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該杜戈做早飯了,此刻特麗絲正在門外的菜園裡澆水,杜戈在廚房裡把烘蛋奶的鐵模插在電源上之後便心不在焉地攪起麵粉、牛奶和雞蛋。比利的叫喊聲讓他感到不安,他從沒有過做噩夢反應這麼強烈的時候。他們使比利鎮定下來,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而已,可他依然是麵色慘白,渾身顫抖,不願意讓兩人離開。比利沒有說在夢裡見到了什麼。儘管杜戈一個勁兒追問,他就是不說,特麗絲輕輕拉了一下杜戈的手臂,意思是等以後有機會再問。後半夜比利是在長沙發上睡的。蛋奶糊打好了,杜戈走進客廳,向窗外望去。昨天晚上在霍華德到來之前他在郵箱裡放了一封信,是一封長信,詳細回答了唐·詹寧斯提出的問題,他是在幾年前人生一個重大轉折時刻認識這個人的。郵箱上的紅旗倒了,他看了看表,6點刀分。郵件每天都送得很早,今天是星期六,他還以為星期六郵局不送信呢。他走到門廊,下了台階,上了汽車道。昨天夜裡的雨不大,在這兒一掃而過,留下的隻是潮濕悶熱,當他走到郵箱時已經開始出汗了。他打開郵箱門,昨天放在裡麵的信已經取走了,又來了一封信,是寫給特麗絲的。“我的西紅柿啊。”聽到特麗絲的喊叫聲,他匆匆地朝菜園方向跑去。特麗絲手裡拿著澆水軟管站在那裡。他看著杜戈,指了指腳下的菜。腳踢著地麵喊道,“真可惡,野豬又把西紅柿糟踏了!”三年來,每到夏天野豬就光顧她的菜園,飽餐她的西紅柿。去年西紅柿發紅快熟的時候,野豬就來了;今年,杜戈還拉上了鐵絲網,但顯然沒起作用。“彆的菜怎麼樣?”“小蘿卜還行,西葫蘆還有救,黃瓜沒事兒,西蘭花和香草倒是沒碰,玉米是徹底毀了。可惡透頂!”“要不要幫一把?”她很煩躁地點點頭。“吃完早飯再說吧。現在得把水澆完。”“要是需要,咱們可以下夾子,霍比懂行。”“不用夾子,不下藥。我恨死這些可惡的東西了,我想讓它們都彆活著,可我不願自己動手殺它們。”“這是你的菜園。”他繞過去走到前門上了門廊,進門時他聽到屋裡響起疲憊緩慢的腳步聲,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看到比利要進廚房,於是臉上故意帶出不相信的神情,“真叫人不敢相信,天大的奇跡。”“你安靜點兒吧。”比利說道。“你自己起的床。”“我得去盥洗室。”比利嘟囔著,朝盥洗室走去。“等一等。”杜戈變得嚴肅起來。比利轉過身。“你沒事兒吧?”比利一聲不響地注視著父親,過了一會兒,默默地承認了。他疲倦地點點頭,走進盥洗室,嘭的一聲關上門,把門鎖上了。杜戈把信放在長沙發前的咖啡桌上,打開冰箱,拿出黃油和果醬,又從碗櫃裡拿出蜂蜜和花生醬,這些東西統統放在櫃台上。昨天晚上的餐具還沒洗,他想等早餐吃過後一塊兒收拾。他把已經變燙的鐵模打開,往裡倒了一勺子攪拌好的麵糊,蓋上蓋子,聽見了裡麵的滋啦聲,聞到了熟悉的酪乳的撲鼻香氣。盥洗室傳出衝水聲,比利出來了,他穿過廚房直接進了客廳,隨手打開電視機。“等看星期六早間的節目吧,這會兒的節目叫人惡心。”杜戈說道。比利根本不理會,調到一個卡通片,坐在沙發上看起來。杜戈的頭四張餅起鍋了,這時特麗絲走進來,一副氣哼哼的樣子。“這些你吃吧?”她搖搖頭,“給比利吧。”“我們今天為什麼不出去野餐一頓?”杜戈把奶蛋餅倒在一個盤子裡,建議道。“我們已經好長時間沒出去了。天氣很快就熱了,叫人難受。要去就去克裡爾灣。”“這主意不錯,”比利在客廳裡說道。特麗絲眼望著比利,把額前的頭發順到腦後,點頭同意了。“行,咱們馬上就走。”他們沒開車,也沒走公路,選的是林帶裡的小路。走這條路快而且更有意思,最後能走到這條河很少有人去的地方。特麗絲用自烤的麵包加意式蒜味鹹臘腸給他們父子做了三明治,杜戈提著超小冰箱,特麗絲和比利拉著折疊椅。還沒到河灣他們就聽到了汩汩流水聲,這從不間斷的聲音並不高,特彆像遠處傳來的雷鳴。走近了,那原本混合在一起的聲音就清晰了,不但有水聲,而且有鳥兒的叫聲和小蟲的嗡嗡聲。這個地方四周長著小樹——山楊樹、棉白楊還有楓樹。他們在河邊找到一塊平地,支起了帳篷。他們把冰箱放在地上,四周再放上椅子。比利穿著他的運動鞋,這時他抓起一罐可樂跳進河裡,劈劈啪啪打著水給自己解熱。河水不深,但遊泳是足夠了。