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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泳 班宇 2917 字 3天前

“快點鎖車上樓,你磨蹭啥呢,幾點了都。”董四鳳催促著李德龍,嗓音尖細,語氣嚴厲,像一位母親在嗬斥自己不爭氣的兒子,一撮染得枯黃的卷發在風裡飄揚。“我再跟你說一遍,這是最後一遍,這活兒你願意乾,你就乾,不願意乾,我找彆人過來,一樣合作。人哪,得知道自己的位置,社會多殘酷啊。我說你呢!你聽見沒啊!彆跟我裝聾!”董四鳳一邊以語言教訓著,一邊用拳頭重重地杵在李德龍的胸口,指關節直戳心臟。李德龍連退兩步,撫摸著胸口,滿臉不解的表情,眼神無辜,仍一句話不說。“唉,我說的話,你得往心裡去啊,老李。起早貪黑的,咱倆圖啥呢,搞砸了都沒飯吃。”走上三樓,董四鳳的態度忽然有所好轉,語氣也緩和了許多,步伐放慢,走在後麵的李德龍差點撞在她那肥大寬厚的屁股上。“做咱們這活計,啥最關鍵,你得專業呀,得贏得人家的信任。怎麼體現你的專業,首先必須得遵守時間,不能遲到。說幾點就位,必須幾點就位。咱倆現在是事業上升期,馬虎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你看看,現在馬上十點了,咱們還得準備準備,著急忙慌的。十點一十八,黃鼠狼子搞批發。咱這仙家就得這個點兒出來,你說如果晚了,時間不趕趟,老仙家上不了身,錢賺不到不說,場子和名聲也毀了,我看你到時上哪兒哭去。咋地你還想二次下崗啊?”李德龍歎了口氣,說道:“知道了,彆叨叨了行不,這些道理我還能不知道咋的?我傻啊我?祖宗,我求求你了,能不能閉會兒嘴,給我一點空間,好不好,讓我自己安靜地鬱悶幾分鐘。剛買的摩托車就被劃一道子,倒不倒黴。那道白印兒,跟他媽一道保險杠似的,還帶反光的。劃得我的心這個疼。那群小崽子,跟他們還講不了理,氣死我了。一分錢也沒賠上。媽的。”“還想講理呢,你啊,整天鑽沒用的牛角尖,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去解決就完了,解決不了的,你就得認。今天沒讓那幫學生揍一頓,都是我給你帶來的福氣兒。你得知道感恩啊,老李。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哪怕是剛剛過去的事情,也算是過去了。你都多大歲數了,這道理我還得跟你一遍一遍地講啊?”董四鳳撇著嘴自顧自地說,眼睛沒在李德龍身上停留過一秒鐘。“感恩的心/感謝有你/伴我一生/讓我有勇氣做我自己……”李德龍在後麵輕聲哼唱道,聲音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董四鳳忽地停下腳步,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李德龍不再唱歌,苦臉上漾起一絲略帶歉意的微笑。不足十平米的客廳裡,香氣繚繞,李德龍在中央正襟危坐,半閉著眼,淨手過後,他戴上方帽,手裡掛著鏈鈴,敲著單鼓,嘭嘭咚咚嘭,咚咚嘭嘭咚,咳嗽幾下,之後有板有眼地吟唱:“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喜鵲老鴉上大樹,家雀燕虎子奔房簷;”“大路斷了星河亮,小路斷了走道兒難;”“十家倒有九戶鎖,還剩一家門沒關;”“燒香打鼓我請神仙,哎嗨哎呀哎……”“……”“芝麻開花節節高,穀子開花壓彎腰;”“茄子開花頭朝下,苞米開花一嘟嚕毛;”“小姑娘開花嗷嗷叫,小夥子開花禿嚕三秒;”“老娘們開花腿抬得高,老爺們開花得靠偉哥鬨;”“拉拉扯扯老半天,我看老仙兒,好像要來到?”