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和孟嘉從富春江逆流而上,但見兩岸秋山,赤紅金黃,景色豔麗。在中國南方此一地區,草木蔥蘢。岸上危崖聳立,高百餘尺。水流深廣,山勢巍峨,翠影輝映,水呈碧綠。沿江風光之美,為人間所罕見。富春江及天目江,水勢浩蕩,北自延州,南自金華的屯溪而來,相會於此,全境土壤肥沃,商業茂盛,江上帆船載貨,駛赴杭州。北方之童山濯濯,至此已杳不可見,隻見高地雄偉,林木青翠,鳥聲上下,隨地可聞,山巒自安徽南部之黃山迤邐而來,綿延數百裡,山勢嵯峨,峰巔積雪。江既名富春,若謂富有春光,誰曰不宜?與孟嘉和牡丹同船的乘客有十數人。白薇先一天返回,好準備歡迎他倆的光臨。他倆在船上真正覺得十分清靜,知道絕無乘客知道他們是何許人也,兩人在初戀的柔情蜜意之中,牡丹一路之上,不斷輕鬆漫談。自由自在,單獨而隱密,何況萬古清新不變的山水,嫵媚的景色,令人心醉。牡丹預想到那必不可免的事,那天夜晚,一定要發生。船在桐廬靠岸,有幾個客人下船。桐廬這個河邊碼頭有寥寥數條鋪鵝卵石子的街道。若水戴著黑羔皮帽子,正站在碼頭上迎接他們,把他們帶到家去。他那個土耳其式的高帽子更使他給人一個頎長的印象。在這個河邊的村莊裡,若水是人都熟悉的。他生的瘦高白淨,那種俊逸,特彆出色;他那修剪整齊的唇上的小胡子,使他看來英俊動人。不知為什麼,他總喜歡穿一件寬大的長袍,脖子上不扣紐扣兒,鬆垂著像個口袋。“白薇在家等著您兩位呢。她不能親身到江邊迎接,非常抱歉。”孟嘉說:“有您一個人來就夠了。”若水已經雇好了苦力給他們挑行李,另外雇了兩頂轎子。孟嘉說:“走著去不行嗎?”“這段路有兩裡遠呢。”孟嘉轉向牡丹說:“你覺得怎麼樣?”“這麼美,為什麼不走一走?”若水說:“何必呢?上轎吧。要下來走,隨時可以。我已經買了兩根手杖。”牡丹說:“這才好玩兒。”說著搶去一根沒上油漆有疙瘩木瘤的手杖,那就是從本地樹林裡砍來的。若水看見牡丹眼睛不住閃動著快樂的光,前後左右跑來跑去,他對牡丹說:“看見你興致這麼高,好高興。”幾個年輕的轎夫爭著要抬牡丹,喊著說:“坐這一個吧。”這種爬山的轎子結構至為簡單,就是一把矮藤椅子,前麵係著一塊板子供放腳之用,兩根大竹竿子從椅臂下穿過,捆緊起來。牡丹邁步坐上,轎夫抬起來,往前走去,她看見若水的黑羊羔帽在前麵一冒一冒的,孟嘉的轎子殿後。半路上,牡丹看見一隻山雞飛進樹林裡,顏色鮮豔的羽毛長尾在後麵拖著,她轉過身去指給孟嘉看。她的轎夫說:“小姐,坐好哇!彆亂動!”彆的轎夫也接著說。因為轎子上每一兩重量都壓他們的肩膀上,當然平穩是很重要的。“噢,對不起……咱們為什麼不下來叫他們輕鬆一下兒?我心裡很想走,乾什麼非讓他們抬呢?”孟嘉和牡丹心有同感。兩頂轎子站住了。一個轎夫說:“沒見過這樣的小姐。”牡丹對那些轎夫很平易自然,她問:“你們抬我沉不沉?”“不,一點兒也不。什麼時候兒您想上去,就告訴我們。抬您很輕鬆。”他們三個人都下來站了一會兒,遠遠眺望鄰近的山峰,轎夫則用黑色毛巾擦擦汗,年歲最大的則在喘氣。孟嘉說:“老伯伯,不用忙。現在還有多遠?”“三成已經走了兩成。剩下不到半個鐘頭了。”現在小徑從山茱萸和楓林中蜿蜒前進。路上處處有露出地麵的樹根和石頭,幸而紅土地十分乾燥,走起來還容易。三個人向前步行,轎夫抬著轎子在後麵跟隨。若水特彆注意孟嘉,他邁著矯健的步伐,向前慢慢的走,似乎是磨磨蹭蹭,頗有留連不舍之意。若水說:“你看見我們後麵那個老人了吧。一年冬天,我由下麵上來。當時風大,一路都難走。離頂上隻走了一半兒,他覺得沒法兒上去了。他咳嗽得厲害。我說我下轎走,讓他和他的同伴兒下山去。您猜怎麼著?我給他轎子錢,他不肯要。他說:‘不,不要。我應當把您抬上去,現在抬不上去了,錢不能要。’我隻好勉強他拿著,最後,他隻好接受了,不過不像是當做工錢,是當做賞錢拿的。這種人可以說是今之古人,現在不容易找了。”由樹林子裡出來,是一片高地,前麵就平坦了。向後回顧,他們看得見下麵那個小小的村子。