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櫃裡放滿酒瓶。對於包租婆,這是餌。如果所有的魚都是愚蠢的話,漁翁也不會有失望的日子了。那天晚上,收音機正在播放法蘭基·蘭唱的《墜入情網的女人》,我拉開房門,對她說:——我要搬了。她哭。嘴巴彎成弧形,很難看。那個名叫王實的男孩有點困惑不解,抬起頭,問:——媽,你為什麼哭?做母親的人不開口,王實也哭了。做母親的人用手撫摸王實的頭,淚水從臉頰滑落來,掉在衣服上。王實的淚水也從臉頰滑落來,掉在衣服上。我不願看女人流淚,也不願意看男孩流淚。必須到外邊去走走。說夜晚的香港最美麗,是一種世俗的看法。霓虹燈射出太多的顏色,使摩肩擦背的行人們都嗅到焦味。是情感燒焦了,抑或幻夢?柏油路上的汽車疾如飛箭;玩倦了的有錢人急於尋求拖鞋裡的閒情。我是有家歸不得的人,隻想購買麻痹。走進一家舞廳後,不再記得麥荷門的叮嚀。我的思想在黑暗中迷失了。這家舞廳為什麼這樣黑暗?舞廳是罪惡的集中營。每一個舞客都有兩隻肮臟的手。然後我看到一對塗著黑眼圈的稚氣的眼睛。(是一個女孩子,我想。她的吸煙姿態雖然相當老練,卻仍不能掩飾稚嫩。)——不跳舞?她問。——不會跳。——過去常跑舞廳?——今天是第一次。——失戀了。她說。——何以見得?——隻有失戀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勇氣。——進舞廳也需要勇氣?——第一次單獨進舞廳不會沒有緣故。出乎意料之外,她的舌尖含有太濃的煙草味,黑暗是罪惡的集中營。酒精與煙葉味的一再交流。兩個荒唐的靈魂猶如麵粉團般,糅合在一起。我懷中有一頭小貓。——叫什麼名字?——楊露。——下海多久?——兩個月。——不怕男人的瘋狂?——隻要瘋狂的男人肯付錢,就不怕。——我倒害怕起來了。——怕什麼?——怕一頭馴順的小貓有一顆蛇蠍的心。她笑。笑得很稚氣,雖然眼圈塗得很黑。我掏出鈔票,買了五個鐘頭。她問:——不帶我出街?——剛才隻喝了三杯酒。——跟酒有什麼關係?——如果喝了十杯威士忌,我一定買全鐘帶你出街。——你是一個有趣的男人。她說。——你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子。——我不是女孩子。——當我喝下十杯威士忌時,我會知道的。離開舞廳,身心兩疲,想起剛才的事,猶如做了一場噩夢。回到家裡,客廳裡冷清清的,隻有時鐘仍在計算寂寞。猜想起來,包租婆與她的兒子一定睡著了。掏出鑰匙,轉了轉,發現房門虛掩著,並未上鎖。推門而入,習慣地伸手扭亮電燈,意外地看到包租婆躺在我的床上。(蛇的睡姿,我想。)我躡步走到床邊,仔細察看,她睡得正酣。伸手搖搖她的肩膀,她醒了。——為什麼睡在我的床上?我問。她的笑,有如一朵醉了的花。那剛從夢境中看過奇怪事物的眼睛裡有困惑的光芒射出。——為什麼睡我床上?我問。她咯咯作笑,笑聲似銀鈴。然後我嗅到一股刺鼻的酒氣,頗感詫異。——為什麼睡在我的床上?我問。她解開睡衣的紐扣,企圖用渾圓的成熟來攫取我的理智。我撥轉身,毅然離去。躑躅在午夜的長街,看彩色的霓虹燈相繼熄滅。最後一輛電車剛從軌道上疾馳而過,夜總會門口有清脆的醉笑傳來。我想喝些酒,過馬路時,驚詫於皮鞋聲的響亮,心似鹿撞。然後被熱鬨的氣氛包圍了。酒、歌、女人的混合,皮鼓聲在青煙中捕捉興奮。當侍者第三次端酒來時,我見到一對熟悉的眸子。——是你?司馬莉問。——是的。——一個人?——我是常常一個人到這裡來的。——跳舞?——不會。——既然不會跳舞,何必到這裡來?——喝酒。——請我喝一杯?——不請。——為什麼這樣吝嗇?——像你這樣的年齡,連香煙都不應該抽。——你記得嗎?——什麼?