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動了車子引擎載著他開走了——車子從旁道而下,又駛上遠處村頭的公路,一路行至農業實驗站的場院裡,在一處與其他房屋式樣無異的小稻草屋前停下了。他們爬上六級台階穿過走廊走進了一間粉刷過的客廳。客廳的左邊是一扇向外延伸的落地大窗,窗戶兩邊立著兩根木柱,中間掛著一張吊床。“這是給你的,”她指著吊床說道,“你可以把腿抬起來。”當威爾彎下身鑽進吊床裡的時候,她搬了一把柳木椅坐在旁邊,然後問道:“我們要聊些什麼?”“聊些愉快的、真實的、美好的事情怎麼樣?”他咧嘴一笑,“又或者,聊些醜陋的、邪惡的,甚至比真理更真的事。”“我在想,”她無視他試圖進行下去的俏皮話說道,“我們也許該繼續上回的話題,繼續談談‘你’。”“這正是我剛才建議的——聊些醜陋的、邪惡的,甚至比真理更真的事。”“你平時就這麼聊天嗎?”她問道,“還是你真的想要聊聊你自己?”“真的,”他肯定地說道,“無比想,就如我無比不想談論我自己一樣。所以,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我對藝術、科學、哲學、政治及文學有著堅定不移的興趣。比起那最終唯一很重要的事情,我更喜歡聊那些不值一提的事。”屋裡陷入長時間的沉默。之後,蘇茜拉試圖以隨意的口吻開始回憶,她談起威爾士大教堂,鳴叫的寒鴉,在浮雲的倒影中徜徉的白天鵝。不一會兒,她整個人也似乎飄了起來。“在威爾士的那會兒我很快樂,”她說,“非常非常快樂。你也是,對吧?”威爾沒有回答。此去經年,他想起了那段住在綠林山穀裡的日子,那時他和莫莉還沒有結婚,甚至還不是戀人。多麼平和!那真是一個安定可靠無蛆蟲又生機勃勃的美好世界,充盈著新生的綠草和鮮花!萬物之間流淌著一種自然純真之感,那是他自瑪麗姑姑去世之後很久都沒有感受到的。瑪麗姑姑是他曾經唯一深愛的人——而現在,他愛的莫莉竟是瑪麗姑姑的繼承人。這是多麼大的福分!好比愛轉到了另一個音調——但是那旋律,那豐富而又微妙的和聲仍然是一樣的。在他們獨處的第四天晚上,莫莉敲了敲他倆房間的隔斷,於是他發現了她虛掩的房門,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她床邊。那晚赤裸的慈心修女儘其所能地扮演一位沉浸在愛河當中的妻子的角色。的確是儘其所能,但還是(悲慘地)失敗了。忽然,就像往日的下午一樣,疾風驟起,遠處雨點拍打在繁密的樹葉上發出沉悶的咆哮——隨著陣雨臨近,咆哮聲越來越大。幾秒鐘後,雨珠便簌簌不停地敲打在玻璃窗上。那敲打聲好似他們上一次麵談時,書房玻璃窗上的敲打聲一樣。“那真是你的本意嗎,威爾?”疼痛和羞愧讓他很想大聲哭出來。他咬緊了嘴唇。“你到底在想什麼?”蘇茜拉問道。這已經不是幻想了,而是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聽到了她的聲音,“那真是你的本意嗎,威爾?”透過雨聲,他聽到了自己的回應:“那就是我的本意。”敲打在玻璃窗上——是在這裡嗎?或者在那裡?是那時嗎?狂風已經消耗殆儘,那咆哮聲也因此逐漸減弱,變成輕拍耳語。“你到底在想什麼?”蘇茜拉堅持問道。“我在想我對莫莉的所作所為。”“你對莫莉做了什麼?”他並不想回答,但是蘇茜拉卻不肯罷休。“告訴我你對莫莉做了什麼。”又一陣狂風刮來,吹得窗戶嘎嘎作響。現在雨又越下越大了——雨,以這樣的方式落下來,對威爾·法納比來說好像是故意為之,故意不斷勾起他不願想起的回憶,強迫他大聲說出他原本想要不計一切代價保守住的羞愧難當的秘密。“告訴我。”雖不情願,但他卻不由自主地向她說了起來。“‘那真是你的本意嗎,威爾?’”因為芭布絲——芭布絲,上帝幫幫他!芭布絲,不管你信不信!——確實是他的本意,而且他已經走到了雨中。“上回我再看到她是在醫院裡。”“那時還在下雨嗎?”蘇茜拉問。“還在下。”“雨和現在一樣大嗎?”“基本差不多。”然後威爾聽到的不再是這個下午落在熱帶地區的陣雨聲,而是莫莉去世時居住的那個小房間窗戶上持續不斷的雨點敲打聲。“是我,”他透過雨聲說道,“我是威爾。”然而沒有反應,忽然他感覺到莫莉的手在他手中動了一下,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動作。她有意識地握了幾秒鐘之後,然後無意識地鬆開完全癱軟下去了。“再說一遍,威爾。”他搖了搖頭,對他來說這簡直太痛苦、太羞恥了。“再說一遍,”她堅持要求道,“這是你唯一的出路。”他鼓足了勇氣開始再一次講起那個令人可憎的故事。那真是他的本意嗎?是的,那就是他的本意——打算傷害,或者(人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實意圖?)殺戮。一切都是因為芭布絲,或者為了愛她可以奮不顧身失去整個世界。當然不是他的世界,而是莫莉的世界,是莫莉用生命創造的世界。因為那黑暗中的美妙氣息,肌肉的張弛,無比的歡愉,以及那完美到令人陶醉卻下流無恥的技巧,終結了莫莉的世界。“再見,威爾。”說完她便扣上身後的那扇門,一聲輕微而乾巴的聲響。他想把她叫回來,但是作為芭布絲的情人,他想起他們交媾時的翻雲覆雨,肌肉的張弛,在麝香香氣的環繞下,身體在極度愉悅的狀態下享受折磨。他站在窗前,腦海裡滿是這些,看著她的車在雨中漸漸開走,直到消失在拐彎處,他的心裡竟然充滿了一種令人羞愧的狂喜。終於自由了!三個小時後,當他在醫院看見她時,他的確自由了,比他原本想象的還要自由。因為那時他隻能感受到她手指那微弱的力量,感受到她那最後的愛的傳遞。然而這傳遞也終止了,她的手漸漸癱軟了下來。忽然,令人恐懼的是整個屋子沒有了呼吸聲。“她死了,”他輕聲念道,感覺自己簡直要窒息了,“她死了。”“假設那並不是你的過錯,”蘇茜拉的話打破了兩人長時間的靜默,“假設她的突然死亡和你的所作所為沒有一點關係。那樣,情況是不是依然很糟?”“你的意思是?”他問道。“我的意思是,你並不是僅僅因為莫莉的死而感到內疚。你是因為死亡本身而感到如此害怕,”此時她想起了杜加德,“麻木不仁的罪惡。”“麻木不仁的罪惡,”他重複著她的話,“是的,可能那就是我不得不成為一名職業死亡觀察者的原因吧!正是因為它是如此令人麻木,且又殘忍無比。嗅著死亡的氣息,從地球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就像一隻禿鷲。生活過得舒舒服服的人根本不了解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不是在戰爭的非常時期不了解,而是一直都不了解,一直。”他說著說著好似看到了一幅幅簡明全麵卻又衝擊力強的情景畫麵,猶如在一個溺水的人的腦海裡浮現一般。在報酬豐厚的朝聖汙濁之地和屠宰場的道路上,他看到的那些畫麵是如此可憎,足以惡心到被報道為“新聞”。畫麵裡有南非的黑人,聖昆廷監獄毒氣室裡的男子,阿爾及利農舍血肉模糊的屍體,隨處可見的暴徒、警察、傘兵、黑人小孩兒,還有拄著拐杖的殘疾人,肚子鼓脹的營養不良患者,以及落在他們那尚未開化的眼瞼上的蒼蠅,到處充斥著令人作嘔的疾病的氣息,散發著死亡的惡臭。突然,透過死亡的惡臭,威爾好像聞到了芭布絲身上的麝香精油味道,與這惡臭混合浸透在一起。呼吸著芭布絲身上的香味,他想起了曾經與她開過的關於煉獄和天堂的化學玩笑。煉獄,指的是四甘醇二胺和硫化氫;天堂,當然指的就是甲苯和有機雜質的混合物——哈——哈——哈!(哦,這就是社會生活的樂趣!)而後,突然,愛和死亡的氣息變成了某種動物難聞的氣味——狗的味道。風又刮大了,雨點強勁地拍打在窗玻璃上,水花四濺。“你還在想莫莉嗎?”蘇茜拉問道。“我在想一些我完全忘記了的事,”他答道,“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可能還不到四歲,現在我全想起來了。可憐的小虎。”“誰是小虎?”她問道。小虎是他養的一隻漂亮的紅毛賽特犬。在他的童年記憶裡,小虎是那個黑黢黢的屋子裡唯一的光亮。小虎,最最親愛的小虎。在所有恐懼和痛苦中,在他父親對所有人和事都嗤之以鼻以及他母親自覺的自我犧牲的兩個極端中,小虎給了他不需要討好就能得到的善意,自然而然的友誼,它蹦跳著的歡叫也能給人帶來抑製不住的快樂。威爾的媽媽曾經把他抱在膝蓋上給他講上帝和耶穌的故事。