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1)

山本 賈平凹 2558 字 3天前

龍馬關一仗剛結束,六十九旅就到了平川縣城。六十九旅幾年來一直在秦嶺西一帶追剿逛山和刀客,共產黨的遊擊隊又在秦嶺北部蓬勃發展,這三股武裝都是你一打他就跑,你停下了他又打了來,六十九旅便忙於奔波,精疲力竭。來平川縣休整了五天,麻縣長當然得供應糧草,卻也請求能鏟除渦鎮的土匪。六十九旅沒有應允:像五雷那些毛毛小匪,秦嶺各縣都有,殺小雞子用得著牛刀嗎?但是,六十九旅的旅長和麻縣長曾經是小學同學,倒給了一些槍支彈藥,建議縣上組織一支自衛武裝,可以掛名為六十九旅的預備團。麻縣長覺得這也好,六十九旅一走,他便思謀著如何把縣保安隊和各鄉鎮大戶人家的保鏢、打手組合起來,攻打渦鎮。杜魯成把這消息給了阮天保,阮天保就問:知道不知道讓誰去帶隊?杜魯成說:這我不知道。阮天保低了頭不語,悶上半天,牙縫裡擠出一句:這就看縣長怎麼用人呀!平川縣保安隊召十號人,隊長叫史三海,但史三海性情偏軟,領不住人,保安隊的佟西童、夏彪和阮天保都蠢蠢欲動,爭權奪利。麻縣長便先後派佟西童帶一個班去駐守縣北的欒鎮,夏彪帶一個班駐守在縣東流峪鎮,而阮天保帶一個班到龍馬關。杜魯成見阮天保惡狠狠的樣子,就後悔透漏了消息,忙說:阮天保,咱們都是從渦鎮出來的,我才把這事說給你,你可千萬不要去找麻縣長,也不要給任何人提起,否則我就在縣長那兒乾不成了。阮天保說:輕重我能掂量,這世道裡出來混靠的就是兄弟,我不認爺娘也要認你杜魯成的!再有啥消息,你及時告訴我,也多在縣長那兒說我些好話。但阮天保當天就悄悄回到了渦鎮,把消息又透漏給了井宗秀。井宗秀既興奮渦鎮將不再匪亂,卻又把心若打起來,鎮上肯定要死人和毀壞屋舍,而自己與五雷來往多,會不會牽扯出他的不是呢?就不停問幾時來攻打,又會是如何攻打,打得嬴是一種什麼結果,打不贏了又是一種什麼局麵?這些阮天保也說不清。阮天保說:咱們從小在一塊玩著,都是井宗丞做娃頭,可惜他不在。井宗秀說:提他乾啥,沒了殺豬匠還吃連毛肉呀?這一夜,兩人對麻縣長的預案幾度揣猜,做各種設想,直到雞叫了四遍。阮天保黎明前搭船趕去了龍馬關,井宗秀仍是沒有睡意,就找楊掌櫃。經過街上瓷貨店,店家正支瓷貨攤子,和對麵過來的吳掌櫃說話。店家說:吳掌櫃,你又不拾糞的倒起得這般早是去哪裡呀?吳掌櫃說:啊前頭。店家說:忙啥事麼走得陣急的?吳掌櫃說:啊碎碎個事。店家說:問你個話呀吳掌櫃,明年你覺得這日子能好些嗎?吳掌櫃說:啊差不多吧。店家說:吳掌櫃呀,永遠問不出你個明確話!吳掌櫃說:是嗎是嗎?就看見了井宗秀,便拉著到一邊,說:井掌櫃,我還說這幾天去拜會你麼。井宗秀說:你是長輩,還是叫我宗秀著親。吳掌櫃說:生意場上沒有輩分麼,五雷是在龍馬關有事啦?井宗秀說:挨了一槍。吳掌櫃說:不要緊吧?井宗秀說:躺著起不來啦。吳掌櫃卻對五雷受傷不置可否了,拍了拍井宗秀股上落的頭皮屑,誇這褂子在哪兒買的布料,還有這高腰皂麵鞋是誰製作的,穿了得體。井宗秀突然有了想法,偏說:五雷作孽太多,天該收他了。吳掌櫃說:你是說這一兩天他會死呀?井宗秀說:即便不死,麻縣長領人也要來除惡啊!