,喊起來:打過去,大力點!兩具身體又開始糾纏。一隻手伸進了紅色bra。啪!這一下打得實在很用力。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男人身體晃蕩了一下。但沒有摸臉的動作。我們都看到,他晃了一下,趴倒在了餘宛盈的身上。餘宛盈推了推他,忽然驚叫。這個叫Remond的男人,竟然在這個關鍵時候,昏過去了。因為中暑。大個兒和助理將他抬到了陰涼地,敷冰袋,使勁掐他人中。但他還是沒有醒過來。導演憤憤地又站起來,諸事不順。快點兒,給這個衰仔call白車(香港俚語,指救護車。——編者注)啦。太陽一點一點西沉下去。助理也有點緊張了,她問導演,還拍不拍。導演一邊揉太陽穴,一邊狠狠吐了口痰在腳底下,喊道,拍?人都仆咗街了,仲拍乜鬼?拍,為什麼不拍。餘宛盈整一整已經移了位的比基尼,站了起來。她說,大不了找個人頂一下。導演還在氣頭上,聽她這麼說,更有些惱火:這些男人,個個都想同你拍。可是有一個生得似樣的嗎?你倒是挑一個出來。餘宛盈環顧一下,眼光突然停住,落在我身上。找這個細路哥頂一下。她說,他身形樣貌都和阿Ray好似。我吃了一驚,僵在原地。腳底下的沙子,突然間變得滾燙。夥伴們也吃了驚,看看我,又看看餘宛盈。導演擰一下眉頭,上下打量我,然後說,是有幾分似。不過我們可是拍的限製級鏡頭。後生仔,你滿十八歲了哦?我呆在一邊。餘宛盈走到我跟前,眼角向上挑一下,說,導演問你話呢,細路,你滿十八歲了?我在慌亂中點了點頭。她的臉貼得很近,我感到了她說話時的氣息。有些甜膩。導演還在猶豫。天色又暗了些。助理走過來,跟導演說阿Ray看來今天是醒不翻了。這孩子行為能自主了,他要是沒意見,就拍個借位。導演說,盈女,等會兒重拍摸你的鏡頭,怕不怕蝕底(指走光。——編者注)?餘宛盈淺淺一笑,拍啦。為藝術獻身,好抵得(指值得。——編者注)。再說裡麵有胸貼。導演臉色也舒展開了,豎起大拇指,豪氣,好敬業。我沒有疼錯你。來年金像獎是你的。他們給的泳褲很緊,穿得不舒服。我有些害羞,不自覺地抱起膀子。助理帶了個女人型的男人過來。打開一隻箱子,裡麵花花綠綠一片。他拿起一把刷子,在我胸前撲粉。粉的氣味怪異,我鼻子一癢,狠狠打了個噴嚏。我問,你乾什麼。他不理會我,繼續撲粉,說,彆動,化妝,造陰影,讓你看上去更man更大隻。導演過來,看看我,點點頭。然後俯在我耳邊,說,後生仔,有沒搞過女人?我一驚,耳根不由自主地發起熱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詭笑,不怕,Ray哥是情場老手,你就有樣學樣啦。餘宛盈就在我麵前,這麼近。我身後是攝影機。導演說,開麥拉。我一動不動,背上滲出細密的汗,一點一點地,彙集,流下來。餘宛盈的唇是血紅色,輕輕張開。我聽見她說,抱住我。我伸出胳膊,手在空中停住了。一隻手牽過我的手,慢慢地,落在她的腰上。那是一塊滑膩的皮膚。我的手指顫抖了一下。恍惚中,想起了夢中那條魚。用力。她說。我終於抱住了這個女人,這樣柔軟。我周身的肌肉連同身體的一部分膨脹、堅硬起來。我感到自己胸口有些憋悶。這個女人扭動身體,魚一樣,在我懷裡掙紮一下。但其實把我纏得更緊。她的唇摩擦著我的耳垂,輕輕地。她說,探進來。我猶豫了一下。她說,彆怕。我的手慢慢伸進了她的bra。“啪!”臉一陣火燒。我知道,結束了。我捂住臉,鏡頭定格。導演哈哈大笑。好小子,一次過。沒估到這麼入戲。拍鹹片的好材料啊,哈哈。餘宛盈站起來,掃我一眼,眼光有些冷。她說,可算是收工了。我坐在沙地上,看著她的背影。沙子還很燙。太陽的光已經暗了,她的bra變成紫紅色了。我穿好衣服。那個女助理走過來,遞給我一隻信封。沒說話,對我笑一笑。他們走遠了。間中傳來導演罵罵咧咧的聲音,也漸漸聽不見了。發什麼呆。我轉過頭,看見阿金不懷好意的臉。