他們右邊,山地一直向下傾斜。那段暗綠的山坡的遠處,山峰重重,高聳天際,淺淡的藍色,與遙遙的碧落混而不可分。他們看見路遠遠的頂端,有一個瀑布,自高處傾瀉而下,在陽光之中閃耀,猶如晶亮的銀線。山間的空氣,顯然微微有涼意,但涼意襲人,頗覺愉快。他們隻走上來一裡地,便是一個嶄新的天地,花草樹木便大為不同,空氣芬芳如酒。牡丹向孟嘉說:“真是天上人間,對不對?”這位翰林學者問:“這山上有甚飛禽走獸?”“有野兔兒——您可以看得見各處跳跳蹦蹦的,還有一種小頭的花鹿,土撥鼠多得是。我聽說有野豬,不敢說是不是真有。您打獵嗎?”“很少。”若水說:“我不傷害這些動物。”“這兒隻有你們一家嗎?”若水說:“在我住的那兒,除去我們之外,另外隻有一個農家。偶爾有牧羊人上山來,那時我們才聽見咩咩的小羊叫。您來到這兒,我們彆無所有以饗嘉賓,隻有新鮮的山中空氣,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孟嘉立刻對若水非常喜愛。他說:“你之為人,頗合我意。但有你這樣福氣的人並不多。”牡丹覺得很高興,她說:“是嗎?來此世外深山居住,真得需要點兒勇氣才行。”他們一直不停往上走,直到河邊才看見房子。若水對轎夫說:“我想我們不會再上轎了。你們是願上來喝盅茶呢?還是要回山下去?”轎夫說天快黑了,他們若不再坐轎,他們願早點兒回家。隻有一個跟他們前去。他是挑行李的,等一下兒他把轎錢給大家帶回去。若水指著左邊河堤上的一個缺口兒,說再往前走就是嚴子陵釣台了。“那太好了。明天咱們一定要去。”“風從那個缺口兒過,非常強,會把人帽子刮掉的。”牡丹對孟嘉說:“等一下兒!明天是九月九重陽節。你的名字正好和晉朝的孟嘉相同。真是夠巧的!”在晉朝,清談之風最盛,江夏人孟嘉在重陽節與人共遊龍山,風吹落帽而不覺,因此典故,他使重九出了名,而重九也和“孟嘉落帽”永不可分了。孟嘉說:“你若不提,我還想不起來呢。”“也不是我想的,白薇記得,她告訴我的。咱們要慶祝一番。”轉過山頂之後,若水的房子已經在望,隱藏在一個山頭的凹進之處。轉眼看見一個白色女人的身形走了出來。牡丹喊叫道:“白薇!”隨即加速跑過去。白薇向牡丹揮手,表示歡迎,然後邁步往山坡下走,前來迎接。白薇走起來飄飄然,步態輕盈,有幾分像豹的動作。她身段極為窈窕。孟嘉看見白薇眉清目秀,鼻梁筆直。頭發向後梳得十分平滑,像牡丹一樣,穿得很隨便,隻是一件短褂子,一條褲子。她的目光向梁翰林凝視,因為這是初次相見。經介紹之後,她很斯文的微微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來,真是美如編貝。她向翰林說:“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孟嘉也以普通的客套話回答。抬起頭來看綠釉燒就的這所彆墅的名牌。孟嘉倒吸了一口氣,不勝驚喜,原來當前的六個字是:“不能忘情之廬。”牡丹說:“你看完這個地方兒的景色再說吧。”聲音裡洋溢著喜悅和熱情。他們走進屋去。白薇的目光幾乎一直沒離開她這位貴客之身,因為她已經看透了她這位女友的秘密,看出來這位貴客三分像學者,七分倒像她這位女友的情郎。屋子裡,光亮通風而寬廣;家具淳樸簡單,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然的樣子。在地板的當中擺著一雙淡紅色的拖鞋,看來頗為顯眼。丈夫說:“喂,白薇!有客人來,我以為你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兒呢。”白薇向丈夫甜蜜的微笑說:“我沒收拾嗎?我已經儘力收拾過了。”牡丹笑得眼睛都眯糊著說:“我跟你怎麼說來著?”她這是向孟嘉說的。這一切都出乎孟嘉的意料,他不由得脫口而出:“妙想天開!真是結香巢於人境之外,彆有洞天!”他心想地板中間若是沒有那雙淡紅的拖鞋,這棟房子就不太像個香巢了。屋裡有沒上油漆的書架子,上麵橫七豎八的放著若乾卷書。