“……”“老仙家呀,已是十點一十八;”“你要來了我知道,不要吵來不要鬨;”“樓上的娃都睡著了吧,隔壁的兩口兒又胡一把;”“老仙家呀,你聽我一句勸;”“過去的恩恩和怨怨,前塵往事如雲煙;”“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拉倒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它難辨真和假;”“現在社會荒草叢生,上哪找鮮花;”“好在你曾擁有他們的,春秋和冬夏;”“……”“老仙家呀,電門你彆摸,水閘你彆碰;”“咱家屋裡小,磕著碰著可不得了;”“你上她身子來歇一歇,我去二番起個鼓,”“圖啥呢我到底?二番起鼓我請幾個神佛:”“通天教主上邊坐,金花教主陪伴著,”“一請狐來二請黃,三請蛇蟒四請狸狼,”“五請判官六請閻王,咱們來到客廳有事商量”“哎嗨哎呀哎……”“咋這麼多,還都請來咱家來了,裝得下嗎?”老孫小聲嘀咕著。“閉嘴吧你,聽人家唱,唱得多好。他倆是龍鳳傳奇,工人村這片兒辦白事的後起之秀,你對人家有點兒尊重。”老孫的二姐說道。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董四鳳和李德龍二人。董四鳳披頭散發,穿著一件粉色的褂子,神情木然,始終在以同一頻率前後搖晃,忽然間,她連打了兩個激靈,然後左腳開始快速上下抖動,幾十秒後,仿佛聽到遙遠的一聲呼喚,倏地一停,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板上,目光直視沙發底下,雙眼放亮,仿佛在尋找遺失之物,同時渾身開始不斷抽動,雙手向著空中不規則地舞動、扭擺,口中念念有詞,活像一隻被翻了個的蝦爬子。“哎我去,是不是我媽來了。”老孫一聲驚呼。他想起母親去世前,躺在醫院的床上掛吊瓶,臉上扣著氧氣罩,眼皮半搭,呼吸依然急促,有好幾次,母親忽然雙手舞向上空,連指帶比劃,力道很大,像是一直在反抗,老孫好容易才控製住,他輕輕地抓住母親的胳膊,然後緩緩地用力,將母親的胳膊掖到棉被裡,低頭輕拍著,溫柔地說道:“媽,好好休息吧,彆凍著了。”老孫的母親怒目圓睜,趁老孫不備時,另一隻手迅速摘下氧氣罩,說:“小王八操的!我滴流瓶都打空了!叫護士,按鈴,快!”那一瞬間,老孫盯著在地板上翻騰著的董四鳳,徹底恍惚了。李德龍也愣了神,呆坐一旁,腦子裡還想著自己被刮壞的摩托車,直到抽搐的董四鳳在地上蹭過去,猛踢了他一腳,他才緩過神來,對著老孫和他二姐大喊一句:“你倆等啥呢!還不把你媽扶起來!”老孫和二姐不敢怠慢,連忙攙起咿咿呀呀的董四鳳,將她扶到沙發上,董四鳳癱坐其上,身體依舊微微顫抖,像是在不斷地打著冷戰,口水橫流,目光迷茫呆滯。“快,愣著乾啥,給上顆好煙,讓它穩當穩當。”李德龍在一旁發號施令。“給誰上煙啊?我媽以前也不會抽啊。”老孫納悶道。二姐掐著老孫大腿,大聲罵道:“你咋這麼多問題呢?就你聰明唄。趕緊給點上,聽人家的。”李德龍在一旁說:“剛學的唄,在那邊老太太沒意思,偶爾抽一顆解解悶兒。剛過去的人兒都有這習慣,不算啥毛病。”老孫不敢怠慢,兜裡掏出煙,連忙遞到董四鳳嘴裡,並打火點燃。董四鳳猛嘬一口,吐出一團煙霧,煙和香融合在一起,整間屋子裡充滿了火的味道,溫度仿佛也在升高。董四鳳低頭咽了口唾沫,停滯五秒鐘,看了看手裡夾著的煙,然後慢吞吞地說了句:“紅塔山啊。”老孫說:“對。行不,我平時就抽這個啊。要不我下樓給你買盒大會堂啊?”李德龍把話趕緊截過來,說:“彆扯沒用的了。時間有限,十一點鐘之前必須給人家送走。抓緊時間,你倆有啥想跟老太太說的。”二姐怯生生地捅著老孫的肋骨,說:“你問啊。”老孫一皺眉頭,說:“不對啊二姐,今天是你組的局兒,仙兒都是你找來的。按理說得是你坐莊,你先問吧。”“趕緊的啊,彆浪費時間。”李德龍不耐煩地催促道,單鼓扔到一邊,他也點了一根煙,慢悠悠地抽起來。二姐想了想,試探著問了一句:“媽,你走的時候難受不?”董四鳳長歎口氣,壓低聲音,啞著嗓子說:“唉,還行吧。”二姐接著問:“你在那邊咋樣?”董四鳳往地上彈幾下煙灰,說:“還行。”老孫看著二姐說:“我的天啊,真是媽啊。