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政府一遷來,預備旅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全縣範圍內納糧繳稅了。任務交給第四團,王成進和陳來祥就帶兵各分了一路。王成進做事強橫,能下得茬,該納糧繳稅的必須納糧繳稅,否則就不管你是老人或婦女,用繩索先捆了,拿眼看著卸磨拉驢,上房溜瓦,當場拍賣給村人,所得的糧錢少一兩一分不行,多一兩一分不要。幾個月下來,見天都有裝著大小麻袋的牛車歸來。吆牛車的是雇來的竇百萬,押車的是團裡的樊哈兒,兩人都一身黑衣,竇百萬卻多了個黑毛巾,在頭上從後往前一紮,樊哈兒是秦嶺外的人,說:我老家那裡毛巾都是往腦後紮的。竇百萬說:往前紮就翹出了兩個犄角的,紮在腦後那是蔫驢的耳朵呀?!牛車走得並不快,兩人在回來的半路上,經過一些村寨,總會拿納的糧換些酒或燒雞,而牛拉了糞,卻又鏟起來裝入車後掛著的筐子裡,一到鎮,竇百萬就把糞倒到自己廁所的糞池裡。預備旅的夥食明顯地好起來,蚯蚓總是不斷地拿了豬尿泡給街上的孩子,這些孩子就把豬尿泡吹圓晾乾,做了燈籠,一到晚上提著燈籠跑,竟然是一串一溜十幾個幾十個。城隍院外的廁所邊,雞蛋殼越來越多,有人去那裡挑糞往自家地裡施肥,嚷嚷著鎮上所有糞池裡的屎疙瘩見風就散,而預備旅的屎疙瘩最黏,也最臭。豆腐坊的夥計給灶上送豆腐,一送就是四大筐,回來說城隍院裡啥都好,不好的是蒼蠅多,還都是綠頭的。聽的人就說:唉,啥時讓我家也有蒼蠅啊!於是,隔三岔五,便有人去參加了預備旅。西背街開雜貨店的白布雲領著三個人在城隍院門口張望,三個人都麵黃肌瘦,衣衫破爛,杜魯成從院裡正山來,說:乾啥呢?白布雲說:我找井旅長。杜魯成說:井旅長不在。白布雲說:那你說話頂用不?杜魯成生氣了,虎著眼說:啥意思!那三個人就說:讓我們吃糧吧!杜魯成沒聽懂,說:吃啥糧?白布雲說:他們把當兵的叫吃糧哩,這是我的親戚,都是虎山灣後的資峪人,我介紹著參加預備旅。杜魯成說:當兵不是吃糧,是刀刃上打滾哩。你們都有啥本事?那三個人一個說他是伐過木,使過板斧也使過砍刀,一個說他種莊稼,但他能爬高上低,說著一個箭步,雙手就攀著了院牆頭。杜魯成沒讓他再翻上牆,問第三個,那人說他挖過藥,為了證明他挖過藥,一口氣說了鳳尾草、枇杷草、貝母、半夏、祖師麻,還有三葉樋、淫羊藿、桔梗、黨參、天麻。杜魯成忙把他製止,他說:誰都會得病的你們沒有郎中?杜魯成說:咋就想著要參加預備旅?白布雲說:窮得顧不住嘴麼!你給井旅長說說,收下他們。杜魯成說:井旅長肯定不收。白布雲說:為啥?杜魯成說:守鎮的那時候,我知道你罵過陸菊人,你罵過吧?預備旅困難了你鬨事,預備旅日子剛一好你就介紹人了?!白布雲說:那事情都過去了麼,再說我罵陸菊人,井旅長還真記恨我呀,那井旅長以……杜魯成說:你罵井旅長?白布雲說:我不罵了。杜魯成說:不罵了你就走,這三個人留下,與你沒關係!白布雲說:你讓他們參加啦?杜魯成字咬得真真的說:我是參謀長,知道不?!當天晚上,灶上就吃的是稀粥和蒸饃,這三人每人拿了七個蒸饃,從手腕上一直擺到胳膊根,叫道:狗日的,咥美!斷了很久的鹽、茶馱子又接續著出現在鎮上後,三六九日的集市就紅火起來了。虎山灣後的三溝四峪,黑河白河兩岸的七村八寨,人都背了背簍,挑著擔子,或拉車趕驢的,拿著糧食果瓜,木耳、香菇、核桃、栗子、龍須草、葛條、熏肉、豆腐,來集市上賣了,再買衣帽鞋襪,鹽巴、茶葉、瓷器、燈盞、油傘、鏡子、胭脂。以前是太陽到了屋頂開市,太陽從屋簷下跌落下一丈了歇市,發展到除了整個中午和下午,早晨有了露水市,天黑了還有鬼市。逛市的買家賣家,有買了物的或賣了物的,有買了物再賣了物再買了物的,買賣後都講究一頓吃喝。當然也有不買不賣的,場場集市上就是來為了賣個眼,饞個嘴的,這便除了那些飯店酒館七桌子八碗子地請吃和吃請,更有了越來越多攤子上的醪糟、餛飩、鍋貼、涼粉、豆花、雜碎胡辣湯。到處人滿,人都說話,話和話泡在一起了,再沒節奏,話就不是話,是市聲,哄哄嗡喉,嗡喉哄哄,攪和著塵土,似乎把鎮子浮起來。渦鎮人有太多的興奮,晚上坐在炕上一遍又一遍清點賺來的銀錢,白天出門來臉上油乎乎的,衣裳明顯地光鮮。但他們也有了煩惱,去上自家屋後的廁所,廁所裡總是蹲著彆人,街巷裡到處有垃圾,牆根樹下常發現尿漬,挑擔背簍的人因為貨物包裹太大,撞落了院牆上的一頁兩頁瓦,門前的一串紅指甲花老是被摘去葉瓣,甚至影在豆稈上的衣服時不時少了一件。而那些深山裡的人扛著木頭賣了錢全買了糕點和燒酒,喝醉了就倒在誰家門口,吐一大堆,惹得狗吃了,狗也醉倒在那裡。乞丐來了,小偷也來了。街巷裡的店鋪全都開張,又增加了幾家客棧和草料店,專供外來人的食宿,這些客棧和草料店門口就出現了年輕的女人,打老遠吆喝那些趕馱子的,若有意思來的,就歡快地招手,而不理不睬的,便撇嘴哼聲:切!原來的店鋪主要集中在十字街口老皂角樹一帶,而中街的北頭南頭,或東背街西背街以及那些主要巷道裡,隔幾家住戶才有一處店鋪,住戶是高牆大門講究個門樓,店鋪就兩間三間的門麵,十二塊十六塊的活動木板,旱晨一頁一頁卸下,晚上一頁一頁裝上。