但是比起她講的《聖經》故事裡的神,他的小虎簡直更神。在他看來,小虎就是神的化身,然而這個神的化身某一天也死於了犬瘟熱。“之後怎麼樣了?”蘇茜拉問道。“它睡的籃子放在廚房裡,我陪在那裡,跪在它旁邊。撫摸著它,但是它的毛摸起來和生病之前很不一樣。有點黏,很難聞。如果我不是那麼愛它,我肯定跑遠了,更不會忍受著去靠近它。但是我是那麼愛它,勝過愛任何事、任何人。我一邊撫摸著它,一邊不停地告訴它,它會很快好起來的。但是很快——第二天早晨,它突然開始發抖抽搐。我試圖用雙手托住它的腦袋讓它停下來,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抽搐變成了可怕的驚厥。看著它我覺得很惡心,還很害怕,極其害怕。然後它的顫抖和抽搐慢慢減弱了,不一會兒它就完全不動了。我把它的頭扶起來然後放開手,它的頭就沉沉地掉下去了,就像一塊肉裡麵插了根骨頭一樣。”威爾說著說著破了音,眼淚順著臉頰兩邊流淌下來,他震驚於一個四歲的孩子因為他的狗而悲傷啜泣,同時也震驚於還要被迫麵對這糟糕的令人費解的死亡現實。隨後,他的心理被哢嗒哢嗒地扭動了一番,意識的齒輪也隨之轉換了過來。他又重新變成了一個成人,停止了思緒的飄浮。“對不起。”他擦了擦眼睛,擤了擤鼻涕,“嗯,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原始恐懼。小虎是我的朋友,是我唯一的慰藉。很明顯,這種情感是原始恐懼所不能容忍的。這和我對瑪麗姑姑的情感是一樣的。她是我曾經唯一深愛的、欽佩的、完全信任的人,但是,天啊,原始恐懼對她做了什麼!”“跟我說說。”蘇茜拉說。威爾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聳了聳肩。“好吧,”他說,“瑪麗·弗朗西斯·法納比是我父親的妹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一年,十八歲的她嫁給了一名職業軍人。法蘭克和瑪麗,瑪麗和法蘭克——多麼融洽,多麼美好的組合!”他笑了起來。“就算是在帕拉島之外人們也能偶爾找到一些漂亮的島嶼。不過不管是小小的珊瑚礁,還是時不時開滿鮮花的塔希提島——無論哪裡,原始恐懼都環繞其左右。兩個年輕人就那麼在他們私密的帕拉島上生活。後來,在1914年8月4日那個晴朗的早上,法蘭克隨著遠征軍去了海外,之後瑪麗在平安夜生下了一個畸形的嬰兒。這孩子足以讓她感受到原始恐懼的威力。隻有上帝才會創造出一個小頭白癡。三個月後,不用說了,法蘭克被一片榴彈擊中繼而也是必然地死於壞疽……所有這一切,”威爾停頓了一下,“都發生在我見到姑姑之前。我第一次見她是在20年代,那時她正全身心投入到養老服務中。她的服務對象包括養老院的老人,行動受限在家的老人,以及那些因為長壽而給兒孫帶來負擔的老人們。那些人簡直都是斯特勒爾布勒格(《格列佛遊記》中虛構的長生不老之人。)和提托諾斯(希臘神話中長生不老的美男子。)。對她來說,越無助衰老、古怪易怒的老人她越要幫助。可對一個孩子來說,我對瑪麗姑姑幫助的老人們厭惡極了!他們聞上去臭臭的,看上去醜得可怕,而且總是無聊得很,還容易發怒。但是瑪麗姑姑卻真的愛他們——無論何時都愛他們,不顧一切地愛他們。我的母親過去常常和我說起基督教的慈善事業,但是不知為什麼沒人相信她說的,就像沒有人會喜歡她總是逼迫自己去做的一切自我犧牲的事情——那不是源於愛,隻是任務而已。然而對瑪麗姑姑的所作所為,沒有人會有一絲質疑。她的愛就像一種物理輻射,猶如熱和光一樣能被感知到。她把我帶到鄉下和她一起住的日子裡,以及後來她搬到城裡我每天都跑去看她的時候,我都像是從冰箱裡逃離出來走到了陽光下。我能感覺自己在她散發出來的光芒和溫熱下又活過來了,然而之後原始恐懼又開始作亂了。最開始她會對此開玩笑。‘現在我就是個古希臘女戰士。’她在第一次手術之後還這麼說。”“為什麼是個古希臘女戰士?”蘇茜拉問道。“古希臘女戰士的右胸是被切除的。因為她們是戰士,所以胸會阻礙她們射長箭。‘現在我就是個古希臘女戰士’。”他又說了一遍。他的思緒之眼好像能看到那張堅毅似鷹的臉上露出的微笑,思緒之耳能聽到她那清晰如銀鈴般的聲音傳遞出來的快樂聲調。“但是幾個月之後她的另一隻乳房也不得不被切除。那之後,不停地拍X光片,放射治療一點點侵蝕著她,她的身體變得越來越糟。” 威爾的臉上呈現了似剝了皮般的凶狠表情,“如果不是如此窮凶極惡,這事原本很可笑。簡直是個巨大的諷刺! 這是一個擁有著美好、愛心和樂善好施的天使般的靈魂啊。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導致某個地方出了差錯。她身體上的一小塊地方違背了熱力學的第二定律,不再發光發熱了。隨著身體的垮掉,她的靈魂開始失去它的美好,它那無出其右的原始特性。天使風度遠離了她,愛心和善良也蒸發了。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裡,她已經不是我曾經喜愛和欽佩的瑪麗姑姑了。她變成了某個人,某個和她曾經鼓勵扶持過的最差最弱的老人沒什麼區彆的人(諷刺家多麼費儘心思,多麼精妙的一筆啊)。當整個生命的退化終止了,她不得不忍受屈辱和淪落。她隻有慢慢地,帶著巨大的傷痛,在孤獨中死去。在孤獨中,”他強調,“因為沒有人能幫上忙,沒有人可以一直陪伴。當你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時候人們可以站在你身旁,但是他們是在另一個世界裡陪你。在你的世界裡,你是完全孤獨的。你在痛苦和死亡中孤獨,就如你在愛,甚至在完全與人共享的快樂中孤獨一樣。”芭布絲的味道和小虎的味道,還有癌症在瑪麗姑姑的肝臟上侵蝕出一個窟窿,導致她的身體被汙染的血液所充斥並散發出奇怪的氣味,那是她的死亡的氣味。然而在這些氣味中,不管是令人惡心還是令人沉醉,孤獨從幼兒到男孩再到男人一直在持續,一種永遠無可救藥的孤獨。“最重要的是,”他繼續說道,“這個女人隻有四十二歲。她還不想死。她拒絕接受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然而原始恐懼卻成了把她拉下深淵的主要力量。當時我在場,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所以這就是你不願意接受‘是的’為答案的原因嗎?”“人怎麼能把‘是的’作為答案呢?”他反駁道,“那種回答隻是一種假裝,一種積極的思維方式。然而事實,最基本也是最終極的事實總是否定的。精神?沒有!愛?沒有!感知,意義,成就?都沒有!”小虎活著的時候是那樣充滿生氣、快樂,簡直是神的化身,然而它最終被原始恐懼變成一具屍體,還需要花錢請獸醫來把它移走。小虎之後是瑪麗姑姑。她的身體被切割,精神被折磨,她的屍體被拖到土中,慢慢腐化,最終像小虎一樣變成一堆屍骨——隻不過這回是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她移走,請來的牧師用某些崇高並類似匹克威克意義的說辭讓大家相信這沒有關係。二十年後,另一個雇來的牧師又在莫莉的棺材邊重複著同樣奇怪又冗長的廢話。“如若我在以弗所(古希臘小亞細亞西岸城市,以阿耳特彌斯神廟而聞名。)以男人的方式同野獸戰鬥,對我有什麼好處,若死後無法複活呢? 就讓我們吃吧喝吧。因為明天我們會死。”威爾又發出了一陣土狼似的笑聲:“多麼無懈可擊的邏輯,多麼的通情達理,簡直是道德的‘精髓’。”“但是你既然是那個不會將肯定作為答案的人,又為什麼不對此提出質疑?”“我本不該這樣,”他也同意這個觀點,“但是作為一個唯美主義者,說‘不’的時候是有格調的。‘吃吧喝吧,萬一明天我們死了呢。’”他把自己的臉擰成一團,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然而,”蘇茜拉說道,“在某種意義上,這個建議太棒了。吃,喝,死亡——是整個客觀普世生命的三個最基本的寫照。動物過著各自的客觀普適生活卻不知道活著的本質是什麼。平凡大眾知道生活是什麼樣的卻並沒有好好生活,因為他們一旦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便會拒絕接納它。