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一六八章(1 / 1)

恰逢雨連天 沉筱之 1863 字 3天前

一起進山的兩名金吾衛聽到動靜,從岩穴裡趕出來,他二人雖然受傷,好在合力還能將胡元捷抬進岩穴。雨勢漸大,混雜著更加頻繁的落石之聲,在白屏山各處猶如催魂索命般響起。柳朝明將隨身帶著的草藥搗碎了敷在蘇晉額角,為她止了血。一旁的金吾衛解下腰間的水囊遞上前:“柳大人,您辛苦了半宿,吃些水歇一會兒,讓卑職來照顧蘇大人吧。”柳朝明看了他一眼,接過水囊,給蘇晉喂了少許,便將水囊歸還,搖頭說了句:“不必。”那名金吾衛隻好與他行了個禮,轉頭去照顧胡元捷了。柳朝明任蘇晉枕著他膝頭,聽著外頭的落雨聲,一言不發地坐了一夜。翌日清晨,雨水方止,左謙便帶著金吾衛與數名醫師進山裡尋人來了,一見柳朝明,他先問了蘇晉的情形,得知她尚無性命之尤,稟報道:“陛下回宮後,已命府軍衛指揮使梁大人召集應天府的大夫,帶著五百名兵衛一並趕來了白屏山,白屏後山與嶴城的官道上也設好禁障,一月之內,進出京師都由蘇州府繞行。”左謙言語裡的“陛下”已不再是指朱景元,而是指如今大隨朝的新帝朱南羨。柳朝明點了一下頭,隨後看向跟著左謙的太醫院醫正方徐。方徐卸下藥箱,先對著眼前的二位大人行了個禮,這才道:“蘇大人體寒,等閒受不得涼,下官為她診治前,最好能叫人拉一個擋風的帳子。”他是知道蘇晉女子的身份,因此才有此一說。左謙點了一下頭:“阿山,你帶幾個人來為蘇侍郎搭遮風帳。”柳朝明與方徐一起進了帳子,方徐先喚了蘇晉幾聲,見她不應,隨即為她把了脈,檢查了她的腿腳與胳膊。柳朝明問:“怎麼樣?”“不大好。”方徐搖了搖頭,“蘇大人畢竟是女子,下官方才雖沒細驗,但就脈象來看,除了左臂需要上夾板外,其餘各處應當無大礙。然就是額角這傷,看傷口形狀,該是受重擊所致,下官方才大聲喚了蘇大人數回,她都沒應,想必是腦中有淤血凝結。”柳朝明道:“她從山崖上摔落時,額角已在流血,後來為了救我與胡使節,又被山岩擦著碰過。”“這就是了,腦額受傷,最易導致深眠不醒,且有的人還會這麼睡上一世。”方徐道,看柳朝明神色怔然,又忙道,“大人不必於心有愧,聽您方才之言,蘇大人第一回受傷後人是清醒的,第二回受傷隻是擦碰,想必並不嚴重。下官即刻便為蘇大人開些止血化瘀的良藥,回宮後再好好將養。”柳朝明道:“有勞醫正。”“隻是……”方徐猶疑了一下,“蘇大人幾日能醒,下官無法作保,隻能說快則一二日,慢則一年半載都有可能。且醒來後,她會否有其他症狀,譬如失憶,譬如癡傻,如有這些症狀,是一時的還是一世的,此等種種都要等大人她清醒後再作診斷。”柳朝明看著蘇晉,安靜了片刻道:“隻要平安就好。”“是,平安就好。”方徐正收拾藥箱,聽了這話,歎了句,“蘇大人走得這條路,實在是苦。”言訖,跟柳朝明施了個揖,退出帳外去了。岩穴外,金吾衛還自山裡搜尋傷兵與誤闖進山的百姓。柳朝明守在帳子內,想起方徐的話——蘇晉走得這條路,實在是苦。可這條路,說到底,還是他引著她走上來的。當初孟老禦史臨終前所托不過一個蘇時雨,他那時沒想到謝相這一層乾係,以為老禦史如此看中她隻因她的非凡之才和錦繡文章。兩年多前在暮春雨中初遇,明明從未見過,卻無端地,沒由來地認出了她。他走進大理寺的時候,對一旁的大理寺丞道:“去打聽一下,那個立在雨裡的小吏,可喚作蘇時雨?”