現在,差不多的住戶也把臨街巷的屋牆打開,或大或小地做起了店鋪。這些店鋪一半是自家經營,一半則租給彆人。人人都謀著在這裡發財,卻不是人人都能做好生意,於是,來了的人又走了,走了的又有人來,門麵房總是沒空閒過。油坊斜對麵的那三間門麵,馬六子親眼看著新換了四個租戶,先是黑河岸上姓喬的開了麵館,專賣麵,字六十多筆劃,他寫鬥大的字掛在門口,賣了不到一月就轉讓了。鎮西背街一姓王的辦成了葫蘆頭泡饃館,顧客不多,兩個月後又換成一個姓黃的賣胭脂粉和首飾,又是不行,再變成姓胡的賣扁食,扁食像鉸子卻不是餃子,是麵擀成後切成四方片,包了餡要折三疊捏個長方形,但還是不行,牆上貼了轉讓字樣。人都嘲笑這門麵命苦,馬六子卻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果然很快就叮叮咣咣地敲打,舊門頭被拆下了又裝新門頭。安仁堂的椅子上卻坐滿了候診的人,多數心臟上出了毛病,不是胸悶如壓了塊石頭,就是時不時地疼,抽到後背上的疼。陳先生給這個號了脈,說:最近生意不好?這人說:唉,捱上了,取不離手了。狗把鏈子都帶走了。又給那個號了脈,說:又挖了個金窖啦?那人說:金窖能有多深就多深吧,嘿嘿,我是不是太貪啦?!陳先生就說:悲呀罷喜呀罷,都傷害心臟!然後回頭來,白花花的眼晴對著楊掌櫃,問:你說是吧?楊掌櫃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他是由陸菊人陪著定時來抓藥的,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楊記壽村鋪生意可是一直照舊的。市場日益熱鬨,井宗秀就讓杜魯成又負責起渦鎮的經營,杜魯成興致很高,每天睡不了多少覺地忙碌,眼睛赤紅,口乾舌燥,給人說:忙得都顧不上尿淨,褲襠裡都是濕的。在第四團完成了一輪納糧繳稅後,決策著去東背街西背街靠城牆蓋門麵房。門麵房雖然蓋得簡陋,但格局一樣,齊刷刷一排,倒顯得壯觀,就出售或租賃給外來人。接著,全鎮的商號店鋪統一登記,收繳營業稅金。又提出要獎勵王成進和陳來祥,給每人兩間門麵房。就在研究杜魯成的意見時,周一山明確反對,他認為納糧征稅是乾得不錯,但那也是他們的任務,一、二、三團除了強化軍事訓練外,又再次整修城牆,把所有的垛台都建了碉堡,如果獎勵王成進、陳來祥,彆的團長就有想法了。就是獎勵也不能獎勵門麵房,他擔心的是,這樣下去,那是過小日子呀!杜魯成就和周一山爭執起來,杜魯成說周一山你也是逞能,啥事要不是你乾的就都反對,周一山說咱是把雞窩往高樓蓋著哩,你卻要把高樓蓋個雞窩。兩人一爭執,井宗秀就調整了杜魯成和周一山的分工,還是讓杜魯成管部隊軍事訓練,由周一山管理內勤,卻依然同意杜魯成的意見,把門麵房獎勵了王成進和陳來祥,並宣布以後誰要有功勞都獎勵門麵房。但也從這次爭執後,杜魯成和周一山不和起來,是是非非,相互不滿和抱怨,井宗秀就不時地按下葫蘆了讓瓢上來,瓢上來了再按下去讓葫蘆上來。獎勵的門麵房,陳來祥讓他爹又辦了個皮貨店,專熟各類皮子,而王成進則是租給了外邊來的一個婦女賣頭油胭脂粉,過了十多天,那婦女走了,來了個還是婦女,在賣各色絲線。有人就反映說,那賣頭油胭脂粉和賣絲線的婦女都是王成進從外邊領回來的,住幾天就被攆走了。周一山問王成進怎麼回事,王成進說:人家租房子做生意,我總不能租男不租女啊!周一山也不好說什麼了,就叮嚀蚯蚓常去那裡溜達,注意些動靜。幾天後,他問蚯蚓,蚯蚓說:都是些女的。周一山說:啥樣女的?蚯蚓說:有些臉熟,有些臉不熟,進去時油頭粉麵,出來時臉上的粉就臟了,腿叉著走。周一山給井宗秀說:不能讓王成進去納糧征稅了,他肩定私吞了錢。井宗秀說:不讓他去誰又能比他強呢?我知逍他會中飽私囊,也就允許他貪汙吧,隻要他做得不要太過分。井宗秀把王成進叫來,卻劈頭蓋腦就問是不是在獎勵的房子裡招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王成進絕口否認。井宗秀說:你看你那褲襠!王成進的褲襠上有一塊白色的東西,像乾了的糨糊。王成進說了聲:這把他的!忙用手去揉搓,再拿濕手巾擦,就承認了,說:男人麼,何況又是當兵的,誰見了地不想把種子撒進去?這事還不行嗎?井宗秀說:當然不行,你是團長!王成進說:有人嚼我了?這是他們肏不上了就嫌妒麼。井宗秀說:不管你以前怎樣,這是在預備旅,這是在渦鎮,絕不允許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地胡來!王成進說:那就固定一個?井宗秀說:不是固定,固定了你就得結婚!王成進就和一個賣瓷器的女人結了婚。王成進有了媳婦,預備旅好些團長,團副就心動了,白菜蘿卜各有所愛,鞏百林便成了家,夜線子成了家,杜魯成也找的是火鍋店王掌櫃的大女兒。杜魯成還要把王掌櫃的小女兒介紹給陳來祥,但那小女兒沒看上陳來祥,嫁給了馬岱。陳皮匠就急了,四處托人,最後在黑河岸雙賢峪為兒子訂了一門親,說好了來年結婚。周一山給井宗秀說:你這口子一開,都謀算家了。進宗秀說:龍馬關的韓掌櫃就是在創業時給管家、財房以及長年跟著他的人都有股份,才後來發展成那麼大的家業。