開明的人了解生活,並且全盤接受生活給予的一切。他會吃會喝,在適當的時候他會死亡——但是他選擇不一樣的吃,不一樣的喝,不一樣的死亡。”“然後從死亡中重生嗎?”他挖苦似的問道。“這就是佛陀總是拒絕討論的問題。信奉永生卻不能幫助任何人獲得永生。當然,不信也不行。所以彆再正反論證了(這是佛陀的建議),繼續工作吧。”“什麼工作?”“每個人的工作就是——參悟。也就是說,此時此刻,我們最基本的工作就是訓練我們日益增長的意識。”“但是我並不想提升意識,”威爾說,“我想讓意識變得遲鈍些,不要對瑪麗姑姑的死和壬當羅布的貧民窟那麼恐懼;不要對可怕的畫麵和惡心的氣味——甚至對好聞的氣味那麼敏感。”他一邊說一邊又記起了那隻狗死去的味道,肝癌的味道,和透過這些氣味從粉色小屋裡散發出的貓一樣的香氣。“不要對我豐厚的收入和其他人低人一等的貧窮太敏感,不要因為我有健康的身體還有很多人深受瘧疾和鉤蟲的困擾而難過,不要在享受安全的性交快感時還想著這世界上還有那麼多正在忍受饑餓的嬰兒,‘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正在做什麼’。多麼幸福的狀態啊!但是不幸的是我知道我正在做什麼。我太知道了。然而你現在竟然還要我變得更敏感。”“我並沒有讓你做什麼,”她說,“我隻是在傳遞精明的老人代代相傳下來的建議,這建議從釋迦牟尼一直傳到老酋長那裡。從清楚地認識自我開始,這將會讓你更明白你實際上是誰。”他聳了聳肩:“人們認為自己是整個宇宙中心獨特而美好的存在,但事實上他們隻是整個宇宙衰落進程中一個微小的延遲罷了。”“這正是佛陀傳遞出來的前半部分信息。所謂無常,就是沒有永恒的靈魂,沒有不可避免的悲傷。但是他想要傳遞的信息並不止於此,還有後半部分。宇宙衰落進程中暫時的延遲也是純粹未摻雜質的真如。沒有永恒的靈魂也是佛性。”“靈魂的缺失很容易解決,但是如何麵對癌症和緩慢的衰老呢?饑餓,人口過剩,迪帕上校的事又怎麼辦呢?他們是純粹的真如嗎?”“當然。但是不用說,對那些參與作惡的人來說太難發現自己本身的佛性了。公共衛生傳播和社會改革是整體參悟不可分割的先決條件。”“但是即使有公共衛生傳播和社會改革,人們依然會死去,就算在帕拉島也一樣。”他略帶諷刺地說道。“那也就是幸福需要禪定的原因——包括所有生死的瑜伽修行,這樣一來就算你在垂死掙紮之時你也會真正明了拋開一切之後你到底是誰。”此時從鋪板長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孩子喊著:“媽媽!”“我在這兒呢,親愛的。”蘇茜拉回應道。瑪莉·沙拉金妮把門一推衝了進來。“媽媽,”她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們讓你快去,是拉克西米奶奶,她……”小孩才發現吊床裡躺著一個人,話還沒說出口就停了下來,“哦,我不知道您也在這兒。”威爾衝她揮了揮手,沒說話。沙拉金妮匆匆地向他笑了一下,然後轉過去向她的媽媽說道:“拉克西米奶奶的情況突然變糟了,但是羅伯特爺爺還在高地監測站,他們打不通他的電話。”“你一路跑來的嗎?”“除了實在太陡的地方。”蘇茜拉把孩子擁在懷裡親了一下,接著非常利索而又鄭重地站了起來。“是杜加德的母親。”她說道。“難道她……?”他瞅了一眼瑪莉·沙拉金妮,又看向蘇茜拉。死亡是禁忌嗎?可以在孩子麵前提及嗎?“你是說,她快死了?”他點了點頭。“當然,我們預料到了,”蘇茜拉繼續說道,“但是沒想到是今天。今天她看上去好些了。”她搖了搖頭。“那,我現在必須得走了,去陪她——就算她可能要去另一個世界。實際上,”她又說道,“那個世界並不完全像你想的那樣是另外的世界。抱歉我們的談話今天沒完成,不過還會有機會的。另外你打算做什麼呢?你可以留在這兒,或者我開車把你送到羅伯特醫生那裡去。或是你也可以和我還有瑪莉一起走。”“作為一個職業死亡觀察者?”“不是作為一個死亡觀察者,”她強調,“是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需要知道如何生如何死的人。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急需了解。”“急需了解,”他說道,“比大部分人都急需。不過我不會妨礙到你們吧?”“如果你不會妨礙到你自己的話,你就不會妨礙任何人。”她握著他的手幫他從吊床裡爬起來。幾分鐘後他們開著車穿過了荷花池,穿過了在眼鏡蛇頸部遮罩下冥想的大佛,穿過了白色水牛,駛出了合成區站的大門。雨停了,天空上聚積了大量的雲彩,散發出綠色的光,猶如大天使會出現一樣。太陽還在遠處的西邊照耀著,那閃爍的光芒看上去好像超自然的景象。萊斯比亞,讓我們儘情生活愛戀,嚴厲的老家夥們儘可閒言碎語,在我們眼裡,卻值不了一文錢。太陽落下了,還有回來的時候,可是我們,一旦短暫的光亮逝去,就隻能在暗夜裡漫漫沉睡,直到永久。(出自古羅馬詩人卡圖盧斯的《詩集》第五首。)日落和死亡,有死亡因而親吻,親吻過後又是下一代看日落的人出生和死亡。“你會和將死之人說些什麼?”他問道,“你會告訴他們不要想永生這件事而繼續參悟嗎?”“如果按你的方式說的話——是的,那正是我們要做的。繼續參悟——這就是死亡的藝術。”“所以你是教這門藝術的?”“我換一種說法吧。我們幫助他們不斷體驗生存的藝術,即使是在他們即將離開世界的時候。了解一個人真實的樣子,從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感悟普世生命和客觀生命——這就是生存的藝術,也是我們能幫助將死之人繼續體驗的地方。直到生命儘頭,或許超越生命的儘頭。”“超越?”他不解,“但是你說過那是將死之人不該思考的。”“那是因為沒人告訴他們去思考,他們需要在彆人的幫助下去感悟,如果超越生命儘頭的地方確實存在的話。”她強調,“如果當自我和生命分離之後,普世生命還能夠繼續存在的話。”“你個人認為普世生命確實能繼續存在嗎?”蘇茜拉笑了:“我怎麼想不是重點。重要的是在我活著或者即將死亡時,又或者已經死亡之後我是怎麼感受的。”她把車開進一個停車位,關閉了引擎,他們一起步行走進了村子。此時一天的勞作已經結束,大街上人山人海,想要穿過人群不太容易。“我在前麵先走,”蘇茜拉吩咐道,然後她轉身對瑪莉·沙拉金妮說,“你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再來醫院。不要提前來。”她轉過身去,在漫步的人群裡穿插前進,不一會兒就不見了。“我現在得跟著你了。”威爾看著他身邊的孩子笑著說。瑪莉·沙拉金妮嚴肅地點了點頭,牽起了他的手。“我們去廣場那邊轉轉吧。”她說。“你拉克西米奶奶多大歲數了?”威爾隨著她一邊在擁擠的街道上穿梭一邊問道。“我真不太清楚,” 瑪莉·沙拉金妮答道,“她看上去特彆老,但那可能是因為她得了癌症。”“你知道癌症是什麼嗎?”他問道。瑪莉·沙拉金妮太了解了:“癌症就是你身體的某個部位瘋了,不顧其他部分一意孤行——它會一直膨脹膨脹,好像整個世界唯它獨尊。有時你可以采取點措施製止它,但是一般來說它會一直膨脹,直到人死去。”“我想那就是在你拉克西米奶奶身上發生的事吧。”“所以現在她需要有個人幫助她離開這個世界。”“你媽媽經常幫助彆人離開這個世界嗎?”孩子點點頭:“她很擅長做這個。”“你看過彆人離世嗎?”“當然。”很明顯,瑪莉·沙拉金妮對他竟然會問這樣一個問題而感到吃驚。“讓我想想,”她在心裡算了算,“我看過五個人離世。六個,如果把嬰兒也算在內的話。”“我在你這個年紀可沒有看過彆人離世。”“你沒有嗎?”“隻看過一隻狗。”“狗比人容易離開這個世界,它們並不會預先談論這件事。”“你對……對人離世是什麼感覺?”“嗯,沒有生孩子那麼糟吧。生孩子簡直太痛苦了,至少看上去是那樣的。但是之後你會提醒自己一點都不痛。他們把痛感都關閉了。”“不管你信不信,”威爾說,“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嬰兒降生的過程。”“從來沒有嗎?” 瑪莉·沙拉金妮震驚了,“你在學校也沒有看過嗎?”威爾腦海裡閃過一個畫麵,他那一板一眼的校長帶領著三百個身著黑衣服的男孩去產科醫院進行一日遊。“就算在學校也沒有。”他大聲說道。“你從沒看過彆人離世,也沒有看過嬰兒降生,那你怎麼了解這些事情?”