右邊擺著一個鴉片煙榻。孟嘉問:“你抽大煙嗎?”“不,隻是陳設而已。白薇要擺在那兒。有那麼個東西使這個屋裡覺得溫暖,尤其是夜裡點上煤油燈之後。”若水說:“來,我帶你看我的花園兒。”他領著客人到麵臨江水的高台。約兩百尺深的下麵就是那緩緩而流的深綠色的富春江。懸崖之下拴著一條漁船,看來隻像一片發黑的竹葉。在江對麵的岩石岸上,山巒聳立,現在山巒的頂端正是楓葉如火,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夕陽餘光照在葉子上,楓葉往下顏色漸漸成為赤紫、棕褐、金黃,如浪,如雲。往右看,江水有一部分隱蔽起來,不能看見,對岸則鄉野平闊,遠與天齊。孟嘉問:“你的花園兒在何處?”若水從容風趣的回答說:“這就是我的花園兒。景色隨四時而改變,妙的是,我不費一錢去經營照顧。”孟嘉頗有會於心。他不由得念出:“不能忘情,誠然,誠然。”他們回到客廳。白薇帶著牡丹去看她的南屋,這間屋子是空著的臥室,有時若水白天在此歇息。若水陪著翰林到旁邊的書房,桌子上擺著一壺水。若水說:“隨身用的東西您都有吧?您該梳洗梳洗,歇息一下兒了。”孟嘉說:“這屋子好極了。”十分高興,對這種安排感到非常愉快。若水告辭,進入廚房。這時白薇帶著牡丹到對麵她的臥室閒談。過了半天倆人才出來;這時孟嘉正一個人漫步,觀賞書房窗外人造的假山。孟嘉問她倆:“若水在哪兒?”白薇說:“他在廚房。”牡丹說:“若水很會做菜呢。”孟嘉覺得對若水是莫測高深。他的名字“若水”,是源於老子的名言“上善若水……處眾人之所惡”。孟嘉很想了解這位處士的品格。孟嘉問:“他在廚房乾什麼呢?”白薇回答說:“他無為而無所不為。他在燉羊頭給你接風。他興之所至,也提筆作畫。他也寫詩,但常不終篇而作罷。可是他一整天的忙。我們的木器是他自己設計的。他也種菜,他幫著農夫的孩子去澆菜園子……”這些話並不足以向孟嘉說清楚為何若水要這樣過活。一個人若過得快樂並且生活上一無所為而且自覺滿足,必有其偉大之處。也許他之為人是秉性嚴肅,尖酸機智,正如他這個彆墅的名字所表示的一樣,他知道人生的真諦,他認為自己應當把人生過得十分美滿,至少不要把人生自行破壞。如今有白薇相伴,他夢想中滿足的生活似乎已然實現,他似乎已然如願已償。首先說,一個主張不殺生的人,卻是一個烹製羊頭肉的行家,是自相矛盾,也是他的“不能忘情”的一個例證。他不殺生,但他並不堅持吃素,並不戒絕肉食。他兩手端著砂鍋由廚房出來時,他的臉上,因為製此美味,顯得又喜悅又得意。他做菜是個行家,這是毫無疑問的。這個菜做得在肉的肌理上像是小牛肉,是要熱著吃的。孟嘉嘗得出裡麵有酒有漢藥。軟骨燉到橡膠質的樣子,彆的東西加進去,使味道特彆厚而鮮美。若水對客人說:“在山裡,沒有彆的好東西相敬。我們的羊肉極好,吃下這個去,再喝幾杯熱酒,希望今天晚上你可以快快樂樂好好兒的鬆快一下兒。我覺得這個安排滿對呀。”若水立起來,挑最好的肉給孟嘉和牡丹夾過去,又用湯勺舀過大頭蔥和香菇去。若水夫婦向客人敬酒,大家對這個菜的獨到,讚不絕口。孟嘉說:“告訴我為什麼你把這個彆墅叫這個名字。有幾分淒苦,是不是?”若水引用莊子的文句說:“‘太上忘情’,是為神仙。我不是神仙,也永遠不能。翰林學士,您覺得這個名字有幾分古怪嗎?”孟嘉說:“這倒更像個香巢的雅名啊。”若水說:“也許有那個味道。我所要說的是,我們的生活是有感情的,有理性的。我認為我們不應當抑製感情和理性,而應當充分發揮其本性。最重要的是,不要毀損這種天性,可是在政治和社會上,偏偏就要毀損這種本性。我為自己立了三條規則:不害人,不殺生,不糟踏五穀雜糧。而在肯定方麵,隻有一條,那就是,對人生一切事情,對周圍的草木鳥獸,我應當感恩。即使我們做家庭中煩瑣辛苦的事,應當高高興興的做,因為這是生活對我們的賞賜。為什麼陶侃早晨搬出幾百塊磚,晚上又搬回去?我想他是在享受生活對人的賞賜。”孟嘉了解這種道理。魏晉的崇尚自然精神全在他這位主人身上表現出來了。他說:“我看你就是正在過這種方式的生活,有欲望有情感的生活,並且予以充分發揮。