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巴彆塔 A·S·拜厄特 11358 字 3天前

魯珀特·帕羅特當即聲明要提起上訴。大多數律師強烈反對,反對的理由包括:訴訟費用巨大,成功率低,耗時費力。他們都說:訴訟一定會曠日持久,而且要獲取法庭記錄得支付一筆不小的費用,且未必能拿到完整記錄——因為在任何情況下,法庭都可選擇性地提供記錄。帕羅特說他自己就有一份完整的法庭記錄,那是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辛勤錄下的一盤盤磁帶。帕羅特立即請自己的秘書開始抄錄錄音內容。帕羅特還計劃聘用一位新律師,因為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堅決反對上訴,也無意加入辯護團隊之中,有人提及一個名字——約翰·莫蒂默,他既是一位年輕的劇作家,也是一個小有名氣的離婚律師。一篇對陪審員們表達譏諷和不滿情緒的報道開始在《泰晤士報》上刊登,文章寫得很尖銳:“原來那些陪審員所代表的正是不折不扣的有常識的普通人。”一個聲援藝術對抗法律攻擊的基金會成立了,但公眾的捐助熱情不是很大。比起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塞繆爾·奧利芬特倒很讚成上訴,他花了不少時間仔細研讀轉謄自斯尼特金錄音帶上的法庭記錄,帕羅特的秘書佩蒂·斯托特小姐的已處理公文籃裡總是堆滿了她整理好的法庭記錄。但是,上訴有一個“小障礙”。塞繆爾·奧利芬特發現自己的當事人之一不見了——裘德·梅森在庭審結束後,趁帕羅特接受媒體采訪時,去了廁所,之後就銷聲匿跡了。寄給他的信一封也沒有被收取,他在藝術學校為美術係學生們擔任人體模特的時段,也被一個新人填補,新模特是一個前拳擊手,肌肉賁張,全身皮膚都是巧克力色。弗雷德麗卡沒有心思傾聽帕羅特埋怨裘德失蹤帶來的麻煩,畢竟她自己也是麻煩臨頭——利奧的監護權聽證會轉眼就該登場了。裘德那場輸掉的官司,讓弗雷德麗卡越來越泄氣——本來她還不會像現在這麼長籲短歎。她感到自己和裘德全都是頑皮的孩子,而頑皮給他們帶來了懲罰,在接受了神秘莫測的成人世界那些神秘莫測的律法審判之後,她才發現原來他們的頑皮不叫頑皮,而叫罪大惡極。她同時也有了像孩子一樣的感觸:以前以為被邏輯操縱運轉的世界,實際上是被世界自身的偏見、情緒製造出的係統所操控的,任何事都無法提前預測。她和裘德都被要求複誦對他們人生故事的一種滑稽模仿,用的是他們從來都不會用在自己身上的語言,然後被評判,被公布出種種缺陷。某種程度上,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嗎?弗雷德麗卡暗笑,誰在乎那十二個麻木不仁、群疑滿腹的陪審員怎麼看待《亂言塔》?誰在乎尊貴的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對知識女性和服食春藥後的性交有何看法?但轉念一想,這些事情又的確重要——裘德的書不能再流通和被,而且很糟很糟的是,利奧可能會從她身邊被帶離。一開始,弗雷德麗卡從安西婭·巴洛的頻頻到訪和好言規勸中得到安慰,這位巴洛太太高聲歡呼自己和小利奧建立起真正友好的關係,在她口中,利奧是個“成熟的小大人”,利奧“不斷給人帶來驚喜”,再不就是“你一定非常以利奧為傲,瑞佛太太!”。後來,弗雷德麗卡因巴洛太太一天到晚引用諾裡奇的朱利安(諾裡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 1342—1416),英國修女,基督教神秘主義者。)的話而惱火。巴洛太太動不動就掛在嘴邊的是:“瑞佛太太,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將儘善儘美。”“你也不能確定吧。”“我相信會是這樣的。當然,朱利安夫人預言的是未來。瑞佛太太,你沒有宗教信仰吧?”“是的。”弗雷德麗卡嘴上乖乖回答,但心裡麵又開始發作:看吧,就算在我家,就算我隻不過是對彆人保持我的理性真實,我還是要麵臨評判,麵臨說不準會讓我和兒子分隔的評判。弗雷德麗卡心不甘情不願地對巴洛太太補充了一句:“但我姐夫是位牧師。”“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會好的,所有的事情都將儘善儘美——如果你把動機全部淨化以後,置於切切懇求後的光潔心田上。這就是朱利安夫人得償所願的方式,要把動機全部淨化。”“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哦,我隻是在嘮叨。瑞佛太太,你一定要為利奧往好處想,為可愛的利奧設想最好的未來。”弗雷德麗卡頭腦中閃過田園、馬場、叢林、山岡的畫麵,這是一幅純英倫風情的畫麵。她還看到,小黑馬在蒙蒙細雨、颼颼勁風中,疾馳奔越過平原的英姿……“沒有什麼最好的可以發生。”弗雷德麗卡說,“人生不是非黑即白,人生是一團混沌。大多數人的人生是這樣的,但法庭上的人好像看不透這一點。”“哦,他們當然看得透。你得記著,他們眼中的人生不是那些珍貴時刻中的奇光異彩。麵對混沌就是他們的工作。你必須有信心。”“可他們居然相信那幾個女人的滿口謊言,奧利芙、羅薩琳德和皮皮·瑪姆特。”“也許監護權聽證會上會換一個法官啊,瑞佛太太,你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終究還是同樣的一位法官。監護權聽證會上,弗雷德麗卡見到的還是赫克托·普拉姆法官大人。這一次利奧也跟著出庭了,和巴洛太太坐在一起,聽他的父母親分彆向法官陳述,為了他的福祉,他們都做出了怎樣的安排。奈傑爾的律師在庭上展示了一些照片,有布蘭大宅、果園、利奧的房間;還有一些哈梅林廣場的照片:廣場上到處是一些被丟棄的破床頭床架和被雨淋到發黴的椅子。整個廣場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刺眼而可怕,火光搖曳之下,陰影處是黑人孩子們在跳舞。奈傑爾的律師說,利奧在布羅克斯預科學校和斯韋恩伯恩學校的入學事宜都已全部處理好。“可以向法官大人保證的是,此刻,進入20世紀60年代的斯韋恩伯恩學校,和《亂言塔》審判案結束後媒體報道中的斯韋恩伯恩學校已經有了天壤之彆。總體上斯韋恩伯恩學校還是一所傳統風氣很濃厚的學校,但此刻與時俱進,變得很有前瞻性,各方麵水準都有提高,管理方麵也更加人性化。”奈傑爾的律師還說布蘭大宅的三位女性也來到了庭上,且已經做好發言準備,她們很願意向法庭介紹那個正等待著利奧回歸的、充滿溫馨關愛的家園。律師補充道,布蘭大宅本來就是利奧的家,利奧如果不是被母親強行帶走,現在還在那兒過得好好的。奈傑爾開始陳述,他話很短卻說理充分。他說利奧是他的兒子,作為一家之主,他感到能為利奧提供無微不至的關懷和衣食無憂的生活是很幸運的一件事。他說不懷疑前妻也同樣用她自己的方式愛著利奧,但是他覺得前妻不是那種對小孩子感興趣的女性。她不是多麼了解小孩,所以建議她以探訪的方式與利奧保持親子關係,這種安排是適合她的,她自己也會滿意,而且她可以擁有隨時來探訪的自由。奈傑爾還說,他對利奧和母親現在的居住環境,以及利奧交到的朋友都不放心,他不想讓利奧在那裡長大。奈傑爾話說得很直率,他直接看著法官的眼睛,以男人對男人的方式推心置腹,雖然很自信,但也看得出他實際上緊張得不得了。