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放學後 東野圭吾 3045 字 3天前

翌日,九月十四日星期六,第三節課結束時,我的預感實現了。上完課,回到教職員室時,鬆崎教務主任正和長穀交談,兩人皆交抱雙臂,像在思索什麼事。我正想從他們身旁走過……“啊,前島老師,請等一下。”鬆崎叫住我。“有事嗎?”我輪流望著他倆。表情相當凝重!鬆崎猶豫著,說:“今天刑事又來了。”“嗯。”我知道。大門旁的停車場,停著那輛熟悉的灰色車子——大穀刑事總是開那輛車。“對方提出稍微棘手的要求。”“你的意思是?”“說是想向學生訊問,而且沒有教師在場……”我忍不住望向長穀,問:“哪位學生?”長穀略帶顧忌的看了四周一眼,低聲回答:“高原。”我無意識的歎息出聲。心中喃喃自語:果然不出所料!“刑事為何找高原?”我問。鬆崎邊搔著沒剩幾根的頭發,回答:“大概昨天從訓導處問出她的姓名吧?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我能想像是怎麼回事。刑事一定會問“有學生對村橋懷恨嗎?”,而訓導處提供幾位學生的名單,陽子也列在名單上。“那麼,找我做什麼?”我注視鬆崎。“基本上,我認為必須協助警方的調查行動,但是,學生接受偵訊,會涉及學校的名譽問題。而且,若知道自己受到懷疑,很可能刺傷高原的心靈。”“我明白。”我頜首,雖然不太喜歡對方以學校名譽問題為優先考慮。“所以,我和校長討論該采取何種方式進行,校長指示先問明刑事的意向……然後再判斷是否讓對方和學生麵對麵。”“原來是這樣。”“問題是由誰先去見刑事?我是希望高原的導師長穀老師……”“我認為自己不行。”長穀說,“我既未能完全掌握事件的內容,更是第二學期才擔任高原的導師,對那孩子的個性仍處於暗中摸索的狀態。”我知道他究竟要說什麼了。“因此,我推薦前島老師。你是發現者,和事件並非無關,而且又是高原二年級時的導師,最恰當了。”果然如我所預料的。這時,鬆崎也在一旁問:“你覺得如何?”若是平常的我,一定當場拒絕,因為若這時接下此項工作,今後也會成為學校和警方之間的折衝者,自找麻煩上身。但,這次事件並非與我無關,也許超乎鬆崎和長穀的想像之外,我還是“當事人”之一呢!我答應了。鬆崎和長穀都表示感激,臉上也浮現安心的表情。第四節課讓學生們自習,然後我走向會客室。內心中有一種被委托某項重要任務的感覺,但是,腦海中想的卻是上自習課的學生們之喜悅狀。我推開會客室門,進入。大穀露出詫異的神情。大概因為正在等高原陽子吧!我概述包括校長在內的校方的意見,表示希望了解警方的目的。大穀很難得的穿西裝、打領帶,但是態度已經和先前顯著不同,沒有那麼嚴肅。“我明白。”聽完我的話,大穀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張紙條,“這是昨天訓導處的小田老師給我的資料,上麵有這三年內遭勒令退學或停學處分的學生名單。”“就是所謂的黑名單?”我看著那張紙,上麵寫著十九個學生的姓名,有將近一半是已經畢業的學生。“這當然隻是參考資料。而且,我也不希望采取這樣的手段。”但,若不重視這些資料,根本也彆吃刑事這行飯了。我沒有反駁,也不表同意,保持沉默。“我們也希望采取正常的調查手段,追查被害者的行蹤、找出目擊者。但是,從這方麵卻查不出眉目,而,涉嫌者分明是學校裡的人,所以……”大穀的語氣很難得帶有些許不耐煩,也許是調查碰壁導致心情焦躁,也許是希望儘快從高原陽子口中問出什麼吧!“女性關係方麵如何?”我想起他昨天所說的話,問,“你不是說正在找村橋老師的戀人嗎?”大穀淡淡的回答:“調查過了,應該說目前仍在調查吧!我們也調查過村橋老師身邊的女性,但是目前尚未發現可疑人物。”“女老師方麵也調查了?”話一出口,我才後悔未免太具體了些。大穀頗感興趣的望著我:“你知道什麼嗎?”