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出外旅行,我總是懷有一種期待。從下榻的桃花山莊出發,車道蜿蜒向上,行進在海拔七百米以上的山中。路兩邊濃密的林蔭擠窄了我的視線,除了偶爾見到的薔薇色岩石和一閃即逝的林禽,我看不到廣闊的田地和遠處的群山。但我依然產生了載欣載奔的解放感。鋪在路麵的陽光,柔軟而溫潤,加之掠過肌膚的涼風,讓人如同身置仲春。斯時正值七月末的伏天,長江中下遊的重慶、長沙、南昌、南京等大都市,都處在攝氏三十八度的高溫之中。我所居住的武漢,氣溫更是高達四十攝氏度。暑氣如熾,吳牛喘月。我離開白雲黃鶴之地。驅車兩百公裡來到這鄂皖交界的大彆山腹地,英山縣內的桃花衝,唯一的期待就是尋找清涼界。這期待沒有落空。當我在江淮分水嶺小岐嶺的南側,在一處名叫象鼻挽水的地方,攀緣岩骨而下,走過十五裡的桃花溪時,除了愜意的清涼,我更是獲得了通常在這一季節難以品享的山水的歡娛。該怎樣形容這一條溪水呢?它藏在小岐嶺下的一片古樹蒼鬱的峽穀之中,從象鼻挽水到下遊的黑龍潭,全程十五裡,這隻是桃花溪的中段。它的上遊尚無路可通,下遊經過農田與村舍,注入一座人工湖中。唯其這中遊的十五裡,曲曲折折,在陡峭的岩石與茂密的林木間穿行。徜徉其間,在不斷加深的“空翠濕人衣”的境界中,在光與影錯綜交映的流水中,我又一次感受到山水的真諦:用單純表現無限,用曲折表現豐富。所謂象鼻挽水,乃是一座橫向的山峰,將本該直瀉而下的流水生生地截住,逼得它向東轉彎,跌進深壑裡的青楓林中。在那裡,它緊挨著“象鼻”,再由東向北一百八十度轉彎,複又恢複西向的流脈。沿著鼻脊下行百餘米,忽然聽到巨大的水聲,抬頭看去,不覺已站在一掛高約數丈的飛瀑之下。瀑之下,是潭。瀑之白,如碎雪,如櫻花瓣;潭之青,如幽夢,如玻璃汁。潭之外,是歇著三兩隻斑斕彩蝶的巨石。石之側,沒膝的泉水汩汩而過,水底的荇草、圓石、幼鯢與山蟹,或蟄或動,曆曆可見。又一次的溪山之旅,便從這裡開始了。我們跨石步,過木橋,時而岸左、時而岸右。搖曳的陽光照在頭頂,如少女溫柔的眼神;悠然的水聲響在耳畔,如瓦屋中遠古的歌謠。間或翠鳥點水,如稍縱即逝的靈感;偶爾水霧升起,如山村三月的炊煙。突然,一根千年的老藤,如虯龍自峭岩遊來,同行的孩子攀上它蕩起秋千,看上去倒像是頑皮的獼猴。少女一聲驚叫,是什麼東西砸在她的遮陽帽上,原來是鬆鼠躍過,野生的獼猴桃從枝頭驚落。岩石、林木與泉流,構成桃花溪美麗風景的三大元素。這些岩石,大如椽屋小如拳栗者,皆可欣賞。至於林木,生長在深山中的這些鬆檜楓櫸等,無不把醇厚的綠色張揚到極致。城裡的公園,那些樹木儘管得到精心的嗬護,可是它們的葉片總是難得有發亮的時候。而桃花溪兩岸的林葉,一片片,都像是翡翠製成的晶片,一陣風來,無數的露珠自葉片上,同喧喧的鳥聲一同落下此情之下,麵對桃花溪湍急壯大的水流,我怎能不心情振奮,一次又一次俯下身去,雙手掬水,作酣暢的牛飲。在我生存的這片土地上,今後相當長的年代裡,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彌足珍貴,我可以肯定地說,是水,是豐富的、潔淨的水源。桃花衝這一片深山,縱然再窮困、再偏僻,可是有了一條桃花溪,它便成了無與倫比的風水寶地。何況桃花溪畔,還有如此美麗的風景!攀岩涉澗,不知不覺走完了十五裡的溪山。拐過一叢危岩,我猛然聽到一陣激越雄壯的水聲。向導告訴我,前麵是一掛比入口處更為瑰麗的瀑布,桃花溪從那裡轟然跌落,把雪白的濤聲,飛濺成晶瑩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