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真實的話不悅耳,悅耳的話不真實。行善的人,不需言辯;好辯的人,行為反非至善。真正聰明的人深求事理,所以知道的並不多;知識廣博的人,不求深理,所以就不是真知。聖人不私自積藏,以虛無為體,以無用為用,他儘量幫助彆人,自己反而愈充足;他儘量給予人,自己反而更豐富。天道無私,對於萬物有利而無害。聖人善體天道,所以,他的道是施與而不和人爭奪的。“會叫的狗不見得好;會說話的人,也不見得聰明賢能。”“學問淵博的人,不必有真知;善於辯論的人,不必有智慧。”真人的神靈,穿過泰山沒有阻礙,潛入深泉不會浸濕,位居卑賤不覺疲憊。其神充滿天地之間而無所不在,這是因為他給人愈多,自己就愈見充實。魚餌是捕魚的工具,捕到了魚,就可忘掉魚餌;兔阱是捕兔的工具,捕到了兔,也就可把兔阱忘掉。語言是表達感情和思想的工具,了解了情意,自然就該把語言忘記。但是,我到哪裡才能遇到忘言的人,而和他交談呢?“有用言語表達的事理,也有用心意推測的事理。但是,你說得愈多,離原意也就愈遠了。”想象的孔老會談這是莊子虛構的故事,他本人也承認自己的作品中,十之八九都是寓言。他詳述哲學思想的方法,往往是以曆史上、傳說中,或自己虛構的人物為主,不時為這些主角安插談話的機會。因此,在他的作品裡,充滿了無法逐字記載的會話。隻要看過雲將和鴻蒙,光曜與泰清,黃帝、無為和無始,以及“伯昏無人”和“叔山無趾”等人的會談故事,就不難明白他的取材了。本篇描述雖為想象,但其間也會提到不少孔老時代的曆史事實。一般傳言,老子較孔子年長,而孔子一生隻見過他一次。當然,由道家經手的文章,總是把孔子描寫為接受勸告,而不是給予勸告的人。在《莊子》這本書裡,孔子以不同的會談方式出現了有四五十次之多,其中還包括了孔子的弟子——顏回和子貢與道家聖者邂逅的趣聞。孔老會談共有八篇,其中之一已在第四章之一介紹過。孔子想要西行至周,把他那些珍貴的書藏在周室。子路思考了一會兒,便對他說:“聽說周室有個掌管圖書的人,名叫老聃,現在已退職歸隱,老師如果要藏書,不妨找他試一試。”孔子說:“好吧!”於是孔子到了老聃的住所,請求他代理藏書,老子說什麼都不答應,孔子隻得用十二經(孔子和莊子時代的引證,都說是“六經”。至於“十二經”的說法,有各種不同的注解。)來向他解說。還沒有說完,老子就打斷他的話:“你說得太複雜了,還是告訴我一些簡要的思想吧!”孔子說:“最簡要的就是仁義。”老子問:“請問,仁義是不是人的本性?”孔子說:“是的,君子如果不仁便成不了德,不義就沒有正當的生活方式。仁義實在是人的本性。否則,除了仁義還有什麼可做的?”老子又問:“請問,什麼叫做仁義?”孔子說:“心中坦誠歡樂、博愛無私,便是仁義的本質。”老子說:“唉!你這些近似後世浮華的言論啊!說到兼愛,那不就迂腐了嗎?所謂的無私,才是真正的偏私啊!如果你真想使得天下蒼生皆有所養,何不順著天道而行?要知道,天地本有一定的常道,日月星辰也自有其光明和行列,禽獸本有群類,樹木也各自生長。”“你又何必高舉仁義,生怕眾人不知似的,拚命擊鼓去找尋那迷失的人呢?你這麼做,是在迷亂人的本性啊!”孔子已五十一歲了,還不曾聽過大道的事,於是他南行到沛(傳說是老子的家鄉。)這個地方去見老聃。老聃看他來了,便說道:“聽說你是北方的賢人,是不是已經悟解大道了?”孔子說:“還沒有。”老子又問:“你怎麼去尋求的?”孔子說:“我從製度上尋求,已經有五年了,可是到現在還沒有得到。”老子再問:“那麼,你是如何尋求真理的?”孔子答道:“我從陰陽變易的道理中尋求,已經有十二年了,仍未得到。”老子說道:“不錯。假如道是可以貢獻的,沒有一個人不把它當做禮物送給國君;假如道是可以進奉的,沒有一個人不把它拿去進奉給雙親;假如大道可以說給人聽,那麼人們早就告訴自己的弟兄了;假如大道是可以傳授的,人們也早就傳給了自己的子孫。”“但是,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道’,沒有彆的緣故,實在是因為本心還沒有領受到大道的本質。本心不曾領受,大道怎會留存?何況在外沒有與本心配合的對象,大道自然也難於運行。”