輪到皮皮·瑪姆特,她說利奧的媽媽從來都不愛他,那個女人沒有母性,那個女人隻想讓利奧恨自己的原生家庭。皮皮說自己才能算是利奧真正的母親,在利奧生病的時候寸步不離地照顧,教他綁鞋帶。“我在她隻會‘瞪著眼看’,或者‘不開心’,或者‘’的時候,代替她為利奧做了所有的事情。”弗雷德麗卡被排在最後發言,她開始要說了,或者她開始儘量想要說點什麼,可連她自己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法官高高在上,眼睛一動不動地俯視著,那張又長又白的臉因為等不到她像樣的一句話,皺縮成一張蹙額又焦躁的臉。“請你說話。”“很抱歉。我是想要說的,我想要說的是哈梅林廣場已經不是照片中那樣了,現在整個廣場經過一輪改善修複,我們有了一塊圍繞著廣場的環形草坪,廣場中心用兩色磚塊擺成陰與陽的圖案。那些垃圾也被清理了,這都是我們所有廣場居民一起做的。”“原來如此。”“我們發覺了保持公共區域清潔的重要性——至少不能讓它像以前一樣臟亂。我也知道,我所做的任何安排都無法與布蘭大宅現有的一切媲美,但我隻知道,我不能讓利奧回那裡去,因為他想和我在一起,而我儘力做出了我認為最妥善最好的規劃。同時,我不會放棄我的工作——儘管相比起男人,一個女人既要工作,又要獨立照顧孩子,的確要更加辛苦。不過,我們有兩個女人,我和阿加莎·蒙德,法官大人,我們是兩個儘責的女人,兩個能乾的女人。我了解布蘭大宅的人都很愛利奧,利奧也愛他們。我對家庭和傳統這兩個概念也很尊重,我來自一個書卷氣的家庭,一個重思考的家庭。利奧的父親認為,利奧的生活中應該有駿馬和森林;對我而言,我對利奧成長環境的重視不亞於他父親,我發誓要讓利奧在一個各種書籍俯仰皆是的房子裡長大。我對學校的要求也很高。抱歉,對我來說,把利奧這麼小的小男孩送進一個集體寢室裡睡覺,真是很不明智。他這個年齡的小男孩,應該待在家裡,和媽媽在一起。法官大人,您也許不認同,但這是我的堅持,利奧是我的兒子,我在這一點上不能退讓。我的父親是個校長,他任職於一所寄宿學校,但校風自由,而且孩子們年紀也都比較大,所以在教育這一點上,我是有談論資格的。”弗雷德麗卡終於進入了“說話”的狀態。“我知道在我說要好好承擔母職時,受到了很多非難。法官大人,您就曾在離婚案的審訊中批評過我。您在離婚案上聽到的一些證詞是謊言,但離婚案已經終結,那都是過眼雲煙了。努力謀生,再帶大一個孩子,確實不是一個很理想的安排——但我已經下定決心不要任何付給我的贍養費,我不想要。這不是很理想,但這是我的抉擇,我能做好這件事。如果我真的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種女人,我根本不會想拚儘全力去爭取利奧。在離婚案的審訊過程中,您問我,出逃那一晚,我是否打算帶他一起走?我說我曾考慮讓他留下,因為我覺得他留下,對他會比較好,但他堅持要跟我一起走。請您一定要理解——這就是全部事實。我想過讓他留下,但他做了選擇。他是個多小的孩子啊,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不會再讓他從我身邊離開了,除非他向我開口。”她說。法官問:“如果他真的向你開口?”弗雷德麗卡說:“我想,我會傾聽他的理由。他應該自由決定自己的去留……”弗雷德麗卡突然難過得說不下去了。普拉姆要求和巴洛太太單獨對話,全部人離開法庭。過了一會兒,巴洛太太從法庭裡出來說,法官要見利奧,所有人可返回法庭,唯獨利奧被帶到彆處“玩耍”去了。真是漫長的等待,過了許久之後,法官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弗雷德麗卡感到渾身不舒服。她感到自己的人生先行離開了自己,就在法官回來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癱軟到無力控製。她曾是那麼桀驁、凶猛、獨立;她曾經是那麼慧黠、自由、狂放,而她現在置身於一室人群之中,那群人都能施展各自的本事,對她的未來施加控製和影響。原來,那個此刻不在場的小男孩的權利與要求,比她自己的都更為重要。她腦中飛速倒帶了一下:利奧是一場性行為的結果,奈傑爾確實給她帶來過愉悅,但那些愉悅似乎和利奧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整個人呈現空白、虛脫的狀態,斷定自己的一切都會被剝奪。她恍惚著,甚至沒有聽到法官開始宣布聽證結果。“……這個監護權聽證會裡最主要的疑慮或最大的推定是:法庭會不會鑒於女性天生的母性特質,而傾向於母親?毋庸諱言,從生理因素上推斷,母親能夠較好地哺育、撫養兒童,幼童也需要母親的切實關照——至少在童年前期或早期是這樣。但是,瑞佛太太在那些對她不是特彆友善的人口中,被描述成一個‘沒有母性的女人’,的確,她不是典範式的母親形象,但可被稱為典範母親的女性少之又少,卻都能把孩子撫養成人。瑪姆特小姐可以說是非常有母性,但瑞佛太太對照料兒子的瑪姆特小姐毫無怨恨之心,儘管瑞佛太太自己的母職很大程度上被瑪姆特小姐代為履行,而瑪姆特小姐對瑞佛太太懷有明顯的敵意,也對瑞佛太太的兒子有極強的占有欲,這種心態本席無法完全讚同。瑞佛先生一方提出了生動而有說服力的證據,向我們展示,瑞佛家是擁有古老傳統的家族,這些傳統需要兒子來繼承。更令本席震撼的是瑞佛太太對自己家庭背景的描述,她相當有書香氣息的家庭也有家風和傳統,她想讓兒子繼承溫和謙遜、知書識禮的氣質也是相當合理的。畢竟,這個世界由各種不同人文風貌的家庭組合而成,有重視體育的,也有愛好的;有極富創業精神的,也有尊崇知性風範的。”法官談到了對他們兒子的看法:“我完全被父母雙方對兒子深切的愛打動,雙方都把兒子的福祉擺在首要地位。從這個角度上看,比起在這個法庭上見過的很多孩子,我必須說利奧真是無比幸運。比較確定的是相比起跟隨父親,跟隨母親的他,日子可能不會過得太穩當太舒服,但穩當和舒服可不是人生的全部。我作為一個先後從一所斯巴達式的預科學校和一所校紀嚴格的公立學校畢業的老人家,接下來要表達的觀點可能會令瑞佛太太有點驚訝——我相當認同她的觀點:小男孩最好還是能夠待在家裡,和愛他的人們住在一起,通勤上學,不應住校。”巴洛太太提供的意見,也是法官考量的重要因素。對此法官說:“巴洛太太對父母雙方,以及布蘭大宅的各位都做了詳儘的實地走訪和對話。巴洛太太嚴謹、清晰和洞察力極敏銳的調查報告,令我感佩。她特彆指出,對利奧的聰明智慧她感到尤其驚喜,聽完她的分析後,我今天上午也親自見了見利奧,和他有過一番交談。我在這樣與兒童交談的場合,都以不穿法官袍的普通形象出現,畢竟我是得幫助孩子們,而不是嚇著孩子們。相當明確的是,我與利奧的談話,印證了巴洛太太對我的轉述——利奧清楚地表達了與母親在一起的意願。同時,他也不願意與他的父親和他的舊家斷絕聯係,不過,他擔憂,對他來說,在所能發生的所有事情之中,失去母親才是最壞的結果,他的原話是說失去母親是一件‘糟糕事情’。巴洛太太彙報說,令這個孩子感到擔憂的幾個因素是,害怕母親離開他,害怕自己被迫與母親隔離。儘管童言童語,他說出的卻都是棘手問題,但我認為他已經給自己找到了方向和出路,也免除了本法庭在監護權判定上的為難,因為他能思維縝密、毫無畏懼地表達自己的心願,他有真誠的期待和溝通的能力——我也應在這幾點上向他的父母表述祝賀。”法官最後宣判:“本席宣判父親和母親擁有對兒子的共同監護權——此外,本席希望,父親至少須尊重母親在對兒子早期教育的就學形式和學校選擇上占有的主導權。