“在我以前的學校裡,”他說,“我們從來不了解事情,我們隻學習文字。”孩子抬頭望著他,搖了搖頭,抬起她那棕色的小手,意味深長地拍在自己的腦門上。“真是瘋了,”她說,“難道你的老師是個蠢貨嗎?”威爾笑了起來:“他們是高尚的教育者,致力於將健全的心靈寓於健全的身體,向我們傳授偉大的西方傳統。跟我說說,你就沒有害怕過嗎?”“害怕人家生孩子嗎?”“不是,害怕彆人離世。你難道不怕嗎?”“嗯,怕——是害怕的。”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你怎麼辦呢?”“我就按照他們教的去做——試著找到我哪一個部分害怕了,為什麼會害怕。”“你哪一個部分害怕了?”“這裡,”瑪莉·沙拉金妮用食指指向她張開的嘴,“這個負責說話的部分。胡扯小姐——維賈雅總這麼叫它。它總是說些我能記起來的惡心的事,一切我能想象到的巨大的、美好的、不可能的事。它就是那個會害怕的部分。”“它為什麼害怕?”“我猜是因為它總會說些可能會在它‘身上’發生的不好的事。不管是大聲說出來還是自言自語。但是還有一個地方不會害怕。”“哪個地方?”“不說話的地方——隻是看著,聽著,感受著。而且有時候,” 瑪莉·沙拉金妮繼續說道,“有時候它能看到每件事情都是那麼美好。不,不對。它一直都能看到,隻不過它必須讓我注意到。而那往往是突然發生的。太美了,太美了,簡直太美了!就連狗屎也是。”她指著就在他們腳邊差點踩上的一坨狗屎說道。穿過狹窄的街道,他們走到了市場上。最後的一縷陽光灑在雕塑的尖塔頂和市政廳樓頂的粉色瞭望台上,但是在廣場上暮色已慢慢降臨,巨大的榕樹下已是黑夜。在用繩子在榕樹乾間搭建起來的貨攤上,市場裡的女人們已經把燈打開了。在繁葉遮擋的黑暗中,有不同形狀和顏色的丘島狀影子,棕色皮膚的人在看不清身影的地方走著,他們在燈光的照耀下突然亮起來,然後又走向黑暗。高樓之間回響著英語和帕拉語,夾雜著談笑聲、街頭的叫賣聲、口哨聲、狗吠聲,還有鸚鵡的尖叫聲。在粉色瞭望台上棲息著兩隻八哥,它們不知疲倦地喊著注意和同情。廣場中心有一個開放式廚房,爐火上飄來令人胃口大增的食物香味,有洋蔥、辣椒、薑黃、煎魚、烤蛋糕、沸騰著的米飯。穿過所有這些美味,飄來一陣清幽、純淨、美妙的芬芳,那是來自廣場噴泉旁出售的五彩斑斕的花環,好似來自彼岸的提醒。暮色越發深沉,突然,頭頂上高高懸掛的弧形燈全部亮了。燈光照射在那些油亮亮的紅銅色皮膚上,讓女人的項鏈、戒指和手鐲又重新綻放出閃亮的光彩。在強光的照射下,每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愈發分明,身形愈發清晰立體。他們的眼眶、人中和下巴的陰影部分也顯得愈發深邃。在光亮和黑暗的交織下,年輕的乳房變得更加飽滿,老人臉上的皺紋和凹陷也變得更加濃重了。他們手牽著手穿過人群。一位中年婦女和瑪莉·沙拉金妮打了聲招呼,然後看著威爾。“你就是那個從外麵來的人吧?”她問道。“的確是從外麵來的。”他肯定了她的說法。她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並拍了拍他的臉頰。“我們都為你感到難過。”她說。他們繼續走著,來到了寺廟腳下聚集的人群旁邊。大家站在台階上聽一個年輕男子一邊彈奏著像琵琶一樣的長脖樂器一邊唱著帕拉語的歌曲。那男子快速地朗讀之後緊接著是一陣拖長輕快的單元音花腔,然後是令人振奮又勁頭十足的歌唱,最後在一聲大喊之後結束。此時人群裡爆發出一陣大笑。幾個小節過後,他又來了一兩句朗誦,然後彈奏出一串和弦。一曲終了,人群裡爆發出更多的掌聲和笑聲,還有一片莫名的讚歎聲。“他唱的是什麼啊?”威爾問道。“是關於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的事。”瑪莉·沙拉金妮答道。“哦——我知道了。”他感覺有點羞愧和尷尬,但是看著孩子那張平靜的臉,他知道是他多慮了。很明顯,男孩和女孩睡在一起是和上學、一日三餐還有死亡一樣理所當然的。“他們哄笑的那部分,” 瑪莉·沙拉金妮說道,“是他說未來佛不需要離開家坐到菩提樹下去參悟。他可以在床上和公主一起參悟。”“你覺得那是個好主意嗎?”威爾問道。她使勁搖了搖頭:“那也就意味著那個公主也要被參悟。”“你說得太對了,”威爾說,“作為一個男人,我都沒有想過那個公主。”那個琵琶演奏者先是彈撥出了一串奇怪的和弦,緊接著是一連串流暢的琵琶音,然後開始唱起歌來,這回唱的是英文。“每個人都在談論性,但誰也沒真當回事——無論娼妓抑或隱士,無論保羅抑或弗洛伊德。愛情啊!你的嘴唇、她的胸脯都會秘密地演變成它們本來的樣子,不過是本性和虛無罷了。”寺廟的門打開了。一陣濃鬱的洋蔥煎魚的味道撲麵而來。一個老婦人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壓低她那重心不穩的身子,扶梯而下。“保羅和弗洛伊德是誰?” 他們走後,瑪莉·沙拉金妮問威爾。威爾簡單給她介紹了一下原罪和救贖。她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著。“怪不得那歌唱著,大家都不當真。”她總結道。“還有就是弗洛伊德和俄狄浦斯情結。”威爾又說。“俄狄浦斯?” 瑪莉·沙拉金妮反問道,“那是個木偶戲的名字,我上星期還看了,今晚又要上演了。你想去看看嗎?挺好看的。”“好看嗎?”他問道,“好看嗎?即使最後那個老人家被發現是他的母親,然後她選擇上吊自殺,俄狄浦斯挖出了自己的雙眼也好看嗎?”“但是他沒有挖出雙眼啊。” 瑪莉·沙拉金妮說道。“他的確這麼做了。”“這部戲裡沒有。他隻是說他要挖出自己的眼睛,她也隻是試圖上吊自殺。不過最後他們都被說服了。”“被誰說服了?”“帕拉島的男孩和女孩。”“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個表演裡呢?”威爾問道。“我不知道,他們就那麼演的。《帕拉的俄狄浦斯》——這是那部劇的名字。不過,為什麼他們不該這麼表演呢?”“你是說他們說服伊俄卡斯忒不要自殺,俄狄浦斯也不要把自己弄瞎是嗎?”“就是在千鈞一發的時刻。那時她已經把繩子係上了脖子,他也拿起了兩顆大釘子。但是帕拉島的男孩和女孩告訴他們不要那麼愚蠢,不管怎麼說那是個意外,他並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況且是那個男人先動手打了俄狄浦斯的頭把他激怒了——而且也沒人教過俄狄浦斯羅刹女號笛舞。當他被推舉成王之後,他不得不娶那位老皇後。雖然她確實是他的母親,但他倆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所以當他們發現這個事實的時候,他們能做的當然就是終止婚姻。那個因為他和他媽媽結婚才讓大家死於病毒的說法——都隻不過是胡說八道,是那些不明實情的可憐蠢貨們胡編亂造出來的。”“弗洛伊德認為實際上所有的小男孩都想要殺掉他們的爸爸然後娶他們的媽媽。同樣小女孩都想要嫁給她們的爸爸。”“哪個爸爸哪個媽媽?” 瑪莉·沙拉金妮問道,“我們有好多爸爸媽媽。”“你是說在你們的互助領養俱樂部裡嗎?”“在我們的領養俱樂部裡有二十個爸爸媽媽。”“真是挺多啊!”“不過顯而易見,可憐的老俄狄浦斯沒有這麼一個領養俱樂部。而且他們總是和他說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神會因他們犯下的每個錯誤而暴怒。”他們一路被推著穿過了人群,此時他們發現麵前有一個用繩子圈起來的場地,那裡上百號觀眾已經就座完畢。在場地的另一端,刷著明快色彩的木偶舞台在明晃晃的泛光燈的照射下發出紅色和金色的光。威爾掏出一把羅伯特醫生給他的零錢買了兩張票,帶著瑪莉入場就座了。一陣鑼鼓聲響起,小舞台上的幕簾默默升起,綠色的地板上立著白色的柱子,那是底比斯皇宮的外觀。一位滿臉胡子的神坐在三角牆上方的雲朵上。一位牧師和神打扮得差不多,除了矮一點,衣服上沒有那麼多披風褶皺,從右邊入場了。他向觀眾鞠了一躬,轉身對著宮殿高叫了一聲“俄狄浦斯”,這與他那先知的山羊胡很不搭調,令人感到十分滑稽。此時嘹亮的喇叭聲隨之響起,大門緩緩打開,拉賈戴著王冠,穿著象征英雄的厚底靴登場了。牧師向拉賈行了個禮,拉賈的木偶隨從示意他可以向拉賈稟述了。“請聽聽我們的疾苦。”那個老男人尖聲說道。