這不是就是咱媽的性格麼,啥都還行,還行,還行的。”“滾一邊子去,”二姐罵完老孫,繼續問,“媽你走後,有啥不放心的沒?”董四鳳想了想,說:“有。我就不放心你們倆啊。”老孫說:“這嗑嘮的。活著時候你也沒咋管過我倆啊。就想著找後老伴兒了。”二姐瞪著老孫說:“你消停一會兒,能死不?能不?”老孫點點頭,說:“行行行,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吱聲了。你問吧。好好溝通。”二姐接著問道:“媽,你不放心我倆啥呢。”董四鳳抽完最後一口煙,扔地上用腳掐滅,思索片刻,然後吐出兩個字:“家庭。”李德龍在一旁感慨道:“老太太還是惦記你們哪。這當媽的。”二姐低著頭說:“唉,惦記有啥用,我還有啥家庭。我這歲數了,老公跑了,還帶個孩子,誰能跟我啊。孩子也不省心,成天上網吧。我這天天給人打工,累得跟王八犢子似的,也不知道是在給誰累,唉!”說完後抬起頭,眼淚在眼圈裡打轉,望著李德龍,又看了看弟弟老孫,盯著看了半天。老孫被看得發毛,說:“瞅我乾啥。你不讓我彆吱聲麼。我一句話都不說。”二姐說:“你現在給我置個屁氣,你倒是也問問啊。”老孫想了想,對著董四鳳問道:“媽,你還有沒有什麼存折啥的,是我和我姐不知道的。寶藏啥的也行,我的一大愛好就是探寶,這你應該知道。”董四鳳愣了神,半晌沒有回話。二姐接著問:“對啊,媽,你以前那對兒金鐲子呢,我記得你有一對兒,你走之後我這一頓翻騰啊,家裡找個底朝天,也沒發現。”老孫心裡一驚,原來二姐還不知道內情,那倆鐲子早就被老孫忽悠到自己手裡了。前幾年,老孫從自己古董店旁邊的“菁菁足療”雇了一個小妹,假裝是自己的對象,帶回家裡吃過幾次飯,甜言蜜語一番,以要定親為由,將鐲子順勢拿走。但此時他裝作毫不知情,幫襯著問:“對啊,放哪了啊,媽。你……慢慢想,媽,彆有壓力。”董四鳳又開始渾身顫抖,嗓子仿佛被繩子勒緊,聲音從其中僅有的縫隙裡鑽出來,危險、扭曲而嘶啞,如野貓的叫聲一般,她念了一首詩,因為生疏,中間卡頓數次:“一錐草地要求泉,努力求之得最難;無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攜手上青天。”老孫和二姐麵麵相覷,連忙問道這是啥意思。李德龍說:“這就是鐲子放的地方。你們自己悟吧,不能說透。”二姐問老孫:“你悟到啥沒?”老孫皺著眉頭,嚴肅地說:“感覺,可能,我感覺啊,是不太好。我聽著,怎麼讓咱倆攜手上西天呢。”二姐聽後,身子頹著貼在椅背上,有氣無力地說:“不問了,不問了。媽,你走吧,沒啥事彆回來了。”然後轉過身來,晃著身子,對李德龍說:“送走吧,送走吧。也到時候了。”老孫起身,從後麵靠住虛弱的二姐,生怕她支撐不住,跌倒在地。剛沒了一個,要是再病了一個,那可麻煩大了。李德龍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又拿起單鼓,準備唱一套送神的詞。老孫一把攔住,說,你等等,我再替二姐問最後一個問題。李德龍對董四鳳使了個眼色,像是在問是否可以,董四鳳閉著眼點頭,說:“你問吧,最後一個。”老孫跟李德龍說道:“我這二姐,人好,孝順,也能吃苦,就是命不好,生活過得挺難。”二姐半倒在老孫懷裡,自己靜靜地抹著眼淚。“老早年裡,廠子裡的第一批,二姐就下崗了,後來給人刷過碗、包過餃子、乾過保潔,不管冬夏,累出來一身毛病。後來老公也下崗了,也就是我那個前姐夫,他可不是個物兒,揣著買斷的幾萬塊錢,說是上南方打工去了,其實沒走,跑旁邊的村兒裡賭去了。”老孫頓了頓,繼續說道:“賭,咱不怕。但你得贏啊,他可倒好,輸個乾淨。輸就輸了吧,輸完你就回家唄。他家也不回,跟打麻將認識的一個女的,倆人走了,這回真去南方打工了。人沒了,找不到了。上派出所問了,人家說了,男人麼,生而自由,不給掛失。”老孫給董四鳳和李德龍又點上一根煙,繼續說道:“最要命的吧,是我二姐的兒子。那大胖小子吧,小時候學習不錯,三好學生,榮譽證書好幾本,還參加過智力競賽呢。