“若出自本心,外在不能接受的,聖人就不會拿來傳授;若是出於外在,其本心又無法接受的,聖人也不會強迫自己來接受。要知道,名聲是天下共用的,不可多取,多取便容易造成混亂;仁義,是先王的旅舍,隻可留宿一夜,若是久居常見,責難也就相繼而起。”“古代的至人,時而假借仁道而行,時而寄托義理而止,沒有一定的常跡,僅求能自由自在地遨遊就夠了。他們靠貧瘠的田地而活,賴荒蕪的菜圃而生。然而,就因他逍遙自在,所以能無為;就因為貧瘠,所以容易生活;就因為荒蕪,所以才沒有損失。古人認為隻有這樣,才是本真行為的表現。”“顯達的人,不能辭讓祿位與人;有名望的人,也不能把聲名讓給彆人;位高勢大的人,更不能給人權柄。因為獲得這項權柄的人,有了就害怕失去;真失去了又悲傷莫名。他們對這些權勢毫無所知,卻又渴慕那無休止的物欲,自己陷身其中而無法自拔,這是上天給他們的懲罰啊!”“恩、怨、取、與、諫、教、生、殺這八項,都是糾正人類行為的工具,隻有順從自然而不滯塞的人,才能使用這八項工具。所以說:‘自己端正了,才能正人。’本心看不到這些道理的人,他的心智也就閉塞不明。”老子說:“仁義就像朝眼睛撒灰沙一樣,讓人刹時分辨不清四周的方位;又像叮人皮膚的蚊蟲,叫人整夜無法入眠。仁義傷人本性,迷人心智,從這裡就可以看出。”“如果你不希望天下人喪失淳樸的本性,就應該順自然而動,世人自會樹立自己的德行,又何必勞心費力,像那背著大鼓去找尋迷路小孩的人一樣,大呼小叫地高喊仁義之說呢?”“鴻鵠不是天天洗澡才潔白,烏鴉也不是天天染漆才變黑,它們黑白的本質,原是出於自然,不足以作為美醜的分彆。那麼,聲名令譽又何嘗能增益人的本性?”“困在乾泉裡的魚,彼此喘著氣,吐著涎沫濕潤對方以生,這樣求生不是太痛苦了嗎?還不如逍遙於江湖,彼此不認識來得好啊!”孔子對老子說:“我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研究的時間夠久,書中的含義也夠明白了,便去求見七十二位國君,和他們討論先王之道,闡明周公、召公的政績,但是沒有一個國君肯聽我的。要勸說人了解真理實在太難了。”老子說:“你還算僥幸呢!沒有碰到一位真要治世的國君。否則,你那些‘道’就行不通了。你所說的六經,是先王陳腐的遺跡,並不是先王的真跡!所謂跡,隻是鞋印,不是鞋子本身。”“雌雄的水鳥相互凝視不動,自然就產生出幼鳥;雄蟲在上鳴叫,雌蟲在下應和,借著回聲而受孕;還有一些雌雄同體的動物,因遙感而自生。它們的天性不能更改,命運也無法轉移。這就跟時光不能停止,大道不可壅塞一樣的自然。”“得到道的人,任何地方都可去得;失去道的人,到哪裡都行不通。”孔子返回住所,三月不曾出門。不數日又來見老子說:“我知道了。鳥鵲孵卵而化育,魚類傳沫而生子,蜂類昆蟲遙感而自生。尤其是那昆蟲,一生下弟弟,哥哥就哭泣(因以母奶喂嬰)。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造化冥合。沒有看到萬物的天性,怎麼能去教人呢?”老子說道:“不錯,你已經明白這個道理了。”孔子去見老子,老子剛洗過澡,正披頭散發要晾乾它。但見他木然直立的神情,煞是驚人,看起來就像是具屍體。孔子隻得在外麵等了一會兒,才再去求見,他說道:“是我眼睛看錯了,還是事實本就是如此?剛才先生的形體就跟枯木一樣,卓然直立若脫離了人世。”老子說:“我正在萬物剛開始的境界中遊蕩。”孔子問:“這句話怎麼說?”老子答:“這種境界很難說得明白。不過,我還是把大概的情形告訴你吧!天地的陰陽之氣,本是一動(陽)一靜(陰);靜出於天,動來自地,陰陽相交,萬物叢生。你可以看到這種現象的關係,卻看不到陰陽兩氣的形體。”“陰消陽息,夏滿冬虛,夜晦晝明,日遷月移等變化,無時不在進行,卻看不到它的功能所在;生有起源,死有歸宿,遺憾的是卻又找不到它的端倪和窮儘。這一切的一切若非道在推動,那會是誰?”孔子又問:“請問在萬物剛開始的境界中閒遊是什麼感覺?”老子回答說:“能夠到達‘道’的境界,必是最完美、最快樂的。也唯有至人才可以達到這種地步。”孔子問:“你可以再詳細地說說嗎?”老子答道:“譬如:食草的野獸,不怕移居草澤;生長在水中的昆蟲,不怕移居池沼。