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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 劉以鬯 2181 字 3天前

過了一天,《蝴蝶夢》的故事交出了。莫雨說是電影界多了一個生力軍,值得高興。但是沒有付錢給我。——這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一定可以通得過。他對我說。——但是我不懂運用電影劇本上的術語。我說。——寫一個文學劇本就是了,分場分鏡的工作,由我來替你做。事情這樣決定,內心燃起希望之火。又過了一天,麥荷門約我在“美心”見麵,拿了三百塊錢給我,千叮萬囑,要我小心用錢,彆將這筆錢變成酒液喝下。談到他的那個短篇,我說:——寫得不壞,比時下一般“文藝創作”高明多了;隻是表現手法仍嫌陳舊,不是進步的。他瞪大一對詢問的眼,顯然要我做更詳細的解釋。我喝了一口酒,繼續說下去:——目前的所謂“文藝”根本連“五四”時代的水準都夠不上。有人努力於這一水平的攀登,即使達到了,依舊是落後的。實際上,“五四”時代的與同時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較,也是落後的。如果今天的家仍以達至“五四”水準就感到滿意的話,我們就永遠無法在世界文壇占一席地了。你的這個短篇,結構很嚴謹,而且還有個驚奇的結尾,如果出現在莫泊桑或者奧·亨利那個時代,當然會被視作優秀作品;但是,用今天的眼光來看,無疑是落後的。文學是一種創造,企圖在傳統中追求古老的藝術形式與理想,無論怎樣熱情,也不會獲得顯著的成就。現實主義早已落伍,甚至福樓拜也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手邊有複音的合奏,豐富的調色板,各種各樣的媒介……但是我們缺乏的是:(一)內在的原則;(二)事物的靈魂;(三)情節的思想。福樓拜是現實主義大師,他的話當然不會是危言聳聽。事實上,現實主義的單方麵發展,絕對無法把握全麵的生活發展,因此,連契訶夫也會感慨地說出這樣的話了:我們的靈魂空洞得可以當作皮球踢!我又喝了兩口酒,然後加上這幾句:——現實主義應該死去了,現代家必須追求人類的內在真實。麥荷門點點頭,表示同意我的看法。他要我介紹一些作品給他,我僅就記憶所及,說了幾位優秀作家的作品:——湯馬士·曼的《魔山》,喬也斯的《優力棲斯》與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是現代文學的三寶。此外格雷夫斯的《我,克勞迪亞》;卡夫卡的《審判》;加繆的《黑死病》;福斯特的《往印度》;沙特的《自由之路》;福克納的《喧囂與騷動》;浮琴妮亞·吳爾芙的《浪》;巴斯特納克的《最後夏天》;海明威的《再會罷,武器》與《老人與海》;費滋哲羅的《大亨小傳》;帕索斯的《美國》;莫拉維亞的《羅馬一婦人》,以及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等等,都是每一個愛好文學的人必讀的作品。(《我,克勞迪亞》今通譯《我,克勞迪亞斯》,《黑死病》今通譯《鼠疫》,《往印度》今通譯《印度之行》,沙特今通譯薩特,巴斯特納克今通譯帕斯捷爾納克,弗滋哲羅今通譯菲茨傑拉德。)麥荷門臉上忽然出現一種奇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像苦力馱著太重的物件。麥荷門是一個好強的青年,不但接受了我的勸告,而且還一再向我道謝。他是決定將文學當作勞役來接受的。我覺得他傻得可愛,至少在香港就不容易找到像他那樣的傻子。又過了一天,司馬先生再一次向我提出嚴重警告,說是:如果再調戲他的女兒,他就要到法院去控告我了。我竭力否認此事,他不信。又過了一天,我做了一場夢。夢見我編的《蝴蝶夢》已拍成,在港九兩家專映頭輪西片的戲院聯合獻映,賣座極盛,創立了本年度國語片最高票房紀錄。又過了一天,我在告羅士打遇到張麗麗。她與一個肥胖的男人在一起,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我望著她,她望著我。