長大後完了,成天跟住網吧似的,天天打遊戲,著了魔了。經常不回家,回家就是來要錢。你說不給吧,怕他出去乾壞事,偷搶拐騙,那不犯大錯誤了麼;一直給下去吧,好像也不是個辦法。所以啊,我問問兩位。啊,不對,我問問孩子他姥,你給瞧瞧,像咱孩子這種情況,有沒有啥說法,怎麼處理能化解一下?”董四鳳說:“這個事兒啊,明白了。”李德龍想了一下,歎氣對二姐說:“你家孩子是不是小時候特彆聽話,現在一點兒也不聽你的了。”“對,對對。”“是不是小時候長得挺好看,這兩年越來越磕磣了,不如以前順眼。”“對,對對。”“小時候學習好,不用你操心,讓乾啥乾啥。現在成天跟你對著乾。”“對,對對。”“性情變化挺大的。跟以前像倆人兒。不孝順了,也不尊重你了。”“可不咋地。”董四鳳跟李德龍對望一眼,然後說:“我是孩子他姥,我整明白了。”老孫問:“快說說,到底咋回事。”董四鳳讓幾個人把腦袋聚過來,低聲說道:“上身了。剛才我在恍惚之間,看見那個玩意了。你家裡有影兒。”二姐問:“上誰身了?啥意思。”李德龍鄙夷地說:“這咋還聽不明白呢,你兒子身上不乾淨,有臟東西一直跟著他。”二姐說:“淨胡扯,他衣服也不埋汰啊,我總給洗。”老孫說:“二姐你能有點文化不,人家說是上身了,附體,中邪,懂沒?孩子他姥,你快給看看,那東西到底是啥。”董四鳳深吸一口氣,咳嗽幾聲,煙抽多了,嗓子眼裡卡著痰,她捏著脖子,奮力擠出兩個變聲的音調:“精靈。”老孫和二姐都沒聽懂,一起抬高嗓門,不解地問了一句:“啥?”董四鳳清清嗓子,剛想說話,李德龍立馬接過去說:“你們啥耳朵啊,這都沒聽明白啊。精靈,藍精靈,懂不懂。藍精靈上身了。好了,今天到此為止吧。我得給你媽送走了。想驅走精靈,得另做法事,選個黃道吉日,弄個車來,得帶好幾把大寶劍,在室外追擊,才能趕儘殺絕,今天是不行了。你們想想吧,超度加驅鬼,套餐給你們打個折扣啥的。”說罷,李德龍又敲起單鼓,念起送神的詞兒來。董四鳳再次跟著節奏,前後輕微搖擺,像是要將自己身體裡的魂魄甩出去。二姐低聲跟老孫嘀咕著:“藍精靈誰啊?”老孫說:“外國的。孤陋寡聞呢,藍精靈都不知道。歌兒沒聽過嗎,在那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他們活潑又聰明,調皮又任性。”二姐說:“任性啊,那怪不得。小崽子怎麼還把外國老仙家招來了?等他回家,我非得削他一頓。”老孫說:“藍精靈也分吧,挺多品種,不知道具體是哪個過來了啊。看看情況再說。我也納悶了,那玩意平時在森林裡啊,不咋出門,這次怎麼過來的呢,走的東西快速乾道啊?”董四鳳坐在摩托車後座上,迎著風破口大罵:“李德龍,我他媽看你長得像藍精靈。”李德龍笑著說:“你的思維現在太活躍,我有點跟不上節奏。你說,他們能找咱們趕小鬼兒不?”董四鳳說:“我看你腦子有病,淨他媽想美事,今天差一點就栽了。電話趕緊刪了,這家的活兒以後再也不能乾了。記住了給我!”李德龍點了點頭,之後他想到,身後的董四鳳可能體會不到他點頭的動作,便又“嗯”了一聲,重重的鼻音,算是回應。董四鳳的雙手環抱著他的腰部,他對現在的姿勢非常滿意。時間已經臨近午夜,路燈全亮,車和行人都很少,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乾脆而清晰,李德龍騎得很慢,不怎麼擰油門,隻在路上平穩滑行。他想象著,想著自己是在開一艘船,海風,燈塔,浪花,礁石,在黑暗的前方,正等待著他逐個穿越,唯有彼岸才是擱淺之地。船身有一些疤痕,那是搏鬥、撞擊或者侵蝕的痕跡,時間的痕跡,當然,他的身上也有一些,每個人的身上終究會有一些這樣獨特的痕跡。無論是在陽間,在陰間,在工廠裡,在黑夜裡,在海水裡,他們正是憑著這些痕跡找到彼此,並重新依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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