我將對兒子的撫養權和管束權判給母親——弗雷德麗卡·瑞佛。”所有人步出法庭,弗雷德麗卡頭暈目眩地站在那裡,四下張望,不知道利奧人在哪裡。她惶惑中聽到一陣扭打的聲音和尖厲的喊叫,她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隻覺得頭部左邊突然被敲得很痛。原來是皮皮·瑪姆特衝了過來,用沉重的手提包狠狠往弗雷德麗卡臉上砸。鋒利的金屬環扣撕裂了弗雷德麗卡的眼角,她的臉頰也馬上因挫傷而腫脹瘀血。布蘭大宅的人迅速將歇斯底裡大哭大喊的皮皮·瑪姆特圍起來,架住她,把她拉走了。奈傑爾留下來檢查弗雷德麗卡的傷勢,但巴洛太太把弗雷德麗卡拉往自己身邊,用一條覆蓋著波斯羔羊皮的胳膊圈住了弗雷德麗卡的肩膀。巴洛太太渾身散發著濃烈的Je?Reviens香水味,臂力雄厚的她把弗雷德麗卡從長廊上拖走。不知怎的,弗雷德麗卡覺得這場襲擊給自己帶來一種久違的解脫。奈傑爾在長廊那頭大聲呼喚:“我會改天再去找你看你的!”弗雷德麗卡點頭,發現自己的頭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一條手帕給包住了,她看不到的是手帕上滲著她的血。耳邊全是各種鞋跟敲打地麵的聲響,布蘭大宅的人急急忙忙地離開了法庭。在一個接待室裡,弗雷德麗卡終於和利奧“久彆重逢”,弗雷德麗卡一見利奧就開始哭。安西婭·巴洛不知從哪裡弄來一隻盛著熱水的小缽,還有棉絮。她用棉絮蘸水,處理著弗雷德麗卡臉上的傷。安西婭·巴洛俯身幫弗雷德麗卡擦拭,弗雷德麗卡鼻子聞到各種氣味:消毒水味、Je?Reviens香水味,還有利奧頭發的氣味,利奧的頭發真是又紅又暖。他沒對弗雷德麗卡講述離開法庭時的經曆,也沒有問弗雷德麗卡怎麼會弄成這副模樣。他的手指緊扣著她的手指,問了句:“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啊?”1967年的春天張皇地溜走,夏天不明所以地來了。哈梅林廣場的“中產階級風格”改造計劃還在進行:天竺葵的花盆和小翠柏的花盆出現了,又被偷光了;越來越多的窗戶被漆成白色,顯示出中產階級格調;一條公園長椅擺到草坪前,緊接著被偷走了,然後那兒被安裝了一條看上去就很沉重的金屬長椅,長椅被固定在地麵上,這下沒人搬得動了;長椅旁邊擺了一個亮綠色的垃圾桶,也是被固定在地麵上。私密的同性戀行為,以及墮胎都被合法化了,世界在五彩斑斕中綻放、爆炸——披頭士發行了唱片《佩珀中士的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彼得·布萊克設計的封套上正中是身著亮色錦緞製服的四個留八字須的大胡子中士,旁邊是他們身穿正裝的製作於1963年的蠟像,披頭士這四位大胡子站在一大班名人的紙板前,包括卡爾·馬克思、勞萊與哈台、阿萊斯特·克勞利、拳王阿裡、蒙娜麗莎、W. C.菲爾茲和泰山等,這張唱片中的歌曲充滿了新奇創意,《在天空中戴著鑽石的露西》《橘子樹和果子醬天空》……英國廣播公司第二台開始播放彩色節目,弗雷德麗卡弄來一台彩色電視機,因為電視上有她參與的一個女性雜誌節目,節目名稱為《博阿迪西亞》,節目裡到處是穿著迷你裙、亮皮靴、金色防雨綢外衣大步流星的事業女性。弗雷德麗卡一看電視就停不下來,利奧也一樣。告彆《鬆餅騾》《維吉尼亞人》《超人》等模糊不清的黑白世界,電視的色彩變得豐富、亮麗、光怪陸離,叫人神魂顛倒。就連一隻橙子被切開都成了一種閃閃發亮的新啟示,一朵玫瑰花盛開的過程更是一場視覺盛宴,還有女皇的衣服再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了,她那些粉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黃色的穿著怎麼看起來如此離譜又失態?《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報告》終於出版了,因為最終稿太厚實,所以分成兩卷出版,一經問世,立即引起一陣風暴式的抗議——《放任自流有了許可證?》《給我們的孩子戴上機械學校的腳鐐》《他們為什麼意識不到教育就是壓迫》《跟不上形勢委員會》《以兒童為中心?不可理喻的委員會》《我們的動詞和連詞哪兒去了?》《脫軌的分詞》……諸如此類的文章一時間多到滿坑滿穀。委員會成員之一羅傑·梅戈格火上澆油,寫了一封抗議信,炮轟委員會不懂得師生之間共同合作和互相信任的必要性。另一位委員會成員蓋伊·克魯姆也寫了一篇乾巴巴的短文,預測一些技能將永不複存在。沒有什麼記者從頭至尾讀完這份《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報告》,因此在報道委員會的結論時總與這份報告的作者原意有很大出入。亞曆山大·韋德伯恩被委托製作了一係列用於教育頻道播放之用的莎士比亞戲劇片段,片段中的演員們都穿現代時裝,他還想寫一出關於法國大革命的布萊希特式的話劇。卡修斯·克萊撕毀了自己收到的征兵單,拒絕參加越戰,與亞洲的有色人種作戰。這一年的6月,以色列人在“六日戰爭”中戰勝了埃及人和約旦人;他們穿越了重重地雷陷阱,任由地雷在他們的號角聲中爆炸,氣勢萬鈞地控製了耶路撒冷舊城,繼續向哭牆腳下挺進。7月,在圓屋劇場舉辦了自由辯證法會議,反精神醫學的學者們在會議上痛心疾首——人類將被幻覺和故弄玄虛的伎倆毀滅。斯托克利·卡邁克爾號召第三世界國家人民和美國的黑人從白人手中奪下槍支,並物儘其用;赫伯特·馬爾庫塞說會場擺放的鮮花讓他心曠神怡,他相信馬克思主義者將從技術中解放出本能的自我。會議上,與會者嚴厲譴責了集體自殺和屠殺行為。戴維·庫珀以“超越語言”為題,發表了總結演講,呼籲終結一切對立,包括“主觀與客觀、白與黑、壓迫者與被壓迫者、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施虐者與受虐者、殺人犯和被殺者、精神病醫生和病人、教師和學生、監護人和被監護人、食人者和被食者、肏人者和被肏者、拉屎的人和被拉了一頭屎的人”。會議上還舉辦了一場用鋼琴木架、金屬管、裝牛奶的板條箱、空罐頭罐子作為樂器的演奏會。會場上真的是處處以花朵裝飾,有的爭芳吐豔,有的蔫頭耷腦。對《亂言塔》的上訴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比較讓人緊張的是裘德·梅森至今杳無影蹤,有人覺得他可能又逃回了巴黎,當然還有一種誰也沒能說出口的猜想:他是不是已經死了?另一個音信全無的人是約翰·奧托卡爾,自從在弗雷德麗卡的離婚案上被列為關係人、共同答辯人以來,他全無回應,形同絕跡於人間。弗雷德麗卡放棄了他,她有她的自尊,沒有往約翰·奧托卡爾工作的地方打電話;如果約翰·奧托卡爾再也不要見她,她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後來又去了戴斯蒙德·布爾的畫室一兩次,還和休·平克跳了舞,休·平克可能不是個很好的舞者,但他賣出了一整套詩,出版了詩集《地下俄耳甫斯》——是魯珀特·帕羅特的出版社幫他出的。對英國人來說,1967年是很奇妙很忙亂的一年,在很多人記憶中留下的印象是:這一年好像比以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長,就像長盛不衰的“權力歸花兒”運動一樣。