“完全不知。隻是,教師和教師結婚的例子也很多。”沒辦法!麻生恭子的事隻是我自己的假設而已,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刻。“不錯,貴校也有幾位年輕女教師,但,昨天我們調查過,卻被完全否定了。”“或許有人說謊也不一定。”“當然是有那種可能性。隻不過,那些人都與事件無美。”“你的意思是?”“她們在推定行凶時刻的行動都很明確,有的去熟悉的咖啡屋,有的指導英語會話社的學生,其他人也都有證人證明其行動。”原來如此……我忘了麻生恭子是英語會話社的指導老師了。這麼說,她不可能行凶……我的推測全盤崩潰!大穀繼續說:“以後仍會繼續調查村橋老師的女性關係,但,隻拘泥於此方向,很可能導致偏差,必須著眼於其他可能性。”“所以才盯上高原?”我冷冷的問。大穀毫不為所動,說:“高原小姐是最近接受懲罰的學生,而且是因抽煙被村橋老師當場抓到的。”“確實是這樣沒錯,但,隻為這種小事……”這時,大穀很意外的注視著我,唇際浮現那意義不明的笑意,說:“看來你是不知道了。村橋老師抓到她抽煙後,對高原施加某種製裁!”“製裁……?”我是第一次聽到。畢竟,以教育方針而論,製裁是被禁止的。“就是這個。”大穀抓住自己的頭發,“她被帶至保健室,硬生生被剪短頭發。這件事比處罰停學更嚴重,高原為此非常懷恨,曾對同學說‘我想殺掉他’。”我情不自禁低呼出聲了。陽子複學當天,已經剪短頭發,當時,我還以為是改變形象,沒想到是被村橋……即使這樣,這位刑事是何時、從何處得到情報的呢?聽他的語氣,似是從陽子的同學口中問出,但,能在極短時間內得知連我也不知道的內幕……我不得不深深覺得這男人的可怕了。“但,隻有這樣的話……”“並非隻有這樣。”大穀靠向沙發背上,叼了一支煙,“你認識叫川村洋一的男人嗎?”“川村?”我搖頭。“是高原小姐的朋友,騎摩托車。”“啊……”昨天在月台上見到的情景又複蘇了。陽子和年輕男人,還有白色轎車……大穀點著煙,似在窺伺我的反應。“川村是尺町的修理工廠廠長之子,每天不上學,遊手好閒,是在摩托車行認識了高原小姐……雖不知是哪一方先開口。”“你想說什麼?”我自知聲音有氣無力。大穀坐直身子,淺黑色的臉孔挪前:“修理工廠內有氰酸溶液。”“那又……”我無法接下去。“雖然嚴密保管,但,若是川村,要偷拿出一些很容易。”“你的意思是高原叫他拿出來?”“這是狀況,我隻是說出事實。至於是否和事件有關聯,見過高原陽子以後才能判斷。”大穀口中噴出乳白色煙霧,“能讓高原陽子見我嗎?”我注視著大穀。那雙眼睛很像獵夫:“你想問她什麼 ?”這句話表示已接受刑事的要求,他的視線稍微收斂。“不在現場證明,以及兩、三個問題。”“不在現場證明……”我作夢也沒想到會聽到真正的刑事說出這個名詞。我接著說:“有兩個條件,一是我陪同在場,當然我不會說出內容;二是她騎摩托車之事暫時彆讓校方知道,除非證明她是凶手……”大穀似未聽見我的話,茫然凝視著自己吐出的煙霧,良久,他開口了:“我一直以為你應該更冷酷呢?”“什麼 ?”“算了。我答應你的條件。”他沒回答我的話,說。回到教職員室,向鬆崎和長穀說明經過後,與他們一起前往校長室。雙眉緊顰聽完我的話,栗原校長最後也喃喃說:“這也是不得已!”雖是第四節課途中,但長穀仍去叫高原陽子。一想到以何種藉口叫她出來,我的心情就無比沉重。五、六分鐘後,長穀帶著陽子走進教職員室。她雙目微睜,注視著地麵,嘴唇緊閉。即使走到我和鬆崎麵前,仍舊麵無表情。我帶著她迅速走出教職員室。她跟在我身後,離開兩、三公尺。在會客室前,我說:“你隻要實話實說就行。”但,她連點頭也沒有。即使和大穀麵對麵,她的表情也絲毫未變。腰杆挺直、注視著對方胸口一帶。大穀似也知道她會有這樣的反應,照預定問話:“能否說出你前天放學後的行動?”陽子以沉重的語氣回答,看也沒看我一眼。依她之言,前天下課後,她直接回家。“回到家是什麼時刻?”