周一山沒說什麼,但這些婚事,他都以種種借口沒去喝酒。而麻縣長很高興每一次都出席,來了還要頒發結婚證書。證書都親自寫,寫完了還在證書上抄寫一首詞:“蘋葉軟,杏花明,畫船輕。雙浴鴛鴦出綠汀,棹歌聲。春水無風無浪,春天半雨半晴。紅粉相隨南浦晚,幾含情。”後來,吳銀也成親,井宗秀要預備旅團以上長官都去,周一山無法推托也去了。所有人又都喝多,有的瓷著臉傻笑不止,有的突然哭鼻子流眼淚說想他娘了,杜魯成卻是話多,井宗秀說一句,他能說十句,而且有手勢,不許誰插話,也不許誰不專注聽,大家就隻得給他微笑,為他的話點頭,要去上廁所也不敢輕易走開。周一山沏了茶給他,說:你喝喝。替他擦嘴角白沫,他摟住了周一山,說:我就怕你又打斷我的話,你沒有,咱再喝六盅,六六大順!周一山說:我實在喝不了啦。他說:你喝,你要啥,咱們的兄弟有了家,高興啊,喝不了也得喝!家是啥,家是自已的窩,渦鎮是啥,渦鎮是預備旅的窩,安頓預備旅的窩就是安頓兄弟們的窩,愛自己的窩了才會愛預備旅的窩麼。我是不是話多了?周一山說:是多了。他說:我的話多了,可我確一句是說錯了?周一山說:都對著的。他直著眼就看周一山,說:你這兄弟!兄弟!噗,突然口裡噴出一股東西來,身子就往下溜。周一山笑著抖了抖落在自己胸前的粉條,扶他去炕上躺了,他覺得冷,卻不願去拉那新被,喊叫著周一山:你有才,我佩服你那腦瓜子!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冷,給我蓋上。酒場子散後,回城隍院的路上,王成進給周一山要提媒,周一山說:啥,你給我?王成進說:這女人除了鼻子上有個斑,哪兒都好。周一山說:井旅長不成家,我也就打光棍。王成進說:這我不敢給井旅長提媒麼,井旅長的女人那就不是一般女人啊!周一山說:那我就隻配斑鼻子?!旁邊跟隨著幾個兵,在交頭接耳,其中一個說:主任,你不要了讓給我吧,我不嫌,爛眼子歪嘴的都行。周一山訓道:你個兵蛋子,成什麼家?!就是這個兵蛋子,五天後的一個夜裡瘋了,滿身是血地在街上跑,一邊跑一邊喊:我把他殺了!我把他殺了!老魏頭打更碰著,嚇了一跳就敲鑼。鑼一響,北城門樓上跑下來幾個兵把瘋子撲倒在地,問把誰殺了?瘋子叉開雙腿,才知道他是把自己的塵根割了。追查他自殘的原因,是頭一天晚上四個當兵的在酒館裡喝酒,回營房時路過西背街牲口市拐角,那裡有幾間房因沒人住,坍了屋頂,隻剩下幾堵牆,周圍人就把垃圾倒在那裡。垃圾散發的氣味很濃,他們小跑著要走過,卻聽見有哼哼聲,往牆裡一看,是白天在街上乞討的一男一女正乾那事。他們說:咦,要飯的都要受活!就氣不過,把那男的趕跑了,留下那女的,四個人輪流著上。前邊的三個嘴裡說著:毬臭了,毬臭了!還都把事情辦完,最後一個卻怎麼都不成功,越急越不行,氣得拿手打了幾下,還抓把土捂上去。離開了牲口市,那三個說:你還問長官要斑鼻子哩,就你那本事?!百般作踐取笑,這兵蛋子回到營房,覺得窩囊,使勁恨自己,腦子就壞了,拿刀把那一吊子肉割了扔到了尿桶裡。不追查還好,這一追查,風聲傳出來,預備旅的人隻是當笑話講,而鎮上許多人家倒是心慌,晚上都不讓媳婦和女兒出門,要出門也手裡提著一把鐵鍁。這一夜,麻縣長到街上散步,偏連續碰著三個女人都提著鐵鍬,問是咋回事,有一個女人說了情況,第二天麻縣長就把這事告知了井宗秀。井宗秀很是氣憤,大罵壞他的大事,讓夜線子去抓了那三個兵槍斃。夜線子把那三個兵拉到河灘,三個兵說:蚊蟲蟲子都肏哩,要飯的都肏哩,預備旅也有人肏哩,咋不讓我們肏?夜線子說:你們是長官啦,明媒正娶啦,縣長發結婚證書啦?!那三個兵就求饒,說:都是毬把我們害了,你不要槍斃我們,我們也把毬殺了吧。夜線子說:殺了毬還是人嗎?!打了三槍,把他們打死了。夜線子回來問井宗秀怎麼處置那個瘋子,是不是也槍斃了,井宗秀說:該獎的要獎了,該懲的也得懲。夜線子琢磨瘋子已經不是個人樣了,留著對彆人也是個警示,就沒有槍斃,瘋子從此不再是預備旅的兵,瘋瘋癲癲在鎮上跑動,也沒人再管。彆人的生意都好起來,楊記壽材鋪依然冷清,沒有周轉金再去購進木材,陸菊人在集市上買了兩捆竹子三捆蘆葦和各色皮紙,打算著做一批紙紮。原先破竹眉和破蘆葦都是公公在乾,楊鐘偶爾也會幫忙,如今公公頭暈氣短,行走都扶牆的,他勉強還能坐在那裡用刀子破竹眉,而碾蘆葦就隻能陸菊人自己乾了。公公碾蘆葦的時候是站上了碌碡用腳蹬,往前碾了,腳踹在碌碡的後部分,往後碡了,腳踹在碌碡的前部分,輕巧而歡快,像在雜耍。第一次見了公公這麼蹬碌碡,自此就不害怕了公公那一張嚴肅的方臉,說話的言語多起來,還故意戧上幾句,再軟和幾句,逗得他笑。公公笑起來仍是不露齒,嘴唇厚厚地窩著,像小孩的屁眼。但陸菊人不會蹬碌碡,她掌握不住平衡,何況女人家也不能站在碌碡上,尤其她的腳大。陸菊人就推著碌碡來回地碾。月光下,蘆葦鋪在地上長長的如一溜白帶,碾過幾個來回,蘆葦就劈劈叭叭地響,上邊跳躍著無數的光點,她覺得那聲音都是從光點處發出來的,或者是,每響一聲就亮出一個光點。陸菊人碾著碾著,全不知道了勞累,隻是有趣,她便在推動碌碡快速地滾動,她的一條腿在換碾的時候,有意翹得很高,似乎在腳觸地的瞬間,借力就要飛起來。