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信的那人到處炫耀頭上帶著皮帽又說:“你們看,可汗賞我的,熱伊汗古麗又懷上了狼神的種,可汗一高興就賞了我這頂帽子。”
我停下了身子,卻終是沒有回頭,慢慢又走回卓朗朵姆的屋子,給她掖了掖被子,淡淡笑道:“撒魯爾可汗回來了,我們應該馬上可以回去了。”
卓朗朵姆開心地笑了,然後又掛下了小臉:“你怎麼肯定呢,萬一撒魯爾想對大理出兵。”
我沉吟了一會兒:“其實突厥同大理情況相仿,剛剛結束分裂戰爭,東方的鄰居西庭與竇周仍然在大分裂中,比較之下,東方比南部易取,所以我認為,撒魯應該不想同大理翻臉,至少此時不會。”
“所以你要好好養病,”我收了笑容,正色道:“那樣我們才能快點回去。”
卓朗朵姆快樂地點點頭,然後乖乖地睡在床上,長睫毛覆著明眸,水汪汪地看著我,甜孜孜道:“莫問,告訴我月容段太子愛吃什麼,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平時都除了軍政,他都做些什麼呢,說給我聽聽吧,還有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說吧說吧。”
她對我嗲嗲地央求起來,我對她笑了一下,開始了具而認真地向她介紹她的夫君。
然後心中卻焦慮萬分,我對卓朗朵姆說得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如果吐蕃最大的吐司洛果吐司臣服突厥,不但卓朗朵姆可能真得會被迫嫁給撒魯爾,而且會聯手對付大理,那麼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到時我不是被當作奴隸,就是項上這顆腦袋被割下來作為挑釁送還給段月容。
哪怕果爾仁再不喜歡我,以前的非玨自然不會這樣,可是自從多瑪見識到了撒魯爾的冷酷,無論是花木槿還是君莫問都不會再相信昨天。
我在充滿回憶和現實和混沌中做了一夜的惡夢,不是段月容捧著我血淋淋的腦袋滿麵猙獰地笑著,就是非玨在櫻花雨中抱著我轉圈,轉得我好暈
“如果你敢離開我,我就殺了君家寨所有的人,還有夕顏,我總有一日要當著你的麵殺了原非白,”段月容陰陰地對我笑著,紫琉璃一般的眼睛裡印著我沒有身的蒼白浮腫的臉,可是卻使勁提溜著我的腦袋窮晃攸,一邊森森地危脅道:“快醒過來,莫問。”
彆晃了
“夫人,快醒來。”
好暈彆晃了
“夫人醒醒。”
“我不走,”我喃喃自語著:“你彆晃了。”
可他還是不知道死活地搖著,我終於大怒,看看左右,沒手沒腳的,就一把咬住他的手:“你個死小子,有完沒完,你該死的彆晃了,你再晃,信不信我把你給休了。”
我在一陣尖叫聲中醒來,嘴裡滿是血腥味,要命!我還真咬著一隻玉手!
卻見眼前一個深目高鼻的藍眼宮女正對著我大聲痛叫著,我驚愕地張開嘴,她趕緊跳到一邊抱著血手哇哇哭了起來。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使勁擦著滿嘴鮮血,卻見周圍是一群前來伺候梳洗的侍女,手捧梳洗用具,珠花,錦服,紗羅侍女,其規模相當於平時的三倍,然而每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那個被我咬破手的侍女是平時伺候我的其中一個,叫拉都伊,平時也跟我不怎麼說話,但必竟處了一段時間,偶爾在我的要求之下也會板著臉講些不怎麼逗樂的宮中趣事,我一直覺得她其實蠻冷幽默的。
我滿是歉意,萬一真把人家咬殘了,大姑娘家家的怎麼嫁出去啊?
我一下蹦下床:“對不起,拉都伊,你沒事吧。”
拉都伊嚇得驚退兩步,跪在地上低泣。
“還不閉嘴。”一個低沉冰冷的聲音傳來,拉都伊立刻閉了嘴,憋著眼淚不再吭聲,看我的目光卻有了一絲怨毒。
我回過頭,卻見為首一個褐發年長的宮女,也是這涼風殿的女官長阿黑娜,拉都伊立刻停止了抽泣,無聲地流著淚。
阿黑娜轉過身來,冰冰地看著我,口中卻恭敬地說道:“可汗陛下請夫人到禦花園一遊。”
不待我回答,一群宮女已經把我按在銅鏡前,這幾年作男人也算是作威作福慣,沒想到在非玨手上認了載,不但千裡迢迢地被抓到弓月城來,還要被這十七八個西域女人強迫地裝扮,心中自是相當不悅,但又想,現在的撒魯爾深不可測,他要宮人將我精心妝扮,莫非是想暴露我花西夫人的身份?
應該不會吧,如果有人認出我是花西夫人,碧瑩和果爾仁也自然是穿了綁。
可是如果他們重新編造一個故事,編一個完全不同的木丫頭來騙失去記憶的撒魯爾呢?
想想當年的明風揚忘記了深愛的原青舞,轉而鐘情於謝梅香,無論原青舞用儘酷,不也是沒有將他喚醒嗎?
我心中一陣長歎,無論是果爾仁對當年失去所有記憶的非玨說了一個什麼樣版本的故事,八年的時光終是令我們擦肩錯過了,我甩了甩腦袋,心中暗罵傻女人,現在還是擔心你的命吧,還想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作什麼?
結果又引來阿黑娜沒有感情的聲音:“請夫人自重,您就算再討厭突厥的服飾,可也是大理段太子的寵侍,您現在代表大理,如果我等讓您散發蓬麵,將會使大理麵上無關。”
明明是羞憤的時刻,我卻想笑:我代表大理?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了絲諷意,正要開口嘲她幾句,嘿!沒想到立刻一個宮女上前稱機替我上了唇色。
我的確不想變成個血盆大口的妖怪,隻得忍了下來,默默地任他們擺布。
阿黑娜巧手在我的頭上翻騰一會兒,幫我梳了一個突厥宮人流行的望月朝鳳髻,高高的雲鬢上著金甸寶釵,一身鵝黃錦袍,白嫩的手臂上輕挽著紫色紗帛,印得鏡中的女子少有的嫵媚。
後麵隨伺的宮女眼中流露著訝然的驚豔,阿黑娜看著我滿意一笑,然後說道:“夫人其實很適合上妝,平時應該多作妝扮。”
我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跟在她身後。
經過卓朗朵姆的房間,卻見隔壁的侍女扶著她站在門口,她問道:“你們要帶她去哪裡?”
沒有人回答她,她開始驚慌地看著我:“你們把她打扮成這樣要做什麼?”