趁我不注意,他從我手裡抽過信封。打開一抖,一張棕黃色的紙掉了出來。阿金愣了一下,說,好抵。一巴掌五百塊。夜裡,我以為我會做夢。因為我想,我應該要夢見那條魚。但是我沒有,我沒有睡著。我從來都想,“失眠”這個詞,隻屬於那些精細的城裡人。他們總有千奇百怪的原因,讓自己睡不著。這一天夜裡,也分外安靜。連海浪的聲音,都沒有。村裡的人,都睡著了。雲澳睡著了。我是在一陣手機鈴聲中醒來的。是阿武的電話。阿武的聲音有些小心翼翼。他說,是你阿爺要你過來。我趕到龍婆家的時候,屋裡已經來了不少人。難得村裡的老少集在一起,在這樣小的屋子裡。我看到阿爺,默不聲地站在屋角。臉有些發木,頭上卻閃著時隱時現的光斑。龍婆的屋子太老舊,修修補補了幾十年。陰天漏雨,晴天漏陽光。我擠進屋子裡,到了阿爺跟前,喚他一聲,他也沒睬我。這屋裡的空氣不太好。很重的濕黴氣,還混著中藥和不新鮮的蝦乾味道。一股一股地衝鼻子。人們都沒有說話,屋裡隻有一個聲音,是龍婆在哭。龍婆在哭,窩在她的酸枝椅上,佝僂著身體,人更顯得瘦小。這時候,有人歎了口氣,是村公所的永和叔。這一聲,引得龍婆的哭聲突然大了音量。永和,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應承過我,村公所要給我送終的。龍婆抬起臉,眼睛卻看著一個不知道的方向:他們要拆我的房。要我無遮頭瓦,死了變作孤魂野鬼,去到海上喂魚。永和叔垂著頭,忽然開聲,卻爆了一句粗口,說這條村,我們上下住了幾百年。要我們搬,前代人的祖墳要不要一起掘走。唔通要老小都斷了根。我看政府也不見得站在他們一邊。人都講個道理,阿婆,去年生果金的事,不是算傾妥帖了。龍婆止住了哭,茫然地看我們一眼,眼神突然利了。她滿臉的皺紋糾結起來,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們是欺負我孤寡……永和叔連忙勸她,誰說非要開枝散葉才算是有兒女,我們村的孩子,阿武、佑仔、大頭,個個都是你的孫。阿爺一把將我推到龍婆跟前,說,龍秀,你男人和我是本家兄弟。有人敢動你,張家的子弟,若是不拚出命來護你,就莫要怪我不讓進家門。這幾年,村上給外姓人唱衰了風水,帶壞了子弟。我們怕是將來棺材地都留不住了。龍婆擤了把鼻涕,狠狠甩到地上。她支著身體,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拐杖一頓地,說,我不要什麼棺材,誰要拆我的屋,我就一把燒了乾淨。這屋子就是我的棺材。激憤中,永和叔一麵跟著罵,一麵溫言軟語平息眾怒。阿金扯了我一下,使了個眼色,我趁著鬨騰就跟他出去了。我們都看見,利先叔站在不遠處。太陽正烈,他的臉被曬得發紅。看見我們,他將手裡的煙擲在地上,用腳碾了碾,轉身走了。阿金說,看來遲早要乾一仗。上個月來了幾個人,在村裡東睥西望,帶了儀器來,量了大半日,我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屋子傳來些嘈雜的聲音。額頭流下汗來,慢慢滲到眼睛裡,一陣辣。我擦一把,自言自語:究竟搞乜水?聽說是要在這弄個水上度假村,圖紙都弄出來了。澳北那——阿金眯了眯眼,好像在看海市蜃樓——以後就是個五星級酒店。那蠔場怎麼辦?我脫口而出。蠔場?阿金搔搔腦袋,也沒言語了。過了半晌,他說,漫說是蠔場,大概整條村都快要沒了。大吉利是,統統搬到元朗的居屋去,到時候買賣,還得自己補地價。那也不是他們說了算的。我不自覺引用起永和叔的話。阿金冷笑了一聲,說,誰說了算,錢說了算。龍婆現在是哭天搶地,開給她的補償金一百萬,往後看加到了兩百萬她還哭不哭。我回頭看看那黑黢黢的屋瓦,上麵爬滿了蔦蘿和金銀花。還有一隻朽到發了黑的南瓜,是去年結的吧。我歎口氣,說,龍婆的房子是祖宅,她男人留下的念想,到底舍不得。