可是對大多數人而言,那種噪聲、氣氛、光焰是很表麵很空虛的——不過是一些口號式語言,是人們在烹飪、推輪椅、陪護年長者,在商場裡銀行裡圖書館裡工作,或者跑進酒吧或什麼嘉年華裡時,耳邊飄過一兩次或更多幾次的類似口號而已。1967年6月,“自發的地下”的音樂基地UFO俱樂部,催生了電子花園俱樂部。電子花園俱樂部在考沃特花園橫空出世,還引起小野洋子和街頭劇團組合“爆炸星係”兩方支持者的對抗。阿夫拉姆·斯尼特金開始使用民族方法學,對“權力歸花兒”的活動人士“花的孩子”、電子花園、色彩斑斕的夢境、煉金術婚禮進行研究。他也喜歡上了弗雷德麗卡,好幾次試著約弗雷德麗卡一起去俱樂部裡玩,但弗雷德麗卡直到8月電子花園俱樂部關閉再以中土俱樂部為名重開時,才跟斯尼特金去了一次。利奧在7月滿七歲了,弗雷德麗卡被要求去參加夜間家長會,跟老師交換關於利奧的情況。她和阿加莎坐在學校禮堂裡,頭頂上是一串彩色紙花連成的搖來晃去的一片森林,紙森林用棉線串在一起,不同的紙花串用藍色的平頭釘和圖釘彆在一起。她們倆和一大堆家長排隊等著輪流見老師。利奧的老師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女士,穿著一件束腰寬鬆外衣,頭發大概和明尼哈哈縣一樣長,眼睛被黑色眼線繞成完整的圈——老師給每位家長十分鐘的時間。終於輪到弗雷德麗卡了,弗雷德麗卡坐在小學生低矮的椅子上,雙手放在同樣低矮的課桌上,駝著背跟老師對話。“利奧在學校裡表現得挺好,瑞佛太太,他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小男孩。”“是的,難道不是嗎?”“他跟同學們的關係也很好,交友上沒有什麼問題,他朋友太多了。”“我很開心。”“他還沒能開始獨立。的確,他在這方麵有點遲緩,我想他可能是在智力開發方麵比較緩慢。”“你說什麼?”“從上看,他智力開發緩慢。”“這當中肯定有誤解,他的詞彙量異常豐富。前幾天他說了‘熾熱’這個詞,他還談論過噴氣式飛機的‘雛形’和‘陰謀詭計’什麼的。”“我能想象得出他使用那些詞的情形,但這關乎,他可能還沒學到的動作技巧。不過不用擔心。”“聽著,他能讀碧雅翠絲·波特所有的故事書,他曾經讀給我聽過。”“瑞佛太太,那是還是背誦?和背誦不能混為一談。他可能在某方麵太強了,另一方麵就會相對弱,基本上是這樣。”“他還讀書給莎斯基亞聽。”“莎斯基亞在方麵就很快。但請不要擔心,瑞佛太太,孩子們的智力開發速度存在差異,他會慢慢學的。”“但我們家是一個有讀書傳統的家庭……”“我猜測會不會是你讓他對有點反感呢?你說,會不會有那麼一點?會不會是太過強調、太多期望了?對他寬容些吧,瑞佛太太。”“但如果他不會……他要怎麼學習?他學不到任何東西啊……”“千萬彆擔心,瑞佛太太。”老師開始看自己的手表了。弗雷德麗卡對阿加莎訴苦。弗雷德麗卡說:“他竟然無法,我完全沒注意到,隻看到他整天都在說話。我真是個不稱職的母親……”“我的確懷疑過,”阿加莎說,“我曾經試驗過他一兩次。莎斯基亞很快,但利奧缺乏耐心。他非常不願意理睬那些簡單的詞,但艱深的詞他又不明白意思。但現在學校裡會教各種學習方法,看與讀、初步教學字母,還有各種新型實驗,其中有一部分對孩子有幫助,有的則效果一般。我認識一些或許能幫上忙的人。現在利奧還處於初期,來得及。”弗雷德麗卡感到無助,但她什麼也沒對利奧說。她聽著利奧“讀”《托德先生的故事》時感到:等到利奧回布蘭大宅過暑假的時候,就算利奧不回來,她也隻能甘心隱忍。她從來沒料到利奧身為她的兒子,卻不會。8月了,披頭士去印度和馬哈希(馬哈希(Maharishi),又譯為瑪赫西,意為導師或智者。)一起靈修,布萊恩·愛普斯坦(布萊恩·愛普斯坦(Briaein, 1934—1967),英國音樂界巨擘,披頭士樂隊的發掘者及經紀人。)自殺身亡。披頭士又急急忙忙趕回英國,但他們說馬哈希開導他們不要太哀傷。裘德·梅森依然下落不明,弗雷德麗卡百無聊賴、空虛寂寞,隻得跟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去了中土俱樂部。阿夫拉姆·斯尼特金隻觀察,不跳舞。他身上帶了一個筆記簿,封皮是新藝術風格的設計,由紫、金、銀三色組合而成。除了筆記簿,他還拿了一個紙袋,裡麵裝的全都是軟糖。他把軟糖一塊一塊從紙袋裡拿出來,又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沿著桌邊把軟糖擺成一排。“吃一塊吧,”他對弗雷德麗卡說,“這是哈希什(哈希什(Hashish),由印度大麻所榨出的樹脂,比未篩分的大麻芽或葉的濃度高。)配方的軟糖,精心製作的,吃了對你有好處。”他的眼睛因為幸福感,好像要溢出水來;他薑色的頭發甩啊甩的,長度就快觸到肩膀;他胡須濃密,紮成一束;他的光頭閃著紫色和綠色、橘色和玫紅色、黃色和絳紅色的光,原來是閃光燈作祟。他像一個遲鈍的侏儒一樣蹲在牆角,抽著他自己卷的煙草,時不時冥想似的伸出他的雙手,再不就是吞咽著哈希什軟糖。弗雷德麗卡本想嘗一塊,但下不了手。她現在是一個十足的北國清教徒,嚴格控製著自己的人生。她穿著一件碎花圖案的直筒連身裙,削肩設計,能露出腋窩,像是小女孩穿的連身裙,裙子的底色是黑的,裙身滿是純白的小雛菊和亮藍色的旋花屬花卉。她還留著很有棱角的“頭盔式”沙宣頭,兩側的紅色發尖不斷舔著她白皙的臉頰。“跳支舞吧,”阿夫拉姆·斯尼特金衝著她喊,“如果你願意的話。”喊完便吞下另一塊挺大的軟糖。弗雷德麗卡沒跳舞,她環顧著四周。這個地方像個倉庫一樣,或者說飛機棚。四壁全都是混凝土,隻有燈光打過來時,牆壁才有顏色,那些燈光,有的在穿行,有的在跳躍,有的在打轉,光線極強極猛,讓人眼花繚亂。俱樂部裡煙霧氤氳,煙霧改變著光照,或讓光增厚,或讓光滲透,或讓光聚攏,或讓光扭曲。不但是煙霧,連聲音都和光起了反應,那聲音似乎像線狀物一樣,被光運載著散播著。俱樂部某處——挺遠的一處,應該有一個樂團在演奏,一個組合在演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非要躲在邊緣區域,弗雷德麗卡和他待在類似於凹室的一角,他們所在的位置看不到表演者。弗雷德麗卡自認是一個沒有樂感的人,因此她在這個場合不能說多享受,她感到自己快被噪聲給撕裂了。脈動、嘶鳴、轟響、敲打、鼓點、節奏、重奏、撞擊,都放大了她由內而外的撕裂感。這地方真沒給她什麼快感,隻是一個勁兒地讓她的耳朵充血,好像連腎臟裡的血液也上躥下跳,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啊!人們在舞動、在回旋,那是一幅如夢似幻的畫麵——圓錐形的女巫袖連身裙、精靈穿的寬擺大長袍、層層垂墜的黑色薄紗衣、銀色與白色相間的網狀披掛、紫色黑色的邪魅之花、純白的玫瑰和月光花,全都在起舞!他們如蛇一般虯曲扭動,輕顫慢轉,他們隨旋律聚合在一起,臉上還掛著淺笑,似乎要施咒或招魂。所有人都在舞蹈,但沒有兩兩成形的雙人舞。弗雷德麗卡拿手的隻有牛仔舞——她可以在男人的手臂邊緣轉來轉去,像螺旋一樣旋扭出去,再跺腳,一聲大笑後,再順著男人的手臂轉回來。牛仔舞就是性愛,牛仔舞就是興致,牛仔舞讓人開懷大笑也氣喘籲籲。弗雷德麗卡眼前這些跳舞的人,多數是女孩子,她們時而像低矮的蘑菇,時而像盤繞的花朵,她們一起轉圈,一起複位,所有動作都是同時完成,她們是一個整體中整齊的個體,卻沒有個人主義,也沒有成雙結對。“我能跟這些人產生心靈共鳴!”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歡呼著。