至少你燉的這鍋羊頭肉是把這種肉的美味充分發揮出來了。”若水常常皺他的鼻子,而且每逢一高興或覺得有什麼好笑,嘴周圍的皺紋就深起來。他又以柔和的聲音說:“你完全體會出我的意思了。天下若沒有花兒,什麼也不用提了;因為有花兒,我們就得去聞。天下若沒有鳥聲,一切也不用提了;既然有鳥聲,我們就得去聽。天下既然有女人,我們就得去愛,就得憐香惜玉。因為羊肉味道如此鮮美無比,就得把這味道誘發出來,就得要品嘗。這樣,這羊才不虛此生。可是,我不去殺羊。彆人要殺,我不管。對彆人的生活,我都持此種態度。為什麼我們不能對彆人,對一切鳥獸任其自然呢?我不去做官,也就是這種道理。對百姓不必去乾涉管理。他們都是好百姓……對不起,我說話太多了,我一定喝多了幾杯。”孟嘉說:“我不反對,恰恰相反,我跟你看法正相同。現在我明白你們夫婦為什麼過得這麼快樂。政府管的越少,老百姓越快樂。”飯後,主客四人一同到書齋去。牡丹請白薇拿她的畫像給孟嘉看。白薇選了二十幾張,都是注意麵部表情的。白薇似乎喜歡農夫和窮苦人的畫像。有幾張是一個鄉村傻子的畫像,特彆討她喜愛。她說,在普通漁夫、獵戶、牧羊人的臉上,比城市裡嬌生慣養的富人的臉上,更富有個性。由於這些畫像,可以看出她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她的悲天憫人的思想。有一個瘸腿的乞丐,一個有精神病的人,還有一個鄉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彎腰拄著一根牧羊人的手杖,這幾個人的像,臉上特彆有神氣。若水以體貼妻子的心情,把這些照片一張一張的指給客人看。白薇有時候兒很坦白的說:“我喜歡這張。”有時彆人恭維她的寫生畫時,她微微撅起嘴來,表示謙謝。孟嘉發現了這一對年輕夫婦的生活,顯然是很高興,他說:“坦白說,我對婚姻生活,一向不重視。現在看見你們倆生活得像一對鴛鴦一樣,我也許改變了看法。”白薇似乎深有所思,她說:“我想,能使生活美滿的,隻有愛情,感情由內心發出,就影響我們的生活。生活裡似乎有許多醜的,痛苦的事。你看多少渴求的眼光,多少因饑餓而張著嘴,他們都需要滿足。那麼多的殺害,大屠殺,互相仇恨,在自然界如此,在社會上也是如此。可是,人能憑想象把生活重新創造,由於把對生活的想法表現出來,而不是原來生活的本相,我們就可以對真實的生活拉開一段距離,再由於對藝術的愛,我們就可以把醜陋與痛苦轉變為美而觀賞了。”若水說:“你們看,她似乎滿有一套學說。”在燈光之下,白薇看著確實是美,因為她滿麵春風,裡麵洋溢著情愛。白薇就是這個樣子。牡丹雖然也有這樣的感想,但是說不了這麼清楚。白薇常常能夠幫助牡丹把她那隱而未顯的細微的情思表現出來。和白薇在一起,牡丹能夠表白內心的感受,比在父母妹妹前,更能暢所欲言。白薇,這個聰明解事的主人,現在說:“你們勞累了一天,好好兒安歇吧。”她指了一下兒一個茶壺暖套,裡麵有一壺熱茶。夜裡需用的東西都已齊備。孟嘉在書房的床已經鋪好,牡丹的床是在隔壁的那間臥房。白薇向他們告彆去就寢的時候兒,她的目光和牡丹的目光互相望了一下兒。白薇說了一聲明天見,就走了。房門關上之後,牡丹問孟嘉:“你喜歡我這兩個朋友吧?”“太喜歡了。這一對夫婦真好!”“所以我才很希望你認識他們呀。”現在,這堂兄妹二人才算真正兩個人在一起了。孟嘉對於下一步會有什麼事發生,已經有了預感。他盼望很親密的和牡丹單獨在一起久矣。白薇離開屋子走去時,他已經看見在牡丹的雙唇上顫動了會意的微笑。但是孟嘉還是先克製著自己,心裡覺得牡丹若不先顯得全心全意,他不應當勉強占她便宜。牡丹的兩頰泛起了紅暈,眼睛避免向孟嘉正視。孟嘉坐在若水常坐的椅子裡,手在翻動桌子上的一本書。牡丹向桌子走過來,立在孟嘉前麵,在溫柔的燈光裡,她那漂亮的鵝蛋臉兒和濃密的眼毛閃出了光亮,而她那圓圓的肚子就緊貼在桌子邊緣上。忽然,她低下頭說:“你看什麼呢?”“看若水的一本書。”他倆的臉離得很近,孟嘉能看見牡丹的眸子閃動不已,流露出女人的魔力和神秘。