“卓朗朵姆公主身不適,”阿黑娜冷冷道:“還請公主回屋中修養。“
阿黑娜的態度卻激怒了卓朗朵姆:“你們這些沒有心肝的突厥奴隸,你們敢傷她,我讓我阿爹把你們統統殺了,你們聽到沒有。”
阿黑娜冷笑道:“公主不要忘了,這裡是大突厥的宮庭,您不過是我們的俘虜,就算洛果頭人到了弓月城,也沒有他說話的份。”
卓朗朵姆臉色一下變得蒼白,氣得連嘴唇抖了起來,一下子掙開了身邊的侍女,過來仰起手,眼看就一巴掌落下去,阿黑娜連臉色也沒變過,也沒有任何擋著的意思,然後卓朗朵姆的手卻遲遲沒有落下,窈窕的身形一下子摔了下去。
我喚著她的名字,急急地走過去,阿黑卻板著臉攔著我:“還請夫人跟奴婢前往花園,偉大的突厥皇帝正在等您。”
“她剛剛恢複進食,不能受刺激。”我冷冷道。
“夫人不用擔心,我會請人照顧公主殿下的。”她的口氣強硬,令人無法抗拒,眼神一動,立刻兩個突厥士兵過來,將我拖了出去。
我被迫坐上一乘軟矯,被抬著出了我被軟禁了一個月的涼風殿。
我被禁在一方天井一月有餘,涼風殿不是幽禁廢皇子皇妃,就是囚禁人質,勢力的宮人自然不會在此錦繡繁花地伺候照應,而在那裡居住的人包括我,誰也沒有心情去驗美好的人生,故而我也並沒有十分留心異國風情。
一路上蔥蔥榮榮,綠意如織中,各色玫瑰,紅若烈火,潔如羊脂美玉,富麗堂晃,朵朵大如玉盤,花海逶迤中,我的小矯如同扁舟緩行。
一股股馥鬱的清香撲鼻而來,沁到我腦海深處,不由脫口而出:“好香的玫瑰。”
阿黑娜傲然道:“這裡是阿特勒特勒玫瑰園,漢語裡也譯作金玫瑰園,西域諸國聽說可汗陛下喜愛玫瑰,便爭相進珍奇品種的玫瑰,這金玫瑰園也是陛下最喜歡的地方,在此處,陛下隻召見近臣或寵愛的可賀敦。”
花海中抬矯的宮人一聲不吭,來到一片湖麵開闊處,將我放了下來。
阿黑娜讓我在這裡等一下,自己卻同眾人隱在花海之中。
我站得筆直,也不知等了多久,開始放鬆了身子,不時走來走去,信步遊這金玫瑰園來。
玫瑰雖然香氣裘人,聞多了,我覺得鼻子似乎有些失去了嗅覺,連打了兩個噴嚏,看看前麵好像隱有大團的綠意,心想不如到那裡去看看。
偏偏那裙子太長,還直絆腳,我拾起裙擺,向前走了一會,向後看看,沒見士兵或是那個討厭的阿黑娜前來阻止,便又大膽向前走去。
大約一柱香的時間,卻見眼前豁然一棵巨大的胡桃樹,樹乾粗得可能要五六個人才能,那碧綠欲滴的樹冠簡直覆蓋了有一居室那麼大吧,從樹開始,蛀出一個大洞來,我閉上了驚訝的嘴,好奇地把腦袋伸進去看看,心中很怛心會不會樹洞裡黑乎乎地爬滿蟲子,不想一縷陽光下來,照在我的臉上,原來那樹中央全部空心了。
鳥兒婉轉咽啼中,我大著膽子走了進去,卻見裡麵寬敞明亮,西域溫暖熱烈的陽光透過樹葉和枝丫,絲絲縷縷地灑在我的身上,我抬起手擋了一下,淡淡地縈繞在我的周圍,蕩起輕輕的綠煙,胡桃木的清香在陽光下蒸發開來,我的心中漾起一陣奇異的平靜。
我貪婪地深吸一口氣,輕鬆地四處走走,看著樹乾的,忽覺有異,我上前摸了摸,然後把樹瘤扒掉了些,好像是一個記號。
一個向上的錘子?
我往上看看,再把庶蓋物挖了些,咦!還是一個一模一樣的記號,一個向上的錘子,明白了,這是指向上的意思。
那時的我穿著西域宮庭華服,身在這個奇異的樹洞裡,感覺就像無意間掉入仙洞的孩子,進入了童話的世界,胡桃樹的香氣使我好像著了魔,好奇心越來越大,讓我不斷地向上挖著,人不由自主地跟著爬了上去。
那個記號忽然消失了?!我也爬出了樹洞,來到樹的中央,向下一探頭,卻見我大約離地麵二三米左右,唉!?我怎麼爬上來了,為什麼記號沒有了?
我不由左看右看起來。
“你在找什麼?”一個戲謔的聲音傳來,我被實實在在地嚇了一跳,本能地一回頭,卻是一張放大的俊臉,他年青朝氣的臉上放著大大的笑意,紅發隨風輕拂著我的臉頰。
熟悉的一慕在我腦海裡一閃而逝,然後我的手無力地一滑,往下掉去。
我輕聲叫了出來,然後我並沒有想像地那樣摔倒在地上,他的長身隨著我往下墜,我的心蕩在空中,然而他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我,那笑容輕淺動人,溢滿溫情,仿似昔日的非玨。
他技巧高超地在半空中攬到我的腰,然後像超人一樣,抱著我平穩落地。
我勾著他的脖子,酒瞳裡印著我被阿黑娜精心妝扮的臉,他有著短暫的失神。
一分鐘後,他抱著我
五分鐘後,他還是抱著我
十分鐘後,他仍是抱著我
“多謝可汗陛下救命之恩,”我咳了一下,“勞架您把我放下來吧。”
他歪著腦袋又看了我一陣,然後酒瞳絞著我,慢慢把我放下來。
我向他微彎腰,禮貌地說道:“見過可汗陛下。”
“夫人請注意禮儀,見到陛下還不下跪?”
我抬起臉一看,卻見身後一個青年,滿頭栗發辮成細辮,左襟微開,栗瞳瞅著我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嘿!看來阿米爾這小子八年來,除了身材拉長了點,終於大大超過了我的個頭,長得稍微那麼帥了點以外,還和以前一樣臭嘴巴,怪脾氣,一點兒也不討人喜歡!
然後這句話卻成功地令撒魯收回了對我的凝視,他背對著阿米爾,從我的角度,卻訝然發現他麵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放肆,你忘了段王信中提及要好好照應夫人的嗎?”撒魯爾虛扶一把,“夫人的身不好,還是不必多禮了。”
我便飛快地直起了身子,阿米爾彎身稱是,悄悄瞪了我一眼,露出一絲鄙夷,那眼神看起來好像同我剛才想的有點相似,分明在說:你和八年前也沒什麼區彆。
“阿米爾伯克年紀輕輕便殺退了契丹名將可丹,真是年青有為啊,將來必定名鎮一方,前途不可限量啊,”我對他微微一笑:“陛下的身邊有如此忠勇的伯克,實在是大突厥之幸啊,莫問在此恭喜可汗陛下。”
阿米爾可能想不到我會出口誇她,那雙栗眼珠子盯著我直看,慬慎而疑惑。
阿米爾混小子哎,聽說過一句話嗎?功高蓋主者終不得善終!
撒魯爾卻得意地笑出聲來:“怪道夫人一介女流卻富甲一方,連擅作生意的粟特人都尊稱你為漢人商界的奇人,實在能言會道,連朕也要被夫人的巧嘴灌醉了。”
“莫問不過是一介銅臭商人,如何能同貴國粟特一族精英相比,然而能得草原剛劍的誇讚,莫問終身無憾了。”
撒魯爾的酒瞳流光溢彩,陽光下泛著熠熠光彩,不可一世的王者豪氣油然而升。
接下來他邀請我一起遊這金玫瑰園,話也多了起來,指著剛剛我爬的那棵大胡桃樹:“這是弓月城的樹母神,這棵樹可能是先帝的曾祖父的曾祖父親自載的,朕也是在這棵樹下出生的。”
非玨,哦!不,撒魯爾是在這棵樹下出生的?
“這是一棵神樹,他是能通向天堂的天梯,”他笑道:“母皇很喜歡這個花園,懷著我的時候總是在這棵樹下祈禱朕平安出生,成長為一個出色的君王,可惜遇到難產,連宮中的禦醫也沒有辦法了,果爾仁葉護便命人將我母皇抬到樹母神下,不想過了一天一夜,樹母神卻讓母皇生下了我。”
我不由感歎一聲:“果然是一棵樹神。”
他自然無比地拉近了我,抬手一指那蔥鬱的樹冠:“直到現在,還是有很多皇親宮人祈禱平安健康,早生貴子,便會將心願寫在彩帛上,然後掛在樹母神上。”
我這才注意到那綠巨傘的層層綠葉中隱隱有鮮豔的錦鍛飄揚。
“自從母皇在這棵樹母神下生下我後,便命人保護這棵樹神,不準任何人攀爬,否則處以極刑”他笑著向我側過臉來,“不想朕剛剛從秦中回來時,沒事總愛往這棵樹上爬,為此還被母皇責打一頓,隻我對樹母神不敬。”
我一愣,他向我微傾身子,調笑道:“不想今日卻見夫人也同朕一樣喜歡爬樹,夫人說說看,你要如何賄賂朕,才不讓朕說出去你私爬樹母神呢?”
我今天穿得不是很多,秋天的西域依然讓人感到些許的熱意,如今我同突厥皇帝靠得太近了,近到能感到他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越來越熱了。
小時候的非玨總是激動地拉著我,指著樹葉上的毛毛蟲稀奇地問道:木丫頭,木丫頭,你快看哪,這花真稀罕,會動的啊!莫非這是棵神樹?”