那寺丞竟是個認得蘇晉的,當下就道:“回柳大人,正是時京師衙門的從八品知事,姓蘇名晉,字時雨。”又見她得左都禦史看中,添了句,“聽說有大才,高中二甲進士那年還不到十七。”柳朝明於是頓住腳步,看了眼衙署外連天春雨,吩咐安然:“把本官這柄傘為他送去。”那時他尚不知她是女子,自以為老禦史臨終交代的“以你之能,守她一世”是要將她引往禦史這一條路,承繼老禦史未完成的誌,令她這一身驚世才華得以施展。後來即便得知了她的身世,他雖猶豫過,卻從不曾後悔當初的決定。她自入都察院,的的確確就是他見過最好的禦史,文章明達,筆墨不枝不蔓,頭腦聰穎又謙遜好學,遇事果決且堅韌不拔,身陷困境亦會迎難而上。所以他總待她比旁的禦史還多三分嚴苛,其實是因為對她期望太高。有時候,他甚至忍不住想,難怪謝相會將她當作男兒,傾儘一生才華來教養她,恐怕也是看到了她這一身常人難以企及的資質。而今時今日,柳朝明頭一回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縱有文章韜略如錦繡又如何,縱位至侍郎位至尚書位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如何,蘇時雨這一路走來可謂履刀而行,身後無邊深崖,每一回跌落不是粉身碎骨就是便遍體鱗傷。如果傲骨錚錚必將用鮮血澆瀝而成,那麼誰來成全最平凡的心願?柳朝明想,他不想守一世了,他隻想守她平安。外頭一名金吾衛道:“柳大人,左將軍說,要先行送您與蘇大人回宮。”柳朝明“嗯”了一聲,看了一眼正捧著藥進帳的方徐,方徐明白他的意思,說道:“大人放心,此處去隨宮不遠,這點舟車之苦,隻要路上注意些,蘇大人還是受得起的。”柳朝明這才應道:“好。”因先帝朱景元,七王朱沢微,與十二王朱祁嶽於同一天離世,朱南羨回宮後是一刻也不得閒,與幾位尚書議了一宿,也隻將先帝的諡號與大殮事宜議定,等辰時時分,眾臣才剛散去片刻,宗人府的胡主事便來報:“陛下,今日一早,淇妃娘娘一聽聞昨日皇陵的噩耗,便懸梁自儘了,十七殿下的主意是……將屍首扔去亂葬崗,可刑部那頭給淇妃娘娘定罪的谘文還沒出,按說還是太妃,您看……”朱沢微與淇妃苟且到底是見不得光的醜事,是故蘇晉那頭雖已傳審了淇妃幾回,卻沒將她的罪行告知於眾。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閉目捏了捏眉心:“以罪妃之名,葬了。”“這——”胡主事咋舌,“當真是要扔亂葬崗麼?”朱南羨沒答這話,抬目淡淡掃了他一眼。一旁的尤公公即刻斥道:“沒規矩的東西,陛下都說這麼辦了,你還要反了不成?”又道,“沒見著陛下已累了麼,日後這樣的小事,十七殿下與兩位太妃娘娘自會拿主意,不必再來問過陛下,陛下日理萬機,豈有閒工夫管你宗人府怎麼處置一個罪妃?”胡主事聽了此言,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從來仁善待人的十三殿下當真已成了新的陛下,忙不迭磕頭賠罪,跪著退到了殿外。朱南羨現已不再住在東宮了,昨日他回來後,宗人府那頭已將明華宮為他整理了出來。明華宮是大隨帝王所居,起規格不亞於一所殿閣,外有廣袤的明華台,還附有與臣工議事,隻比奉天殿略微小一些明華堂。朱南羨此刻正是坐在明華堂的隔間內。胡主事走了後,尤公公連忙奉上一碗參湯,說道:“聽說陛下昨日因先帝離世,傷痛嘔血,回宮後又連著操勞一宿,當多注意龍體才是。”