這讓她想起了楊鐘,那一次公公是病了,讓楊鐘也是在這裡碾蘆葦,他一邊蹬碌碡一邊做各種動作,過路人都叫好,就張狂了,說:我能把碌碡蹬上天!碌碡是蹬得飛快,卻控製不住了,人掉下來,碌碡滾到街上,正好有人挑著兩個筐過來,兩個筐全被撞碎了。賠筐的錢比買蘆葦的錢多了三倍,公公事後知道了,罵:我咋就生下你這麼個敗家子!楊鐘說:生我的爹咋就不是個大財東啊?!陸菊人那時也恨楊鐘不成器,現在卻覺得楊鐘有意思,便嗬嗬地笑起來。楊掌櫃在旁邊破竹眉,他是一隻手拿刀在整根竹子的梢端那麼一劃,另一隻手就把竹竿往身後拉動,刀子就像裂紙一樣,整根竹子就分為兩半,再將分開的一半又分開一半,套上了分離扣,這邊的竹條隻是往裡塞,那邊就出來了三支竹眉在飛動,如水流出了線,如蛇在蜿蜓。楊掌櫃聽到笑聲,看了一下孫子,剩剩在旁邊用木柴棍兒玩著搭樓,搭成了十層,還往上搭,神情專注,楊掌櫃就不知道了兒媳為什麼笑。他說:你歇一歇,活也不是一下子能乾完的。陸菊人說:我不累,爹。她的額上鼻尖上全是汗,亮晶晶的。楊掌櫃說:我累了,你給我倒杯水。陸菊人去倒了杯水端來,楊掌櫃卻並沒有喝,看著孫子把木柴棍兒搭起了兩尺來高,喜歡地叫:娘,你看,你看!樓卻突然就倒了,孫子的歡叫變成了哭聲。楊掌櫃說:彆哭,倒了再搭麼。孫子繼續在搭,陸菊人說:爹,這些竹眉子蘆葦眉子能做上百個紙紮吧?楊掌櫃說:做不了上百,七八十是有了。陸菊人說:明日我讓花生過來幫我做,那咱就往上邊貼色紙,先做一批金山銀山。楊掌櫃說:噢噢,鎮上能畫的隻有我和宗秀,我老了,這手藝怕就滅絕了。聽說在東西背街又蓋了許多門麵。陸菊人說:是蓋了許多門麵,我還想著去租一間咱開個分鋪專門賣紙紮。楊掌櫃說:咱這個店就可以了。那些門麵都有人租了?陸菊人說:大半都租了,但都是外地人,鎮上的倒沒幾家。楊掌櫃說:鎮上沒了嶽家,吳家,誰又有多少錢呀,宗秀他爹在的時候還有個互濟會……唉,也就是個互濟會把他……楊掌櫃卻不再說了。公公不說了,陸菊人站起來又去碾蘆葦,月亮明晃晁的,就有了一片光波在前邊不遠處閃爍,定睛看時,是一群蝴蝶,競然還是虎鳳蝶。隻說蝶群要落下來的,盤旋了一陣又往南飛去,陸菊人哎呀一下,話是沒再出口,卻心裡作想:很少能見到虎鳳蝶呀,怎麼有這麼多,要往哪兒去呢?這一夜裡,虎鳳蝶是棲落到了花生家的院子裡,但花生並不知道,她睡著了正做夢,第一次夢裡有著色彩。劉老庚再次進山割漆,臨走時叮嚀花生沒事就彆出門,出門也彆收拾得太光鮮。花生當然聽爹的,白天裡也關了院門,在家納起褡褳,她給爹做的新褡褳已經做了五天,每一個針腳都要求著細密和勻稱。她原本要在褡褳上繡紙虎的,但她從沒見過虎,連虎皮也沒見過,聽說貓和虎是一類的,貓是虎的師父,教授著虎如何撲剪騰挪,唯獨沒有教授爬樹,留了一手。她便去陸菊人家觀察那隻貓了。貓要麼在院子裡走動,不急不慢,旁若無人,要麼就臥在門樓瓦槽上,睜著眼,悄無聲息,她就是憑著對貓的感覺在繡老虎。結果繡出的老虎頭是整個身子的一半,而眼睛又是頭的一半,老虎沒有了凶惡反倒變得十分可愛。繡好了老虎,天差不多到黃昏,夕陽照了院子,院子就西邊的一半牆擋了光線是黑的,東邊的一半卻鍍了金一樣光亮,她就收拾打扮起自己了。她開始洗頭,洗了頭用手巾把頭發上的水擦乾,就想起爹了。爹在家爹會給她燒洗頭水的,但她洗的時侯讓爹幫她把後衣領窩一窩,爹卻不來,答覺得不妥,她說:我是你女兒!爹還是不肯來。爹這陣還在山上割漆嗎,用刀在漆樹上劃出人字形的刀痕,讓樹流出那白色的汁來,然後再刮下來收在桶裡?花生實在不滿意爹乾的營生,漆樹就那麼受罪麼,就那麼周身上下地被刀割著?爹是心善的連雞都不殺的,但他卻割漆,這應該也是屠戶呀!花生怨怪著爹,爹讓她沒事了彆出門,她是沒有出門,可爹不讓她收拾打扮太光鮮,她這時偏不聽爹的了,就在箱子裡翻尋著新衣,還有新鞋,換上了開始梳頭抹油,頭油是陸菊人送給她的,裡邊有桂花香,就把頭梳得油光水氣。又拿出胭脂粉要對著鏡子化妝,鏡子裡她看見了她的臉是那麼嫩白,白裡又透了紅潤,就像是白紙糊成的燈籠,燈籠裡又點著了一支燭。這用不著化妝麼,爹不讓收拾得太光鮃,她哪兒是收拾出的光鮮啊,她原本就是光鮮。花生得意著自己漂亮,從上房跑到廚房,又從廚房提了水桶灌月季,她腳下一直在跳既,歡快得像一隻小鹿。陸菊人兩天了怎麼沒來喊她出去呢,她得出去到陸菊人家去吧,夕陽卻又從院了裡收去了。天晚了出門是不安全的,雖然預備旅槍斃了三個兵,鎮子裡再沒發生過搶人搶色的事,可她每每在街上走,總有人迎麵碰著了,眼睛就直起來,或者已經走過了,還又折回來再看。她碎步就往前去了,能聽到後邊說:這是吃了啥喝了啥,長得陣好看!她會小聲說:這些人真煩。聲音裡卻是一種喜悅。花生的腦子裡不安分地想,一會想到這,一會想到那,又幾次站在院子裡看著天越來越暗了,細風在靠著牆的掃帚上發著鋼的聲音,她說:去給我姐捎個話呀,讓她來麼。但是,雞已經上了架,她也點了燈,燈芯顫動了許久,還聽到架子上的雞偶爾叫了一下又悄然了,花生知道陸菊人是不會來了,明日一早她去找陸菊人吧,便吹滅了燈睡去了。這一夜裡,花生做了好多夢,等醒來的時候回想著是夢見了黑鸛在河裡,長長的腿,尾羽和翅上的複羽是那麼黑,黑得有綠的紫的光澤,而頸上披針形的長羽突出地豎起來。