拉賈仰起頭聽著。“我聽到將死之人的呻吟,”他說,“我聽到寡婦們的哀號,孤兒的啜泣,禱告者的喃喃自語還有切切懇求。”“懇求!”坐在雲上的神說,“這樣的態度才對。”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們感染了某種病毒,” 瑪莉·沙拉金妮小聲解釋道,“就像亞洲型流感,情況隻能比那更糟糕。”“我們一遍一遍地禱告,”老僧人尖著嗓子抱怨道,“我們獻上了最昂貴的祭品。我們讓所有人都恪守貞操並且每個周一、周三、周五都要鞭笞他們。但是,死亡的洪流還是蔓延得越來越寬,漲得越來越高。請幫幫我們吧,俄狄浦斯拉賈,幫幫我們吧。”“隻有神能幫你們。”“聽聽,聽聽!”主宰的神大聲說道。“可是怎麼幫呢?”“隻有神知道。”“正確,”神用他低沉的聲音說道,“完全正確。”“我妻子的哥哥克利翁已經去卜神諭了。他回來後——他肯定會儘快回來——我們就能知道上天的旨意了。”“上天能有什麼旨意?是神才對。”那低沉的聲音憤怒地修正道。觀眾們哄堂大笑。“人們真有那麼傻嗎?” 瑪莉·沙拉金妮問道。“傻得不能再傻。”威爾肯定地答道。留聲機裡開始播放《掃羅》中的死亡進行曲。一群穿著黑袍子的默哀者抬著裹著布的棺材架緩緩從左至右穿過舞台前方。木偶們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現,從舞台右邊消失,又從舞台左邊出現。整個進程似乎無窮無儘,屍體的數量不可計數。“死了,”俄狄浦斯看著他們經過時歎道,“又死了一個,又一個,還有一個。”“這樣才會讓他們得到教訓!”那個低沉的聲音又插了進來,“我會把你變成一隻蟾蜍。”俄狄浦斯繼續說道:“士兵的棺材,還有那些娼妓的屍身,冰冷的嬰兒緊緊地貼在尚未吮吸的乳房上,恐懼的青年不忍直視那發黑腫脹的臉,那張臉曾經在月光照亮的枕頭上渴望著親吻。死了,都死了。他們被將死之人和劫數難逃的人哀悼,不堪重負的腳步挪向那可憎的柏樹園,在那裡他們將被一個裂開的深坑所接納,散發的惡臭將直達月宮。”當他還在感歎的時候,兩個新木偶,一男一女穿著明快的帕拉族服裝從右邊上場了。他們移到默哀者的另一側,在舞台前方中心偏左一點的地方,手挽手地站著。“但是與此同時,”俄狄浦斯一說完那個男孩便接著說道,“我們將前往玫瑰色的花園,腦海中荒謬的末日儀式、觸摸的皮膚和消融的肉體,隻會喚起內心的永恒。”“那我呢?”那個低沉的聲音在天空中嘟囔著,“你好像忘了我是個全然他者(即上帝)。”穿著黑袍去往墓地的隊伍還在不停地行進,好似沒有窮儘。但是此時哀樂在中篇的時候被打斷了,一個低沉的音符響起——那是大號和低音提琴的聲音——拉得老長。站在舞台前景的男孩舉起了他的手。“聽!這嗡嗡聲是永恒的負擔。”伴隨著背景樂器的共鳴,默哀者開始低聲哼唱:“死亡, 死亡,死亡,死亡……”“但是生命可不止這一個音符。”男孩說道。“生命,”女孩的聲音響起,“可以唱出高音也可以唱出低音。”“而你對死亡不停歇的低歎隻會創造出更豐富的音樂。”“更豐富的音樂。”女孩重複道。這麼說著,高音和次中音響起,他們唱起了一陣靈動的迎風展翅般的曲調,環繞著悠長不變的固定低音貝斯。那嗡嗡聲和歌聲漸漸歸於沉寂,最後一批默哀者也消失了。在舞台前景位置的男孩和女孩退到角落裡,在那兒他們可以繼續不受乾擾地親吻對方。又一陣小號聲響起,穿著紫色束腰外衣的胖子克利翁出場了。他剛從特爾斐歸來,準備宣讀神諭。接下來的幾分鐘,對話都是用帕拉語進行的,因此瑪莉·沙拉金妮不得不充當翻譯。“俄狄浦斯問他上帝說了什麼,另一個人告訴他上帝說是因為某個人殺死了老拉賈,就是俄狄浦斯之前的拉賈。現在還沒有抓住那個人,而且那個人依然生活在底比斯,所以這個橫掃一片的殺人病毒就是上帝傳播的——克利翁說他被告知這是一個懲罰。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的人們要被懲罰,但他說上帝就是這麼說的。而且這病毒不會停止,直到他們抓住那個殺死老拉賈的人並且把他驅逐出底比斯。俄狄浦斯說他會儘一切努力找到那個人並除掉他。”此時站在舞台角落的男孩開始慷慨陳詞,這回是用英文:“所謂上帝,他的談論其實平淡無奇,說辭也不過是些荒唐的胡扯。懺悔吧,他會咆哮,因為原罪已經引發了瘟疫。然而我們卻說‘既然如此肮臟,就請蕩垢滌瑕吧!’”觀眾們哄堂大笑的時候,另一組默哀者從舞台兩側登場,緩緩穿過舞台。“卡魯納,”站在前景的女孩說道,“慈悲。為蠢行而受苦與其他苦難一樣真實。”威爾感覺他的胳膊被人拍了一下,他轉過頭去,看到年輕帥氣的穆盧乾正氣呼呼地盯著他。“我到處找你。”他生氣地說,好像威爾是故意把自己藏起來惹他生氣的。他的聲音太大了以至於好多人都轉過頭來,還有人讓他們安靜點。“你不在羅伯特醫生那裡,也不在蘇茜拉那兒。”那男孩根本不管彆人的抗議一直在念叨。“安靜點,安靜點……”“安靜!”雲上的男低音大喊了一聲,“戲正演到關鍵的地方,”那聲音嘟囔道,“神都聽不到他自己說話了。”“聽到了,聽到了。”威爾說著也一起笑了起來。他站起身,穆盧乾和瑪莉·沙拉金妮跟在後麵,踮著腳走到出口。“你難道不想看看結尾嗎?” 瑪莉·沙拉金妮問道,把臉轉向了穆盧乾,“你真該等一等。”她的語氣中有一絲責備。“管好你自己的事!”穆盧乾突然打斷她的話。威爾把手放在孩子的肩頭。“幸運的是,你對結尾的描述太生動了,我都不需要親眼驗證它。不過當然,”他又有點諷刺地說道,“拉賈殿下的事情總是最要緊的。”穆盧乾從白絲綢的長袍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了威爾。“我母親寫的。”他補充道,“這件事很緊急。”這件長袍就是曾讓小護士神魂顛倒的那件。“真好聞!”瑪莉·沙拉金妮一邊讚歎一邊嗅著拉尼信函所散發出來的濃鬱的檀香木味道。威爾把那三張天藍色的筆記紙打開,紙上的浮雕圖案是一個由五朵金色荷花托起的皇冠。滿眼都是下劃線和大寫字母啊!他開始讀信:“……”“我的小呼喚是有道理的,我親愛的法納比(法語)——像往常一樣!我一次又一次地被告知我們共同的朋友命中注定要為可憐的小帕拉島和整個世界做事(通過財政支持,帕拉政府會同意他加入精神十字軍)。所以當我看到他的電報時(就在幾分鐘前,通過忠誠的巴胡和他在倫敦的一個外交使臣朋友送過來),毫不意外,我得知阿德海德大人賦予你全權(不用說,就是必要的資金方麵)代表他——代表我們談判。為了他的利益,也是為了你我(鑒於我們都是不同形式上的十字軍)以及所有十字軍們的利益!”“但是,阿德海德大人的電報並不是我要通報你的唯一新聞。有一些大事(我們下午剛從巴胡處得知)很快就要發生了,這將是帕拉族曆史上偉大的轉折點——一切發生的比我之前想象的都要快。這其中的原因有一部分是源於政治(需要抵消迪帕上校最近下滑的支持率),有一部分是源於經濟(壬當獨自承擔的國防開支過於繁重),還有一部分是源於占星術(一些專家說,這段日子尤其適合白羊座——我和穆盧乾——還有那個典型的天蠍座迪帕上校的合並)。我們決定在十一月的月食晚上促成這件事。既然如此,我們三個應該立即見個麵決定一下必須做的事情。在這個日新月異又瞬息萬變的時代,從物質上和精神上促進我們特殊利益的達成。那所謂的將你帶到我們沿岸的“意外”在如此關鍵的時刻看來,你肯定也意識到了,明顯是天意。他是留著讓你與我們合作,作為充滿奉獻精神的十字軍,神力會毫不遲疑地支持我們的大業。所以趕緊來吧!穆盧乾開了汽車會把你帶到我們舒適的小屋來。在這裡,我保證,親愛的法納比,你會得到無比熱情的款待。”威爾把那三張寫滿字的帶著香氣的藍色信紙又重新疊好放回信封裡。他的臉上麵無表情,但是在這冷漠的外表下,他的內心無比氣憤。他氣憤麵前這個沒禮貌的男孩,在白色絲綢長袍下如此瀟灑,而其愚蠢驕縱也是如此令人憎惡。當他聞到那封信的又一縷味道時,他也憤恨那個古怪的惡魔女人,開始時借著母愛和純潔的名義毀掉了她的兒子,現在又借著上帝和一些所謂靈性大師之名慫恿兒子成為喬·阿德海德那石油旗幟下的一名扔炸彈的十字軍。然而,他生氣的最主要對象還是他自己,他竟然放任自己卷入這荒唐陰險的兩人謀劃中。天才知道當時是什麼反人類尊嚴的邪惡陰謀讓他這個拒絕接受“是的”為答案的人竟秘密地信奉並(那麼強烈地)渴望和他們同流合汙。“那麼,我們該走了吧?”穆盧乾以一種莫名自信的口吻說道。他顯然認為就應該這麼辦,隻要法蒂瑪下達了命令,大家必須完全毫不遲疑地服從。