然後,牡丹的手握住了孟嘉的手,兩眼脈脈含情的望著他。牡丹似乎正在儘力壓製心裡的羞愧。孟嘉以無限的柔情輕輕吻了一下牡丹的手,說了聲:“三妹。”牡丹擺脫開他,問他:“你要不要喝杯茶?”牡丹走到旁邊的桌子那兒,倒了一杯茶給孟嘉端過來。孟嘉站起來,也向牡丹走過去。兩個人的四隻眼睛怪難為情的互相掃了一下兒。牡丹向孟嘉凝視,同時看那碗茶,小心翼翼的,這樣,好顯得是在專心端茶過去。孟嘉接過那碗茶,放在桌子上。他還不知不覺時,兩人的胳膊互相摟抱起來,完全出乎自然,幾乎是同時。兩人的嘴唇湊到一起,急切的緊壓在一起,滿足了強烈的渴望和相思。牡丹的頭停在孟嘉的脖子上。孟嘉聽得見牡丹急促的喘息,也感覺到她那柔軟的身體發散出的溫暖。牡丹忽然抬起臉來,靠近孟嘉說:“你撓撓我的背,我覺得癢。”孟嘉照牡丹的話辦,把手伸進牡丹的上衣。這也是他平生奉命做的最異乎尋常的一件事。牡丹的頭斜放在孟嘉的肩膀上,牡丹說:“上麵的肩膀兒上。輕一點兒。”等一下兒又吃吃的笑著說:“靠左一點兒……噢……好舒服……再低一點兒……再低一點兒。”孟嘉心想,以前從來沒遇見一個小姐,也沒遇見一個太太像牡丹這樣。孟嘉說:“你想喝點茶嗎?”說著把牡丹剛才給他倒的那碗茶端給她,好表示似乎是在做點兒彆的事,衝淡一下兒心情的緊張。牡丹接過那碗茶,聞了聞茶的香氣說:“你呢?”她去給孟嘉倒了一碗。牡丹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困。”說著用嘴唇抿了一點兒茶。又說:“你若不打算立刻睡,我就多陪你一會兒。”“還不睡,還不到九點鐘。我平常都看書看到半夜。”“那麼我就先不走。”孟嘉比牡丹年歲大得多。雖然他知道若能完全占有牡丹這個美女,會其樂無窮,但他還是要等待牡丹自願表示任其為所欲為——也是要等牡丹表示需要。因為倆人是堂兄妹,這也是向堂妹表示尊重。在牡丹這一方麵,她已經準備今天晚上以身相委,可是仍然克製著自己,因為她對翰林究竟是敬佩慣了的。翰林掏出一根紙煙,假裝做看福州之行的隨筆文字。牡丹過去,投身躺在堂兄的床上,那床是靠著牆放的。牡丹說:“你若不介意,我就躺在你床上,你在那兒做事。”“沒關係。”在這種節骨眼兒,男人是比女人更覺得局促不安。若打算把道德上的約束和肉體上文明的負擔扒脫個精光,可真需要幾番掙紮幾番力氣。牡丹從床頭架子上順手拿下一本書,想打開看。結果,兩人之間竟有五分鐘這樣捱過去,多麼沉靜,緊張,不安!牡丹說:“大哥。我這樣打擾你,你不怪我吧?你以前難道沒有真正戀愛過嗎?”“我記得隻有一次,那時候兒年歲很小。我還是不說好。你為什麼要想知道?”“隻因為你的什麼事我都想知道。”“是啊,我隻愛過一個小姐,隻是那一次。她真美。天哪,她真美呀!她拋棄了我,嫁了一個富家之子。事情就此結束。”牡丹深深的歎了一口氣,她說:“什麼戀愛也比不了初戀。”“對,你說得對。最初,我好痛苦。後來,很快就擺脫了那種痛苦。和她那次戀愛,是一項冒險。以後跟女人來往,我一直戰戰兢兢的。”他敘述這件往事,敘述得並不漂亮:第一、他心不在焉;第二、那件事他並不感興味。這時他不知如何是好,伸手點上一根紙煙。把椅子向後一推,靠近窗子去站著,背向著堂妹。他聽見牡丹對他說:“你遞給我一根煙好不好?”他回轉身去,看見牡丹已經坐了起來,身上蓋著被子。翰林點著一根紙煙,移身去坐在床上,把煙遞給牡丹。牡丹,靜悄悄的,一句話沒有說,把嘴形成一個引誘人的圓圈兒,把堂兄拉近了她身邊。倆人接了一個長長的吻,牡丹用力往深裡吸吮,好像要解除長久痛苦的乾渴。牡丹說:“噢,孟嘉!”這是她頭一次叫翰林的名字。翰林一邊以無限的愛意掠開牡丹臉上的頭發,一邊說:“三妹。我和你分手之後,是怎麼樣的心情,你再也沒法兒想象——在船上,在路上,在馬上,過高山——我老是覺得你在我身邊。我似乎丟了魂兒,我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我多麼盼望看到你一封信。