他又吞下一塊軟糖,麵帶極樂笑容,又叨念一遍:“我能跟這些人產生心靈共鳴!”弗雷德麗卡看著他在筆記簿上寫下這句話——“我能跟這些人產生心靈共鳴。”句末畫了一個笑臉,寫了幾個銅版印刷字體的字母,還畫了一連串圓圈,圓圈外圍被添上了一條蛇。他不斷重複著:“我能跟這些人產生心靈共鳴!”弗雷德麗卡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穿行於跳舞的人群中,尋找著洗手間。喧囂聲越來越大,已經不能說是噪聲了,最後變成一聲號叫,一聲咆哮,一聲嗚呼。她終於能看一眼到底是一群什麼人在表演。主唱穿著一襲多色塊綢緞拚接而成的寬鬆長衣,長衣的袖子是銀色的,翻領特彆大,褲子是白色緞麵質料,頭上戴著一頂奧古斯塔斯·約翰式的白色綢布禮帽。他揮舞著一支以花和絲帶裝飾的長棍,興奮至極,他的頭向後仰,他的喉結隨著他或啼或吠的叫聲上上下下地抽動,他的臉是約翰·奧托卡爾的臉。弗雷德麗卡先是轉身走回表演場地看了看,接著原路折返回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待著的地方。她覺得自己還是趕快回家的好。她的牙齒是藍色的,雙手是綠色的,頭發是暗紫色的。她在煙霧中搖曳,她在那些“夢中人”身邊繞行。她終於找到了阿夫拉姆·斯尼特金,也不知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是在嘟噥還是吆喝:“我能跟這些人產生心靈共鳴!”弗雷德麗卡喪失了語言功能,赫伯特的兩句詩自動地在她頭腦中吟詠:“如此纖細而瘠薄,不見防護或友人”“每場暴雨和每陣颶風,都將我的身體穿透。”她開始跟著朗誦,對自己朗誦,像在念咒。後來,每一次有人提到“60年代”,她都會想起這天的情景,想起“紮格和齊格齊格齊山羊”在中土俱樂部的表演,想起哼唱變成了哀號,想起燈光搭建而成的迷宮,想起一個個跳舞的女孩彙成了同步的大群體,想起“如此纖細而瘠薄,不見防護或友人”,想起“我能跟這些人產生心靈共鳴”,想起“每場暴雨和每陣颶風,都將我的身體穿透”。穿透、穿透、穿透。“我們需要裘德來簽署上訴書,”魯珀特·帕羅特說,“弗雷德麗卡,你總是能幫我們找到他,這一次呢?”“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媒體也在找他,但沒人聽到他的一絲風聲。”“你看他會不會是投河自儘了?”“我倒覺得,”塞繆爾·奧利芬特插嘴道,“他就算投河,也會確保我們每個人都看到他投河的過程,至少也會讓我們尋獲他的屍體。”“我一開始也是那麼想的,但現在很不確定。我們之中有沒有任何人能有一點關於裘德的線索?”“丹尼爾!”弗雷德麗卡急中生智,“裘德以前總打電話給地窖裡的丹尼爾,打給丹尼爾和霍利教士!”弗雷德麗卡和魯珀特·帕羅特急匆匆地趕往聖西門教堂。丹尼爾坐在他蛋箱似的隔音間裡,接聽一個中學男生的電話,男生說自己高級水平考試沒過,吞下了六片可待因。丹尼爾正在苦口婆心地勸說男生去醫院,過了一會兒,男生掛斷了電話,不知道他是無聊了,或困得打起了瞌睡,還是難過得不能自已。丹尼爾在記錄簿上總結了這次電話,這個個案就算處理完了。“我想他知道六片可待因毒不死自己,也可能我設想的有錯。”丹尼爾對弗雷德麗卡和魯珀特·帕羅特說,“你們怎麼來了?”“是為了裘德,我們怎麼也找不到裘德。我們需要他在上訴書上簽名。當然,我們也萬分擔心他的安危。我們想確認他是安全的,非常想。”“可他沒來過啊。”“他有沒有打電話過來?”弗雷德麗卡心急火燎。“如果他打電話過來,那電話內容我得保密。但是他沒打電話給我們,沒有。”“你知道他住在哪裡嗎?”“不,不知道。可能是南倫敦?他給我這樣的印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一次搭地鐵和我回‘家’,我們剛好順路。”弗雷德麗卡回憶道。“可南倫敦這麼大!”魯珀特說,“再說他也有可能去了彆的地方,什麼地方都可能去,不過他沒錢去。”“他沒有銀行賬戶嗎?”“對,他都用郵政彙票,或者現金。”丹尼爾翻看著早期的電話記錄。當時裘德·梅森還是個令人反感的無名氏,大家都稱他“鋼線”。正當眾人查找線索的時候,金妮·格林希爾來了,她端來了茶,問他們在做什麼。“我記得一件事。”金妮·格林希爾說,“我記得一件事。”她在認真追溯那件事。“我算和他有過一次完整的對話。那天丹尼爾不在,丹尼爾去了約克郡。那個人說起自己住在塔頂。”“那是他書裡的內容。”“不,不。他說:‘沒有人想住在我住的這個地方,曾經有個小孩從我住的這個區域墜落——是從塔頂墜落的。’”“那也是他書裡的內容啊。”魯珀特·帕羅特說,“《亂言塔》裡就寫過一個小孩子墜塔。”“嗯,可說不定他把現實中的墜塔寫進書裡了吧。”金妮·格林希爾說,她沒讀過《亂言塔》。“他說過各種胡話。”丹尼爾說。“但不妨一試。”金妮·格林希爾說,“我們可以聯絡報社和社會服務團體,詢問南倫敦地區兒童墜塔的情況。”這個調查很耗時,沒想到,墜塔的兒童比他們預期中的要多,羅瑟希德、布裡克斯頓、佩卡姆、斯托克韋爾都有兒童墜塔事件發生。他們問市政理事會那些發生兒童墜塔事件的塔樓上都有怎樣的住戶,得到的答案裡沒有一個住戶跟裘德·梅森特彆相似。最接近或有可能的是斯托克韋爾的瓦斯特沃特爾塔,那裡有一處私有土地叫作沃茲沃斯區,那個區裡所有的塔都很奇怪地刻意以湖的名字命名,比如格拉斯米爾塔、德文特塔、厄爾斯沃特塔。1962年,的確有個小女孩從瓦斯特沃特爾塔的塔頂墜落,小女孩當時兩歲,是一個十七歲少女的女兒,少女被控將女兒從塔頂推落,最終以謀殺罪名被判刑。少女的名字叫戴蒙德·貝茨,這是一樁當年儘人皆知的人倫慘劇。塔頂的居住區現在被一個無業男子使用——“是一個有點遲鈍的人”。名字叫作本·萊帕德。弗雷德麗卡陷入了思慮,她說:“裘德本姓蒙克頓-帕迪尤,本篤會(本篤會是天主教隱修院修會之一。——編者注)的帕德……可能是裘德!”“他自從1962年起就住在那裡。”市政理事會的公務員說。“我們去找找看吧!”丹尼爾說。沃茲沃斯區還是有一分風采,或說有一種格調——儘管用“格調”這個詞,讓這個區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格調。區裡的一座座混凝土塔高聳直立,塔與塔之間是大片的空地。塔上修建了露台,窗子的形狀也千差萬彆——九-九-藏-書-網有的是圓拱形的,有的是方形的,小小的,有的則很巨大。那些窗欞最初應該是被漆成淺藍色的,但現在窗上的藍漆不是臟兮兮的,就是已經剝落了。建築師的本意是展現建塔用的自然材料、混凝土、金屬和漆料,讓它們像花崗岩一樣褪色,但混凝土不會褪色,隻有漆料會。不過,塔身上那些漆料斑斑駁駁,像是被潑了大麵積的臟水,臟水乾掉後留下難看的水漬痕跡。塔樓間的空地,大概按照草圖上的規劃,應該是綠色的,應該栽種著灌木和樹,但實際上是裂化的瀝青,有幾棵不服輸的細而尖的樹苗鑽裂了塗得好好的瀝青,在空隙中躥長著,但它們在再也擴大不了的生長範圍中,隻有等死的份兒。倒是在瀝青的裂縫處有一抹抹綠意,那些裂縫處是膨脹的土地,苔蘚、陸生藻儘情吮吸著土壤的滋養。早秋灰蒙蒙的天色中,丹尼爾和弗雷德麗卡趕到這裡,風卷著包裹炸魚和薯條的報紙,掃過瀝青。瓦斯特沃特爾塔的入口處襲來一陣尿騷味,還有零零星星的糞便斑點。真是俗套到俗不可耐的地步。俗套本身就很惹人厭——因為平庸陳腐卻叫人無可逃避,就像這尿騷味和糞點子。如果電梯能管用就好了,但在這樣的情境中,它肯定不管用啊。