威爾覺得他需要點時間來冷靜一下,所以他並沒有立馬回答。相反,他轉過身去看著現在有點距離的木偶戲。伊俄卡斯忒,俄狄浦斯和克利翁還坐在宮殿的台階上等著,或許在等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的到來。頭頂上,那個男低音正在打盹。一群黑袍默哀者穿過舞台。在靠近舞台腳燈的地方,來自帕拉的男孩開始朗誦無韻詩:“光和憐憫,”“光和憐憫——我們的實質就是這麼無法形容的簡單!”“但是這簡單卻等待了”“一個又一個時代,直到那些紛繁複雜足以”“從萬千之中找到它們唯一的屬性,了解自己的方方麵麵。”“此時此刻,從虛幻中找到真實;”“等待,仍然在荒謬中等待,”“在無垠無縫的交織中等待——”“雌激素和慈善事業的交織,真理和腎功能交織,”“美麗和乳糜、膽汁、精子交織,”“上帝和晚餐,上帝和晚餐的缺失或者鐘聲相交織”“突然響起——一,二,三——在無眠的雙耳裡。”此時一陣弦音傳來,隨之是幾個悠長的笛音。“我們該走了吧?”穆盧乾又說了一遍。但是威爾把他伸過來的手擋住了,沒說話。那名木偶女孩走到舞台中央開始唱起歌來:“思想從大腦的三十億個”“細胞內迸發出來,”“數十億的彈珠遊戲”“標記著信仰和質疑。”“我的信仰,它們的衝突;”“我的邏輯,它們的酶;”“他們粉色的腎上腺素,我的憧憬;”“他們白色的腎上腺素,我的罪行。”“既然我是感知到的”“三千萬個細胞的安排”“每個原子的疏離”“皆預示我的未來。”穆盧乾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抓起威爾的手臂使勁捏了一下。 “你走不走?”他喊道。威爾怒火中燒,轉過身說:“你知道你到底在乾什麼嗎,小蠢貨?”說著把胳膊使勁從那男孩手中抽出來。穆盧乾嚇了一跳,換了一種語氣說道:“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準備好了去見我母親。”“我沒準備好,”威爾說,“因為我根本就不打算去。”“不去?”穆盧乾簡直不敢相信,“但是她希望你去,她……”“告訴你母親我很抱歉,但是我有更重要的安排。有個人就要離世了,我得去看看她。”威爾又說道。“但是我這件事極其重要啊!”“死亡也一樣。”穆盧乾壓低了嗓子:“要發生大事了。”他壓低聲音說道。“我聽不到你說什麼。”威爾在嘈雜的人群中喊道。穆盧乾擔憂地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小心翼翼地提高了聲音說道:“有大事要發生了,是件大事!”“醫院裡也有更大的事情發生。”“我們剛剛得知……”穆盧乾開始說道,他再次環顧了一下周邊,然後搖了搖頭,“不,我不能在這兒告訴你。所以你必須和我去小房子。現在!沒有時間耽擱了。”威爾瞄了一眼手表。“沒時間耽擱了,”他重複道,轉向瑪莉·沙拉金妮,“我們必須得走了,走哪邊?”“我給你帶路。”她說, 然後他們牽著手走了。“等等,”穆盧乾懇求道,“等等!”威爾和瑪莉·沙拉金妮一直往醫院走去,而穆盧乾撥開人群緊追了過去。“我該怎麼對她說啊?”他在兩人身後帶著哭腔高喊。這男孩的恐懼真是又可憐又好笑。威爾心中的怒火有點平息了,此時反而覺得滑稽。他大笑起來,然後停下來問道:“你會怎麼告訴她,瑪莉·沙拉金妮?”“我會告訴她整個事情的經過,”孩子說道,“我是說如果那是我媽媽的話。”但是,她又轉念一想,“我媽媽不是拉尼。”她抬頭看著穆盧乾。“你是互助領養俱樂部的嗎?”她問道。他當然不是。對拉尼來說成立領養俱樂部就是一件褻瀆神明的事。隻有上帝才可以造出母親。拉尼這位精神十字軍需要單獨和她神賦的犧牲品在一起。“不是領養俱樂部的,” 瑪莉·沙拉金妮搖了搖頭,“那太糟了!否則你可以和你其他媽媽中的一位待上幾天。”穆盧乾還沉浸在害怕告訴他唯一的母親任務失敗了的恐懼當中,於是又開始近乎歇斯底裡地喋喋不休,內容還是換湯不換藥。“我不知道她會怎麼說,”他不斷地重複又重複,“我不知道她會怎麼說。”“隻有一種方法能讓你知道她會說些什麼,”威爾告訴他,“就是回家聽她說。”“和我一起去吧,”穆盧乾懇求道,“拜托了。”他緊緊抓住威爾的手臂。“我告訴過你不要碰我。”那隻緊抓的手又快速縮回去了。威爾又笑了。“這多好!”他以一種告彆的姿勢舉起了他的手杖,“晚安,殿下。”然後他轉向瑪莉·沙拉金妮,興致勃勃地說道:“往前走,麥克菲爾。”“你剛才是假裝的還是真生氣了?” 瑪莉·沙拉金妮問道。“真生氣了。”他肯定地說。然後他想起在學校體育館的所見所聞了。他哼唱著羅刹女號笛舞的前奏,用他的手杖鐵底敲打著地麵。“我剛才是不是不應該生氣?”“可能那樣更好。”“你真這麼認為嗎?”“他不害怕的時候就該恨你了。”威爾聳了聳肩。他一點也不在意。但是隨著過去慢慢消逝,未來越來越近,當他們穿過市場的盞盞弧形燈登上了通往山頂醫院那暗黑陡峭的蜿蜒台階時,他的心情又開始變化了。往前走,麥克菲爾——但是走向哪裡呢,又要遠離什麼呢?走向另外一處原始恐懼作威作福之地,遠離喬·阿德海德允諾的自由的希望。而那希望是那麼容易達成,而且得來的方式既不會顯得沒有道德也不會讓人覺得奸詐(因為帕拉島無論如何都注定要滅亡)。如若不去,遠離的不僅是自由的希望,如果王侯夫人向喬抱怨導致喬勃然大怒,那麼他作為一個專業的死亡觀察者,一個薪水豐厚的仆人,這樣的前景也會成為泡影。他該回去嗎?他該去找穆盧乾,向他道歉,對那個可怕的女人唯命是從嗎?在這條路前方一百碼的地方,他看到醫院的燈光在樹影婆娑中閃耀。“我們歇一會兒吧。”他說。“你累了嗎?” 瑪莉·沙拉金妮關切地問道。“有一點。”他轉過身去靠在他的手杖上,眼睛望向山下的集市。在弧形燈的照射下,整個市政廳都散發著粉色的光,就像一盤巨大的覆盆子果凍。在寺廟螺旋尖頂上,他看到一層層活靈活現的印度雕塑——有大象和菩薩,鬼神,豐乳肥臀的神女,跳躍的濕婆,還有安靜極樂中林立的過去佛和未來佛。在覆盆子果凍和神話雕塑之間擠滿了人,而且其中還有一個頂著一張憤怒的臉穿著一套白色絲綢長衫的穆盧乾。他應該一起回去嗎?回去應該是一個明智又謹慎的選擇吧!但是他聽到了自己內心的聲音——不是像拉尼一樣的小呼喚,而是洪音在響:“太卑劣了!太卑劣了!”良心?沒有了。道德?也不要問!如此的肮臟、醜陋、惡俗,超出了他能承擔的任務範疇——這些事情,對於一個有追求的人來說,是絕對不會與之同流合汙的。“好啦,我們繼續走吧?”他對瑪莉·沙拉金妮說道。他們走進了醫院的大廳。導診台的護士遞來了一張蘇茜拉的便條。瑪莉·沙拉金妮將直接去饒女士那裡,她和弟弟湯姆·克裡希納會在那兒過夜。法納比先生則被要求立馬去34號房間。“請走這邊。”護士說著把旋轉門推開了。威爾走了進去。他條件反射般地禮貌起來。“謝謝你。”他笑著說道。他瘸著腿向前走,想著即將要麵對的情景,胃裡就開始直犯惡心。“請從左邊的最後一個門進去。”護士說道。現在她得回到大廳的導診台了。“所以你得獨自過去了。”說著她便關上了身後的門。“獨自。”他喃喃自語道。獨自——令人焦慮的未來和揮之不去的過去一樣,原始恐懼這東西真是永遠無所不在。這條刷著綠色牆漆的走廊,正是一年前他走向莫莉去世房間的那條。噩夢又重現了。命中注定他又神誌清醒地走向一個可怕的圓滿。死亡,再次見證死亡。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他一邊敲門一邊等待,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門開了,他發現開門的是小拉妲。“蘇茜拉在等你呢。”她小聲說道。威爾跟著她走進了房間。繞過屏風的時候,他瞥見蘇茜拉在燈光映照下修長的側影,瞥見一張墊高的床和枕頭上暗黑瘦瘠的臉,皮包骨的手臂形同竹節,手指如枯爪一般。他感覺自己再一次被原始恐懼襲擊了。他顫抖了一下趕忙彆過臉去。拉妲示意他去窗邊的椅子上坐會兒。他坐下來閉上了眼睛——他從生理上隔絕了現在,但也正是這個舉動,讓他的雙眼開始向內睜開藏書網,那些討厭的現實勾起的回憶又重新湧現出來。那時他和瑪麗姑姑待在另一個屋子裡,或者和他待在一起的是一個曾經叫作瑪麗姑姑的人,但是現在這個人他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不像瑪麗姑姑一樣樂善好施,喜歡鼓勵彆人;這個人不分青紅皂白地討厭所有靠近她的人,不管是誰,僅僅是因為他們沒有得癌症,因為他們沒有病痛,沒有在生命大限之前被判處死刑。