他先狗刨了一陣,頭在水裡時起時伏,遊過一塊塊大石頭,最後累了,站起身開始逆水行進。“彆遊太遠,”特麗絲喊道。“不會的,”比利高聲應道。杜戈帶著喬伊斯·卡爾·奧茨最新推出的一本書,坐在椅子上讀著。他發現作為一個人這位作者實在是狂妄虛偽,她寫的大多數太長而且煩人,但作為藝術家,她身上有一種特彆喜人的東西,不論長篇還是短篇集,一旦推出,他就一定要先睹為快,雖說不喜歡她這個人,也不喜歡她的作品,但卻是她的崇拜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他心裡覺得奇怪。霍比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鐵杆崇拜者,但他不是。但說起這位大影星的電影,他比霍比更熱衷。生活到處是令人不可思議的現象。新來的郵差就令人不可思議。杜戈很討厭這個人,但正像他對郵政局長說的那樣,這人送來的那麼多佳音好信是前所未有的。當然,送信的人同信的內容好壞沒有關係——如果不應因信的內容責怪送信人的話,那也不該為信的內容讚許他——但把信的內容和送信人分開卻是很難的。他朝特麗絲望去,她正望著峭壁那邊的溪流。杜戈覺得奇怪的是特麗絲從沒有真正討厭過這個郵差,她就沒有注意到這人的種種不自然的行為,而這些行為就是他的偽裝。特麗絲平時比他敏感,一眼就能發現彆人的反常行為,憑直覺馬上做出判斷;往往還很正確。他不明白這次她怎麼就看不出來呢。他打開膝蓋上的書,近來他怎麼老是想起這個人?簡直有點兒鬼迷心竅了。他強迫自己不要想了。他不能無所事事,想這個,愁那個,得找點兒事情填滿自己的時間。不要再想郵差了,得著手蓋那個該死的儲藏室了。但霍華德也不喜歡這個郵差。這不能說明什麼。兩個人對一個人的人品有看法也不能就說這個人是魔鬼。魔鬼。凶惡的魔鬼。他是這麼想的,但並沒有這麼說。自從葬禮上第一次看見這個郵差,“魔鬼”這兩個字就經常出現在他的心裡。這是個極簡單的詞彙,卡通片才用得上的浪漫字眼,但他討厭承認這點,也討厭這樣來看待這個詞語,他覺得這兩個字放在這人身上再合適不過了。這人是魔鬼。“你在想什麼呢?”特麗絲問道。他抬起頭來。沉思的時候被人發現這使他感到吃驚和窘迫。“什麼也沒想。”他撒了個謊,又低下頭看起書來。“是想什麼呢。”“什麼都沒想。”他感覺到她在盯著自己,但他就是不承認。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句子上,集中在句子的意義上,集中在句子所表達的思想上。最後他還真的成功了,這就像小時候父母察看他是否睡著時,他假裝睡了,裝著裝著就真睡過去了一樣,他還真的讀進去了。十幾分鐘之後,他聽到比利的聲音,這聲音隻比流水聲高一些,但很快就大了起來。他抬起了頭。“爸爸。”比利從河中心拍打著水朝這邊蹚了過來,手裡還舉著一封濕漉漉的信。水從他亂蓬蓬的前額發梢和光光的胳膊上流下來。從神色上看,他好像有什麼重大發現,好像是把古代埋藏的財寶從地下挖了出來。杜戈在書上做個標記,然後把書放在身邊的一塊乾乾的大石頭上。“怎麼了?”“過來,你過來。”他疑惑地望著特麗絲。特麗絲說,“和你兒子做點兒什麼,調劑一下。記住我們剛才談的話了嗎?今天這天可真不錯,彆在這兒一坐就是一天,就知道看書,把時間都浪費掉。”杜戈站了起來,從褲子裡把錢包掏出來放在書上,然後瞠著野草和石頭朝兒子走去。每走一步,便驚起幾十隻棕色的螞蚌,從這塊草地逃到那塊草地。“怎麼了?”他問比利。“這信是怎麼到你手裡的?”“我說不清楚,你得去看看。”“去哪兒?”“就在那邊。”“我還得下水?”比利笑了起來。“下來吧,彆害怕。”杜戈小心翼翼將一隻腳邁進水裡,水很涼。河水很涼但不深,剛到大腿中部。比利朝前走去,不斷揮動著手要父親跟上。他們繞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兩邊的懸崖越來越陡峭了,河水也深了一些,河底的石頭很滑。水很清澈,杜戈能看到有的石頭上還有一些小黑點,那是水蛭。“不知道你還到了這個地方,”杜戈說道,“我不喜歡這種地方,太危險了。從現在起,你不能離我們太遠。”“沒那麼可怕。”杜戈腳下一滑,幾乎要倒下,他趕忙用手抓住一塊石頭。可比利卻像個行家,蹚著水朝前走去。“得了,要是想去遠的地方,起碼得有人跟著你,不然就是送了命我們也不知道。”比利走到另一個拐彎處停了下來,“就是那兒。”