弗雷德麗卡三步並作兩步,一次跨過好幾個階梯,像兔子等烏龜一樣,等著一步一步慢慢爬上來的丹尼爾。抵達第十三層樓的時候,兩人都已氣喘籲籲。弗雷德麗卡感到肺快爆裂了,心臟裡像有一把榔頭在敲,丹尼爾則用手帕不斷擦拭著滿臉的汗水。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個光禿禿的混凝土樓梯平台,平台一側是一扇藍色的掉了漆的門,門前地麵上是一個盤子,裡頭有一大塊雞骨頭,是雞的肋骨,盤子上還有一抹一抹的番茄醬。他們敲了敲門,沒人答應也沒人開門,他們繼續敲。一個聲音從樓下傳來:“本是不會應門的。”一個小女孩出現在他們麵前,小女孩穿著很整潔,一條百褶裙,一件套頭衫,白襪子大概是學校規定穿的。她年紀在十歲左右吧,圓臉,混血兒,金屬絲般的非洲特色發質,但發色暗紅,雙頰色澤微暗,嘴巴很大。“你認識本?”“我們為他提供食物,是媽媽準備的食物。我們把食物放在他門外,等我們不在或不看的時候,他就取走食物。他不願意出來,媽媽說他頭腦有點遲鈍。”“他長什麼樣子?”“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他以前是個怪人,留長發,他常常挨揍,現在他都不出門了。”“我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如果他沒答應還是彆去的好。”“沒人有鑰匙嗎?”“門沒鎖,但不會有人想進去,裡麵快臭死人了。”丹尼爾推開了門,過道空空蕩蕩,地上乾乾淨淨,隻是有一股氣味,近似裘德以前的體臭,但明顯衰退、淡化了。他們經過一條晦暗的走廊,進到一個比較大的房間,一麵玻璃牆閃著灰色的亮光,照射著對麵的牆,剝落的牆紙上堆滿落葉,牆上有的部分滲出鹽花,有的部分長出黴斑。房間裡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牆角有一個床墊,床墊上是一堆毯子;一張桌子,上麵是一排裝著各種彩色顏料的墨水瓶和一個裝著鋼筆的筆筒。桌子旁邊的地上是一台小電灶,灶上是一層又一層燒焦了的食物,像是死火山口堆積的岩層,墨黑色的,銅綠色的,灰棕色的,早已發黴酸臭。房間的另一角是一排異常整齊的書,按書籍開本尺寸的不同,堆成了一座座低矮的書塔。兩人好一陣子才注意到床上的那堆毯子裡裹著一個人,那個人紋絲未動。“裘德!”弗雷德麗卡喚著。“出去。”那個幽靈用拉鋸般的聲音氣若遊絲地說。“是我們,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你的朋友,我們多希望……我們很想找你談一談。”“出去。”丹尼爾湊近床墊,輕輕掀開像是重壓在裘德身上的毯子。裘德躺在那裡,穿著那件他出庭時穿著的襯衫——那件襯衫似乎自他出庭後至今再也沒有脫下來過。他的頭發長了一些,蓬亂又油膩,被揉成了一個灰色的鳥巢,而不是一頂灰色的貼頭帽。丹尼爾眼中的裘德,瘦弱、枯槁得簡直瀕死。丹尼爾痛心地說:“我們得趕快把你從這裡弄出去,你得跟我們走,我可以帶你去醫院。”“你……不需要過分力爭、過分殷勤地求取生存。”弗雷德麗卡喊著:“他們需要你的簽名,你的書要上訴了!”“沒必要了,他們會輸的。”弗雷德麗卡噙著淚感召他:“裘德……拜托你……你以前鬥爭過啊,你用你的方式鬥爭……”“而現在我要用我的方式去死。你們走吧。”最後,他們二人差不多是用抬的方式,從塔樓蜿蜒的階梯上一階一階地把裘德搬了出來,安頓進一輛計程車裡,計程車司機聞到裘德的氣味,本想拒絕搭載他們,但看到丹尼爾,便同意了。丹尼爾提出要送裘德去醫院,裘德開始哭叫。最後,他們隻好把裘德帶到丹尼爾自己位於克勒肯維爾的臥室兼起居室。丹尼爾的房間不大,比起裘德位於塔樓、連在室內也快聽得到回音的寬敞住處,丹尼爾這裡顯得很是擁擠,尤其是家具有點多。裘德洗了個澡,是丹尼爾和弗雷德麗卡一起幫他洗的,裘德邊洗邊埋怨了一陣子。他的頭發也洗乾淨了,變得意想不到地柔順,發絲盈動,像通了電,這個發型給了他威廉·布萊克一般的聖賢氣質。在被丹尼爾和弗雷德麗卡一番上下內外的全麵打理過程中,裘德始終閉著眼。現在他被套進丹尼爾的睡衣中,被好好地安放在丹尼爾的小床上,丹尼爾會睡到沙發上。“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丹尼爾打趣道。弗雷德麗卡說如果不是因為利奧、阿加莎、莎斯基亞,自己也很願意收留照看裘德。“不。”丹尼爾一口回絕她,“這一段時間內,裘德是我的工作。”“對了,他得給上訴書簽名。”裘德睜開了眼睛,說:“如果你幫我遠離那些人,我就簽。”說完又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又睜開,問:“我想知道,你們是不是沒帶我自己的那些衣服過來?”丹尼爾說:“沒錯。”“我的衣服都收在一個紙箱裡,放在我的住處,記不起是哪個角落,那是我所有的衣服。”“你想讓我去把你那些衣服找出來、拿過來?”“我沒有替換的衣服。你的衣服我穿肯定都不合身,我想你也不會想要借給我。麻煩你了。”他再次閉上眼睛,頭緩緩地沉入丹尼爾的枕頭裡。嘴裡喃喃低語:“你真是一個上帝的使者。”他的聲音裡聽得出有種滿足的語氣。丹尼爾送弗雷德麗卡出門。他說:“我不知道我能安撫他多久。”弗雷德麗卡笑著說:“你們倆都像舊靴子一樣,脾氣死臭。你一定能幫他解開心結的,時間到了,就行了。”“是啊。”丹尼爾也故作輕鬆地說,“我做得到。”中土俱樂部偌大的空間,頂部懸掛著絲質的帷幔,上麵畫著各種有象征意義的符號——杯子和劍、太陽和月亮、向日葵和指南針、皇冠和鎖鏈。整個空間都被七彩繽紛、橫衝直撞的光線點亮,置身於此還能聞得到一股詭譎而濃烈的香精氣味。兩隊旅人在熏香和彩光中冒了出來,並打了照麵。其中一隊人個個白淨高大,大都披著明晃晃的灰色鬥篷,內襯流光溢彩的綠色禮服,銀色腰帶上裝點著樹葉狀的金屬雕花,扣環上鑲的是祖母綠。他們整隊人背後都背著水晶羽翼,羽翼在不斷變換的光線中熠熠生輝;額頭上套著銀圈,銀圈箍住了他們飄飛的秀發,卻讓銀圈上吊著的簡單飾物在眉毛上邊隨意晃動。他們的領隊沒有穿綠色禮服,而是穿耀眼的白色禮服,鬥篷蓋在他頭上,擋住他的臉,他手持一根權杖,帶領自己這隊的人輕吟淺唱。“哦!伊爾碧綠絲、姬爾鬆耐爾”“如寶石一樣傾斜而降,白色星華何其光耀”“你是星空主人的榮耀(《哦!伊爾碧綠絲、姬爾鬆耐爾》是J.R.R.托爾金奇幻《精靈寶鑽》(The Silmarillion)中的一段精靈讚美詩。)!”他們腳上穿著淺色皮料做成的涼鞋或鑲有蹄鐵的精致靴子。第二隊的人多數都穿著白色罩袍,臉上戴著有太陽和月亮圖案的金色或銀色的麵具,他們頭頂繞著一圈槲寄生。他們中間的那幾個人呈裸露狀態,但胯間的旭日形飾物和新月形飾物遮擋了他們的性器。這一隊人由一位吟遊詩人以詩歌來為他們做介紹:“這二十四位來自神聖家族的人出現了;”“他們都曾出現在它的神跡中。”“是人類的奇跡,是人類的神明,”“救主耶穌,將永遠得到祝福。”“塞爾西,我真摯的朋友,”“那之後誰因屈服,”“而被絕望的波浪吞沒?”“是誰的化身又從海上的洪峰中升起?”“後來被命名為奇徹斯特,”“如此討喜、溫順和輕柔!”“她的小羊羔對著海鳥咩咩細訴,”“仍在為阿爾比恩哀戚。”“卑躬屈膝以得羅斯兒子之名和其化身,”“俯首彎腰以得黑夜魔女女兒之名並被降生,”“被放在腐殖土中,用榔頭和織機塑造。”“在凡人的胃和神經中,”“死神慟哭。”“(我以英語稱呼它們:英語,這厚實的祭奠。”“羅斯鑄造了這頑固的語言結構,”“與阿爾比恩的愁思對抗,”“多虧了這愁思,否則他將化為一縷喑啞的絕望。)”