那時的非玨每一次都會失望好一陣,我有時問他:四爺為什麼老想著神樹呢?
他就老老實實說:“那我就可以求求樹神把我變成最偉大的國王。”
非玨你終於成為了一個偉大的國王,統一了你的國家,名垂青史。
我望著撒魯爾的酒瞳,微退一步,淡淡笑道:“可是明明陛下也在樹上啊?”
他哈哈笑了一陣,又看了我一陣,忽地上前一步,牽著我的衣袖附在我耳邊悄悄道:“放心吧,朕不會告訴彆人你爬神母樹的,這是我們的秘密。”
玉北齋的紅發少年,手裡拿著毛毛蟲,對我紅著臉說道:這是我們的秘密,木丫頭,你不能告訴彆人。
然後,他姿態高傲地把半死不知的毛毛蟲塞到我手:拿著,少爺我賞你的。等我將來成了最偉大的國王,我會送給你一個金玫瑰花園,讓你做我的可賀敦。
當時的我假意地雙手顫抖,狗腿地捧著毛毛蟲,諂媚地說道:“謝主隆恩。”
然後就把毛毛蟲塞到他的衣領裡,跳到一邊,哈哈大笑著看他一個人在哪裡像猴子似地東抓西撓。
如今眼前的紅發青年對我說著同樣的話語,那雙稅利的酒瞳已然沒有了當初的清澈透明,現在的他分明是有些同我的調調了,他究竟想做什麼?
“果爾仁葉護晉見陛下。”侍從的唱頌遠遠地傳來,非玨站回了遠處,嘴角撇了撇,酒眸閃過一絲被人打擾的不悅。
我的心一動,抬眼望去,一個黑影由遠及近地穿過花海,來到我們跟前,恭敬地向撒魯爾伏地行著大禮
撒魯爾和藹笑道:“葉護前來,未能遠迎,許久不見,不知葉護身可好。”
陽光照在那人光光的頭頂上,他抬起頭來,還是那麼犀利出色的五官,歲月讓他的眼角添了些皺紋,他的腰背依然挺直高傲,那雙高吊如鷹狼般的目光更加銳利陰狠,盯著我飛快地看了一眼,正是八年未見的果爾仁。
他的身上明明帶著玫瑰花叢的芬芳,卻依然隱隱透著一股蕭殺之氣,他恭順地跪倒道:“托萬能的騰格裡還有可汗的鴻福,這把老骨頭依然健康,仍能為可汗上前線除殺敵。”
撒魯爾仰頭哈哈大笑,親自攙起了果爾仁,讚道:“不愧是我突厥第一勇士,能得卿在朝,乃是朕天大的福氣。”
兩人客套了幾句,撒魯爾快樂的地說道:“木丫頭又有孩子了,你該去看看她,她總是提起你。”
果爾仁剛毅的麵容終是綻開了一絲淺笑:“是嗎?這個孩子也不寫信同我說一聲。”
“你可彆怪她,是我攔著的,想給葉護老大人一個驚喜。”
我在一旁聽著,卻見果爾仁的鷹目掃了過來,慢慢道:“這位夫人是?”
撒魯爾向我瞥了一眼,笑道:“這位乃是大理太子的內室,老大人,你難道,忘了嗎,上次去了多瑪,朕帶回來兩個段太子的女人。”
果爾仁挑眉笑道:“對,老臣這回想起來,臣那時聽到傳言,萬份擔心尊貴的可汗會被吃心的魔鬼傷害,萬能的騰格裡果然保護吾皇,威震草原。”
撒魯爾朗聲大笑起來,這時那個消失已久的阿黑娜向他們走上前說了幾句話,撒魯爾便回頭皺眉看了我一眼,對阿米爾使了個眼色,然後轉身同果爾仁並肩向宮殿深處走去。
阿米爾走上前來,冷冷道:“今日是詹寧女太皇的壽儀,太皇陛下邀請夫人前往。”
這裡自然是沒有我拒絕的份,我默然地跟在阿米爾身後,他當然也沒有親熱地同我認親,兩人沉默地一前一後在花海裡穿行。
詹寧太皇不但是突厥有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同時也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她常常自編自唱,可能是音樂上的天賦會讓人聯想到女皇陛下曾經屈辱地被俘作舞女,因而在正史中基本不提,然而其很多自創的曲子仍然在民間廣泛地流傳開來,據說她尤其喜歡龜茲音樂。
突厥征服龜茲後,一夜之間龜茲的王朝消亡了,但是所有的龜茲音樂卻沒有一同消失,反而長足地得到了發展,並且在女皇的支持下同突厥本國音樂有機的結合起來,在我那個時代的音樂史上翻開了新的篇章。
果然,眼見遠遠地一座氣宇非凡的宮殿,那熱鬨的龜茲樂卻充滿喜氣地先飄了出來。
我被引入富麗堂皇的宮殿,裡麵早已坐滿華服的貴族皇親,卻見大殿中央一位年近四十的紅發女子,帶著高高地鑲寶嵌玉的金冠,坐在黃金寶座之上,姿容秀美,不怒而自威,笑容中帶著皇家威儀,同非玨一樣的紅發辮成發辮,辮梢由那精巧的黃金穗子挽了,掛在前,正是阿史那家的第十帝阿史那古麗雅。
她的下首坐著一個宮裝美女,同軒轅淑儀長得一模一樣,氣質更高貴些,那麵色卻有些憂鬱,便是永業三年和親的前朝成義公主軒轅淑環。
“草民見過詹寧女太皇陛下。”我慢慢跪了下來,感到正殿上的女子的目光凝注在我的身上,她沒有叫我起來,我也沒有抬頭,隻是靜靜地跪在那裡。
這時內侍高聲傳頌:“偉大的突厥可汗,緋都可汗陛下到。”
宮內立時樂聲四起,撒魯爾早已換了一身繡著施金狼頭的黑錦吉袍,挽盛裝打扮的碧瑩,她的小腹微籠,這是自我被關進涼風殿後,第一次看到碧瑩,她依然沒有看我,後麵跟著她的義父果爾仁葉護。
午時的陽光透過墜滿了浮雕縷金玫瑰花紋的高闊的窗欞照進來,那五彩的琉璃便無聲無息地在明亮光滑的金磚上折射著瑰麗的色彩,透析著複麗繁華的圖案,除了女太皇,無論是皇家貴胄還是宮人樂伎們,皆停下來額頭伏地,三呼可汗萬歲。
眾人順服的伏拜中,愈加顯得突厥皇帝的高大強壯,他的側麵如同神祗一樣俊朗分明,而那大殿因為他亦似乎變得更加疏廣起來。
“兒臣見過母皇陛下,願騰格裡保佑您健康長壽,萬事如意。”年青的帝君笑著給他的母親請安,他洪亮的聲音在大殿裡久久回蕩,女太皇含笑地下座親自扶起了他,寵愛的著他的臉龐:“唉,我可愛的撒魯爾,你瘦了,與大理一戰,你辛苦了。”
“為偉大的帝國事業,吃這點苦算什麼呢,倒是讓母親怛心了。”
“哎,你的妻子,大突厥的皇後同母親一起日夜為你祈禱,人都瘦了許多,你應該好好看看她了。”女太皇微一側頭,軒轅淑環曲身為禮,帶著一絲羞澀迎向撒魯爾:“給陛下道喜。”
她的目光神彩流動,絕色的麗容因為羞澀也更加動人。
撒魯爾笑著虛扶她一把,不想她卻輕輕搭住他的強壯的手臂,撒魯爾還是笑著,眼中卻閃過一絲厭惡,不著痕跡地掙脫了她的藕臂,她眼中的光彩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儘的落寞,妙目瞥見非玨身後站著小腹微朧的碧瑩,麵色微揄,嫉恨陡顯,黯然地退回了女太皇的身後。
我開始跪得有些,必竟很久沒有跪了,但仍然作好思想準備再跪一會兒,因為女太皇所有的注意力轉到了碧瑩身上,她回到寶座上淡淡道:“原來熱伊汗古麗王妃也來了,既然身子不適,就不用專門前來道賀了。”
碧瑩挪到殿中,慢慢地跪啟道:“兒臣為母皇壽辰前來道賀。”
“母皇,是兒臣帶她前來的,木熱伊汗古麗也很想念您。”撒魯爾站到碧瑩的身側,柔和地說道。
女太皇微笑了:“哦,是她想念我了,那她的父親也想念朕了,所以沒有朕的信節,也敢進弓月城。”
所有的人麵色一變,果爾仁上前來長身伏地:“老臣不敢,是陛下的符節詔老臣前來,確然老臣想念女主陛下,願女主陛下在騰格裡的光輝下,永遠健康。”