這種對他人健康和快樂的嫉妒讓她極其容易發怒,容易自我憐憫,陷入落魄的絕望之中。“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他似乎能聽到那尖銳的抱怨聲,看到那滿臉淚痕扭曲的麵孔。而那個人正是他曾經真正全心愛過並欽佩的人啊。然而,在她人生退化的進程中,他發現自己開始輕視她——蔑視,甚至是厭惡。為了從過去逃離出來,他睜開了雙眼。他看見拉妲坐在地板上,盤著腿,身板挺得直直的,正在冥想。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的蘇茜拉,同樣聚精會神。他看了看枕頭上的那張臉,也是同樣沉寂,沉寂得幾乎稱得上是凝固的死寂。房間外繁茂的枝葉下是一片黑夜,一隻孔雀突然叫了起來。這樣一襯托,緊接而來的安靜似乎變得有些詭異可怕。“拉克西米,”蘇茜拉把手放在老婦人虛弱的手臂上,“拉克西米,”她又提高了點聲音,那張死寂的臉還是無動於衷,“你不可以睡覺。”不可以睡覺?但是對瑪麗姑姑來說,睡覺——注射安眠藥之後的強製睡眠,是唯一能幫助她擺脫自我憐憫帶來的自我傷害,以及那始終縈繞左右的恐懼的方法。“拉克西米!”那張臉又活了過來。“我沒有真的睡著,”老婦人低聲說道,“我隻是太虛弱了,好像要飄走了。”“但是你必須得待在這兒,”蘇茜拉說,“你得知道你還在這兒。一直都在。”她又在老婦人的肩膀下墊了一個枕頭,然後從床頭櫃上拿來一瓶嗅鹽。拉克西米吸了一下,睜開了眼睛,看了看蘇茜拉的臉。“我都忘了你有多漂亮了,”她說,“不過杜加德的品位一向很好。”那沒有血色的臉上露出一抹淘氣的微笑。“你怎麼想的,蘇茜拉?”一會兒她換了一種口氣說道,“我們還會見到他嗎?我是說,在那邊。”蘇茜拉默默地拍了拍老婦人的手,突然笑了。“老拉賈也碰巧問了相同的問題,”她說道,“你認為‘我們’會在‘那邊’見到‘他’嗎?”“不過你到底怎麼想的?”“我想我們是從同一道光裡來的,我們也會回到同一道光裡去。”語言,威爾開始思考,語言,語言,語言。拉克西米努力把手抬起來,有點責備地指向床頭櫃上的燈。“這燈太刺眼了。”她說道。蘇茜拉把綁在她脖子上的紅絲綢手巾取下來放在羊皮燈罩上。燈光突然從毫無人情味的刺眼的白色冷光變成了昏暗又溫馨的暖光,那顏色就像人臉上的紅光一樣,它讓威爾想到當波特杜鬆子酒吧變成深紅色的時候——芭布絲床上淩亂的樣子。“這樣好多了。”拉克西米說。她閉上了雙眼。然後,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又說道:“那光,那光。又來了。”她停頓了一下。“哦,真美,”她後來又低語道,“真美啊!”突然她抽搐了一下,咬緊了嘴唇。蘇茜拉緊握著老婦人的手。“很痛嗎?”她問道。“可能很痛吧,”拉克西米回答道,“如果那的確是我的疼痛的話,但很奇怪那不是。疼痛雖然在這裡,但是我卻在彆的地方。就好像是服用了解脫之藥後的感受。這世上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你的。即使是你的痛苦。”“那道光還在嗎?”拉克西米搖搖頭:“回想了一下,我可以告訴你它到底是什麼時候消失的。當我開始談起疼痛不屬於我的時候。”“所以你剛才說得很好。”“我知道——但是我還是把它說了出來。”拉克西米的臉上又閃過一抹淘氣的笑容。“你現在在想什麼?”“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他一直在嘮嘮叨叨,嘮嘮叨叨,嘮嘮叨叨——就算把他的嘴都堵上也停不了。彆讓我說話了,蘇茜拉。幫助我從光中解脫出來吧。”“你還記得去年那個時候,”蘇茜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們一起爬上了自由實驗站的濕婆神廟嗎?你、羅伯特、杜加德、我,還有兩個孩子——還記得嗎?”拉克西米一邊回憶一邊開心地笑了。“我剛才在回憶神廟西邊的景色——朝向海邊的景色。藍色,綠色,紫色——那雲彩的暗影像是水墨畫一般。還有雲彩本身——像白雪,石墨,木炭,綢子。我們在欣賞美景的時候,你問了一個問題。還記得嗎,拉克西米?”“你是說,關於明光?”“是的,關於明光,”蘇茜拉肯定地說道,“為什麼人們說起精神就會想到光?難道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陽光,覺得它是那麼漂亮,所以隻有把佛性和最純最亮的明光聯係起來才是自然合理的?又或者他們覺得陽光很美,是因為有意無意的從出生就開始,他們就有過以光的形式受到思想啟發的經曆?我是第一個回答這個問題的人,”蘇茜拉笑著說道,“因為我一直在讀美國行為學家的一些書。我從沒有停止過思考——我來跟你說說所謂的‘科學觀點’。人們把思想(不管它是什麼)和光的幻想聯係在一起,是因為他們看了很多次日落並且覺得印象深刻。但是羅伯特和杜加德不這麼認為。他們堅定地認為明光是先驗存在的。他們說你會因為日落而感到瘋狂,是因為日落提醒了你一直持續存在的東西,不管你知不知道,那是存在於你腦海中並超越時間和空間的。你認同了他們的說法,拉克西米——你還記得嗎?你說:‘我很想站在你那邊,蘇茜拉,因為這些男人也不能總是說什麼是什麼。但是關於這件事——很明顯——在這件事上他們是對的。’當然他們是對的,當然我無可救藥地錯了。不必說,在你問我之前你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我都不記得了,”拉克西米小聲說,“但是我確實能看到。”“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能看到明光,”蘇茜拉說道,“你想讓我提醒一下你嗎?”病懨懨的老人點了點頭。“在你八歲的時候,”蘇茜拉說道,“第一次看到一隻橘色的蝴蝶落在一片葉子上,它在陽光下扇動著翅膀——突然有一道純淨的真如明光從它身上閃耀出來,就像另一個太陽一樣。”“比太陽還要亮。”拉克西米輕聲說道。“但是更溫和。你可以盯著那團明光卻不會感覺刺眼。現在記起來了吧?一隻蝴蝶落在一片綠葉上,扇動著翅膀——那是佛性的閃現,那明光讓陽光都相形見絀。那時候你隻有八歲。”“我積了什麼德才能看到它?”威爾想起了那個晚上,大概是瑪麗姑姑臨死前的一兩個星期,姑姑開始和他談起她在阿倫德爾的度假屋,在那裡威爾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假期。他把硫黃點燃向蜂巢吹煙,坐在丘陵草地上或者櫸木樹下野餐。然後在博格諾小鎮吃香腸肉卷,一個吉卜賽的占卜者預言他會成為財政部大臣,還有一個穿著黑袍的紅鼻子教堂執事把他們趕出了奇切斯特大教堂,因為他們總在那兒笑個不停。“笑得太多了,”瑪麗姑姑悶悶不樂地一直重複著,“笑得太多了……”“現在,”蘇茜拉繼續說道,“想想濕婆神廟的風景,想想大海的光影,白雲之間的藍天,想想這些,放飛你的思緒。放飛吧,這樣那些非意識才會浮現。從事物到虛無,從虛無到真如。再從真如到事物,從事物到你的思維。回憶一下佛經裡說的內容。‘你自己的這個光明晃耀、其性本空、與光明本身不可分離的淨識,既沒有生,也沒有死,即是無量光。阿彌陀佛。’”“和永恒之光一樣閃耀,”拉克西米重複道,“可是又暗下去了。”“因為你用力過猛所以又暗下去了,”蘇茜拉說道,“黑暗是因為你太想要光亮。想想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你和我說的話。‘輕輕地,孩子,輕輕地。你要學會不費力地處理每一件事。輕輕地想,輕輕地做,輕輕地感受。是的,輕輕地感受,即使你感覺很深切。就讓事情順其自然地發生,然後輕鬆地去應對。’我那段時間嚴肅得不得了,就是個缺乏幽默細胞、一本正經的學究。輕輕地,輕輕地——這是我聽過最好的建議。那麼,現在我也要和你說同樣的話了,拉克西米……輕輕地,親愛的,輕輕地。就算死亡來臨,也沒有什麼是沉重的,可怕的,或者特彆的。不需要華麗的辭藻,不需要可怕的顫音,也不需要刻意把自己想象成耶穌、歌德進行自我偽裝。當然,也彆去想什麼神學和玄學。隻是死亡以及明光本身而已。所以拋開你所有的包袱往前走吧。現在流沙正包裹著你,吸吮著你的腳,想要把你拽入恐懼、自我憐憫和絕望之中。所以你必須輕輕地走,輕輕地,親愛的。