吟遊詩人上前一步,說:“讓我們為阿爾比恩的神話史詩狂想而歡慶!讓我們為造物主歡慶,是造物主創立了神話的體係,讓我們不被人類臆造出的體係役使,造物主看穿了籠罩在語言之上的種種幻象,指明了不休的象征和恒久的靈光。讓我們為威廉·布萊克的七重視覺和真正的耶路撒冷歡慶!讓我們也為J. R. R.托爾金歡慶,他一手編造了精靈語、中土世界和西海以外的陸地神話!你們將要看到的是一場儀式和一場祈禱,一場召喚和一場舞蹈。當我們把語言、文本和神韻這三種強大的網全部編在一起,編成一場嶄新美夢的織料,誰知道會有怎樣的暗之形態或光之生物,衝進我們的視野呢……”舞台上的眾人開始吟唱,並把一團纖長的、閃爍的細絲在彼此間傳遞。“精靈”們歌頌的是埃蘭迪爾(埃蘭迪爾(E?rendil),是托爾金《精靈寶鑽》中的人物。)和魯瓦(魯瓦,又稱情緒神(Luvah),是布萊克的長詩《四天神》(The Four Zoas)中的人物。)。吟遊詩人則在誦讀布萊克的《耶路撒冷:巨人阿爾比恩的化身》。“女性來自男性,”“兩性來自上帝,”“他們不再是它的化身,”“生命各自承擔:”“他們束限了它的腦,”“當他們束限它的心,”“當他們束限它的腰身時,”“布滿紅色血管的一片網紗,”“像猩紅色長袍般,”“圍裹著他們立地生長。”表演者們原本的那團絲線現在被摻入紅色的絲線,一個吟遊詩人來到眾人中間,像線軸一樣加入這場編織。“將他們從它的視線中遮蔽,”“像為安眠者蓋上一席紗”“如獻上比尤拉之花編成的布幔”“為死者遮臉;”“幽暗無光卻有溫柔觸感,”“但極其疼痛又苦楚”“像擁抱最愛之人”“又像將細軟如纖維般的柔情綿密編織,”“不再有男與女媾和,”“但愴痛中、號叫不止的折磨中,”“喊出了最崇高的聲音”“築起了隔離的石牆,”“痛苦的心被強逼著織出簾幕,”“掩蓋受儘摧折的秘密。”“精靈們”吟唱著歐散克(歐散克(Orthanc),托爾金《魔戒》中的一座高塔,後來成為白巫師薩魯曼的要塞。)和米納斯(米納斯(Minas),托爾金中位於中土大陸的一個虛構城市。)的恐怖,吟唱著屍羅的蛛網和巴拉多(巴拉多(Barad-dur),托爾金《魔戒》裡魔王索倫的要塞,塔頂的索倫之眼注視著中土大陸。)的眼睛。“精靈們”用輕柔的歌聲唱著對切斷紐帶、突破界限,再搭建一座彩虹光橋的渴望。“偶發藝術”表演在倫敦到處發生著,弗雷德麗卡和艾倫·梅爾維爾去看了其中一個。這次擔任吟遊詩人一角的是裡士滿·布萊,艾倫和弗雷德麗卡非要來,是因為他們心底對“偶發藝術”有著近乎病態的好奇。他們所處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舞台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而且舞台上濃霧滾滾,絲帶和衣服被高高掛起,飄蕩著、纏繞著;而且也聽不到什麼人聲,現場吹奏著長笛作為演出配樂。吹奏者的呼吸聲很重,笛聲中偶爾夾雜著排簫、鈴鐺的樂音。外麵也隱隱約約傳來一些噪聲,是從停車場傳來的,停車場與這棟包含演出場地的建築物毗鄰。說到演出場地,布萊已經在那兒開始表演他儀式的部分了。但外麵的噪聲實在太吵,摩托車車輪狂轉的嘶鳴混合著鼓聲,而且是非洲鼓。弗雷德麗卡仔細辨認著:哦,還有鑼、手鼓、鈸的聲音……噪聲洶湧澎湃,沒有停止的意思。而劇場內為阿爾比恩祝禱的神話史詩舞蹈卻像沉靜冥思一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劇場裡一個聲音說道:“我是凱蘭崔爾(凱蘭崔爾(Gadriel),托爾金《魔戒》中的人物。),我戴著水之戒。”停車場的噪聲奇跡般地消失了,那些發出噪聲的人似乎走了……可把人嚇得心驚肉跳的是,突然響起更爆裂的一聲巨響!很顯然,那些噪聲製造者離開了停車場,順著地下室進入了這棟建築物,因為節奏感很強的鼓聲和踏地聲從觀眾們的腳底下傳來。艾倫·梅爾維爾歡呼雀躍:“我就知道我們來對了,我就知道肯定很有意思!”弗雷德麗卡喃喃道:“有意思可能不是一個正確的用詞。”侵略者蜂擁而入!他們中許多人赤身裸體,身上不是用唇膏畫著火焰的圖案,就是用菘藍染料畫著瓶塞鑽。他們扛著粘在棍子上的海報,多數海報上畫著越南佛教僧人在火中將自己獻祭——盤腿而坐、身穿藏紅色僧袍的人像,被火舌吞噬著,被濃煙包圍著,正要往身下的石頭堆裡倒去;還有一些人抬著拚在一起的厚重狹板,狹板上竟然釘著豬頭!豬頭從頭顱中間被剖開,露出牙齒、椎骨和豬腦。一群人跳上了舞台,他們人數眾多,有男有女,鼓聲也越來越振聾發聵。他們跟台上原來站著的那些穿長袍的表演者扭打起來,搶走了表演者的排簫和鈴鐺,他們按著自己的意思開始演奏。這時,一個渾身漆黑,似乎扮演著金發惡魔的人跳到舞台前方,跟著鼓聲搖頭擺尾,一把搶過原來那位吟遊詩人身前的立式麥克風。金發惡魔大喊:“來一首詩吧!”喊的人原來是米基·英庇。他越喊越起勁:“來首詩!紮格要來了!我來首像樣的詩!”米基·英庇唱起詩來了:“齊山羊們跳著舞”“來到通靈塔”“它們歡蹦亂跳”“跳給戴帽子的貓看”“那貓戴著鋥亮的帽子”“那頂超炫的血紅色的”“鋥亮的帽子”“在焚書的火光中”“它們擺蕩著乳房”“晃動著陰毛”“它們把鼻涕吸進氣管裡”“就為給通靈塔邊”“那閃亮亮的貓看。”“山羊和指南針”“貓和小提琴”“豪華的讒言和哄騙。”“雙頭蛇和胡同貓”“這個和那個”“到底什麼意思?”“淘氣鬼和昴宿星團”“直翅目”“直升機”“蜜蜂蜜蜂蜜蜂膝蓋。”“螺旋式螺旋式螺旋式地快轉”“逆時針逆時針逆時針地回旋”“盤卷退縮”“麻煩和跋涉”“宇宙鍋在宇宙中沸騰。”“晃動你的骨盆”“扭動你的腳趾”“轉動蜜罐”“答複玫瑰”“過來跳舞”“歡蹦亂跳”“跳到通靈塔”“巨大的金貓”“戴著那頂超炫的血紅色的”“鋥亮的帽子。”觀眾爆笑起來,跟著他一起吟唱。保羅/“紮格”穿著白色的綢緞褲子和古代弄臣的上衣穿過觀眾中間,他不苟言笑、麵容姣好。他疾步走上舞台,身後是他的隨扈,他們都穿著白色綢緞服飾,手捧嬰兒浴盆。粉紅色的嬰兒浴盆裡裝著暗乎乎快要溢出來的什麼東西。裡士滿·布萊也是身著禮服,頭戴麵具,本來要表演,但被攪和了,他走上前去與這位入侵者對峙,卻踩到連著米基·英庇手上麥克風的電線,差點摔倒,幸而他及時穩住自己。“不好意思,”戴著太陽麵具的裡士滿·布萊說,“這是一場莊重的儀式表演。”“我知道,”保羅/“紮格”說,“這是個‘偶發藝術’表演,一切都發生著,你發生著,我發生著,我們發生著,這不是很快活嗎?你應該為碰上不可預見的事而高興,請讓我招募你為‘紮格和齊格齊格齊山羊’光榮的一員。”他向跟隨著自己的人揮了揮手。舞台立即被擺滿了露齒而笑的半隻豬頭,豬頭被放在狹板上,還有扮演火中僧侶的人也一一上台,唱起來、跳起來了。“你是個老好人,”紮格對裡士滿·布萊說,“我也是個老好人,來,讓我們結盟。”一個頭上戴了一朵枯萎罌粟花和一些羽毛的年輕女孩,把胳膊伸進了其中一個嬰兒浴盆,原來那裡麵全是浸泡在黑血中的蒼白的豬腸子。紮格撈出一條豬腸子,先舉過自己的頭頂,又把豬腸子繞在裡士滿·布萊和自己的脖子上,紅色液體順著白色的衣服滴滴答答地落下,他們兩人碰巧都穿著白色的衣服。“不!”裡士滿·布萊嚷著,“我……我見血就暈。”“失去意識對你來說正是件好事。”米基·英庇說,“把自己同化入集體中。”“不,不用了……”裡士滿·布萊叫著,努力搖著自己的脖子,想不用手去拉扯就把豬腸子甩下來。“看樣子你可不是奧茲國來的魔法師啊。”米基·英庇戲謔著他,一把將布萊的麵具拽了下來。保羅·奧托卡爾麵帶微笑,一動不動地站著,任憑豬血從身上滴落。