“母皇,果爾仁葉護一直掛念您的健康,是孩兒詔他入宮,想給您一個驚喜。”撒魯爾輕輕道。
野史傳聞,女太皇還是公主時,果爾仁剛成為宮庭最年輕的侍衛官,守衛皇後及公主,堂堂第一勇士成了小公主最喜歡的玩具,一日阿史那東布爾刻前來探望公主,適有刺客行刺,果爾仁為公主擋了一箭而受了重傷昏迷多日,公主曾泣曰:“若不死,必嫁於汝。”
果爾仁活了下來,卻因為小公主的這句話被貶出了和爾哈林,被派到了前線殺敵,遇到了他一生最大的敵人原青江,第二年阿史那東布爾刻被寵臣摩尼亞赫謀殺在宮庭,果爾仁趕回來救護不及,就在他絕望時,他最恨的原青江卻稱他能救出他的心上人,唯一的要求是他和他的西突厥要助他擊敗明惠忠。
果爾仁答應了,原青江派紫園暗人從波斯王庭中救下了身染重病的阿史那古麗雅,等到果爾仁再見到阿史那古麗雅時,卻發現果爾仁心中的小公主已經愛上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對頭,更讓他憤恨不已的是連孩子都懷上了。
果爾仁立刻以突厥男兒的習俗為了心上人向原青江挑戰,原青江贏了果爾仁,果爾仁欲羞憤而死,阿史那古麗雅卻不讓他死,不久阿史那古麗雅生下了一個紅頭發的俊美兒子,取名阿史那撒魯爾,意思是折不斷的剛劍。
為此果爾仁成了原家紫棲山莊的一個家奴,有人說他不愧為大突厥的第一勇士遵受諾言,然後也有人說他活下來是為了阿史那古麗雅和她的寶貝兒子。
我放眼望去,果爾仁依然靜靜地額頭俯地,女太皇麵色沉凝,終是舒展開來,歎聲氣:“葉護早年征戰沙場,背上愛過重傷,久跪傷身,還不快快請起。”
果爾仁慢慢站了起來,眼中閃過激動,垂首道:“謝陛下□恤,老臣願為女太皇和陛下拚下這把老骨頭。”
女太皇搖頭輕笑:“葉護還是留著這把老骨頭好好看看偉大的撒魯爾可汗如何把帝國變成比漢人的國家更偉大而富庶的國家吧。”
女太皇微一抬手,樂師們恭敬地垂首,立時豎箜篌、鳳頭箜篌、曲頸琵琶、五弦琵琶、篳篥、長笛、羯鼓、腰鼓、手鼓等各種樂器在大殿裡奏起,舞樂之聲攸揚在殿中,兩個婀娜的宮人,綠色紗羅藕臂,盈盈地跳起嫵媚誘人的響鈴舞來,女太皇的妙目一瞥,看向了我,似乎這才想起還有我跪在地上,我的腿其實也麻了:“聽說你在金玫瑰園召見大理太子的女人,傳聞段氏月容好色成,那她就是大理太子在書信中要贖的那個寵侍麼?”
撒魯爾輕笑道:“還是母皇厲害,她正是段月容的寵侍君莫問,母親還記得今年孩兒巡幸江南,為母皇和皇後帶回來的那些絲緞,母皇和皇後不是都很喜歡嗎?那些便是出自這位女扮男裝的君莫問之手。”
殿中微有喧嘩,很多人的眼睛向我這裡輕浮地飄來飄去,估計是聯想到了我是段月容的寵侍身份以及民間流傳的我那風花雪月的流言,女太皇的神情認真了起來,嘴裡用漢語念了幾遍我的名字,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莫問東海君,蓬萊借銀人!真沒有想到,如此富甲一方的奇人竟是一個女兒身,”她微一抬手,我慢慢地爬起來,略打顫著走上前來,聽她改用一口流利的漢語笑問道:“你的本名是什麼?”
“回女太皇陛下,”我垂首道:“草民的本名便是君莫問。”
她驚訝道:“怪道常聞段太子有特殊的嗜好,喜歡易女裝,做女紅,莫非是為了你這個從男裝的愛妾麼。”
撒魯爾帶頭笑了起來,宮殿中便響徹一陣嘲諷的笑聲,果爾仁滿麵嘲意,唯獨軒轅淑環卻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這時殿外進得一人,手捧錦盒,卻聽侍叢大聲報道:“大理王的使者晉獻釋加摩尼佛手指骨一節,恭祝神聖女太皇陛下聖安康。”
座中有很多西哉他國使節,西哉諸多佛國,聽到大理王晉獻佛指骨一截,當座眾人大多激動地跪拜在地,虔誠地口中念念有詞。
大理乃是南諸名的佛國,多少君主禪位出家的數不勝數,段月容也說過,佛骨是大理的至寶,看樣子,段月容等急了,是想先禮後兵。
然而在這個時代的突厥,佛教剛剛開始在帝國內盛行,但其規模遠非西域諸國奉為國教可比,女太皇尚佛,聞之幸喜地站了起來,下殿對著裝有佛骨的錦盒拜了一拜。
旋即吩咐將佛骨先奉入寺中,直待吉日迎入突厥的佑光寺。
座中有一個同阿米差不多大的青年站起來,好像也是以前玉北齋十三騎中的一個,地位僅次阿米爾,叫做卡瑪勒,他向女太皇賀道:“啟稟女太皇,此乃是突厥帝國的大幸,卡瑪勒請求女太皇陛下和可汗陛下,將佛教尊為國教,好讓祥瑞永遠照耀我突厥的草原。”
另一個頭發稀黃的老者卻上前道:“卡瑪勒梅錄說得好,隻是若是讓釋加佛進入帝國的草地原,讓我們古老的騰格裡身在何處呢?”
此言一出,眾人竊竊思語,場中的舞樂也悄悄停了下來,閃到偏處,殿中的爭論漸漸激烈起來,以阿史德那卡瑪勒為首的禮佛派,認為如今西域諸佛國歸附,主張廣立寺廟殿宇,傳播佛教,以佛治國,安撫諸佛國的人心,並且應當積極研習漢文化,築城修儀,讓人民改變生活方法,讓西域走向繁華富裕。
而那個老者,乃是突厥右廂察也是突厥有名的保守派領袖之一,骨咄祿,卻同卡瑪勒完全相反,認為佛教不堪為國教,而且突厥既然稱霸西域,便當讓附國改從突厥的習俗而不是突厥去跟從佛教。
我稍稍往後退,腿腳還沒有從酸麻的壯態中恢複過來,我悄悄挪到最後一排的座塌上坐了下來,好在辯論人群的不斷加入,眾仆專心聆聽,漸漸往前移,根本無人理會我。
我皺著眉頭,腿,驚覺一雙酒瞳閃了過來,卻見非玨看著我笑意盎然,我愣了一下,是明明在場眾人麵紅耳赤地討論如此重要的民生國計,為何他這個作皇帝的反倒毫不在意呢?
我疑惑間,他卻對著阿米爾附耳說了幾句,不一會兒,阿米爾就冷著臉給我弄了份同在座客人一樣的吃喝,無非是牛羊茶之類的,卻更為精致,我給我自己倒了一杯酒,向他舉了舉,微彎嘴角,表示謝意,他微訝,但立刻學著我看似淘氣地對我舉了舉杯,看著我笑意更濃。
“陛下,女太皇在問您的話哪!”忽然碧瑩喚回了撒魯爾的凝視,她那褐色的目光瞥了我一眼,在水晶華燈下折射著冷冷的光,我這才注意到,何時大殿上的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到我和撒魯爾的身上。
“喲,母皇陛下,這個學問可大了,“撒魯爾挑了挑眉毛,慢吞吞地站起來對女太皇陽光一般地笑道:“果爾仁葉護乃三朝元老了,孩兒倒想先聽聽他的意見。”
女太皇的目光一閃,然後所有人的目光又刷刷看向果爾仁,果爾仁慢慢站立起來,來到中殿,頎長地身形擋住了古老華麗的窗欞的圖案,陽光在他冷峭地臉頰上斜斜地投下一片陰影,唯見灰眼珠如銀境一般清亮:“在老臣回答這個問題前,老臣想請問兩位尊貴的陛下及眾位一個問題。”
“請問兩位陛下及各位是想我們的突厥變成一把稱霸天下的利劍還是一把日益生鏽的鈍刀?”
