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庫生於六十二年前的冬天,也有人說是六十一年前的春天,無從考證,對於那些最初的時光,他自己也毫無印象。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第一次見到阿什庫時,他已長成一位健碩的青年,麵龐英俊,目光深邃,須發茂盛,臂膀十分有力。他獨自從山頂拖下一棵被閃電劈開的樹,滾聲如雷,我們誤以為是有巨木滑落,奔走相告之時,那棵樹忽然放緩速度,平穩降落,我們站在山下,一動不動,如同瞻仰神跡。過了很久,我們才發現阿什庫,他隱藏在茂密的樹冠之中,神情驕傲,目光堅毅,從我們中間疾步走去。沒人知道他的來曆,也沒人想要知道,那時有許多人從山上下來。阿什庫很少講話,行為正常,待物謙敬,並未引起注意。他來到平原,修建一所房屋,並住了下來,沒過多久,便擁有了一條狗,一頭鹿和幾隻羊,他的腰間斜插一柄精美的弧形花刀,不分晝夜,將那棵巨樹雕成一艘木船,以雨作漆,幾經洗練,顏色漸深。其形製精巧,簡潔流暢,路過的人總會多望幾眼。我們知道,這附近並沒有海。這樣說來,木船便讓人很難理解。同樣難以理解的是,在阿什庫的語言裡,居然還有另一個詞:潮汐。木船在門前放置多年,後來成為他的搖籃,他的妻子端坐一旁,輕輕搖晃,在星辰之下,萬物寧靜。那是他們結婚的第二年,如你所知,阿什庫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在家裡排行最末,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麼在一起的,畢竟雙方講著不同的語言。忽有一日,他們宣布結婚,請我們所有人痛飲烈酒,自從那次,我們發現阿什庫的酒量和勇氣都十分驚人。彼時,但凡是從山上下來的人,袖管裡都藏著半截槍,從前是打狼獸,後來幾年,我們在夜裡也常常聽到槍聲,雖不太真切。清晨時分,我們從夢中醒來,推開大門,霧裡有血的味道,物資也消失大半,這實在是令人沮喪。即便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仍然堅信,阿什庫絕不是其中之一。他不會同流合汙。他不會。他是我們的人,在雨季,在山穀裡,在雲端,他是我們的阿什庫。我們都在等著那一天的到來。阿什庫與其他幾位勇士出發時,霧氣彌漫,房屋與樹都消失了,他們看不見彼此,肌膚卻貼合在一起,義無反顧,進入峽穀。我早就說過,阿什庫是我們的人。在他的腳步經過之後,山脈重新變得清潔。如今,我們這裡的人太年輕了,年輕到對如此重要的時刻毫無記憶。那天的情形,卻牢牢刻寫在我的頭腦之中,我仍記得那天的全部景象,乃至每一粒微塵,日光昏沉,露水蒸騰,而不斷起伏並相互靠攏的烏雲向著北方、北方與北方一並移去。午後,他們帶來了滾燙的消息,伴隨風聲,接續傳遞。直至傍晚,眾人沉默,又逐一散去。夜間,阿什庫對他的妻子說,濃霧之山,倒映出一片清澈的海,終有一日,他們將乘舟而去,蕩在山穀之間,在海之間。九_九_藏_書_網這是在所有語言之後的語言。他的妻子並未在意,隻是撫著他的額頭,阿什庫躺在搖籃裡,很快便睡著了,在此之前,他已經有十個晝夜沒合過眼。阿什庫睡了很久,所有的聲音都沒能將他吵醒,包括嘶吼與喊叫,還有離彆時的啜泣。待到他睜開眼時,恰是正午,太陽凶狠,金光從天而降,他覺得很熱,便從船中站立起來,卻發現自己正在海的中央。阿什庫去了所有人都沒去過的地方,經曆苦難、仇恨與戰爭,憑借勇氣殺出一條生路,他想,他要回去,回到家鄉,那裡有人還在等著他。但我們都知道,沒人能抵抗命運,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新妻年輕貌美,教他如何吃飯、如何講話、如何相愛、如何背叛,阿什庫忘卻了自己的來處,整個過程並不輕鬆。而他昔日的妻子,在這艘木船旁邊守候多年,始終在等他醒來。殺戮將他喚醒。阿什庫所得到的一切,又全部失去,他淪為敗者,一無所有,漸行漸遠,他走在雨季,走在山穀裡,走在雲端,心無雜念。沒人知道阿什庫是怎麼回來的,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遭受巨大的懲罰,時間之力將其摧毀,多年過去,他依舊那麼年輕,英俊,充沛,宛若初生。他的妻子,卻變為乾枯的老者,奄奄一息。他們看起來更像是一對母子。他輕輕攙扶著她,如同攜帶一件寶物。還記得他腰間的那柄弧形花刀嗎?最終還是它結果了阿什庫的性命,凶手殘暴,屍體讓人不忍直視,傷口遍布其身,覆上燃儘的書頁,顯然是來自遠方的複仇者所為。許多人都看見了那一幕,但阿什庫的妻子卻不肯相信,是的,她太老了,眼前隻有一片昏沉。而後,一場大雨落了下來。在雨之外,空曠無物。阿什庫的告彆儀式,定於七月七日上午十點在牧場北門附近舉行,在此,我謹代表本地全部與阿什庫有過交集的人們,誠摯邀請遠方的您和您的丈夫,也來送他最後一程。畢竟九*九*藏*書*網,按照我們族人的說法,阿什庫的妻子,正是您的姑姑,您是這個家族唯一的後輩。她跟隨阿什庫遠行之時,始終在唱著異族的謠曲,那些歌聲在山間折返,日夜不息。若能及時趕來,也許還可以聽見她最後的吟唱:“六十白駿從天落,總有一匹陷入河灘”“三歲的孩子阿什庫,來到世上總孤單”“雛菊開滿野山,繁星徹夜眨眼”“阿什庫,彆哭泣;阿什庫,媽媽就在這裡”“那犄角似的火焰,樺樹做成的搖籃”“那濃霧與雷聲,河裡倒映的夜晚”“起風的白天,我像牧草一般,擁你入眠”“阿什庫,彆哭泣;阿什庫,媽媽就在這裡”“力大無窮的阿什庫啊,總有夢魘纏繞你”“山穀裡回聲陣陣,是誰在喊著本來的名字”“誰要你以命換命,誰又要你放光明”“阿什庫,彆害怕;阿什庫,我就在這裡”“阿什庫,有沒有鹿告訴過你”“爸爸早就化作飛鷹,而媽媽變成風”“茫茫山脈如潮汐,這世上隻剩我和你”“阿什庫,彆害怕;阿什庫,我就在這裡”所以,現在你知道了,這是兩個人的告彆儀式。在未來某一天的清晨,我們要將門前那艘破舊的木船葬在山穀之間,以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