而緊隨保羅·奧托卡爾的那群人,急急忙忙地把內臟、豬腸子往褲子裡塞,還有的把豬腸子從褲襠裡拉出來,讓血暢快地滴。裡士滿·布萊耷拉著的臉從檸檬色變成蠟黃色,他真的頭重重地朝前倒了下去,履行了他的“諾言”。他的臉栽進豬血裡,台下有觀眾笑起來。鼓手不停地擊鼓,鼓手的旋律配合著這一切,讓觀眾笑得更厲害。“就讓這一切隨性地發生吧!”米基·英庇激情地呐喊著,“‘偶發藝術’哪有什麼觀眾!我們此刻都是演員!動起來吧,你們這些豬油桶!解放你的屁股,快來跳舞!”“太老套了!”弗雷德麗卡氣呼呼地說,“全都是假的。”“那些豬頭是真的吧。”艾倫說,“還有那些僧侶。”“哦,見鬼!”弗雷德麗卡說,“我要回家了,我得跟保姆換班了。也許未來的人不會相信以前曾有一個人,為了和保姆換班而離開一個‘偶發藝術’表演現場。”劇場裡冒出一股燒焦味,和血腥味、燒香的氣味、燒油漆的氣味混合在一起,不知從哪裡還傳來一兩聲輕微的爆裂聲。有人開始叫喊:“快清空劇場!失火了!失火了!”劇場裡的人你推我搡,又哭又叫,竟然還有鼓聲。原來是有人在這個改建成劇場的工作室角落放了一些書用於焚燒,但不小心點燃了裝著丙烯顏料的罐子,引起了爆炸。弗雷德麗卡在煙霧彌漫中,順著不知因什麼和什麼發生什麼的化學作用而產生的一條冒著氣泡的“河”急匆匆地跑下了樓梯。她根本不想和彆人一樣等著看這棟建築物究竟會不會徹底燒毀——畢竟,她請來的保姆還在等她換班。她徑直走去了地鐵站,而在那條很長的下陷的自動扶梯下方,就是塞繆爾·帕爾默藝術學院雕塑係學生,彼得·斯通,瘋狂地迎向死神的地方。自動扶梯上擠滿了人,弗雷德麗卡有時候會看著每一張迎麵而來的麵孔,尋找他們的不同,也尋找他們的相同;探查他們的心思,偶爾也一瞥他們的逝水年華。很多時候她發現,人們眼中的空洞是一模一樣的。今夜,她什麼也沒看到,什麼臉也沒看到,她看到的隻是一條白色的無顏色的隊伍。就在她也行將變得空白之際,自動扶梯的下方傳來一聲呼叫:“弗雷德麗卡!”她看到暗處有一張臉向上攀著,努力地和她的臉相對。瘦削、有棱有角、沒有一點瑕疵的臉,那張臉連接著的身體穿著黑色西裝和黑色雨衣,那是約翰·奧托卡爾的臉。他們兩人一上一下,在扶梯上擦身而過的時候,弗雷德麗卡凶狠地朝他大吼:“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當時很害怕!”“那不是借口!”“是真的。你等我!”“不,我不等!”她被自己的話激怒了。但當她走下自動扶梯時,她後悔了。她躊躇了一陣,轉身,又轉身,再轉身,登上了往上走的自動扶梯。她半路上又遇到了約翰·奧托卡爾,他正在下行。他說:“我說了等我。”“我說了我不等,然後我改變主意了。”他們再度擦肩而過,到底是多長的兩條反向自動扶梯?是不是全倫敦地鐵站裡最長的兩條?她聽到他又說了一句:“等我。”她在上麵等了,站在自動扶梯的上端,看著從下往上來的每一張臉,這一次居然每一張都那麼劇烈地不同,但沒有一張是他的臉,他也沒有在自動扶梯的下端。怎麼辦?保姆還在等換班。她走進了弧形月台,給了月台裡的賣唱歌手一枚硬幣,那位歌手正輕聲唱著:“花兒都到哪兒去了?”她在月台上等了等,望向幽閉的隧道——飄著異味、又舊又黑的隧道——想著死了的斯通和活著的奧托卡爾。車廂裡的空座位很多,她形影相吊地坐著,覺得今天晚上過得很糟,她不喜歡那個“偶發藝術”表演,雖然演出有一定趣味性。她看著倒映在昏暗車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臉:蒼白的皮膚、凝視的眼神、深色的眼珠,也許是被倦怠暈染了,那眼珠的顏色比原來更深。一張透明的白臉,像鬼魂一樣,卻比在明晃晃的鏡子中照出的真實的臉更加典雅。她和自己的眼神對望,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站著的人的形象,站得有點遠,是一個人的倒影,光照的角度,讓那個人的臉兩次、三次、四次地疊加在一起,他的臉被他自己的臉覆蓋了一層一層又一層,像一層層極薄的紙麵具,但其實隻是一張臉,就一張臉,約翰·奧托卡爾的臉。她試探性地對昏暗玻璃窗中的他微笑,她將自己的頭微微傾斜,她的紅發在玻璃窗中閃過一瞬鬼影,他在玻璃窗中朝她點頭。她聽到了聚氯乙烯雨衣的摩擦聲,她嗅聞著氣味,在煤灰味和香煙味的夾攻下,她隱約聞到了他金發的氣味,聞到他出現的氣味。她沒有轉身,她對著玻璃窗說:“我已經學會了失去你。”“我不會懷疑那一點。問題是,你是否能學會擁有我?”“也許能。”“那就好。”他們的手碰在一起,他們對著玻璃窗中彼此的鏡像,微笑著。經過了一重一重的麻煩,12月,報紙上刊登的關於《亂言塔》上訴案的報道顯得異常簡短。報紙上寫道:《亂言塔》贏得了上訴。前一位法官誤導了陪審團,讓陪審團如墜深海,失去方向,無法靠岸。上訴庭的法官們認同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以及裘德·梅森——《亂言塔:一個獻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孩子們的故事》作者的觀點。出版社提出了十一項上訴理由,大部分理由被法官們駁回,但法官們同意:初審法官毫無必要地貶低了專家級證人,也沒有在陪審團研判對此書文學價值的辯護時,提供足夠的判斷標準與方向。上訴庭的一位法官直言:“初審法官像把陪審團成員丟入深淵,讓他們各憑本事,自生自滅。”報紙上還刊登了魯珀特·帕羅特的新照片,照片中,他跟他的法律顧問們一起暢飲香檳。媒體登的裘德·梅森的照片卻隻有那些舊的。丹尼爾把所有報紙帶回來給裘德,裘德此刻仍躺在丹尼爾的床上,他已經不是那副形銷骨立的樣子。他穿上了新的睡衣,那是金妮·格林希爾幫他買的。裘德坐起來,麵無表情地檢視著每份報紙的內容。“所以已經沒事了。”丹尼爾說,“你現在爬起來,去賺一大筆錢,當一個名人吧。”“不,那些事我一件也不想做。他們已經把我剝得一乾二淨,我不想要什麼錢和名氣。”“但你得到了平反。”“有人說的是一回事,也有人說的是另一回事,風言風語太多。被囂論、指摘的滋味很不好。”“嗯,不管怎麼樣,我親愛的朋友,你現在都應該爬起來,到彆的地方去了。”“你把我帶到這裡以前,是不是就該設想到我會賴著這一點?”“我設想到了,我說你可以待到你感到自己好轉為止,現在,我覺得你自由行動比較好。”“但我可能還沒完全好轉。”“要不我們冒個險吧,你可以試著先起床,再請我喝杯東西。”“也許行得通,”裘德笑了,“我考慮一下。”這三個朋友看著累累的骨頭,慘白的骨頭、帶血的骨頭、顱骨、肋骨、脛骨、腕骨、跗骨全都堆摞在一起,骨堆上,還有用破布包著的燉好的肉隨意地丟在這邊或那邊。“克雷布斯人來過,又走了。”參孫·奧裡金推測道。“我們不能觸碰這些骨頭,”格裡姆上校說,“免得克雷布斯人回來的時候,發現還有人活著。”“我們離開這裡吧。”圖爾德斯·坎托提議道。深不可測的森林某處,有一頭野獸開始嚎叫;烈日灼熱、蔚藍一片的天空中,有一隻大鳥在不停地繞著他們飛旋。三個衰老的男人慢慢地穿過了溪穀,一次又一次地回頭張望身後的這座塔和塔底叫人不寒而栗的骨頭山,他們走啊走啊,直到那堆骸骨再也辨不清是人類身上的遺留物,隻化成一堆白色岩石,點綴在綠茵上,和草根旁邊的甲殼、鵝卵石混雜在一起。他們繼續走著,如果沒有被克雷布斯人擒獲,他們就將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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