吳掌櫃睜圓了眼睛,卻說:這是你說的?井宗秀說:不是我說的,但這絕對是真事。吳掌櫃說:你以為呢?井宗秀說:我覺得好!吳掌櫃說:好!好!真滅這股土匪,我置幾桌酒席!井宗秀說:這又可是你說的啊!吳掌櫃說:到時你出麵,咱招呼麻縣長!倆人笑著分了手。井宗秀走過了,又返身過來說:這事先不要給任何人提說。吳掌櫃說:我正要給你提醒啊。井宗秀說:我還想了,你以前組織過熱鬨,聽說鞏鐵匠上個月就睡倒啦?吳掌櫃說:你是說撩鐵火呀?來一場,要來一場,我給咱籠絡人,鞏鐵匠不行了,他兒子鞏百林會,唐景他二叔和老魏頭也都會。井掌櫃謝謝你啦!井宗秀說:讓你出錢呀你謝我?吳掌櫃說:多少錢買不來能睡踏實覺麼!井宗秀到了楊家,院門開著,院裡沒人,門樓瓦槽裡還是臥了那隻黑貓,睜著眼一動不動,問:人呢?也不出聲。上房的臥屋裡,楊掌櫃在說:是宗秀啊你進來!井宗秀一邊進上房,一邊說:來了人你家這貓也不叫喚,我給弄條狗來看門。楊掌櫃說:我不要狗。這貓不吭聲,心裡有數啊,你看見它眼睛森煞不?井宗秀說:不森煞。楊掌櫃說:是壞人就不敢看它。井宗秀就笑起來,說:那我是好人咧?!進了臥屋,楊掌櫃靠在炕頭牆上,額顱上捂著熱撫巾,井宗秀叫道:你病了?楊掌櫃說:你知道你伯是沉不住氣的人,那天陳皮匠來我這兒串門,突然聽到五雷半死不活的消息,我一高興,披了件單衫子就去買酒,招了些風。接著就問:五雷還沒死?井宗秀說:還沒死。楊掌櫃說:他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井宗秀說:就是。把麻縣長要來的事說了一遍。楊掌櫃便喊:剩剩他娘,你拿酒來。陸菊人在廚房裡燒薑湯,她知道井宗秀來了,待要出來見時,井宗秀已進公公的臥屋去,她就在廚房裡繼續燒鍋,火便在灶膛裡謔謔謔地響,像笑一樣。湯燒好了,她悄聲說:急啥哩?!取了頭上的帕帕,拍打起身上的柴灰,又坐下來擦鞋麵,倒得意鞋穿半年了繡著的花還新鮮著。待到公公喊她,再對著甕裡的水照了一下影子,把帕帕重新裹在頭上,端了兩碗薑湯去上房,給公公一碗,說:你來啦?也給井宗秀一碗。楊掌櫃說:我讓你拿酒的。陸菊人說:你還敢喝酒啊!楊掌櫃笑了笑,說:宗秀,咱把薑湯當酒,來,碰一下!井宗秀看了一下陸菊人,卻說:楊伯,麻縣長這回帶人滅了五雷,聽說要組建一個預備團的,隸屬六十九旅,可能就駐守在渦鎮。楊掌櫃說:鎮上還要有兵?額顱上挽起了一個疙瘩,說:前門走了狼後門又來虎,你沒開鑿洞窖吧,得加緊也弄一個吧。井宗秀說:土匪在鎮上,咱還能穩住他,不害擾鎮上人就是,如果真是駐了政府的兵,那是刮地皮的,你就是有洞窟,能一年四季都住在洞窟裡?楊掌櫃放下湯碗不喝了,又靠在炕頭牆上。陸菊人說:爹,你是讓土匪走還是不走?楊掌櫃說:哪有不想送瘟神的?宗秀,你這不是來給我報喜的,我這病也是白得上了。陸菊人說:你和宗秀剛才說話我都聽見了,他縣上來人攆五雷,咱也攆麼。楊掌櫃說:你攆呀?!陸菊人說:咱借著縣上的勢攆麼,攆走了五雷,縣上就是組建什麼團,渦鎮人有功勞,能少了渦鎮人的?楊掌櫃說:你甭插嘴,我和宗秀說話哩!陸菊人就不再吱聲,到院子去了。井宗秀聽了陸菊人話,倒把頭垂下悶了半會,再把那剩下的半碗薑湯喝著,看著院子。