“果爾仁,”女太皇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是和以前一樣,每次回答問題之前總要先賣個關子。”
果爾仁淡淡地笑了,看著女太皇的臉色和藹了起來,柔和了他臉上剛硬的線條,竟是我這輩子見到過最溫和的表情,
“真正明知故問,”女太皇微笑道:“我與陛下在座所有帝國的武士都希望突厥成為一把稱霸天下的利器。”
“好!女主陛下聖明!”果爾仁一整麵色,繼續說道:“我大突厥自阿史那神狼哺育的祖先傳至今共曆十一帝,先帝在時人口隻及東庭人口的百分之一,所以能與東方富庶之國相抗,正在於騰格裡賜於我們的遊牧生活,我們的氈房如羽毛輕便,我們無須像漢人那樣辛苦耕作,四季勞,肥美的草原令我們的牛羊健壯無比,自由的馬上生涯令我們的子民健壯驍勇,騰格裡的子孫是神獵手的後代,草原最偉大的勇士,當我們需要更精美的食物,布匹,或是更多的奴隸,”他一指殿中一個漢人奴隸鄙夷道:“便可以進兵抄掠,當我們的敵人前來,則可以竄伏山林,即便漢人的軍隊如牛毛,即便大理步兵再甲於天下,又怎能奈何我們騰格裡的子孫呢?”
他朗朗說來,眾人屏息靜聽,我的眉頭開始緊皺,而撒魯爾再次回看我這個戰利品,臉上的笑容深不可測。
“若是我等修習漢人文化,築城修儀,則將陷入漢人的固本自大的旋渦之中,一旦失利,則必遭圍殲。”他長歎一口氣:“佛教雖好,卻勸導人們仁慈向善,免去殺生,則必然導致我們的民眾變得軟弱,絕非用武爭勝之道,”他冷冷道:”我們大突厥將會在佛教的指引下變成一把鈍刀,為了我突厥帝國的千秋霸業,故而老臣以為萬萬不可推崇。”
漸漸地,他的眼神開始淩厲起來,聲音亦愈加坑鏗鏘有力:“如今漢人的國土分裂,內鬥不斷,而大理新集,力尚疲羸,無論是東麵還是南邊,都是我帝國增強國力的最好牧場,各位騰格裡的子孫,無論是最肥碩的牲畜,最耀眼的珠寶,還是最美麗的女人,全都唾手可奪,肯請兩位陛下下定決心,讓突厥的鐵騎踏平漢家的宮殿,讓葉榆宮中的黃金珠寶點綴皇後陛下和列位可賀敦的,讓段家最高貴的婦人成為在座各位英雄的奴隸,讓敵人的葉護,伯克和梅錄全部變成陛下的殲敵石。”
一時間,大殿上靜得可怕,眾人有人聽了駭得麵如土色,有人驚動異常,有人如癡如醉,仿佛那勝利便近在眼前,卻沒有一個人說出話來,果爾仁單腿跪在大殿中,堅定地看著女太皇。
過了一會兒,群情沸騰起來,開始有人附議果爾仁的決意,而皇後的花容慘變,撒魯爾看著女太皇微笑不語,他的母皇麵色嚴肅,過了一會,她忽地一笑,直覺得如春花一現,她輕輕地拍著手:“葉護大人果爾高見,隻是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實在不宜談論這樣嚴肅的時政,待會我們再詳談如何?”
眾人一陣愕然,識趣地閉上嘴,又有人開始諂媚祝賀女太皇萬壽無疆,果爾仁的麵色有些緊繃,看了看女太皇身邊麵色不悅的皇後,輕歎一聲,但終是恭敬地伏去:“恕老臣愚鈍。”
“你還是老樣子,”女太皇輕笑一陣,玉手戴著各色燦爛的寶戒,撐著臻首,歪著腦袋含笑看著果爾仁一會。
女太皇親自下來,扶果爾仁站了起來,緊緊拉著他的手,笑了起來:“葉護這幾年在北疆勞,很久沒見到阿史那家的胡騰舞了吧!”她大聲道:“我最喜歡的胡騰舞呢?”
樂聲又起,眾人歸位,一隊健美男兒,足踏錦靴,腰束玉帶開始跳那充滿陽剛之美的胡騰舞,身姿旋轉中,不停騰起跳躍,甚是令人側目,果真如古詩中所描寫那樣:
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滿燈前。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
宮庭的波譎雲詭似乎消散在這激動人心的妙舞中去了。
跳舞的男兒們,手中拿出各色新鮮玫瑰,突厥男女□甚是開放,俱說這些玫瑰是宮庭貴族夫人采集,上麵各自刻著芳名,誰接到胡騰舞者的玫瑰花,便能獲得心上人的青睞,眾人大笑著爭搶飛來飛去的玫瑰花,在空中下起了雨,明鏡一般地金磚漸漸地被花辮覆蓋了起來。
酒氣衝天的男人們有點鬱悶的發現撒魯爾桌前一堆玫瑰,顯然是各位貴族夫人重金賄賂舞者,將自己的玫瑰獻給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以期獲取親睞,皇帝自然是含笑飲酒,果爾仁拾起一朵玫瑰,他拿起放到鼻間嗅了嗅,對女太皇深情道:“無論老奴身在何處,始終記得女主陛下的玫瑰,永遠是這般香氣裘人。”
女主陛下那同撒魯爾一樣漂亮的酒眸波光流轉,對著果爾仁但笑不語。
喝醉酒的卡瑪勒紅著一張臉移到胡騰舞群裡,跟著胡亂地跳了起來,引著眾人哈哈調笑起來。那領舞的男子一個騰挪,嘴裡吊著的那支玫瑰看似甩向撒魯爾,中途碰到卡瑪勒手中揮舞的酒壺,改變飛行方向,甩到了我的桌上,把正在喝酒的我給嚇了一跳,我這才注意到領舞的男子那雙眼睛甚是眼熟。
酒過三旬,那胡騰舞者已是紅汗流滿珠帽,女太皇不甚酒力,便讓撒魯爾繼續招待群臣,在眾人女主陛下萬歲,健康長壽大呼聲中,女太皇笑著讓皇後扶著進入內宮。
撒魯爾也擔心碧瑩的身孕,讓侍女攙扶著她也回她的宮殿去了,她臨走時,卻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讓我好一怔,隻因那目光如何陌生。
過了一會兒,撒魯爾下令讓跳胡騰舞的大漢們下去,讓女舞伎跳起西域柔美的胡旋舞,我自以為經過開放的前世,這幾年又走南創北,也算是見過世麵的人了,卻依然瞠目結舌地發現,那些舞伎們可以成功地舉辦一場盛況空前的巴黎時裝內衣展,皇庭的女眷退得差不多了,男人們自然在醉眼朦朧中,開始放浪形駭,有的跑到中場去拉著舞伎們跳舞,有的吃吃笑著追逐那些美麗的侍女。
我用酒壺打暈了一個向我撲過來的滿臉色相的男人,站了起來,向殿外走去,王庭的花園裡月光靜靜地流瀉,清泉淙淙流淌,夜晚的氣息悄悄傳來,酒也醒了不少,手中玫瑰花的香氣濃鬱,我坐在清泉的小石旁,在月光下慢慢地將那朵黃玫瑰一瓣一瓣狀似無心地摘下來,我借著月光,卻見最後一片赫然印著燕子樓東人留碧,木槿花西月錦繡,落款是一個V字,周圍五朵玫瑰花。
“莫問!你在做什麼?”身後冷不丁地響起撒魯爾的聲間,我順勢手一顫,那最後一瓣的黃玫瑰也飄落湖水裡,嫋嫋地沉下黑暗的水麵,我轉過身來,卻見撒魯爾倚在花架旁邊,笑意盈盈地看我,而坐在泉水邊看著他的我,感覺他竟比白日裡更顯得傲藏健壯。
他跑過來,自顧自地坐下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臉上有著深深的酒暈。
他似乎很熱,不耐地用手指解著那盤花繁複的領口,酒瞳星眼迷醉,高大的身形籠著我,他嘴裡的酒氣輕輕鑽到我的鼻間,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是永業元年那晚除夕,原非玨同我們喝得醉熏熏地,卻依然撤著我的衣袖拚命嚷著木丫頭三個字。
還記得非玨曾說過要帶我回西域好好看看他的疆土和國家有多麼的遼闊,民風淳樸,卻萬萬沒想到是如此形式。
段月容早就寫信給他願意用葉榆大皇宮內無數稀世珍寶來贖我和卓朗多瑪,今日又奉上釋加摩尼的佛骨討好女太皇陛下,可是撒魯爾的酒瞳卻分明藏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東西,眼前這個看似熟悉又萬分陌生的帝王對我究竟要做什麼?