杜戈趕了上來。杜戈停下了。小河兩側散落著不少信件,白色、棕色、茶色和米色的信封足足有幾百封。像矩形雪片、像長成精確幾何圖形的怪狀蘑菇,在灌木上攤著,從石縫中探出來,到處都是。多數信件濕了或被水泡透了,落在小河邊的泥地上,還有一些則掛在旁邊大樹的樹枝上。“太怪了,是不是?”比利從身邊一棵小樹的樹枝上拽下一封信,十分興奮地說。杜戈拾起腳邊的兩個信封,裡麵是賬單。信封上印著的回信地址以及收信人所在州、市、街道、門牌、姓名、郵政編碼仍清晰可見。他又看了看周圍,幾乎所有的信封都是這種方形的小信封,人們常用這樣的信封寄送賬單或壞消息。不標準的長信封和私人製作的精巧信封沒有幾個。他呆呆地看著那三四十個信封,好像是從一棵樹上長出來的。是那個郵差把郵件扔在了這裡。這個結論不容置疑,但杜戈仍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郵差為什麼乾這種事情?這是什麼意思?原因何在?這種令人不解的現象同時也叫人感到恐懼,他不明白郵差想要得到什麼。這簡直就是瘋了,他如果是想甩掉這些信,燒了、埋了、或丟到什麼更方便的地方不也行嗎?他四下裡看了看。這個地方離人們常走的路那麼遠,他不知道這個郵差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這裡走不了車,要到這兒來,他得下了那條路再扛著郵包走一英裡多的路。他望著比利。比利把手裡的信丟下了,他一定是看出父親臉上的表情了。剛才的興奮消失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理解。還有恐懼。特麗絲坐在椅子上,頭向後仰著,望著天空。她喜歡觀察天上的雲,特彆喜歡麵朝天躺著,欣賞雲朵翻滾的場麵。哪裡的雲朵也沒有亞利桑那州的這般壯觀。她是在靠近太平洋的南加州長大的,她也享受過藍天晴空,但加州要麼晴空萬裡,要麼團團雲朵遮天蔽日。極少像這裡,大片的雲彩變換著形狀,雲白得令人稱奇,天藍得叫人難以置信。“特麗絲!”聽到杜戈的聲音她坐直身體。杜戈的聲音異常嚴肅,起初她還以為父子倆是誰摔倒了,把什麼地方摔斷了。但當她看到兩個人朝她走來,誰也沒有托著胳膊、托著腕子或捂著手,都很正常,也就鬆了一口氣。不過她還是發現比利不像剛才來喊他爸爸時那樣興奮了。他看上去好像……嚇壞了。她沒有再想,問道,“怎麼啦?”“過來,我帶你去看看。”她越來越害怕,跟在杜戈身後下了水。她緊緊拉住杜戈的胳膊,三個人越過光滑的礁石,穿過激流,轉過拐彎,河床變窄了,時不時有樹枝掃在她的臉上。又繞過一個拐彎,杜戈說道,“我沒發神經。”她還沒有搞清他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究竟是什麼意思時就明白了,他們帶她到這兒來是讓她親眼看看。她看到地上那些信時,心裡不禁一跳。好像有幾千封,樹上、石頭上、泥地裡、草叢中以及兩岸到處都是。這兒就像童話故事裡受到魔法祝福或詛咒過的地方。她僵在了那裡,流動的河水衝刷著她的網球鞋。眼前的景象古怪失常,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望望丈夫,她發現自己很恐懼,儘管這不是什麼美妙的情感,但起碼她看出了感到恐懼的不止她一人。他們兩人肩並肩地站著,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比利站在他們前麵,一聲不吭,她從兒子臉上的表情看出來了,他也明白了眼前這種情景極為反常。“到這兒沒有路,”杜戈說道。“他得扛著郵包,不管有多沉,走到這兒來。”說著,他指指身邊的峭壁,“我猜想他是從上麵扔下來的。隻有這樣,這信才能撒得到處都是,才能掛到高處樹枝上。”“可這是為什麼呢?”特麗絲問道。杜戈慢慢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微風從樹間穿過,把掛在樹枝上的幾封信吹落,飄到河水裡。他們三人默默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憑這些信在他們腿邊打著旋,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