我把你留在船上的那一封短信‘給我寫信’四個宇,一直帶著。這封短信對我太重要,你親手寫的,我就覺得有你在我身邊。”牡丹說:“我收到了你寄給我的那兩封信,好美呀!”“我再不願離開你。我是你的!永遠,一生。”牡丹說:“我也是。”她又在堂兄嘴上一吻,很自然的說:“把燈吹滅了。來,好好兒的躺一會兒。”孟嘉起來把燈吹了。晶瑩的月光自窗外瀉入,比在山穀間皎潔。孟嘉開始脫下長袍兒。抬頭一看,牡丹正把襪子和彆的東西,一件一件脫下來,扔在床邊的地板上。然後兩人的肉體和靈魂,在痛苦和喜悅的狂歡之中一同融化了,肉體長期積鬱的渴望,終於突然獲得了滿足。兩個人合二為一了。陰陽相交,九天動搖,星鬥紛墜,彼此隻有觸摸對方,緊抱對方,兩人仿佛忽然沉陷入遠古洪荒的時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隻有粘液,變形蟲,有刺的軟軟的水母,吸嘬的海葵。隻有肉的感覺,彆的一無所有了。他們仿佛在全宇宙的黑暗裡,在難以忍受痛苦和喜悅裡正在死去,仿佛隻有這樣死過去成神仙,才能創造下一代。然後,旋轉衝撞的動作稍微低弱下來,而牡丹的手正在堂兄的身上,以無限的甜蜜溫軟的情愛在移動、尋求、探索、捏搓、緊壓、撫摩。牡丹問:“你舒服嗎?”“好舒服。”“我也是。”這時牡丹的喉嚨裡發出低小迅速的呻吟聲。她說:“千萬不要看不起我。我愛你——好愛你。”“你不打算回你的屋裡去嗎?”“不。”於是倆人坐起來說話。後來不禁又再度做鴛鴦之戲。孟嘉發現牡丹那個嬌小玲瓏的身體,竟藏有那麼深厚的愛,真感到意外。現在在黎明以前熹微的光亮中,孟嘉恣意觀看美人的睡態。凝視牡丹在酣睡中的麵容:那微微撅起的雙唇,長而黑的睫毛——她那關閉的心靈百葉窗,她兩個眼睛下麵迅速顫動的肌肉,現在是一片平靜,就像風雨之夜過後湖麵的黎明,她那雪白的肉體,那麼勻稱,那麼完美,他看來真是又驚又喜。他是多麼愛她,愛她的整個兒的人,再加她的精神,她的靈魂,還有她的肉體。孟嘉所感覺的,在一次滿足之後,並不是一種解決,也不是肉體壓力的解除和擺脫,而是在親昵的了解她的肉體之後,而對她的心靈有了新的認識,同時對人生有了一種新的力量,新的目的,因為他們的結合不隻是肉欲的滿足,而是天生來的兩個心靈全部的融洽結合。這一夜使他對愛有了一個新的體驗,是他前所未知,以前認為斷然不可能的;並且由於牡丹給予他的光與力,已經深入他的身心的光與力,更加大了他人生的深度。孟嘉劃了一根火柴,一看鐘正好四點。他輕輕拍了拍牡丹。他叫:“三妹,你最好回到你的屋去睡吧,麵子還好看。”牡丹隻回答了句:“噢,不要。這兒很暖和。”說著又入睡了。直到天剛破曉,一個農家的公雞叫了“根兒——根兒——根兒”,孟嘉才把牡丹勸動回她自己屋裡去睡。牡丹正在青春,早晨八點醒來,絲毫不覺得累。大家都起來了,因為若水一向早起,白薇今天也特彆早起。牡丹不用化妝。她洗完臉,就到早飯桌子上去,一副十分清爽的樣子。這時隻有白薇坐在那兒。白薇眼睛瞅著她,靜悄悄微微一笑說:“怎麼樣?好吧?”牡丹微笑點頭。白薇說:“你不用說我就知道。你臉上帶有蜜月的春色。”不久,兩個男人也進來。沒人說什麼越禮的話。他們商談到一裡外嚴子陵釣台去遠足的事。若水說:“在過去兩千年裡,不是地麵升高了一百尺,就是海麵降低了一百尺。不然嚴子陵是無法從這個高台上釣魚的。”孟嘉慢慢的笑了笑,笑得很滑稽。他說。“我們有三個李白的墳墓,都說是真的。誰願信什麼就信什麼吧。”白薇說:“重要的是人的情趣。嚴子陵也許根本沒有在這兒釣過魚。人隻是對這位高風亮節的隱士表示崇敬之意而已。”十點鐘光景,他們出發。在山的缺口處,果然風力極強,邁步都困難。牡丹說:“我不願去。”她對古跡並不很喜愛。她在現代這個世界生活慣了,對古代並沒有什麼興趣。白薇說:“你若不去,讓他們男人去吧。我去過很多次了。”於是孟嘉和若水一齊去,兩位女友回到家裡來。昨天晚上的一夜春宵,還在牡丹的臉上浮漾著春色。白薇問她:“你說你跟金竹斷了。他怎麼樣?”“他也沒辦法。