撒魯爾伸了一個懶腰,輕敲額頭,用突厥語咕噥著:“頭痛。”
他說得很輕,可坐在對麵的我卻聽見了。
我掏出袖中的絲娟,在水中絞了絞,遞給他:“陛下想是喝多了酒,敷一敷吧。”
他頭也不抬地接過來擦著臉,我坐在對麵的石頭上,看著他有些發呆,不想他在絲娟下低低輕笑了起來:“你又盯著我看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無禮,不安起來。
不遠處那棵神奇的百年樹母神沉靜地看著我們,樹葉上露珠輕凝,在月光下泛著光,好像灑上了無數的碎銀子。
空氣中蔓延著玫瑰的芬芳,混合著黑夜的氣息漸漸地飄入了我和他之間,不遠處宮殿的樂聲和喧鬨渺渺地傳來,撒魯爾從娟子下麵抬起頭來,和我一徑默然對視,他和我的影子在水麵上婆娑地忽碎忽合,好像是我們這一世顛沛流離的命運。
他忽然彆過頭去,自黑錦鑲金邊的袖中伸出手來,摘邊的一朵白玫瑰,目光灼灼地向我遞來,我呆了三妙鐘才明白,這是給我的。
我傻傻地抬手接過,不小心卻被那玫瑰的花刺紮破了指尖,我輕叫了一聲,本能地一放手,掉下來的時候用手一接,又被紮了一下,我不得已又拋向空中,來來回回像耍雜技似的,最後我的手紮了幾個洞,而那枝的白玫瑰已墜入清泉中,在水麵中沉浮了幾下,緩緩地浮在水麵上似是探了個頭,悄悄看著我們,我有些歉意地看著他,想去檢那朵玫瑰,他卻拉住了我的雙手,看著我的眼睛,了我的流血的指尖。
指尖的酥麻感竄上我的心頭,他看著我的酒瞳似乎也有些迷惑了,他悄悄拉近了我,湊近了我的臉龐,悄然問道:“你到底是誰?”
他的唇貼上了我的,呢喃道:“好像我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認識你了。”熱意在我和他之間流竄開來。
他的酒氣撲鼻而來,我在理智失去以前,側過頭,退出他的懷抱,淡淡道:“陛下,你醉了。”
他一愣,輕笑著抬起我的下頜:“你是在怪我吧?怪我當日用那種粗暴的方式將你帶會突厥來?”
我挪開他的大掌,望向那棵樹母神,淡笑著:“陛下可知道方才這棵樹母神落下多少棵核桃?”
撒魯爾那麼一愣,我俯身檢起一顆胡桃,輕輕擦去塵土:“就在剛才,我聽到兩下墜落之聲,親眼看到五顆胡桃落下,現在我又檢到一顆。”
“陛下說得對,人如何能永遠生活在過去啊?”我看著明月長歎一聲,將那顆胡桃輕輕放到他手上:“世間萬物變幻莫測,彈指間八年已過,多少滄海桑田,人世變幻,永業三年我失去了很多朋友,很多親人,包括我那朋友,我的命運也完全改變了。”
“就算我同我那朋友的情份淡了,變了,可是至少擁有過那美好,如今莫問所有的,也隻有那些美好的記憶了。這樣也好,他們會永遠鮮活地生活在莫問的腦海中,成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現在想必我那朋友同你一樣嬌妻美妾,兒女成群,我更該為他感到高興,”我對他笑了:“不管怎麼樣,我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了,所以我想懇請陛下放我卓朗多姆夫人回大理吧。”
撒魯爾的酒似乎全醒了,靠在花架子上,陰晴不定地看著我:“你還是在怪我,我前一段時間因為戰事冷落了你。”
我輕笑著搖搖頭,他卻沉聲說下去:“我把你和那個那驕蠻的公主留下,不過是想再逗逗段月容罷了,看看還能再詐出什麼來,”他哈哈一笑:“他可真夠聰明的,從女太皇最信奉的佛教著手,放心,到時自然會把那驕蠻的公主還給他,至於你你且放心,你救了我,一路之上你也為我受了委屈,我定會封你作我的可賀敦。”
我正要開口,他再一次走近我,輕輕攬起我的腰,柔聲道:“漢人重男輕女,任你如何才華橫溢,非尋常人可比,卻隻能女扮男裝,謹慎度日,可是在大突厥帝國,成為緋都可汗的妻子,你將獲取無上的權利和地位,以你的才華,必能在突厥帝國名垂青史,受到騰格裡的護佑。”
我輕推開他,也笑道:“陛下,莫問從來沒有想過要名垂青史,榮華富貴,我要的不過是自由自在的生活,還請陛下看在我曾救過陛下的情份上,放莫問回去吧,將來莫問也好讓君記支持陛下的絲綢之路。”
“陛下,皇後著人來請您。”阿米爾平板的聲音傳來,驚醒了相互凝視的兩人,我一抬頭卻見阿米爾站在玫瑰花叢的另一側。
“知道了。”撒魯爾滿臉的不高興,然後對我似是想了一會兒,忽如春風一般笑彎了一雙酒瞳,他伸手輕扶著我的臉頰輕聲道:“你可是在故意引起我對你的興趣吧。”
啊!我在那裡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臉了悟的樣子,心想這人的想像力還是很小時候一樣豐富得過了頭!
“我告訴你,莫問,”他輕歎一聲,又把胡桃塞回我的手中,笑道:“你成功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他又轉過頭來,那雙酒瞳在夜色下放著暗紅的光芒,如幽靈閃爍,我混身一冷,卻聽他說道:“莫問,一個女人若有一顆冰雪聰明的腦子固然是好事,但女子當以溫柔恭順為美德,所以,見好就收吧,欲擒故縱這個遊戲其實並不適合你。”
在這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感到一個鐵一般的事實,非玨真得已經死了。
以前的非玨絕對不會說出這種傷人的話,甚至不會有這種想法,既便有,也絕不會放在我身上。
緣聚緣滅,世事無常,我想我與非玨的緣份儘了,真的儘了
“樹木神,”我回頭看看那棵胡桃樹,喃喃道:“請你保佑我早日回中土吧。”
“夫人,請跟我回去吧。”
回過頭去,卻見是藍眼睛的拉都伊,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可是那雙眼睛卻閃著一種自已為無人能讀懂的狡黥,她應是看到了剛才的一幕,現在故作鎮定。
叭!一聲輕響,拉都伊本能地往旁邊一跳,我也嚇了一跳,一低頭,原來是手上的胡桃給我給捏碎了,我撇開碎殼,把桃仁挑出來一點,嘴裡,慢慢嚼了起來。
唉!真香,弓月城的薄皮胡桃果真名不虛傳,我咀嚼著胡桃仁,仿佛在咀嚼著往事
那個拉都伊一直在偷偷看我,我便大方地拿出一點給拉都伊,突厥語慢慢道:“想吃嗎?很好吃的,嘗嘗吧!”