院子裡陸菊人在捉雞,捉住一隻母雞,指頭塞尿股裡試著有沒有蛋,連試著兩隻雞,都把雞又放了,捉到第三隻試了,拿到一個瓦盆裡,再用背籠反過口罩住。井宗秀喝完了薑湯,渾身出了一層汗,問:楊鐘呢?楊掌櫃說:幾天沒沾家了,宗秀,這日子不怕窮,就怕家裡出個蟲。我說啥話他都給頂回來,你多說說他,或許還聽你的。井宗秀應承著,卻告辭了要走,楊掌櫃說:你來就是要我出個主意吧?你伯老了,老貓都不逮鼠了,沒能給你說出三個梨兩個棗的。井宗秀說:來和你說說話,說啥話不重要,來說說我這心就不亂了。走到院裡,卻沒見了陸菊人,他站在那裡左右扭頭,黑貓仍在門樓頂上的瓦槽裡看他,他就出院門走了。當天下午井宗秀坐船去了龍馬關,天擦黑又和阮天保再坐船去縣城找杜魯成,三人嘰嘰咕咕了一夜。第二天看見麻縣長,發愁起了帶什麼禮。阮天保說拿酒提肉有些小氣,買絲綢,彆人送禮都是幾尺一丈麼,咱拿上三匹。杜魯成說:麻縣長是文人出身,官場上他不會長袖善舞,卻也自視清高,送再多的吃喝和布匹他不一定樂意。井宗秀說:那去買幅字畫吧。到了字畫鋪,杜魯成選了一幅書法:心將流水同清淨,身與浮雲無是非。井宗秀認為,麻縣長畢竟是縣長,還是迷個奉承的詞兒好。阮天保選了幅:此地自漸遺愛少,斯民競說被恩多。井宗秀還是覺得詞雖說好,但這是自謙話,既要氣勢大的,又要體現縣長勤政愛民的,最後看到一幅:“六百裡秦嶺之地,每咩雁肅鴻哀,若非鸞鳳鳴崗,則依人者,將安適矣;萬千山蹊徑之區,時歎狗盜鼠竊,假使豺狼當道,是教道也,安可禁乎。”問店主:這詞是誰做的?店主說:這是清朝秦嶺道衙的舊門聯。井宗秀說:好,就要這幅!買了三人去縣政府。到了縣政府門口,阮天保卻說他是縣長的部下,去了不好說話,他就在大門口等著。杜魯成便和井宗秀進去,麻縣長也正在辦公室讀一卷詩文,見了條幅,誇道這聯詞好,書法也好。井宗秀立即就說渦鎮的老百姓飽受土匪五雷的踩躪,生活在水深火熱中,推舉他來懇請縣長能為他們掃除惡患,如果縣長能去,他可以在鎮上組織一些人裡應外合。麻縣長因已決定了要攻打渦鎮,瞌睡遇上了枕頭,心裡倒也暗暗高興,就說:你們是不是三個人一起來的?杜魯成說:是三個人,阮天保在大門外。我們都是渦鎮的。麻縣長說:看吧看吧,今早我一進辦公室,那花開了三朵,思忖著是不是有三個人要來說好事呀?!窗前的盆子裡果然種植著一蓬草,開著三朵花。井宗秀說:是嗎?我是山裡人倒還沒見過這種草能開花的。麻縣長說:那我這個平原上來的人告訴你,這叫牽牛,一年生的蔓草,葉有三尖,互生。浸晨開花,受日光而萎,結實為球形,有蒂裹之,黑色的為黑醜,白色的為白醜,二導都有毒,可以入藥。井宗秀說:縣長這麼懂呀?!杜魯成說:縣長現在研究秦嶺動植哩。麻縣長指著井宗秀,說:你是誰,來給我說這話?井宗秀說:你記不得我了,我永遠記著你的恩德,當初你在這裡寬大了我。杜魯成說:他就是井宗秀,我和他一塊被帶去,你留下了我。麻縣長說:哦,你以前有胡子,現在沒胡子了。井宗秀說:我這胡子不好看,來見你把胡子剃了。麻縣長說:我當初放你是放對了?杜魯成說:他現在是渦鎮的鄉紳了,威望很高,一心要給政府做事的。麻縣長說:凡作器先有隙而後則漏其水,若置滋卉地了來年必是花滿街啊!井宗秀一時沒聽清麻縣長的話,隻是笑著。麻縣長說:你這名字倒像是個女人,人也白白渾淨的,你怎麼個裡應呀?