他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出理由來。我告訴他說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他還不相信。他沒想到是梁翰林。當然一個女孩子說‘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或是說‘我已不愛你了’,男人除去認命之外,還有什麼辦法?”“你沒有說你不愛他了吧?”“就是這麼說的。”“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們倆畢竟在一起已經這麼幾年。你不會這麼說吧?”“是這麼說的……我看明白了他不能和他太太離開,我此外還有什麼辦法?難道我做他的情婦嗎?他說他計劃調到杭州去,我和他好容易常見麵。我隻好和他斷。除去告訴他我不再愛他,我還能怎麼辦?”“當然你不是那個意思。”“我也很為他難過。他很生氣,他把我給他的一綹頭發退還給我,燒了我寫給他的信。他從皮夾裡把我的相片兒拿出來還給我。”“我想他會。這對他的打擊太大了。”“當然……不過我們還是像朋友一樣好離好散的。”白薇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說:“他那一切表現也沒有什麼,他隻是生氣而已。我不相信他已經不愛你。他不可能,你也不可能不愛他。”她倆又接著說到北京去的事,直到兩個男人回來。下午,白薇提說他們一齊去她特彆喜愛的那條小溪邊,她是常在那兒寫生的。小溪邊有一個小瀑布,隻有七八尺高,她把那條瀑布叫“我的瀑布”,瀑布下麵是一個池塘,隻有二十尺長。若水在夏天常去遊水。那兒既是風光如畫,又清靜隱蔽。溪流中又潔白又光滑的圓石頭隨水滾轉,兩岸鬆柏茂密,儼然一個小叢林。白薇覺得在小溪邊野餐,很有詩意,她知道牡丹很喜愛那種活動。若水在村子裡買了些鱒魚,白薇現在開始點一堆劈啪亂響的火。火著好之後,她拿出魚來烤,一條一條的烤,用筷子夾住在火上烤。那鱒魚很小才四寸長,孟嘉看見白薇烤魚時那種兒戲又鄭重的樣子,很覺得有趣。若水大笑。他說:“你烤的魚幾口就吃完了,還不夠費事的呢。幸而我帶了幾條糖醃的熏梭子魚來了。”白薇覺得很傷麵子,她說:“噢,算了吧!”她的眼睛裡有煙熏的眼淚。四個朋友坐在小溪邊,圍著雪白的圓石頭開始吃東西。魚雖然很香,但每條魚隻夠吃兩三口。若水正要解開他帶來的熏魚,白薇阻止他。白薇說:“我本打算今天要吃得很彆致,你偏偏要來破壞。”拿出熏魚在野餐時吃,怎麼就會破壞了女人設計的這次野餐構想,若水覺得不值得去追尋什麼理由。他悄悄的,很溫柔的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兒,用鼻子在妻子頭發裡聞,表示謝罪。白薇說:“哎呀,好好兒的呀!”覺得怪難為情,但是她顯然也很喜愛丈夫這個動作。牡丹對孟嘉說:“來,咱們順著小溪往下走,不要妨礙這對恩愛小夫妻。”孟嘉說:“往哪個方向走?”“下麵有一個很好的地方兒,可以看見整個兒的山穀。”牡丹領著孟嘉順著溪邊一條小徑走去,她那青春的步態嫋嫋婷婷,一隻手拉著孟嘉。孟嘉過去從來沒有遇見一個女人,這麼熱情,這麼獨行其是,而又這麼富有奇思妙想。“你知道那個地方兒嗎?”“知道。我以前去過。”他們慢慢往下走,胳膊抱著彼此的腰,兩人的身體互相磨觸。牡丹問孟嘉:“你快樂嗎?”“我以前再沒有這麼快樂過。這真是個妙不可言的好地方兒。我想將來我們和你妹妹在北京時,得特彆小心。”“這個我不愁。我是她的姐姐,我有我的自由。她會知道咱們倆的事——那一定。我還沒見過有比素馨頭腦更清楚做事更穩健的人。她向來說話小心,從來不會失言。”順著小溪走了一半路,他們看見一個平坦的大石頭,伸入水中。“咱們爬上去,坐在那兒吧。”他們倆並肩而坐,互相親吻,看著落日餘暉由鮮豔的金黃變成紫色,再由紫色變成深紫紅,這時下麵的村子已經籠罩在深深的陰影中了。過了十幾分鐘,他們聽見白薇的叫聲。牡丹站起來,看見他們在上麵。