我們用眼色交換寒暄。又過了一天,我找到一間光猛的梗房,月租一百二,包水電。包租婆姓王,是個半老的徐娘,皮膚很白,丈夫在船上做工,每年回港兩次。她有兩個孩子,都是男的:一個二十歲,一個九歲。二十歲的那個名叫王誠,不讀書,跟著父親在船上當學徒;九歲的那個名叫王實,很笨,讀小學一年級,還要留班。這一家人說是四個,實際等於兩個,很清靜。王太那一層樓並不大,兩房一廳,分租了一間給我。看來,她的經濟情形還不錯,丈夫在船上做工,經常帶些私貨,賺錢不會有什麼困難。照說,她是不應該分租的,但是她覺得太冷靜,家裡需要多一個男人。又過了一天,我搬家了。除了書籍以外,隻有簡單的家具:一隻床,一隻寫字台,兩隻椅子,一隻五鬥櫥以及一隻比五鬥櫥幾乎大兩倍的書架。我租了一輛小貨車,由兩個苦力將家具抬下樓去。司馬夫婦出去打牌了,隻有司馬莉一個人坐在客廳裡聽東尼·威廉姆斯唱的《隻有你》。——走過來,有話跟你說。當苦力們正在搬東西的時候,她忽然粗聲粗氣對我說。我走到她麵前,問:——什麼事?——將你的地址告訴我!——為什麼?——難道這也需要理由?——是的,非有充分的理由不可。——怕我吃掉你?——怕你再製造謠言。她笑了。她點上一支煙。她將煙圈噴在我的臉上。她睜大眼睛。她說:——把你的地址告訴我。——等你到二十歲時,再來找我。我挪步朝臥房走去。她追上來,將嘴巴湊在我耳邊,聲音低若蚊叫:——告訴你一個秘密。——什麼?——你必須發誓不講給彆人聽。——那麼,不必告訴我了。我走去收拾東西。她追上來,將嘴巴湊在我耳邊,聲音依舊像蚊叫一般低:——你是一個固執的男人。——是的,我是一個固執的男人。——我喜歡你的固執。——不必再說這種話。——所以我還是願意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你,諒你也不會對彆人講的。(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會有什麼秘密?我想。考試作弊;抑或偷了彆人的粉盒?)吸一口煙,將話語隨同青煙吐出:——我在十五歲那年已經墮過胎了!話語猶如晴天霹靂,使我感到極大的詫異。我瞪大眼睛望著她,她在笑。她的笑容極安詳。——亞莉,我說。你還年輕,不能自暴自棄。她將長長的煙蒂子往地板上一扔,用皮鞋踩熄後,說:——你是一個寫的人;但是頭腦太舊。——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頭腦太新,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危險?有什麼危險?——再過十年,你會了解我今天所說的話了。苦力已經將所有的東西全部搬了下去。這間小小的梗房,空落落的,隻有一些垃圾與舊報紙堆在地板上等待掃除。——再見。我說。——你還沒有將地址告訴我。——還是不說的好。走出司馬家大門,我就聽見司馬莉在後麵大聲哭了起來。(眼淚是女人的武器,我想。它可以使軟心腸的男人跌入陷阱。)我不是傻瓜,特彆是頭腦清醒的時候。又過了一天,發現包租婆酒櫃裡放著不少洋酒,以為她也是一個酒鬼,後來才知道她並不嗜酒。——既然不喜歡喝,為什麼放這麼多的酒在酒櫃裡?她的回答是:——有了酒櫃總不能沒有酒!又過了一天,包租婆請我喝了半瓶“黑白”威士忌。她的理由是:反正沒有人喝。又過了一天,我不但將剩下的半瓶“黑白”威士忌喝儘;而且另外還喝了幾杯VAT69威士忌。王太讚我酒量好。我覺得她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花。——你的丈夫每年回來兩次?我問。——是的。——你的丈夫每月彙錢給你?——是的。——你的丈夫每天寫一封信給你?——沒有。——每一個星期寫一封?——沒有。——每一個月?——也沒有。——難道他從來沒有寫信給你過?——他不識字。——為什麼不請彆人代寫?——他太忙。——不見得忙得連寫封信的時間也沒有?——當他在船上時,他忙於賭錢;當他上岸時,他忙於找女人。凡是在船上做工的人,隻要肯帶一些私貨,賺錢是不必花什麼氣力的。我們王先生精力過剩,必須設法消耗,所以,幾乎每一碼頭都養一個女人。——你是其中之一?