踮起腳尖,卸下行李,就算是個海綿包也請拋掉。全無負擔地走吧。”全無負擔……威爾想起瑪麗姑姑曾經在流沙中一步一步越陷越深。她一直在奮力抗爭,卻越陷越深,直到最後完全被流沙淹沒,陷入了原始恐懼之中。他看著枕頭上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卻發現上麵帶著一抹微笑。“那光,”一陣有氣無力的嘶啞的聲音傳來,“那明光,出現了,和痛苦一起出現了,儘管有痛苦。”“那麼你現在在哪兒?”蘇茜拉問道。“在那兒,在一個角落裡。”拉克西米想要指一指,但是她舉起的手在顫抖,而後又毫無力氣地落了下去,沉沉地落在被單上。“我能看見我自己就在那兒,而且她能看到我的身體在床上。”“她能看到光嗎?”“不能,光在這兒,在我的身體這兒。”病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威爾轉頭正好看見羅伯特醫生瘦小的身形出現在屏風後麵,隨後走了進來。蘇茜拉站起身來示意他走到床邊,坐到她的位置上來。羅伯特坐了下來,上身前傾,一隻手捧起他妻子的手,另一隻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是我。”他輕聲說道。“你終於來了……”“有一棵樹,”他解釋道,“倒在電話線上了,所以自由實驗站除了馬路所有通訊都斷了。他們派了一個信使開車去找它,但是車在半路上又拋錨了,就這麼折騰了兩個多小時。不過感謝上帝,我終於趕到了。”那個行將就木的老婦人深深地歎了口氣,睜開了眼睛,微笑著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又閉上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拉克西米,”他輕柔地說道,“拉克西米。”他的指尖摩挲著她布滿皺紋的額頭,一遍又一遍,“我的小愛人。”淚水從他的臉頰流淌下來,但他的聲音是那麼堅定,他的語氣是溫柔而不是軟弱,是那麼有力量。“我已經不在那裡了。”拉克西米輕聲說道。“她剛才在角落裡,”蘇茜拉向她的公公解釋道,“能看到自己的身體還在床上。”“但是我現在回來了。我和疼痛,我和光,我和你……都在一起了。”那孔雀又叫了起來,伴著熱帶夜晚的蟲鳴聲,襯托著沉靜。透過這些聲響,遠處傳來一陣清晰歡快的音樂,笛子配合著弦樂,並伴隨沉重的鼓點。“聽,”羅伯特醫生說道,“你能聽到嗎?他們在跳舞呢。”“跳舞,”拉克西米重複著,“跳舞。”“輕輕地跳舞,”蘇茜拉在她耳邊說道,“就好像他們有一對翅膀。”那音樂聲在增大,聽得更清楚了。“是求愛舞曲。”蘇茜拉又說道。“求愛舞曲。羅伯特,你記得嗎?”“我怎麼會忘呢?”是啊,威爾自言自語道,誰會忘記呢?誰又會忘記這一種遠方的音樂呢?而且現在就在眼前,那樣的不自然,急促又膚淺,那是一個男孩耳朵裡聽到的死亡的呼吸。街對麵的房子裡有人正在練習瑪麗姑姑曾經喜歡彈奏的勃拉姆斯圓舞曲。1,2,3,……11,23,1……那個曾經是瑪麗姑姑的可憎的陌生人,從人為的安眠中被吵醒了,睜開了眼睛。她那蠟黃消瘦的臉上表現出極度的憤恨。“快去告訴他們停下來!”那刺耳到變了腔調的聲音尖叫著。然後,她麵帶憎恨的臉上變成了絕望。這個陌生人,這個可憐又可恨的陌生人不可抑製地抽泣起來。那些勃拉姆斯圓舞曲曾經是法納比最愛聽她彈的保留曲目啊。一股清風又送來了一陣歡快悅耳的音樂。“所有那些在一起跳舞的年輕人,”羅伯特醫生說,“所有的笑聲和渴望,所有的簡單快樂都在這裡,就像一種氣場,一種力場。他們的快樂和我們的——蘇茜拉的愛,我的愛——全部交織在一起,彼此加強。愛和快樂包圍著你,親愛的,愛和快樂將會把你帶到明光的平靜中。聽這音樂,你還能聽到嗎,拉克西米?”“她又飄走了,”蘇茜拉說,“想辦法把她拉回來。”羅伯特醫生把一隻手臂墊在那瘦弱的身體下撐著她,讓她坐起來。她的頭向一邊歪著倒在他的肩頭上。“我的小情人,”他不停地對她喃喃耳語,“我的小情人……”她的眼瞼迷離地睜開了一會兒。“更亮了,”她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到,“更亮了。”一種近乎極度喜樂的微笑點亮了整張臉。羅伯特醫生眼含淚水卻向她回以微笑:“那麼現在你可以走了,親愛的。”他輕撫著她的白發,“現在你可以走了,走吧,”他堅定地說道,“放這個可憐又蒼老的軀體走吧。你再也不需要它了。讓它從你身上消失吧。把它留在這兒,就像你穿破的衣服一樣。”在那張瘦削的臉上,嘴巴突然像個洞穴一樣大大地張開,呼吸也變成了鼾聲。“我的愛人,我的小情人……”羅伯特醫生把她抱得更緊了,“走吧,走吧。把它留在這兒,留下你蒼老破舊的身體,走吧。走吧,我親愛的,走向那片光吧,走向平和,走向明光裡生機勃勃的平和……”蘇茜拉捧起她一隻癱軟的手親吻了一下,然後轉向小拉妲。“該走了。”她輕聲說道,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拉妲從冥想中醒過來,睜開眼睛,點了點頭,然後爬起身來踮著腳尖悄悄向門邊走去。蘇茜拉和威爾打了聲招呼,於是他們一起跟著她走了出去。他們三個沿著走廊走著,一路沉默。拉妲在旋轉門處向他倆告彆。“謝謝你剛才讓我和你在一起。” 拉妲輕聲說。蘇茜拉親了親她:“謝謝你幫拉克西米走得輕巧一些。”威爾跟著蘇茜拉穿過大廳走進了溫暖伴著香氣的夜色中。他們沉默著下了山,走向集市。“那麼現在,”他終於開了口,儘量地壓製住自己廉價的玩世不恭的態度,“我猜她是一路小跑著去和她的男朋友你儂我儂了吧。”“實際上,”蘇茜拉淡淡地說道,“她今晚值班。不過就算她不是,又有什麼理由反對她從死亡的修行過渡到愛情的修行呢?”威爾沒有立馬回答。他在回想莫莉葬禮的那個晚上他和芭布絲之間發生的事情。那是反愛情的修行,是令人憎惡的嗜迷修行,是色欲和自我厭棄的修行,曾使他變得更加自我,也更加令人厭惡。“抱歉,我剛才又試圖弄得不愉快。”他終於說道。“是你父親的鬼魂作的怪。我們得看看有沒有法子可以驅逐它。”他們穿過集市來到了小街的儘頭,馬上就要駛出村子了。他們開到了一片空曠的地方,那兒停了一輛吉普。正當蘇茜拉準備把車開上高速的時候,車的頭燈掃到了一輛從山上開下來準備駛入匝道的綠色小車。“我不會認錯了吧,那是皇室的奧斯汀寶貝車嗎?”“你沒認錯。”蘇茜拉說,她也想知道拉尼和穆盧乾這麼晚了還要到哪裡去。“他們肯定不是去乾什麼好事。”威爾猜道。接著他一衝動和蘇茜拉說了他來到帕拉島是受了喬·阿德海德的委派,還講了他和皇太後以及巴胡先生的交易。“你可以明天就把我驅逐出境。”威爾總結道。“不管你是否改變主意,”她肯定地說道,“都無法改變這件事情的實質。我們共同的敵人是石油壟斷。我們不論是被東南亞石油公司還是加州標準石油公司剝削,都是一樣的。”“你知道穆盧乾和拉尼在策反你們嗎?”“他們也沒有藏著掖著。”“那你們為什麼不擺脫他們呢?”“因為他們馬上就會被迪帕上校帶走。拉尼是壬當的公主。如果我們驅逐了她,將導致兩國開戰。”“那麼我能做什麼嗎?”“試著穩住他們,改變他們的想法,希望有一個好的結果,不過也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最壞的事情發生了,你會怎麼辦?”“我想試著讓情況朝最好的方向發展吧。即使是在最壞的社會裡,每個個體仍然可以保留一點小小的自由。一個人能夠自己感知,自己回憶和想象,自己去愛,自己去死——就算是在迪帕上校的統治下也一樣。”沉默了一會兒,她問道:“羅伯特醫生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可以試試解脫之藥?”威爾點了點頭,她又問:“你想不想試一試?”“現在?”“現在。對的,如果你不介意你會因此通宵不睡。”“我最喜歡這樣了。”“可能你也會發現你會對它討厭得不行。”蘇茜拉提醒他,“解脫之藥可以把你帶入天堂,但是也可以把你帶去地獄;或者兩種情況都有,一起發生或者交替發生;又或者(如果你足夠幸運,或者你已經做好了準備)超越了這兩種情況;再或者超出了以上所有的情況之外,你會回到你開始的地方——回到這裡,回到新洛桑,回到昔日的日常生活中去。當然,隻是現在,和昔日的日常生活完全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