夢見了虎山上有了一朵雲,白得像棉花,又像是一隻船,船怎麼就漂浮在空中呢?夢見了在山梁上有了野菊花,雖然花都小,但連片著從山梁到後邊的整條溝裡都是,場麵很壯觀,一隻林麝在奔跑,牙齒豁出唇外,呈鐮刀狀,跑到一棵樹下了,將屁股在那裡磨,印出淺褚色的腥味東西來,留下了標記,然後就在草地上曬著腿下的香囊,香囊分開來散發出濃濃的奇香,蚊蟲飛來,香囊又合起來,包裹了那些蚊蟲。但是,花生沒有夢到虎鳳蝶,而虎鳳蝶在後半夜落在了月季花篷上,和開綻的月季花混在了一起。黎明時分,老魏頭一夜打更,把梆子已經揣進懷裡要回去睡覺,經過了劉老庚家的院外,看到了月季篷上有了那麼多的虎風蝶,甚至院牆的瓦樓土,門樓上也都是。老魏頭長這麼大,從未見過成群成片的虎鳳蝶,他驚訝不已,躡手躡腳走近去,害怕有響動使它們倏忽飛去。但虎鳳蝶沒有紛亂,都靜靜地在那裡,他看清了每隻虎鳳蝶都是小兒手掌般大,身上密密披著黑色鱗片和細長的鱗毛,而雙翅則是黃色,上邊有著虎斑形狀的條紋。他拱了雙手要捉一隻,隻怕弄不好傷著它的翅膀,或許傷不了翅膀又擔心有一層黃的頰色,就像花蕊的粉一樣掉下來。老魏頭急於想把這奇觀告訴人,但這時天剛亮,鎮上人還都睡著,起早的隻有跑操的預備旅。預備旅每天泛亮都要跑操的,他們從城隍院出發沿中街跑到縣政府門口,再繞東背街到北門口,再從北門口到西背街,然後由南門口返中街回城隍院。老魏頭聽了聽那尖銳的哨音,預備旅才從中街往南跑,他就遺憾地搖了搖頭,往巷口走去。沒想就碰著了陸菊人。陸菊人早早起來要找花生給她幫忙做紙紮的,她仍穿著那件白長衫子,綰著個大的發髻,問侯了老魏頭,老魏頭告訴了劉家月季篷上落滿了虎鳳蝶,陸菊人咦了一聲,說:是嗎?她獨自趕到劉家。院牆的瓦樓上,門樓上並沒有什麼虎鳳蝶,月季篷上也是沒有呀。叫開了院門,花生披頭散發地出來,陸菊人說:咋沒梳頭?花生說:急著給你開門麼。陸菊人說:再急的事也得把自己收拾好,你是女人。花生就趕緊進屋取梳子梳了頭,還抹了油,出來,陸菊人站在月季篷下,她的白長衫子和月季一個顏色,好像是身上開滿了花。花生說:姐,你這衫子好看!陸菊人說:月季篷上落了虎鳳蝶?花生說:什麼虎風蝶?陸菊人說:這老魏頭哄我。就問花生能幫她去做幾天紙紮的活嗎,說:我給你付工錢的。花生說:多少工錢?陸菊人說:如果按天算,一天給你七個錢,如果按件計,一個紙紮一個錢。花生說:一個紙紮我要一個銀元!說罷就笑,說:你給我付工錢呀,你這麼關心我拉扯我,我該給你的錢就海啦,我要你的啥錢?她看見了陸菊人頭上有了一根白發,讓陸菊人不要動,就把那根白發拔掉了。陸菊人說:這月初我就發現有白發了,這錢是要給的,勞動了怎能不給,你就是不要,我也給你攢下,將來了都陪給你。花生說:將來了陪我啥呀?陸菊人說:陪嫁妝哩!花生頓時不輕狂了,臉色通紅,不言語了。陸菊人說:井旅長沒去過你家吧?花生說:人家咋能來我家。陸菊人說:那你再沒碰見過他?花生說:做完那批軍服後,沒見過他。陸菊人說:也好,慢慢在家裡長,要開花就給咱開最豔的花。花生不知說什麼話了,哼哼唧唧地說:姐,姐。就拿出了昨晚上試穿的衣服,陸菊人卻嫌搭配不當,穿了淺色褲兒怎能再穿藍襖兒呢,應該換件白襖兒,鞋幫子又太深了。花生聽從她,便穿了件白襖兒和一雙單鞋,兩人說說笑笑往壽材鋪去。從五道巷到壽材鋪要經過一塊菜地,原本這是一姓秦的門前的土場子,姓秦的在縣城奪槍的那一仗中受傷,後來死了,媳婦就改嫁離開鎮子,鎖了房,門前的土場子也被鄰居挖開種著白菜蘿卜。兩人剛走過來,一群孩子在追打著一個人,是瘋了的那個兵,一邊跑著一邊往手裡的一個蘿卜上吐唾沫,說:就不給你吃!陸菊人喊住了那些孩子,問乾啥哩打瘋子?孩子們說瘋子在偷拔蘿卜,他們說拔就拔吧,但要讓他們看他是怎麼尿的,可瘋子撥了蘿卜卻不讓他們看怎麼尿,他們就追打著要奪下蘿卜。陸菊人罵道:滾滾滾!把孩子們轟走了。但瘋子卻看見了花生,不跑了,嘿嘿地笑,要把啃了一半的蘿卜用手擦了擦給花生吃。花生嚇得跑過來躲在陸菊人身後,陸菊人說:你把蘿卜給我。瘋子說:我要給花生!陸菊人說:你也知道她叫花生?瘋子說:我知道。陸菊人就對花生說:不怕,他不是壞人,你把蘿卜接了。花生把蘿卜接了,瘋子就又嘿嘿地笑,陸菊人拉著花生就走,瘋子沒有追上來,身後還是嘿嘿地笑。在壽材鋪裡,花生生火打糨糊,陸菊人就用竹眉子和蘆葦條紮架子,花生說:姐,那瘋子怪可憐的。陸菊人說:是可憐。花生說:聽說那三個兵槍斃了沒有埋,都讓野狗吃了?陸菊人半天沒說話,低頭紮了一個架子,又紮了一個架子。花生把打好的糖糊抹在白紙上糊在了架子上,兩人再沒作聲,陸菊人在紅紙黃紙綠紙上剪出了各種圖片,花生又把各種圖片粘上去,一件紮好的紙祭品基本就完成了。她們輪番地紮成一件又一件,開始研磨了各色顏料要在上麵彩繪。陸菊人是不會畫那些花草人物,楊掌櫃又手抖得畫不了,陸菊人就隻能畫些雲紋和水紋。花生見過陸菊人畫的雲紋和水紋,她取笑陸菊人畫成那樣她也是能畫的。陸菊人就感歎鎮上能彩繪的隻有井宗秀了,但他不可能再畫了,這手藝從此該絕啊。花生說:他能畫?陸菊人說:一百三十廟的殿梁都是他畫的。花生說:那是他麵的?!陸菊人說:你以為呀,他要不當旅長就是個好畫匠。花生說:是不是?他……卻不說了,慌忙起身就到後院裡去。