——是的,我是他的“香港夫人”;此外倫敦、紐約、舊金山等大埠固不必說,甚至巴西、西貢、橫濱……都有。——你替他養了兩個孩子?——是的。——彆地方的“夫人”呢?——恐怕連他自己也攪不清楚。(這位“王先生”實在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想。長年坐著大船在地球上兜圈子,靠走私賺些容易錢;拿這些錢去供養數不清的老婆與子女。)——他愛你嗎?——不知道。——你愛他嗎?——我?我愛的是錢。隻要他每個月有錢寄回來,他抵埠時,我就會到九龍倉去接他。——他不在香港的時候,你覺得寂寞嗎?她笑。又過了一天,我喝醉了。一對饑餓的眼睛在追尋失去的快樂。夜色已濃,那個名叫王實的孩子早已熟睡。空氣凝結成固體,正當行人走進黑森林的時候。思想是稻草,突然忘記昨日的風雨以及逝去的蟬鳴;但見女巫爬上天梯,欲望企圖登陸月球。兩個孤獨的旅客相遇於雨夜的涼亭,結果下了一局象棋。影子壓在失名的石頭上,石頭出汗。春天躲在牆角,正在諦聽踩在雲層上的足音。……我醉了。又過了一天,我接到那家報館的通知,要我將那篇武俠寫到月底結束,理由是:我的武俠“動作”沒有彆人多。這樣一來,我已完全沒有收入了。我的自尊心受了傷害,連今後的種種也不敢籌算。我走入客廳,沒有征得包租婆的同意,打開酒櫃,取出一瓶拔蘭地。剛斟了一杯,包租婆提著菜籃從街市回來,見我拿著酒,慌慌張張地走來勸阻:——不能再喝。——為什麼?——不是因為貪飲幾杯,就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來了。——我心裡煩得很。——怕我纏住你?——不,不,絕對不是。——那麼,聽我的話,暫時不要再喝。縱然如此,我還是舉杯將酒一口喝儘。包租婆看出我有心事,一再追問。——將你的心事告訴我。她說。——我是一個依靠賣文度日的人,剛才收到報館的通知,說我的武俠寫得不好,今後不用我的稿子了。——噢,原來是這樣。——聽口氣,你好像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嚴重的事。她笑了。笑容裡含有太多的意思,但是我完全無法捕捉,我渴望喝一杯酒。她卻慷慨地拿了一瓶給我。又過了一天,我以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撰寫《蝴蝶夢》的劇本。我指望拿這筆錢來維持一個時期;同時還清積欠麥荷門的債。為了追尋靈感,我必須飲酒。為了使激動的情緒恢複寧靜,我必須飲酒。為了一些不可言狀的理由,我必須飲酒。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已寫到第三十一場,自以為相當精彩,因此喝了更多的酒。又過了一天,包租婆的酒櫃隻剩下兩瓶酒了。《蝴蝶夢》寫到四十八場。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寫到六十二場。包租婆的酒櫃裡隻剩一瓶酒。又過了一天,《蝴蝶夢》寫成。包租婆的酒也全部飲儘。有了釋然的感覺,立刻打電話給莫雨。莫雨約我在告羅士打見麵,口氣很興奮。我已有幾天沒有出街,走到外邊,精神為之一振。也許因為已經完成《蝴蝶夢》劇本的關係,也許因為轉換了一個新環境,也許因為包租婆是個慷慨而不飲酒的女人……總之,我的心情很好。抵達告羅士打,將劇本交給莫雨。希望他儘早將劇本費支給我。他點點頭,嘴裡咬著雪茄。他沒有開口。我隻好坦白向他訴說自己的窘迫。他聽了,仍不說話,隻是扭亮打火機,點燃早已熄滅的雪茄。他吐出一大堆煙霧。這煙霧不但使我有了霧裡看花的感覺;而且猛烈咳嗆起來。他笑了,笑得很不自然。我一定要他做具體的答複,他說了這麼一句:——過一個星期打電話來。——再過一個星期,我就要餓死!——當真那麼窮?——沒有一家報館要我的武俠。——為什麼不寫黃色?——前些日子,你不是勸我改寫電影劇本的嗎?——唉,關於電影圈裡的事,那就一言難儘了。不過,你既有改行的意思,我當然要幫助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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