“四點左右……”陽子的家距S車站很近,搭電車隻有四站。下課後約為三點半,所以四點回到家極為正常。“和誰一起?或是……”“我自己一個人。”大穀似想確認是否有能夠證明她的行動之人物存在。問她在電車內是否碰到什麼人?在車站的情形如何?在家門口又如何?好不容易,陽子說出兩位證人之名,那是住她家隔壁的老夫婦,回家時。她曾與對方打過招呼!“回家以後呢?”“沒什麼……在自己的房間裡。”“一直嗎?”“是的。”“你在說謊!”我抬起臉來,見到陽子的臉色遽變。大穀的表情毫無變化,仍然保持同樣的語氣說話:“有人在五點左右看見你在校園裡,是某社團的社員,她確定是你。問題是對方見到你的場所,就在那更衣室附近。”我啞然了。剛才他並未提到這件事,看來是打算以此逼問。但,居然真有那樣的目擊者。“怎麼樣?你回家後又來過學校吧?”大穀的語氣很柔和,似極力想製造易於說話的氣氛。但,他的視線很銳利,是獵犬的視線、刑事的視線!我看著陽子。她雙眼圓睜,凝視著桌上一點,全身如洋娃娃般僵硬。不久,她的嘴唇蠕動:“回家後……發現忘了帶一樣東西,所以回學校來拿。”“哦?是什麼東西?”“學生證。放在抽屜裡……”陽子的聲音微弱無力。我無法幫她忙,隻是注視著這一幕。大穀接著說:“學生證?這不需要特彆回來拿呀!”他可能認為,隻差一步就能抓到獵物了吧!但,沒想到這時陽子恢複冷靜,緩緩說:“學生證內夾著摩托車的駕駛執照,我不希望被人發現,隻好回學校拿。”如果這是謊言,我不得不佩服陽子腦筋轉動的速度!她的回答也說明了為何掩飾回家後又到學校來的原因。大穀在一瞬之間也怔住了,但,立刻話鋒一轉:“不錯,騎摩托車是違反校規。那麼能告訴我你在更衣室附近的理由嗎?”“更衣室……我隻是路過。”“路過?算了,那麼後來呢?”“我回家了。”“什麼時刻離開學校?什麼時刻到家?”“五點過後離開,五點半回到家。”“有人能夠證明嗎?”“沒有……”也就是說,陽子沒有確切的不在現場證明。大穀似認為一切如自己所推測,心滿意足的不停在記事本上寫著。之後,大穀的問題幾乎全部和川村洋一有關,譬如:交往至何種程度?是否去過川村家等等。很明顯是想找到拿出氰酸溶液的可能性。陽子回答和川村洋一並無多深的交情,隻是最近剛認識,彼此適當交往。但,大穀毫不以為意的頜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謝謝你,這隻是做為參考。”大穀說。然後臉轉向我,示意可以離去。我跟著陽子站起。“啊,請等一下。”陽子拉住門把手時,大穀說。等她回頭,大穀麵帶微笑,接著問,“村橋老師死了,你覺得如何?”突然被問到這種問題,沒有人能馬上回答。陽子略一躊躇,正想開口。但,大穀又開口了:“不,沒什麼,我隻是隨口問問。”我幾乎想怒叫:彆太過分了!走出會客室,陽子一句話也沒說的回自己教室。她的態度充分顯示出對我的抗議,結果,我也不敢開口叫她。前往校長室,將經過情形告訴他們三人。雖說出她和騎摩托車的朋友交往之事,卻未說她自己也騎。而,三個人似也未想到這點。“不在現場證明很曖昧嗎?”長穀歎息。“很少人會有明確的所謂不在現場證明。”我嚴肅的說。但,聽起來卻隻像是自我安慰之詞,沒有人表示同意。“隻好看結果如何了。”沉默一會兒,校長說。這句話等於今天的結論。鬆崎和長穀告退後,校長要我留下。兩人在沙發麵對麵坐下。“你認為呢?”栗原校長邊拉過煙灰缸,邊問。“認為?”“高原是凶手嗎?”“不知道。”“你說也有人狙殺你?那麼,是否有被高原懷恨的事?”“也很難說沒有。”“不錯,你是老師。”校長頜首,點著煙問,“這件事已告訴警方?”“最近沒再發生,所以我打算再看看情形。”“嗯,或許隻是心理因素也不一定。”“應該不是。”我想像著:如果回答說要告訴警方,校長會有何種反應?也許會威脅利誘並用,阻止我這麼做吧!因為,目前隻是“疑似殺人事件”,但,我若一說,情況就不同了。走出校長室,打掃時間已經結束,放學的學生開始顯著增多。