陸菊人低頭還在畫著,說:當然是他。一仄頭,花生的背影剛閃過後門框,而井宗秀卻從街上直腳走了過來,身後跟隨的是蚯蚓。陸菊人趕緊站起來,抹了一下頭。井宗秀先問候:做紙紮呀!陸菊人說:正說著沒人能彩繪了,你就來了,真是的,說龜就來蛇!你今天不忙呀?井宗秀說:還不是忙著擴建門麵房呀,路過這裡總要朝鋪子看一下,沒想這麼早你就做紙紮了,楊伯不是一直彩繪嗎?陸菊人說:人老了,手抖得乾不了細活,你彆笑話我啊!井宗秀看著畫成的雲紋和水紋,說:畫得不錯麼!蚯蚓卻說:雲紋和水紋咋畫成一樣?井宗秀說:本來就一樣麼!我給你畫兩筆吧。陸菊人說:那好那好。就喜道:花生,井旅長要畫紙紮哩,你拿個凳子來。井宗秀說:花生也在你這兒?花生就出來,臉紅撲撲的,給井宗秀拿了凳子過來,笑了一下,站在旁邊就不語了。井宗秀看著陸菊人畫好的紙紮,在上的是天的雲紋,在下的是地的水紋,他在水紋裡畫了一條頭朝右的魚,然後在右邊的地與天之間畫了條頭朝上的魚,又在雲紋裡畫了一隻頭朝左的鳥,隨後在右邊的天與地之間畫了隻頭朝下的鳥。陸菊人就呀呀地叫起來,說:你是說水裡的魚在天上就是鳥,天上的鳥在水裡了就是魚?!井宗秀說:是哩,啥都是轉化的麼。花生也驚訝得眼睛放光,井宗秀一抬頭看見了,也愣了一下,花生就眉眼低下來。陸菊人說:花生,井旅長畫得好吧?花生說:好。蚯蚓卻突然說:旅長,王排長找你哩。井宗秀說:跑到這兒找我?王排長已經站在門外,井宗秀問啥事,王排長報告是北門口那兒抓佳了兩個要飯的,正在打哩,說要麼綁個石下沉河要麼打斷腿,他是看見井旅長到這裡來了,才過來請示的。井宗秀說:沒事啦打要飯的?王排長說:就是上次迷跑的那兩個相好的要飯的,狗東西又來了。陸菊人心裡噔地一下,說:要飯的就不能相好呀?王排長說:乾那事讓人看見了麼。陸菊人說:要飯的能有啥好去處,是那三個兵要看的還是他們故意要三個兵看的?井宗秀揮了揮手,說:去吧去吧,把人放了。王排長說:放了是讓進來嗎?放他們進來,彆的要飯的就都來了。井宗秀說:彆人能向你要你就高一頭麼,你窮了誰向你要?!王排長就走了。陸菊人說:花生你咋還站著,你去生火泡些茶麼。井宗秀說:我也真口渴了,不能隻乾活不給茶喝啊!花生哎哎地就去了後院。陸菊人又拿過一個紙紮讓井宗秀畫著,卻說:聽說旅裡那些頭頭腦腦的都安下家了?井宗秀說:我給你畫一個老虎,你照著畫就是了,祭品又不是廟的梁柱,有個模樣就行了。這事你也知道啦?陸菊人說:有了家心就在預備旅在渦鎮了。那你呢?井宗秀笑了一下。陸菊人說:虎頭原來這樣麵呀!你不要笑哩,也該有個家啦。井宗秀說:我就好好當旅長,你不是盼我把事往大著乾嗎?陸菊人說:這和揚場一樣,有風就多揚幾木鍬!可這不妨礙成家麼。井宗秀說:你不知道……陸菊人說:我咋能不知道,以前那個媳婦傷了你,但世上有克夫的也有旺夫的。井宗秀就說:那你是給我物色好了?陸菊人抬起身要坐近一下身子,但身子又坐下來,凳子沒有動,她說:你想要個什麼樣的?這花生可是個好女子哩。井宗秀眼睛亮了一下,朝後門處看,說:她還小哩。陸菊人說:小往大裡長哩麼,你要願意,我慢慢給你養著。井宗秀用手抹臉,他有些害羞似的,陸菊人便說:好了,話給你說破了!她笑了,卻又說:你心裡明白就是,但我還得給你說,我給你養著她的時候,你不要嚇著她,你懂吧?井宗秀說:喉。還要說些什麼,花生在後院裡說:姐,水開了,泡金針還是霧芽?陸菊人給井宗秀使個眼色,說:金針味重,泡全針吧。花生端著放有兩個茶碗的木盤進來,過後門檻時卻打了個噴嚏,手一抖,盤子裡的一碗茶竟全然潑在自己的懷裡,燙是不怎麼燙,襖兒卻濕了一片。這個早晨,井宗秀是彩繪了一個紙紮,彩繪了一個紙紮,但他告訴陸菊人,他來並不是順腳來的,也不是要彩繪紙紮的,就直接了當地要請陸菊人經營茶行。井家的家產鬱歸於預備旅了,當然包括茶行和茶作坊,他估量過了,渦鎮目前各種生意都好,但要賺大錢的還是茶葉,而能管好茶葉的也就隻有陸菊人了。陸菊人一下子愣住,說:花生你出去看看天上有沒有太陽?花生走出大門,蚯蚓還在門外,回應說:太陽一竿子高,癢癢樹都紅了。陸菊人對井宗秀說:這不是說夢話嗎?!我指派你給我畫個紙劄,你佐派我陣大個事!壽材鋪是你楊伯經管的,我隻是來幫幫手,生意做得快關門了,我去經營茶業?我是懂得茶哪裡進的貨還是懂得茶要銷售到哪兒?!井宗秀說:我當旅長就會十八般武藝啦?我打槍還不如蚯蚓哩。有人懂得茶,你隻是管理懂茶的人。你能行,你應該是個金蟾哪。陸菊人說:金蟾,啥子金蟾?井宗秀說:金蟾聚財呀,好多大財東身上都有玉蟾掛件,何況金蟾,那才是吸金哩。陸菊人說:金蟾就是個財神,與我啥關係?井宗秀說:你知道周一山是個奇怪人嗎?陸菊人說:以前聽楊鐘說他會做應驗的夢,後來又聽說能聽懂鳥語狗話的,人是怪怪的。井宗秀說:這是周一山說的,他說有一次你在南門口外的河裡洗衣袋,他和王喜儒去河心取水,河畔的老鸛朝你叫,叫著叫著,他聽出是叫金蟾金蟾。陸菊人說:他是在咒我吧,是不是笑話我腰粗嘴大像個金蟾?井宗秀說:誰敢在我麵前罵你?他是在抬舉你!陸菊人說:我要是個金蟾壽材鋪生意陣冷清的?井宗秀說:這或許是這生意不對你的路麼,在麻袋上咋能繡了花?陸菊人還是擺手,說:不行不行,我清楚我半斤八兩,我管不了。