朱南羨自他手裡接過參湯,默不作聲地飲罷,先問了句:“秦桑那裡有消息了嗎?”他一早便將秦桑派去承天門守著,一見蘇晉回宮,即刻來稟告他。“回陛下,尚還沒有。”尤公公道,又說:“陛下莫擔心,柳大人與蘇大人這一來一回總要些時候,想必再過一些時辰,就該回來了。”朱南羨將空碗遞還給他,沒說什麼,手撐著額頭又靠回引枕上,閉上眼:“朕歇一會兒。”他是真的疲憊不堪,倒不是因為連著兩宿沒睡。昨日朱景元與朱祁嶽的離世已讓他不堪重負,一想到蘇晉尚還不知生死,整個人就像是溺水一般,被巨浪狂瀾衝撞著抽走百骸裡每一絲力氣,卻不敢往下沉。耳邊全是阿雨從前跟他說過話。“殿下也喜歡這玉佩?”“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七月十三很好,我明日送使節離開,回來的路便走得快些,一定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宮。”朱南羨閉著眼鎖著眉,緩緩抬起手,取出他一直藏於懷中的那方鏤著“雨”字的玉佩,然後收手握牢,直到在掌中印下深深的紅痕。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叩門聲自明華堂外響起。朱南羨陡然睜開眼,移目朝門口望去,隻見尤公公正躬著身進隔間,急問道:“可是有蘇侍郎的消息了?”尤公公跪伏道:“稟陛下,仍是沒有。是禮部兵部與工部三位尚書大人又來了,說有急事要請陛下定奪。陛下是要去外頭見,還是請他們進來?”朱南羨道:“讓他們進來。”少傾,羅鬆堂,劉定樑與龔荃三人與朱南羨齊齊見過禮,羅鬆堂頭一個開口道:“稟陛下,方才臣等隻顧著與您議先帝大殮的事宜,竟將一樁十分重要的事遺忘在腦後,臣等實在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朱南羨“嘖”了一聲,皺眉道:“有話直說。”“是。”羅鬆堂是一揖,“是這樣,如今陛下為大隨新帝,行事都以新帝之名,是以當先擬新帝的年號,隻有擬出年號,各部鑄印局新做章好,諸多大事要事,譬如立後,選妃——”羅鬆堂說到這裡,飛快地抬起眼皮覷了眼朱南羨的臉色,又飛快垂下,“又譬如秋禮,秋選等,才能順利進行。”朱南羨道:“擬年號是你們禮部與翰林院的事,問朕來做什麼。”羅鬆堂道:“是,自陛下回宮後,臣等並著翰林幾個飽學之士,已擬出幾個,但到底擇選哪一個,還要請陛下定奪。”他說著,捧上一本奏折,“陛下請看。”朱南羨沉默了一下,正將奏折翻開,尤公公忽自外頭進殿,通稟道:“陛下,柳大人帶著蘇大人回宮了!”朱南羨倏然愣住,手裡的奏折一下子滑落在地。他張了張口,似乎想問蘇晉的安危,可到了此時,他竟是問不出口了。好在兵部尚書龔荃是個急性子,當下也不顧規矩,徑自就問:“蘇侍郎與那安南使節怎麼樣?”尤公公道:“陛下與大人們放心,都還活著。使節大人傷了腿,需在宮裡修養一陣子,蘇大人聽說是傷了額頭,眼下還睡著,雜家方才問過太醫院的方——”他話還未說完,卻見朱南羨驀地站起身,一陣風似地便從他們身旁掠過,大步往明華宮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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