白薇說他們要回家了。牡丹搖手作答,向上流喊道:“你們先回去吧。”牡丹又高高興興的坐下。她說:“現在你向四周望望。在這整個兒宇宙之中,隻有你我,沒有彆人了。”她說著躺在石頭上,穿著馬褲的兩條腿彎曲起來,顯得特彆歡喜。孟嘉低頭看她,看見她淺棕色的眼睛反映出有條紋陰影的天空,變成了天藍色。“像這麼好的地方兒,再也找不到了。”牡丹忽然一躍而起,說:“跟我來。”孟嘉對牡丹隨時有驚人之筆,正自歎服。聽了就問:“到哪兒去?”牡丹把手伸過來,倆人一齊從大石頭上跳下,向溪岸走去。牡丹把孟嘉領到一片平坦的地方,是個完全隱僻的所在。牡丹四仰八叉仰臥在草地上。這時,牡丹就是一個森林中的仙女,兩隻眼睛望著孟嘉,呆呆的出神,也許是正望著紫色的雲彩,高高在逐漸黑暗的天空中飄浮。牡丹喃喃自語:“這個地方兒妙極了!”孟嘉對她的美,對她的青春,清清楚楚的感覺到。他坐下,仔細的打量她,端詳她,心裡充滿了一股緊緊的壓力。他說:“沒法兒再好了。”“什麼沒法兒再好了?”“這個時刻——在這兒和你……”牡丹把眼睛轉過來,對孟嘉正目而視,默默無言,她的兩個乳房起伏上下,清楚可見。牡丹說:“你現在好吸引我。”“小鬼。”孟嘉挪動了身子,把頭枕在牡丹的乳房上,細聽牡丹向他的低聲細語。孟嘉的眼睛也不看牡丹就對她說:“剛才你帶我來時,你就知道我們倆會這樣嗎?”牡丹點了點頭兒。孟嘉對他這位堂妹已經再沒有抗拒的能力。他們的關係已經在昨夜改變過來;倆人之間再沒有羞慚,再不用克製。倆人現在是以平等地位相處,孟嘉隻是個長成的男人,牡丹她隻是個長成的女人。牡丹用手撫摩孟嘉躺在她酥胸上的頭,她說:“聽我話。咱們把今天做個永遠紀念難忘的日子吧。”……他倆完畢之後,九月裡白晝苦短的一天已經暮色四合了。牡丹說:“咱們得趕緊回去。他們大概等著咱們吃晚飯呢。”牡丹整理好頭發。孟嘉又吻了牡丹一下兒,並且向她道謝。“謝什麼?”“謝你給我這麼多的愛,這麼多快樂。”“你們男人有一個錯誤的想法。你們認為女人隻給你們快樂,不知道我們女人和你們享受的快樂是一樣大的。”牡丹坐起來準備回去時,孟嘉看見她的肩膀上,有一塊肮臟的綠斑點,他從牡丹的大腿雪白的肉上,揀起一個壓扁的螢火蟲。牡丹說了聲:“你呀!”拍了拍孟嘉的手。孟嘉說:“三妹,自從我認識你,我一天一天的越來越愛你。你帶我到小溪的下遊這兒來,你的想象好美。”“這是因為我愛你,也因為你刺激我。”現在牡丹把衣裳都穿好了。他倆從這片空曠的地方走開時,孟嘉說:“以你這樣性格,我真不知道你怎麼能對你丈夫做個忠實的妻子,對公婆做個聽話的兒媳婦,還做了那麼久。”牡丹搖了搖頭,還是像平常那樣坦白說:“做個聽話的兒媳婦還差不多;做個忠實的妻子啊,可沒有。”“你意思是……”“那不能。我若真愛我丈夫,那我當然會和他……但是我不愛他……我厭惡他……”“在那麼和外界隔絕的家裡,你怎麼辦呢?”“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你真敢?”“為了他,我什麼也不怕。”“他?”“不要問我。我想起來還心疼。讓這件事算我對你保持的唯一秘密吧。”孟嘉這時在她身邊走,覺得她渾身似乎都有點兒顫抖。“好了,我不再問了。”牡丹的眼睛有點濕潤。她長歎了一聲。“我多麼愛他呀!不過已然成為過去了。那是在我遇見你以前……”孟嘉隻是靜靜的聽著,又聽見她說:“大哥,我現在隻愛你,不再愛彆的男人……”她幾乎像是在懇求孟嘉,她說:“不要再問我,說起來太傷心。”“那麼我就不再想知道。我的意思隻是,你怎麼會能辦得到。”“我對你說過,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孟嘉不再追問什麼。在暮色迅速加濃的一片蒼茫中,他倆手拉著手走回上流的石階。他們到家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晚飯早已經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