——如果我沒有決心的話,我已經做母親了!說著,她向侍者要一杯馬提尼雞尾酒。然後她向我提出幾個問題。她問我住在什麼地方,我說就要搬了。她問我還寫武俠不,我說不寫了。她問我有沒有找到知心的女朋友,我說沒有。她問我是不是像過去那樣喜歡喝酒,我說醉的時候比較少。最後談到司馬夫婦,她說:——到澳門賭錢去了。司馬莉是一個性格特殊的女孩子,猶如郵票中的錯體,不易多見。當她發笑時,她笑得很大聲。當她抽煙時,她像厭世老妓。現在,她的父母到澳門去了,她的興奮,與剛從籠中飛出的鳥雀並無分彆。盛開的玫瑰不怕驟雨?三杯馬提尼孕育了膽量。她拉我走入舞池。我不會跳。我們站在人叢中,互相擁抱。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力量;可能是“色生風”將我們吹在一起了。第一次,我淺嘗共舞的滋味,獲得另外一種醉,辨不出懷中的司馬莉是貓還是蛇?在沉醉中,沒有注意到那些吃消夜的人什麼時候離去。當樂隊吹奏最後一曲時,已是淩晨兩點。——到我家去?她問。——不。——到你家去?她問。——不。挽著這過分成熟的少女走出夜總會,沿著人行道漫步。我心目中並無一定的去處,隻是不願意回家。空氣是免費的,黑暗也在孕育膽量;但是我隻有三分醉意,無意用愛情的贗品騙取少女的真誠。一切都是優美的。隻要沒有齷齪的思想。司馬莉的眼睛裡有狂熱在燃燒。(十七歲的欲念比鬆樹更蒼老。)我打了個寒噤,以為是海風,其實是感情上的。海很美。九龍的萬家燈火很美。海上的船隻很美。司馬莉也很美。(但是她的欲念卻患著神經過敏症,我想。我從她那裡能夠獲得些什麼?她從我處又能得到些什麼?)她不像是一個寂寞的女孩子;然而她的表現,比寂寞的徐娘更可怕。——時候不早了。我說。送你回家?——好的。她的爽朗使我感到驚奇,卻又不能求取解釋,坐在車廂裡,我發覺她會錯了我的意思。我不能告訴她;那是不會結果的花朵,我必須保持應有的冷靜。她變成一匹美麗的獸了,喜歡將愛情當作野餐。我不想向魔鬼預約厄運,但願晚風不斷吹醒我的頭腦。夜是罪惡的;唯夜風最為純潔。抵達司馬家門口,司馬莉用命令口氣要我下車。我在心裡劃了一個十字,走出車廂,東方泛起魚肚白的顏色,司馬莉的褐色柔發被晨風吹得很亂。我有點怕,站在門口趑趄不前。——家裡沒有人。她說。——天快亮了,我想回家。——進去喝杯酒。——不想再喝。她很生氣,眼睛裡射出怒火,撥轉身,從手袋裡取出鑰匙,啟開門,走入門內,砰地將大門關上。(一個“新世紀病”患者,我想。)(我自己也是。)雙手插入褲袋,漫無目的地在人行道上踩著均勻的步子。在大排檔吃一碗及第粥,東方已出現橙紅色的晨霞。工人們都去渡輪碼頭,微風吹來街市的魚腥。(四個女人都是“新世紀病”患者,我想。)我決定搬家。我決定集中精神去辦《前衛文學》。回到家裡,隻有王實一個人坐在客廳裡啜泣。——為什麼又哭?——阿媽被他們抬到醫院去了。——為什麼——她喝了半瓶滴露。我在銅鑼灣一座新樓找到一個梗房,7×8,相當小,有兩個南窗。包租人姓雷。是一對中年夫婦,沒有孩子,卻有一個白發老母。雷先生做保險生意,單看客廳的陳設,可以知道他的收入不壞。雷太太很瘦,但談吐斯文。至於那位老太太,舉動有點特彆,常常無緣無故發笑,常常無緣無故流眼淚。《前衛文學》的準備工作做得很順利,登記證已借到;荷門也從他的母親處拿到五千塊錢。荷門約我在大丸茶廳飲下午茶,討論了幾個問題。關於雜誌第一期的稿件,我開出一張假想目錄:(A)翻譯部分,擬選譯下列諸佳作:(一)格拉蒙的《我所知道的普魯斯特》;(二)喬也斯書簡;(三)湯瑪士·哈代(湯瑪士·哈代今通譯托馬斯·哈代。)