她的臉一紅,然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搖搖手,在前麵帶路。
我回到了涼風宮,還沒到近前,一個影子竄了出來,拉都伊嚇了一跳,我輕聲喚道:“七夕。”
那個影子坐了下來,大尾巴在地上嘩嘩掃著,汪汪叫了一下。
我撫上它的大腦袋,才感到一陣疲倦,看到卓朗朵姆房間的燈還亮著,便走了進去,卓朗朵姆坐在床上有些發呆,看守她的侍女是一個陌生的宮女,略微上了年紀,看上去同阿黑娜差不多,棱角有些分明的過度,加上鼻梁高高,兩眼狹長,怎麼看怎麼像是童話裡的巫婆。
她正坐在旁邊做針線,看我進來了,便站起來,行了個屈膝禮,我暗忖:以往侍女都在外麵守候,為什麼現在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裡?
“不知道這位姐姐怎麼稱呼?”
“奴婢叫米拉,是可汗陛下派來專職照顧公主的。”
什麼叫專職,我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麵上仍笑道:“多謝你替我守了公主一天,現在你下去休息吧,我來照顧她。”
那個侍女動也不動,隻是垂首道:“恕奴婢不能,現在卓朗朵姆公主身上有孕,這幾日公主情緒不穩,陛下令奴婢日夜不離公主殿下。”
我大驚,回頭快步走向卓朗多姆,她卻哇地撲進我懷裡大哭了起來:“莫問,我該怎麼辦?”
“彆哭!”我心中也急燥起來,這個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段月容總是對我說不喜孩童,故而他的後宮美女如雲,卻至今無所出,卓朗多姆肚子裡的孩子是大理儲君的長子,極有可能是下一任儲君,撒魯爾這回可逮到了一條大魚,這下他獅子大開口還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就此把卓朗朵姆和肚子裡的孩子作為質子一直留在突厥,這下卓朗朵姆的歸程就不知是何日了。
我輕聲細哄:“彆哭,這是好事啊,卓朗朵姆,你懷上了段大子的長子,指不定你以後能當上大理的皇後啦!”
我又哄了半天,卓朗朵姆漸漸哭累了,在我懷裡睡著了,我將她放平,輕輕蓋上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間,這一日發生的事太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七夕好似感到了我的驕燥,輕輕跳上了榻,臥在我的身邊,我便摟著他一夜無眠。
我們過了非常平靜的幾天,偶爾撒魯爾也會邀我去騎馬賞玩,對我極儘有禮,如同對待一個鄰國外交官,絕口不再提挽留我的話,有時會自然地問起我在大理及江南的生活情況,我隱隱聽出了撒魯爾的話外之音,似是在詢問我大理及江南的兵力部署。
事實上,這八年來,隨著段月容的財產越來越多,他與其父大理王對我越來越信任,他幾乎對我不避諱任何話題,有時遇到軍政難題,好像還故意在我麵前唉聲歎氣地全盤說出,兩隻紫眼珠卻滴溜溜地看著我,擺明了想聽我的建議,大理的情況我了然於心,但見識到撒魯爾夜裘多瑪的殘酷,我便在他麵前詳裝不明,有時逼急了,便淡淡道,如此重要的內情,段太子之流如何肯告訴我一介聒嗓婦人,至於江南張之嚴曆來格多疑,更不會告訴我了,他的酒瞳便暉澀難懂。
然而每到我提起放我和卓朗多姆回去這個話題時,他也總是巧妙地繞開,看著我一臉慘淡,他卻麵有得色。
我怛心初為人母的她在這樣的情況下很難安心養胎,便不時地陪著卓朗朵姆聊天,有時也陪著卓朗朵姆在一方小天井裡走走。
卓朗朵姆整個人一下子靜了下來,不再大聲哭鬨,也不再打人撒潑,隻是經常一個人望著窗外發呆,夜晚偶而留我夜宿,我才會聽到她在夢中的低泣,喚著段月容的名字。
這一日我陪著她到一方天井裡走走,涼風殿外的小花園裡雜草叢生,動依舊有幾株植物生氣勃勃,極少開口卓朗朵姆看著一株鮮花快要凋零的植物,低聲道:“這是木槿花吧?”
看著這株與我同名的植物,我笑了:“植物比人類的多,它們尚且能在這裡活下去,我們一定也會的。”
我正要展開我鼓勵卓朗朵姆的強大攻勢,聽到後麵一個聲音在小聲嘀咕:“真是雜草,怎麼也除不儘,難怪大妃不喜歡。”
熱伊汗古麗王妃,也就是是撒魯爾汗最喜歡的王妃,在後宮奴婢們都稱她為大妃民。
我和卓朗朵姆都聽到了,回過頭去,卻是那個被派來監視我們的拉都伊,沒事老我們,有一次被我發現我在如廁的時候她居然也在“工作”
她見我們看她了,趕緊低下頭,作恭順樣,兩隻精明的藍眼珠卻發著湛湛的光。
我越來越不喜歡她,可是她的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問道:“你方才說的是熱伊汗古麗王妃不喜歡木槿樹?”
她抬起頭來,看我們的目光沒有絲毫恭敬,一提起大妃,立刻高昂起天鵝般地細脖子傲然道:“回夫人的話,金玫瑰園是可汗最喜歡的休憩之所,隻準大妃子隨意出入,王宮裡到處皆是珍稀植物,木槿生長太快,與眾多品種爭奪陽光與土地,大妃子尤其不喜它侵略金玫瑰園的土地,為了玫瑰更好的生長,便將我王宮裡所有木槿都除去了。”
我一愣,心中便是沉沉,我自然是理解她不喜歡木槿的真實原因,隻是這樣做分明是對木槿或者說是我深惡痛絕之,為什麼,碧瑩,你的心中為何如此恨我?
我難受地感歎間,沒想到卓朗朵姆,無神的目光也開始聚了焦:“木槿在漢地是君子之花,在吐蕃,卻是像征著吉祥的仙女花,就像格桑花一樣。”
“沒想到在突厥卻被認為是雜草,”她慢慢轉過頭來,犀利地盯著那個拉都伊,輕蔑道:“像你這樣狗仗人世的恰巴,要是在多瑪,早就被割了舌頭,被買到營子裡去了。”
拉都伊的臉色一下子蒼白了起來,咬著嘴唇,眼淚在眶裡打轉,半晌恨聲道:“還不知道是誰會被買到營子裡去呢。”
啪!一聲響亮而清脆的聲音在拉都伊的臉上響起,阿黑娜無聲無息地進來,盯著拉都伊大聲喝道:“放肆的奴婢。”
拉都伊頂著臉上紅紅的五道指印,跪下來,淚流滿麵,儘管如此,仍然捂著自己的嘴,儘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雙淚光瑩瑩的藍眼睛裡盯著我,充滿了怨毒了火焰,仿佛要將我們活活燒死,我心中一驚,為何這個女孩小小年紀,目光如此狠毒?
卓朗朵姆在一邊冷笑不語,阿黑娜冷冷地看著拉都伊的藍眼睛道:“我早就提醒過你,這兩位夫人現在依然是可汗請來的重要客人,不容你出言不遜,米拉。”
米拉從旁邊像幽靈一樣閃了出來,溫順地站在阿黑娜身邊,阿黑娜說道:“把這個奴隸拉下去,按律賞她二十鞭子。”
米拉的眼中竟然閃出一絲興災樂禍,一把揪起拉都伊的肩膀,將她提了起來,拉都伊急地大叫起來:“你們不能動我,我是大妃娘娘的人。”
米拉的臉陰了下來,看著同樣麵色不怎麼好看的阿黑娜,就在這時,有人快步走了進來,卻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年青侍官,阿黑娜和急忙跪下行禮:“見過依明侍官。”
那個年青侍官司對於場中發生的事,看也不看,隻是對阿黑娜欠身道:“女太皇有命,請君夫人前往冬宮喝‘葡你’。”
冬宮和夏宮是突厥王宮最有權勢的兩個女人住的,而這兩個女人便是女太皇和皇後。
他剛要轉身離去,卻又突然回頭,晲了跪在地上的拉都伊一眼,淡淡道:“女太皇還說了,以皇後禮儀事卓朗朵姆公主及君夫人,凡冒犯者無赦。”
然後他又回身恭敬道:“請夫人速速更衣。”
阿黑娜立刻擁著我過去了,我回頭又囑咐幾句卓朗朵姆好生照顧自己,我去去就回這類的,她削瘦的身影靜默地立在中庭,秋風揚起滿地樺樹葉,同她的衣袂一起翻飛,形容消瘦間,滿是蒼涼與落寞,默默地看著離去。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鏡子前,腦子飛快地轉著,這個女太皇要見我做什麼?