井宗秀說:我現在還無法說個具體,鄧五雷一夥等凶殘又狡詐,但他有的軟肋,我隻能見碟下菜,隨變化行事。可我能給你保證,我會讓土匪內部先亂起來。麻縣長說:從這兒出去的字就是政府的牒文,在這兒說話就是軍令!井宗秀說:如果我說了誆話,將來沒起作用或者作用不大,你帶人攻進鎮了,你割五雷的頭也割我的頭。麻縣長說:好!那你要求我做什麼,給你一杆槍?井宗秀說:我不要槍。麻縣長說:錢呢?井宗秀說:錢也不要。你如果願意,派杜魯成和阮天保也回渦鎮,我們仨有個商量頭。麻縣長說:把阮天保叫上來。杜魯成跑下去叫阮天保,阮天保問:縣長是不是生氣啦?杜魯成說沒有。阮天保說:是不是嫌我沒在龍馬關?杜魯成說:沒有。兩人到了辦公室,麻縣長就說了攻打五雷的事,阮天保卻說:派誰去攻打?麻縣長說:我想好了,以縣保安隊為主,再把各鄉鎮大戶人家的保鏢打手叫上。阮天保說:這一半年龍馬關保安班和韓家那些人捏合好像一個拳頭。麻縣長說:你還是和杜魯成井宗秀先回渦鎮做內應吧。阮天保就不再說了。麻縣長說:這可是我上任來要做的第一件大事,成功了我好你們都會好!從縣政府大院出來,阮天保說:這文人到底弄不成事。井宗秀杜魯成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阮天保說:麻縣長趁這機會完全可以重用自己人麼,他卻還用史三海。井宗秀說:麻縣長和史三海不和?杜魯成說:保安隊長的姨父是省警備司令部的,他跟誰能和?井宗秀說:他能力怎樣,如果派他來打不贏就壞事了!杜魯成說:那麼多人和槍的,何況有天保哩!阮天保說:是不是你給縣長唆唆著讓我也內應?杜魯成說:是宗秀提議的。井宗秀說:籠子和籠襻拆不開麼。見旁邊有個廁所,便進去解手。阮天保倒說:唉,咱本來透個消息給宗秀的,怎麼咱倒和他一起要做內應呀?!杜魯成說:以前我們師徒四人的時候,做什麼事情,都是師傅凶巴巴的說了算,可事情做著做著又全是順著宗秀的意見走了,我也納悶這是咋回事?兩人多少有些疑感,見井宗秀從廁所裡出來,手又在下巴上摸著撥胡子,杜魯成悄聲說:你看他像誰?阮天保說:個頭和他哥一般高,他哥他爹都是絡腮胡,他竟然沒有幾根,像他娘?杜真成說:以前倒不覺得,麻縣長說他像個女人,我就越看越像的。阮天保說:還真是!就嘿嘿笑起來。井宗秀過來,說:笑啥的?杜魯成說:麻縣長說咱三個是三朵花,我和天保又黑又壯的,你才是花。井宗秀說:這縣長也是信嘴胡說,哪有把男人比花的。杜魯成說:我和天保都有胡子,你咋沒有?井宗秀說:你們都謝頂了麼,這頭發好了就不長胡子,胡子好了就不長頭發。阮天保說:你哥你爹胡子那麼多卻沒謝頂呀!井宗秀說:你倆這話啥意思,說我不是男人?杜魯成說:這可是麻縣長說的。井宗秀說:知道不知道北人南相、男人女相?杜魯成說:那你是雌雄同體啦?阮天保說:噗,是二尾子!在渦鎮,二尾子是罵人不男不女的,井宗秀就撲過來擰阮天保的嘴,阮天保的臉皮鬆,把嘴唇一擰,半個臉的皮都離了位。杜魯成就說:不是二尾子,渦鎮的騾子多,宗秀是人裡邊的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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