未發表的五首詩;(四)愛德華的《史湯達在倫敦》(《史湯達在倫敦》今通譯《司湯達在倫敦》。);(五)亨利·詹姆斯的《論娜娜》;(六)高克多的短篇《人類的聲音》;(七)辛格的短篇《一個未誕生者的日記》。(B)創作部分,好的新詩與論文還不難找到,隻是具有獨創性而富於時代意義的創作不容易找。麥荷門主張寧缺毋濫,找不到優秀的創作,暫時就不出版。依照他的想法,中國人的智力如果不比外國人強,也絕不會比外國人差。問題是:我們的環境太壞,讀者對作者缺乏鼓勵,作者為了生活不能不撰寫違背自己心願的東西。假如每一個有藝術良知的作者肯信任自己的潛力,不畏任何阻力,漠視那些文氓的惡意中傷,勇往直前,正在衰頹的中國文藝也許可以獲得複興的機會。——我無意爭取那些專看武俠或性博士信箱的讀者。荷門說。如果這本雜誌出版後隻有一個讀者,而那一個讀者也的確從這本雜誌中獲得了豐富的營養素,那麼我們的精力與錢財也就不能算是白花了。這是我們的宗旨,即使將所有的資本全部蝕光,也絕不改變。香港有學問、有藝術良知、有嚴肅工作態度的文人與藝術家並非沒有,隻是有堅強意誌的文藝工作者就不多了。你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你的智力與才氣是不難寫一些好作品出來的,但是你缺乏堅強的意誌。你不能挨餓;又不堪那些無知者的奚落,為生活,你竟浪費了那麼多的精力。現在,辦這個《前衛文學》,我是準備丟掉一筆錢的,沒有彆的目的,隻希望能形成一種風氣,催促有藝術良知者的自覺。這一番話,出諸荷門之口,猶如一篇發刊詞。我是深深地感動了。提到《發刊詞》,他要求我在這篇文字中對“五四”以來的文學成敗做不偏不倚的檢討,同時以純真的態度指出今後文藝工作者應該認清的正確方向。我點頭。然後麥荷門希望我用深入淺出的手法,另外寫一篇論文,闡明文藝工作者為什麼必須探求內在真實。此外,對於現階段的中國新詩,荷門要我發表一點意見。我說:——新詩的道路不止一條。我反對押韻,因為韻律是一種不必要的裝飾。我反對用圖像來加濃詩的繪畫性,因為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賣弄。我認為格律詩已落伍,圖像詩也不是正常的道路。音樂家在答複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音符;畫家在答複外在壓力時,很自然地訴諸顏色;詩人在答複外在壓力時,應該很自然地訴諸文字。過分的矯作,有損詩質與詩想的完整。——關於新詩的難懂,你的看法怎樣?荷門問。——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之前,必須知道詩是怎樣產生的。我說。詩人受到外在世界的壓力時,用內在感應去答複,詩就產生了。詩是一麵鏡子。一麵蘊藏在內心的鏡子。它所反映的外在世界並不等於外在世界。這種情形猶如每一首詩皆含有音樂的成分,卻並不等於音樂。內心世界是一個極其混亂的世界,因此,詩人在答複外在壓力時,用文字表現出來,也往往是混亂的,難懂的,甚至不易理喻的。——如果那首詩是不易理喻的,教讀者如何去接受?荷門問。——不易理喻並非不可理喻。詩人具有選擇的自由。他可以選擇自己的語言。那種語言,即使不被讀者所接受,或者讓讀者產生了另外一種解釋,都不能算是問題。事實上,詩的基本原理之一,就是讓每一位讀者對某一首詩選擇其自己的理解與體會。——如此說來,我們就可以不必憑借智力去寫詩了?——有一種超現實詩是用不合邏輯的文字堆砌而成的,旨在表現幻想與潛意識的過程。胡適稱之為不重理性的詩,其實卻是純心靈的、不可控製的表現。我認為:難懂的詩是可以接受的;不懂的詩必須揚棄。——你的意思:詩人仍須用理智去寫詩?——是的。在追求內心真實時,單靠感覺,或無理可喻的新奇,是走不出路子來的。