井宗秀說:你絕對行。我不相信周一山了,我也相信我的眼光。讓花生做你的下手麼,楊伯也同意幫你麼。陸菊人說:你把這事給你楊伯說了?井宗秀說:我就是見了楊伯才過來的。陸菊人唉地歎氣,說:你這是編了個籠子套我麼。井宗秀說:我咋起根發苗的,你知道,現在我把碌碡推到半坡了你不幫我,你看看這還有誰幫我?陸菊人說:還有一句話,我始終不願給你說,今日就給你說。你雖然和楊家是世家,但我是一個寡婦,以前風言風語就不少,為了不影響你,我很少見你了,也不想讓你多來,如果現在我站然去管茶行,那唾沫星子還不把我淹死了,也讓你不明不白呀。井宗秀說:話說到這兒,我也就直說吧,我來找你,就怕的是你會這麼想的,我有這麼個決意前,和杜魯成,周一山也議論過,我覺得周一山說得對,他說,鬨話罷騷話罷,那是個賤東西,你越躲它越跟你。火燒起來,你潑一碗水,火是撲不滅的,反倒一盆水成了一碗油,火上加油,而你潑一盆水、一桶水,那火立馬就滅了,死灰都不能複燃。陸菊人坐在那裡沒有動。井宗秀說:你給我說的我都應承著,我給你說的你也得應承麼。你再想想,想好了,我正式牽了馬來請你!說完,不容陸菊人再分辯,就出門叫上蚯蚓走了。陸菊人還坐在那裡,沒有起身相送。回到家裡,陸菊人問楊掌櫃:爹,早上井宗秀來過?楊掌櫃說:你剛出門,他就來了,給剩剩提了半籃子桑葚,說是才從樹上摘的,還帶著露水。陸菊人說:你同意讓我去給他經營茶行了?楊掌櫃說:他說得怪誠懇的,我就應允了,讓他給你說去,他見你了?陸菊人說:爹你糊塗,我咋能管了茶業,他現在指望著茶行賺錢養隊伍哩,這麼大的事我能擔起沉?楊掌櫃說:他這時候需要人手麼,能幫就幫他,沒經營過那麼大的生意,慢慢學著經營麼,或者真就把那生意做好了。陸菊人說:那要做不好呢?楊掌櫃說:好不好你沒做呀。我當年開壽材鋪有個念頭就開了,這不一開就十幾年?他井宗秀沒想過當旅長,如今還不成了旅長?陸菊人再沒吱聲。剩剩嚷著肚子饑了,陸菊人就進廚房做飯。做什麼飯呢?她說:剩剩,吃不吃糊塌餅?剩剩說:我就愛吃糊塌餅!楊掌櫃也說:我給摘個嫩葫蘆去。院子角有著一個葫蘆架一個絲瓜架,楊掌櫃去摘了個嫩葫蘆。糊塌餅就是在麵糊糊裡拌攬了葫蘆絲在鍋裡烙,做法簡單,特彆好吃,卻攤起來餅容易爛,以前她攤過幾次,沒有一張攤得完整。陸菊人心裡恕:我今日就攤攤,如果能把餅攤得完整,那我就答應井宗秀去經營茶業,如果攤得全爛成一片一片的,那就堅決不去。她將公公摘來的葫蘆用水洗了,切開,掏瓤,再用?子擦絲,拌在和成的稀麵糊裡,打了兩個雞蛋進去攬勻,放上鹽和五香粉,就在鍋裡抹上油,開始生火。鋸燒熱了,一勺麵糊糊倒進去,一聲尖銳的嗞叫,趕緊用鏟子抹平抹薄。待到餅子成形了,試著用鈔子翻竟然完完整整地能翻過來!等一麵烙過,再用鏟子又翻過來,還是完完整整!陸菊人都驚奇了,說:你不爛?!快速地翻,來回地翻,餅子熟了,囫圇了一張。陸菊人沒吭聲,待餅子全做好,端給公公和兒子吃了,她坐在門檻上想哭。楊掌櫃說:剩剩好吃不?剩剩說:好吃!陸菊人終於沒哭,心裡說:院門口要能走過什麼獸,那我就去。楊掌櫃在說:好吃了多吃幾張,彆噎著啊。剩剩說:娘,娘,給我捶捶脊背!陸菊人想:鎮上能有什麼獸呢?過來給剩剩捶背,說:爺讓你彆噎著你就噎住啦?!但是,陳皮匠從門口經過,扭頭往院裡看了一眼,看見了楊家人在吃飯,說:吃啥好的?楊掌櫃忙說:你吃呀沒?給你拿張糊塌餅!陳皮匠說:我不吃啦。楊學櫃說:不吃餅了進來吃鍋煙麼,急啥的!陳皮匠說:我收了些貨,回店裡給人家結賬的。門口就出現一個獵人,背了簍,滿頭大汗。楊掌櫃走過去要看收的什麼貨,陳皮匠讓獵人放下簍,竟往出取了一隻被打死的豹貓,說這可以做手套皮領子,又提出一隻狐狸,說這能做圍巾,最後拉出一隻狼來,說:我熟過皮了,便宜賣給你,做個褥子。楊掌櫃說:你能便宜賣給我?陸菊人手捂住了心口。陸菊人還是不肯相信自己就能去經營茶業,吃過了飯,她沒有領公公,也沒有帶剩剩,去了安仁堂。在她常常遇事拿不定主意了,就要找陳先生給她算一算卦。去了安仁堂,那裡仍是有許多來看病的人,原本該輪到她了,她總是讓彆人先去看,見有一木盆裡泡著一條門簾,就沒吱聲蹲在那裡搓洗起來。陳先生也沒理會,給一個病人號脈,說:病了也沒啥丟人的,遺屎遺水有喜的,給你開五服藥,一切會正常的。就對坐在桌子對麵寫藥草的助手說:黃芷、人參、白術、甘草各一錢,當歸、陳皮各七分,升麻、紫胡各三分,肉豆蔻、補骨脂各五分。那病人看了一眼陸菊人,說:謝謝陳先生,治好了我來送個匾。陳先生卻已經在給另一個婦女號脈了,婦女說:我結婚八年了就是不生,你看看我真是命裡就沒一男半女啊?陳先生說:你是軀脂滿溢,閉塞子客,月經不調,坐不住胎啊。婦女說:我知道我這病,六年前抱養了一個兒子,那是在路邊撿的,撿的時候孩子臍帶纏在脖子上,瘦小得像個精光老鼠,哭都沒有聲,我抱回去用米湯油喂他,屎一把尿一把將他拉扯大了,隻說這一輩子就指望他給我養老送終呀,沒想他才六歲,才省些事,就出去尋他的親生父母,親生父母還就來認了他。這讓我心涼了半截,他咋是這樣喂不熟的狗呢?!陳先生說:這不怪孩子,甭說人,就是野獸都是這麼個天性麼,這命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聯。