難道是因為撒魯爾最近與我過從太密?
依明對阿黑娜招招手,她便出去了,隔著幃幔我依稀地看到,那個依明好像在對阿黑娜說著些什麼,然後我被打扮了一番,可能時間緊迫,她這次並沒有大動乾戈地為我梳頭,隻是由著我垂著一個大辮子,連衣衫也隻換了身較耐穿的羅裙。
我們臨出門前,還是去看了看卓朗朵姆,她的臉色不太好,她對我道了句小心,我匆匆地出了門。
冬宮在東麵,我所在的涼風殿位於西側,從西麵到東麵,金玫瑰園是必經之路,如果能穿過玫瑰園,其實可以省一大半時間,然而由於帝國主義的壓迫,那四個抬著我的黑奴廢了老勁,老遠老遠地繞過那美輪美奐的金玫瑰,走上一條前往冬宮最遠的路。
一陣陣天籟般地琴聲傳來,我支楞起耳朵細聽,竟是碧瑩的琴聲。
正在往事中盤旋,琴音嗄然而止,隨即幾個華服侍女高叫之聲從旁邊的金玫瑰園傳來:“大妃在這裡彈琴,什麼人在那裡?”
依明苦著臉,黃褐色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但立即恭順地輕聲答道:“奉女太皇命,請大理君夫人前往冬宮。”
奴仆將我放了下來,同依明一樣,趕緊跪在那裡,我也慢慢地下轎,慢吞吞地跪了下來。
腳步聲傳來,人未近,一陣玫瑰的芬芳早已裘來,我微微抬頭,透過那五彩斑闌的秋紫羅蘭花牆,卻見幾個豔姝的身影。
頭前一個小腹微籠,滿身富麗華貴,即使有些距離,她的烏發上稀世的珠玉寶石,在陽光閃著耀眼的光芒,依然讓我微迷了一下眼,正是碧瑩。
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帶著白麵紗的女子,一雙妙目向我猛地投來,對我閃著冷酷而憎恨的光芒,我呆愣間,那支充滿芳香的隊伍停了下來。
隨著一陣環佩玉鐲的輕響,我的眼前從天而降一幅精工繡製的金繡裙擺,沾著花露,拖在青草叢中,蝴蝶弓鞋上的珍珠在我麵前顫顫地,我不由慢慢抬起頭來。
誰能想到這是八年歲月之後,我與碧瑩的第一次麵對麵竟然是這樣的,我成了多大理在突厥的人質,而她成了突厥高貴的王妃,我跪在那裡,她在陽光下驕傲地仰視著我。
她比以前長高了,生了兩個孩子,豐滿了許多,本就出身官宦世家,千金之質,如今在撒魯爾的寵愛與權勢榮華的滋潤下,她比在紫園裡更是不知美豔了多少,正如同這玫瑰園裡上萬株名貴的玫瑰一般,氣質更是高貴不凡。
她琥珀色的眼瞳依然在陽光下折射著水晶般的光芒,卻早已沉澱了世情,不複少年時代的清純,那冷洌的凝視讓我聯想到那種冰山下埋藏的鑽石,光芒耀眼,卻又冷入人心。
我緩緩地移開了目光,默然地望著她裙擺上的淡粉繡荷花樣。
我感到她的目光凝注在我身上許久,久到我連腿麻得沒有了感覺,久到連依明也開始咳嗽了起來:“若大妃無事,女太皇陛下還在等著君夫人。”
“大膽的奴才,不過是個閹人,敢這樣同大妃講話?”出聲的是那個站在碧瑩身邊的白紗女子,她的聲音粗嗄嘶啞,比雄鴨的聲音好不了多少,加上她的突厥語很糟,聽上去更難聽。
“算了,香兒,”碧瑩柔柔地聲音傳來:“君夫人快快請起,本宮不妨礙你們。”
依明放眼目送她們消失在眼瞳中,趕緊過來扶我站了起來,我一手輕我可憐的腿,一手搭著依明一跳一跳地坐回軟轎中。
我微掀轎簾的紗羅,望著她們的背影,輕聲問道:“那個叫香兒的侍女,是漢人嗎?”
依明垂首道:“正是,她是大妃還沒有嫁給可汗以前,有一次進集市,無意見從市場上買回來的奴隸,騰格裡在上,夫人真應該瞧瞧她剛進宮的樣子,”依明的眼中滿是輕蔑,“剛買回來的時候混身都是傷,又瘋又傻,整日整夜大叫,嗓子就是這麼壞的,現在可是大妃的紅人了。”
想起碧瑩以前可是掃地連隻螞蟻也不敢殺,她的身剛好轉的那陣,我和於飛燕偷偷把西楓宛的一隻鴿子給打下來,想給她墩湯喝,沒想到她死活不讓我們動那隻傷鴿,反倒細心照料她,我那時罵了她半天,她看著鴿子難受地對我說道:“木槿,這隻鴿子,身邊沒有親人,同碧瑩一樣,現在又受了傷,我現在照顧它,就像木槿照料我一樣,好妹妹,就彆殺這隻鴿子了吧!”
我那時在心裡輕歎一聲,表麵上罵了她幾句傻丫頭,卻還是由著她照顧著那隻苯鴿子,然後又將它放走了。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笑道:“看起來你們的大妃心腸很是善良。”
依明奇怪地看看我,敷衍幾句間,冬宮到了。
他們沒有引我去女太皇的攸揚殿內,反而將我帶到一處精致的小花園,雖不及金玫瑰園的規模,倒也雅致,依明悄然退下,遠遠看見有幾個窈窕的身影在花海中,五彩的色塊間,我用力嗅了嗅,用力打了一個噴嚏。
我實在很久沒有穿這種高底弓鞋了,昨天又剛剛下過雨,我的腳底下鵝卵石一滑,眼看就要摔了個狗啃屎。
一隻溫暖的手猛然伸來,讓我挽回了我君莫問的麵子,我掙紮著爬起來,“多多,多謝。”
我抬起頭,正道著謝,然後結巴了起來,卻見一個駝背的老人,弓著身子,高度隻到我腰間,臉像老樹一樣皺起來,皮膚乾枯得像樹皮,他的雙手指甲間嵌滿是黑色泥土,身上也全是泥塵,看上去像像個花匠。
他的一隻眼睛蒙著布,另一隻眼睛小得跟綠豆似的,灰白稀疏的腦門上還腫著一個大瘤,我一陣恍惚,唉!這個老頭怎麼這麼像小時候花家村的那個小孩的克星,凶惡的獨眼龍張老頭。
我歪著腦袋打量著駝背老頭子的同時,他那王八似的的小眼睛帶著混濁的光,似乎也在那裡慢吞吞地看我,幾乎要湊到我臉上去看了,他著一口無懈可擊的突厥語,洪亮無比:“萬能的膳格裡在上,依明大人啊,你怎麼越變越漂亮了?”
“張老頭,這是太皇召見的君夫人?”可能是怕老人耳背,依明大聲說著:“還不快讓開。”
連名字也一樣,還真巧了,那個老人的確是耳背了,支著耳朵聽著依明喊了好多遍,才慢慢踱開了去,走時還慢騰騰地一步三回頭,小小眼睛謹慎地盯著我直看,仿佛是防著我作賊似的。
“這是阿史那家最捧的花匠,也是突厥最捧的花匠了,”依明嫌惡地輕拍身上的塵土,“彆看他長得那樣,這手藝倒真是好啊,整個王宮的花草全是他照應的,連金玫瑰園的也是。”
我微點頭,進入花園中心,兩個白衣人影由遠及近地走來,身穿普通的粗麵衣服,微沾泥土,手上拿著鐵鍬,竹籃,裡麵放著新摘的各色花草,龍膽草,秋麒麟,水晶蘭,還有木芙蓉帶著秋露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起,隻覺五彩繽紛。
兩人竟然同我一樣隻紮了個辮子,當前一個神情貴不可言,後麵一人嫵媚俏麗,卻恭敬而立,都衝我淡淡地微笑,卻是女太皇和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