——對於新詩,你的看法怎樣?——第一,新詩要是出現差不多現象的話,是可憂的。第二,應該注意語法。第三,詩人們字彙不夠。詩人們似乎特彆喜歡選用某些慣用的名詞。第四,大部分詩作過分缺乏理性。第五,詩人刻意追求西洋化的新奇,甚至在詩中加插外國文字,忽略了詩的民族性……不過,我的看法很膚淺,未必對。——我們的《前衛文學》是不是也選登新詩?——詩是文學的一個基本類彆,不能不登。——對於詩的取舍,《前衛文學》將根據什麼來定標準?——隻要是好的,全登。我們不能像某些詩刊,專登標新立異而違反語言組織的新詩;更不能像香港某些“青年園地”式的文藝雜誌,專登無病呻吟的分行散文。總之,詩的道路不止一條,隻要是具有獨特個性的詩作,絕對刊登。——具有獨特個性這句話,是不是指完全不受西洋文藝思潮的影響?——不。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吸收西洋文學的精髓,加以消化,然後設法從傳統中跳出,創造一個獨特的個性。——這是我們選詩的態度?——這是我們選稿的態度。麥荷門讚成用這種態度去選稿,隻是擔心佳作不易獲得。我建議先做一次廣泛的征稿工作,然後決定出版日期。麥荷門主張請老作家寫一些創作經驗談之類的文章。理由是:可以給年輕的作家們一點寫作上的幫助。——舉一個例。他說。有些年輕作者連第一人稱的運用都不甚了解,總以為文章裡的“我”必須是作者自己。其實,這是一種錯誤的想法。魯迅用第一人稱寫《狂人日記》,文章裡的“我”,當然不是魯迅。否則,魯迅豈不變成狂人了?前些日子,報館有位同事跟我談論這個問題,我說:一般人都以為《大衛·考伯菲爾》是狄更斯的自傳體,但是我們都知道大衛·考伯菲爾並不等於狄更斯。後者雖然將自己的感情與生命借了一部分給大衛,然而大衛與狄更斯絕對不是一個人。——這是膚淺的原理之一,何必浪費篇幅來解釋?我們篇幅有限,必須多登有價值的文字,像你提出的“第一人稱”的問題,隻要是有些經驗的人,不會不了解。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看慣了章回體或武俠的,才會有這種看法。我們不必爭取這樣的讀者。如果他連這一點都弄不清楚的話,怎麼能夠希望他來接受我們所提倡的新銳文學?麥荷門點點頭,同意我的看法。談到封麵設計,我主張采用最具革命性的國畫家的作品:——趙無極或呂壽琨的作品是很合雜誌要求的。他們的作品不但含有濃厚的東方意味,而且是獨創的。他們繼承了中國古典繪畫藝術的傳統,結果又跳出了這個傳統,寫下與眾不同的畫卷,不泥於法,不落陳套,具有革命性,每有所成,都是前人所不敢想象者。我們創辦的《前衛文學》,既以刊登新銳作品為宗旨,那麼以趙呂兩氏的作品做封麵,最能代表我們的精神。麥荷門並不反對這個建議,但是他怕一般讀者不能接受。——我們無意爭取一般讀者。我說。我們必須認清目前世界性的文藝趨勢。探求內在真實,不僅是文學家的重任,也已成為其他藝術部門的主要目標了。不說彆的,單以最近香港所見的兩個例子:(一)柏林芭蕾舞團來港演出,節目單上原有一個題名“抽象”的舞蹈,雖然臨時抽出,但也可以說明舞蹈的一項新趨勢;(二)匈牙利四重奏在港演奏時,也表現了抽象畫式的樂章。作曲家用最簡短的聲音來傳達他的思想。至於其他藝術部門,如繪畫,如雕塑,如文學……抽象藝術早已成為進步者的努力方向了。所以,儘管一般讀者不願意接受抽象國畫,我們卻不能讓步。麥荷門點上一支煙,尋思半晌,說:——我不反對用文字去描繪內心的形象,但是,我們不應該刊登那些怪誕的文字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