這是因為變動少,沒有影響到它們正常的生活。了解了這個道理,那麼,喜、怒、哀、樂的變化,就擾亂不了我們的心懷,因為萬物本就是同一的啊!”“知道天下萬物本為一的道理,便會視四肢百骸為塵垢,生死循環為晝夜一般,對那身外的得、失、禍、福再也不會去計較。能做到棄聲名如拋泥土一樣的人,知道本身的一切重於外在的得失,也就能與時俱變,不會因外界的變化而覺得喪失了什麼。”“何況那萬物的變化,原就是無終無始,人心有什麼好憂慮的?唉!唯有修道的人,才能了解這個道理啊!”孔子問:“先生的德行已可配合天地,還需依賴‘智言’來修養心性。古代的君子不知道修養心性的事,那麼他們是怎麼成為君子的呢?”老子說:“你這就錯了。拿水來說吧!水相衝激,自然成聲,這是水的本質。至人的道德,也就像水激成聲一樣,是來自‘自然’,不是‘修為’。”“天自然就有那麼高,地自然就有那麼厚,日月自然就有那麼光明,難道它們又有什麼修為嗎?”孔子回去後,把這些話告訴了顏回,然後說道:“對於大道,我就像甕中的蠓蟲一般,了解得太少。要不是先生為我啟蒙,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天地有多大呢!”孔子對老子說:“一些研究政治之‘道’的人,常常為是非、可否的觀點爭執不下。辯論的人說:‘離堅白、彆同異是很容易的事,就好像把它們懸在屋角一樣,是再簡單不過了。’這種人可以稱做聖人嗎?”老子回答說:“這種人和掌樂舞、掌占卜的官一樣,被技能所累,不過是勞形傷身罷了。狗要不是因為會捕狸,怎會招來憂患?猿猴要不是因為身手敏捷,又怎會被抓出山林的?丘啊!我告訴你一些你從未聽過和你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事吧!”“世上有頭有腳、有始有終、無心無耳,而能自化的人很多,但卻沒有一人知道有形無形能同時存在,以及動若止,死若生,窮似達的道理。”“治事在於隨順各人的本性,一任自然的發展,若是能忘掉周圍的事物,忘掉自然,甚至能忘掉自己,就可以和自然冥合了。”孔子見了老子,回去後足足有三天不曾開口說話。他的弟子問他說:“老師見了老子,給了他什麼忠告呢?”孔子說:“給他忠告?我到現在才看見龍啊!龍的精神相合就成妙體,跡散便成彩雲,能夠乘坐雲氣便能配合陰陽了。看到這種情形,我隻有張口結舌的份兒,哪還能給他什麼忠告!”子貢說:“這麼說,真有人能夠達到,靜時若屍體,動時似神龍,說話時如雷霆,沉默時若深淵,發動時又若天地般的不可測度嗎?我可不可以去看他呢?”於是就以孔子的名義去拜見老子。老子盤坐堂上,細聲問他:“我年紀已經老邁了,你還有什麼要規勸我的?”子貢說:“那三皇五帝治理天下的方法雖不同,人們愛戴他們的心卻是一樣,為什麼獨有先生認為他們不是聖人?”老子說:“年輕人,你走到跟前來,告訴我你怎麼知道他們治理的方法不同?”子貢回答說:“堯讓位給舜,舜讓位給禹,禹因治水而得天下;湯因用兵伐桀,以武力得到天下;文王順從紂王,不肯背逆;武王卻背叛紂王,不肯順從。這就是他們不同的地方。”老子說:“年輕人,你再走近些,我告訴你三皇五帝是怎麼治理天下的:黃帝治理天下時,人必純一,縱使雙親去世也不會哭泣,而人們並不以為這有什麼不對。”“堯治理天下時,使人尊敬雙親,疏遠彆人,人們也不以為這有什麼不對。到舜治天下時,人心相競,孕婦十個月就生孩子(按古注,懷孕的婦女,十四月生育,幼兒兩歲才能說話。),嬰兒長到五個月就會說話,不到三歲,便知道人我的分彆了,早夭的情形,從此開始出現。”“禹治理天下時,使人機巧虛偽,以殺伐為順天應人,自認為誅殺盜賊不算是殺。於是群黨自立,儒墨大興,開始時還算合理,現在竟成了漫天瞎談的烏合之眾。”“三皇五帝治理的天下,名義上說是治理,事實上卻是禍亂的根源。他們的智慧,蒙蔽了日月的光輝,消滅了山川的英華,擾亂了四時的運行,其心智比蠍子的尾巴還要狠毒,小小的獸類,也不可使本性和真情獲得安寧。他們安不了人們的本性,還自以為是聖人,未免太可恥了!”子貢聽了,頓時臉色大變,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