念想?阿金念了念這兩個字,說,要說念想,成條村都是念想。龍婆兩間屋,按政府的話,有一間還是僭建物(指把建築改裝,或在其外加蓋建附加物,有違建築物法例。——編者注)。倒是值了一百萬,為什麼,還不是因為孤零零地建在了村口。要開發一期,就得先搞掂她,由得她坐地起價。我有些吃驚地看了看阿金,我們整天混在一起,他怎麼知道得這麼多。我突然有些煩躁,也不知為什麼。我脫了背心,在身上胡亂擦了擦,對阿金說,我去衝個涼。我來到了澳北。火燒雲又泛起來了,漫天都是,血一樣。海灘上坐著一個人。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了。餘宛盈抬起頭,看我一眼,拍了拍身邊,讓我坐下。快走了,再來看看,往後也看不到了。她抱著膝,看著海的方向,不知道是在對誰說。我坐下來,輕輕說,我也來看看,是快看不到了。她轉過頭定定地看我。我掬起一捧沙子,沙子從手指縫中間流下去。她鄭重地對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餘宛盈。我笑了。餘宛盈不是昨天的餘宛盈。她穿著寬落落的布襯衫,頭上紮起了一個馬尾。爽利利的,像去年來村裡寫生的大學生。我說,我知道你。我看過你演的展羽鳳。她也笑了,問,我演得好麼?我點點頭,說好。她說,我也覺得好。那是我唯一沒靠男人得來的角色。我一時語塞。她倒輕鬆鬆地撩一下頭發,問我,你叫什麼?我說,阿佑,張天佑。張天佑。她重複了一遍,說,有點土氣。我低下頭,說,是上蒼庇佑的“佑”,阿爺說,我無爹無娘,隻有依天靠地。上帝保佑的“佑”。餘宛盈從胸口掏出一個銀亮的十字架,說,挺好的名字。我們沒再說話,就這麼坐著。火燒雲越來越濃了,紅的變成紫的,紫得發烏,漸漸變成豬肝色,不好看了。我聽到了抽泣的聲音。我轉過臉,看見餘宛盈眼睛愣愣的,隻管讓眼淚流下來。借我個肩膀。她說。什麼?借個肩膀,讓我靠一下。她沒有抬起頭,好像在對著海說話。我朝著她身邊挪了一下。她把頭靠上來。過了一會兒,突然笑了。我嚇了一跳。她說,你,還沒長成呢,都是些骨頭。男人的肩膀,應該是又厚又實在,才讓女人覺得可靠。我知道,我就是個替身。我也笑了,一張口冒出這句話。她沉默了。頭從我肩膀上慢慢抬起來。我,我是說昨天的事。我想解釋一下,但說出來,才覺得自己的蠢。她將腳插進沙子裡,揉搓了幾下,輕輕問,想拍戲麼?我還沒回過神,她的腳很好看,像一對白飯魚。我是說,不做替身,演你自己。她看著我的眼睛,灼灼地。我躲過她的目光,自嘲地笑一下:我能演什麼?吃喝拉撒睡,是人都會。有彆人不會的麼?她問。我想一想,說,殺魚。隔天的中午,大頭跑到蠔場來了。我們都有些意外。阿武上下打量他,說,頭哥,稀客啊。大頭氣喘籲籲,說,你以為我想來?龍婆,他們要拆龍婆的房了。我停下手裡的活,說,你說誰,誰要拆?房地產公司找了一幫狠角色來,在往外扔龍婆的東西。我們幾個人手不夠對付,分頭去拉人,快,要去的話帶上家夥。阿武拈起把蠔刀,在布上一擦,說,丟老母,當我們雲澳人是雞仔。阿佑,走。我看一眼阿金。他低著頭,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大頭說,金哥,我們的恩怨,回頭算。這可是成條村的事情。阿金沉下臉,你現在知道說成條村了,帶馬仔斬我那陣兒怎麼不說。一個釘子戶,不值得老子去搏命。他使了一下勁,手中的蠔殼裂開了,“啪”的一聲脆響。阿武瞪他一眼,推我一把說,走。村口的曬家寮被風吹了又吹,陣陣海味傳過來。天悶氣得很,蜻蜓貼著海皮飛來飛去。恒安伯弓著身,正忙著用塑料布遮蓋他曬在場上的海蜇和魷魚乾。看見我們,遙遙地喊,後生仔,要到哪裡去?我們沒有睬他。我們望見龍婆家門口,果然聚了不少人。龍婆的酸枝椅,倒在了地上,一條腿已經折了。