雖然心情不佳,但是提早回家也無事可乾,就決定至射箭社指導!我很少在周末時參加射箭社的練習。沒帶便當,所以到校外吃午飯。隻要走到車站前,飲食店很多。走出校門約五十公尺時,左側岔路出現人影。我最先看到的是深色墨鏡。他來到我身邊,低聲說:“你來一下,陽子有事找你。”一眼即知是騎摩托車的年輕人。我本來想說“有事的話,叫她自己來”,但是怕在路上引起爭執,就跟在他身後。途中,我問:“你叫川村洋一?”他停住腳,但,馬上又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循岔路走了約一百公尺,來到一處約十公尺四方的空地。旁邊大概是工廠,有切割機和車床的馬達聲。這片空地大概是工廠用來堆放廢料吧?我見到三輛摩托車停著。旁邊另兩位年輕人坐在放有廢料的木箱上抽煙。“帶來啦!”川村說。兩人站起。一位頭發染成紅色,另一位沒有眉毛,兩人身高都和我差不多。“高原沒來嘛!”我看著四周,說。但內心並不覺得特彆驚訝,因為,我並不認為她會以這種方式找我,隻是想知道這些年輕人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才跟來的。“陽子不會來的。”說著,川村抓住我衣領。他比我矮了將近十公分,等於是手往上頂,“你的做法太卑鄙啦!“你到底到在說什麼?”我反問。我見到紅發男人繞向我右邊,無眉男人繞往左邊。“彆裝迷糊了,你明明告訴條子說是陽子殺死那位老師。“不是我。”“說謊!”川村的手鬆開。瞬間,我右腳被絆,整個人趴倒在地。左邊側腹又挨了一腳,於是,四腳朝天。在劇痛之下一時喘不過氣。“條子來找我了。除你之外,還有人知道我的事嗎?”“那是……”我想解釋,但,尾椎骨被無眉的踢了一腳,聲音噎住了。我抱著小腹,川村用馬靴後跟踩住我後腦。“陽子為何是凶手?難道把麻煩事全部推在所謂不良少年身上是應該的?”“你說話呀!”無眉和紅發邊踢我的頭和側腹,邊叫著。這時,忽然聽到輕微的女人叫聲,聽不清楚是叫些什麼,但,他們停止攻擊。“陽子……”川村說。我抬起臉,見到高原陽子憤然接近。“這算什麼?誰叫你們做這種事?”“可是,這家夥把你出賣給條子……”“不是我?”我忍住全身疼痛,站起。脖子好重,平衡感幾乎全失,“警方跟蹤高原,所以也查出她的夥伴。”“不要胡說?”“真的。昨天你和高原在S車站附近吧!我見到後麵有一輛白色轎車跟蹤。”川村和陽子對望一眼,似發覺我的話是事實。“但……因為你把陽子的事告訴條子,他們才會跟蹤,不是嗎?”“說出我的事之人是訓導處的那些人,和這人無關。”川村說不出話來了,雖然戴著墨鏡,仍可見到他臉上的狼狽之色。“怎麼啦?洋一,事情並非你講的那樣嘛!”無眉說。紅發也無意義的踢著石頭。兩人都儘量不看著我。“你們最好也不要輕易聽信彆人的話!如果有事找你們幫忙,我自己會直接開口。”陽子說。無眉和紅發怔了怔,跨騎上自己的摩托車,絕塵而去,排氣聲響亮刺耳。“你也走吧!接下來是我的事了。”“但……”“我最討厭人家羅嗦。”川村無奈的歎口氣,走近自己的摩托車。啟動後,猛加油門,車子自我和陽子之間呼嘯而過。工廠的廢料堆放場隻剩陽子和我。“你怎會知道在這裡?他們沒告訴你吧?”邊揉著後頸,我問。被踢之處還火辣辣的疼痛不已。“我在車站附近聽說的,說前島老師被不良少年帶走了,我馬上知道這裡,因為這裡是他們經常聚會的地方。”之後,陽子仍不看我一眼,接著說,“我為同伴所做的事向你道歉,對不起!”“沒關係。但,你打算和那些家夥打交道到什麼時候?最好儘快離開他們。”但,陽子不斷搖頭,似不想聽這些話,說:“不要管我,反正,跟你無關,不是嗎?”說完,又像上次那樣跑開了。而,我也隻是目送著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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