人常說生生不息,沒有說養養不息。孩子認親你不要阻擋,他就是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該孝順你還是會孝順的。隻要都為了孩子好,兩邊的父母可以成親戚呀。婦女說:但我得自己有個親兒的,你一定給我看看,我硬掙著也要掙著生個兒的。陳先生說:那你就一定不要貪酒食。婦女說:我不貪了,我忌口。陳先生說:我給你開藥。對助手說:南星,半夏、羌活、蒼術、防風、滑石、上銼各一錢,水煎服一個月。婦女說:喝了這藥,就能成胎了?陳先生說:或許成胎。婦女說:或許?如果不或許呢?陳先生說:你隻要想著能成胎,一定要成胎,那就能成胎了。記著,不要怨恨現在的兒子。婦女口裡嘟囔著走了。陳先生說:我泡的門簾要晚上洗的,倒讓你洗了。陸菊人說:我也是閒著。陳先生說:你來要問我啥事?陸菊人說:求你給我算算卦。就坐到桌邊來,把井宗秀旅長要她去經營茶行的事講了一遍,說:我拒絕他吧,覺得他這是看得起我,信任我,可我真要去,他一個堂堂的旅長,怎麼就尋到我,我是個寡婦,我怎麼去?何況我乾得了嗎,如果讓老鼠拉車,那老鼠會把車拉到床底下去了,壞了人家預備旅的事,彆人恥笑還罷,這罪過我承擔不起啊!陳先生說:就為這事糾結?陸菊人說:我都愁死呀!陳先生說:你給我說實話,你對井旅長咋樣?陸菊人雙手扶到膝蓋上要站起來,但沒有站起來,手又放下去,說:楊鐘在的時候認他是孩子的乾爹,孩子的爺爺也喜歡他,常來往的,都是熟人。陳先生說:那我給你說,喜歡一個人,其實是喜歡自己。你把自己想多了,你就有了壓力反自己放下,你就會知道怎樣對待你的日子,對待你要做的事和做事中的所九*九*藏*書*網有人。陸菊人說:你讓我想想。陳先生說:你想想。陸菊人把洗好的門簾拿去院子裡晾了,回來卻說:陳先生,經你這算卦,那我就應承他了。陳先生說:我沒有給你算卦呀。陸菊人說:還有啥讓我洗的?陸菊人幫著陳先生還洗了一件被單,輕快地往回走,老皂角樹下又有了兩個人在拌嘴,一個說:我是借了你的錢,上月初五不是給你還了嗎?一個說:你哪裡還了,還了我能不記得?一個說:我訛你了?一個說:你就是訛我!一個說:皂角樹在這兒,我敢對著皂角樹發咒!一個說:給皂角樹發咒?心不虛咱到一百三十廟裡去,誰說了謊話,地藏菩薩會讓誰口舌生瘡,說不了話,咽不了食!一個說:去就去!看見了陸菊人,拉住說:楊家嫂子,你給我去廟裡見個證。三人就去了一百三十廟。廟門敞開著,院子裡沒有見到寬展師父,往大殿走,籬笆外的路上卻趴著一隻蟾,渾身深褚,有著黃的斑點,眼睛發亮,肚子圓圓的,連同肚子下都鼓鼓囊囊,卻沒有鳴叫。陸菊人隻覺得可愛,說:咋在路上,彆人踩著你啊。俯身用手掏起來要放到草叢去,蟾卻一蹦,瞬間不見了。陸菊人突地想起井宗秀說過金蟾的話,怎麼偏偏這時自己碰著蟾,她站在那裡愣了半天。兩個鬥嘴的人還在不依不饒地爭執,陸菊人就進了大殿,仍沒見寬展師父,就跪下去雙手合十看著地藏菩薩像心裡默念:我是啥變的?還真是金蟾變的?突然一聲響動,如風倏忽刮起,是尺八之音。循音看去,寬展師父坐在營薩像座基的右邊地上,柱子擋著,她進來時沒有發現。尺八的曲子和那次師父在壽材鋪吹的一樣,陸菊人知道那叫《虛鐸》,陸菊人輕聲叫道:師父!寬展師父還在吹尺八,似乎沒聽到,但陸菊人認定師父是聽到了。她把鬥嘴的兩人叫進來說:你們在這兒發咒吧。兩人就跪在那裡發咒,《虛鐸》之音顫動著,觸碰在殿的立柱上,牆壁上,又反彈著到了殿的梁上,幽然蒼勁,如鐘如磐。陸菊人就再沒有給師父說話,磕了個頭,站起來返回。那籬笆外的路道上,樹蔭一片,日光點點,竟然又是趴著了那隻蟾,深褚色背上的黃斑閃著燦亮。三天裡,井宗秀把茶行和茶作坊整合了,重新掛了牌子,牌子上沒有了井家二字,隻寫著渦鎮茶行。開張的那天,井宗秀沒有讓陸菊人事先就到茶行裡去,而是日頭正端,他脖子上搭了那條布巾,牽了馬過來請她。陸菊人死活不上馬,說她坐不了,會摔下來的。井宗秀說:你坐上去我牽著。陸菊人驚訝著井宗秀張揚膽大,就說:這成什麼體統,滿鎮子的人拿眼睛看哩,你是大旅長,給一個寡如牽馬?!井宗秀說:正因為鎮上人預備旅人都看著,我偷偷摸摸讓你管茶行,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我就要讓所有人看著,我井宗秀高頭大馬請的不是一個寡婦,而是茶行的總領掌櫃!同來的鞏百林、陳李祥一夥人不容分說,就把陸菊人連拉帶扯到馬背上,前呼後擁地去了茶行。使陸菊人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到了茶行大門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竟然寬展師父也在那裡吹尺八。陸菊人趕緊下馬,上前雙手合十,說:師父,你咋也來了?寬展師父隻是吹奏尺八,騰不出手口回應。陸菊人埋怨井宗秀,說:你請的師父?尺八是禮器法器,你讓她在這兒吹奏?井宗秀說:尺八是禮器法器,今日就是樂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