有人正往外搬東西,有人站在屋頂上,將黑黢黢的屋瓦掀了下來。龍婆倚著牆,呆呆站在一邊。看到一個胳膊上文龍的男人,抬了她陳年的蝦醬壇子出來,她突然衝了過去,同他爭搶。男人任憑她撕扯,未鬆手。我們看到龍婆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下去。男人一撒手,壇子掉在地上,一聲悶響。黏膩的蝦醬慢慢流出來,泛著紫紅色的泡沫。龍婆跪在地上,捧起蝦醬,一把一把地裝到了破壇子裡。男人捂著胳膊,腳踢過去,這回壇子完全碎了。阿武一捏拳頭,說,丟,還愣著乾什麼。他跑過去,一拳揍到男人的鼻子上。男人趔趄了一下。我們看到有血從他鼻子裡淌下來,好像一條紅蚯蚓。男人吼一聲,衝向阿武,拳腳相加。大頭抱住一個胖子,對我大聲喊說,佑仔,上房。我飛快地爬到屋頂上,把房上正掀瓦的小個子扯下來,摁在牆根裡,大力地將拳頭擂下去。一場混戰。詛咒的聲音,哭喊聲,家夥撞擊的聲音混成了一片。我眼前漸漸有些模糊,可是還聽得見,也聞得見。好大的腥鹹味,是蝦醬的味道,還是血味,從嘴角滲了進去。我使勁吐了口唾沫,帶出一顆沾滿血的牙。我不顧一切地,投入了這場戰鬥。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隻是覺得心裡發堵。鑽心地疼,我知道肩膀上被人斬了刀。陣陣溫熱。我流了淚,突然覺得十分痛快。彆打了。我聽到阿武的聲音。我轉過頭,看見阿武表情扭曲的臉。我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看見龍婆,正舉著一隻塑料桶,往自己身上潑水。龍婆一邊潑水,一邊唱。我聽出來,唱的是《百裡奚會妻》。百裡奚,五羊皮。昔之日,君行而我啼……龍婆啞著嗓子,唱得又哭又笑。這時候,我才聞見一陣刺鼻的氣味。心裡一驚,龍婆潑的不是水,是汽油。龍婆從圍裙裡掏出一盒火柴。文身男這時候也慌了,他腦袋還被阿武夾在肘彎裡,歪著脖子喊,婆婆,你唔好將件事搞大佐。我們也是混口飯吃,不想出人命。龍婆打開火柴盒,取出一根,說,我當著你們的麵死,我死鬼男人也看得見。文身男一邊掙紮,一邊嚷,你要索命,冤有頭,債有主。給你開價的是林耀慶,要不是他,誰稀罕你這兩間破屋。天突然暗了下來,變了薑黃的顏色。“轟”地響過一個炸雷。龍婆手裡的火柴掉到了地上。我肩膀一顫,泄了勁。被我按倒在地上的人一個翻身。我的後腦勺發出沉悶的聲音,眼前黑了。我抬一抬胳膊,什麼也沒抓住。我睜開眼睛,看到的人,是阿爺。阿爺在笑。我老張家的後代,有種。阿爺扭過頭,對診所的護士說。護士打開窗子,海風吹進來了,腥鹹腥鹹的。阿爺。我說,我想學殺魚。七月尾的時候,永和叔帶了阿武我們幾個去了中環。我們等在一個形狀像是海螺的大廈門口。我們頭上纏著白布條,牽了橫幅,上麵用紅油漆寫了“無良地產開發商,政府大石壓死蟹”。我們站了一下午,來來往往的,沒有人睬我們。有人偶爾瞥我們一眼,我們趕緊舉起拳頭,喊出一句口號。那人木著臉,低下頭,又走開了。九月頭的時候,傳來了消息,說漢原集團取消了開發雲澳的計劃。村裡老輩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有錢人也是人。我不知道。但那天,我們並沒有等到那個老富豪。十二月的時候,餘宛盈的新片子上映了。聖誕檔。阿武、阿金、大頭,要我請客去看。因為裡頭有我和餘宛盈的激情戲碼。但他們都很失望。因為那段戲給刪掉了。在男女主角吃大排檔的鏡頭裡,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個背影。他抬起刀,三兩下,利落落地把一條大頭鮪收拾了。胳膊上一道紅,是魚的血濺出來。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