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紮格”的公開“表演”之後,奧托卡爾兄弟倆悄無聲息地淡出了弗雷德麗卡的世界。弗雷德麗卡先是等了一兩天的電話,接著便失陷於一種她曾感受過的舊時怨憤。她去見了戴斯蒙德·布爾——就在他的畫室裡。她喜歡他的新創作,一個名為“麵具”的裝置藝術作品和全是眼睛的拚貼作品。她用高腳杯喝了幾杯艾格爾公牛血紅酒,不勝酒力,醉倒了。紅酒在她腹中翻攪,鬆節油不放過她的鼻腔,而心中的幽怨更是無法排解,這一切都讓她反胃到想吐,她倒入布爾的懷中,兩人滾到布爾畫室中的床墊上。布爾是一個不說廢話的情人。“他像一個蒸汽錘,”弗雷德麗卡想,“這正是我此刻需要的:躺平、性交、終止。”她啃咬著他的肩膀,狠抓著他的肋部和屁股,她敦促他勇猛挺進時的樣子,像一個野女人,但她畢竟是一個現代女人——她在避孕藥的保護下,什麼也不怕,所以她才那麼野。他們兩人見麵,本就是為了各取所需,所以沒有花言巧語,沒有拐彎抹角,沒有前戲調情,沒有好奇探索,也沒有驚喜發現,隻是一個合理範圍內的肉體享受,也沒有哭哭啼啼和互相傷害,就是兩個處於忘我狀態的人,分享一段對彼此有益的時光。之後,他們一起去吃了一頓晚餐,滾燙熟番茄和奶油乾酪調汁的蘸汁意大利麵、波紋貝殼通心粉,他們邊吃著熱騰騰的食物,邊熱烈地討論帕特裡克·赫倫的繪畫作品。“這對我、對布爾、對誰來說都是公平的,”弗雷德麗卡心想,“或許,這能夠讓我把那兩個雙胞胎塞進我腦袋的凹洞裡。”她更懷疑,自己在麵對、處理這一切時,是不是表現得像個男人一樣?她可以在自己的下唇上感到自己撕咬布爾時的狠勁,她的牙齒在自己嘴唇上都咬出了齒痕;她還在自己的顴骨上看到和布爾麵頰相碰時造成的腫脹,想必撞他時撞得很用力。但她一臉欲求被滿足的表情,她自己看到後,不怎麼願意承認。戴斯蒙德·布爾問起裘德·梅森和他那本書的官司。“最近沒什麼消息了,”弗雷德麗卡說,“可能是律師們的‘農閒’時節到了,他們不怎麼工作。”她一個人去了北方。她惆悵滿懷,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不知道該怎麼度過夏天,不知道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人生。她很想念利奧,可是她不得不內疚地坦白:利奧不在她身邊時,她真正感覺到了自由;她也不怎麼想奧托卡爾兄弟倆,那對雙胞胎跟她所謂的自由沒什麼關係。真是一個很熱的夏天,她坐在她弗萊亞格斯房舍後麵的草坪上,居高臨下,麵向曠野,她讀著需要寫書評的,但那個夏天,出版社、報社和雜誌社寄給她的書不是很多,是個乾枯的夏天。她還得準備明年要在校外文學課上用到的講義,她想重點講解兩本書,一本是《威尼斯之死》,一本是《丹尼爾·德隆達》。她回到父母親身邊,用了一天或兩天才徹底意識到父親的蒼老,他有點耳背了,走路時也很留神,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不過,他的思想觀點還是很超前的,也更有試探性。弗雷德麗卡回到弗萊亞格斯村兩天後,丹尼爾也來了,除了看望兒子威爾和女兒瑪麗,也借機休息幾天。他和弗雷德麗卡一樣,也有感於比爾的衰老。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到來,一場誰也無法預料到的戲劇性事件也即將拉開序幕。之所以說無人能夠預料,是因為這場戲的主角們都在弗萊亞格斯,情節大多在朗羅伊斯頓和卡爾弗利兩個分舞台演進著,所以人在倫敦的弗雷德麗卡和丹尼爾並不知情,隻能當看客。其實這是馬庫斯和他的兩個女性友人——魯茜和傑奎琳的私事。弗雷德麗卡躺在帆布折疊椅裡,在高聳的草坪上,時不時能看見他們從眼前走過,有時候是兩個人,有時候是三個人,有時候是四個人——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偶爾會加入他們當中——他們四個人或三個人或兩個人,不是激烈或陰沉地爭吵,就是看著地麵做沉思狀,或比一些表達心情的手勢動作,或像結了冰一樣一動不動,這全都看在弗雷德麗卡眼裡。有一次,弗雷德麗卡在距離家門口很遠處瞧見馬庫斯和傑奎琳,傑奎琳,棕色眼球、神情堅決、麵色凝重,正在厲聲斥責馬庫斯。“你必須去,隻有你才能解決這樁缺德事。你明明知道這件事情很離譜,也知道你能插手介入,那你為什麼還懦弱成這樣?”“這不關我的事,我改變不了什麼,我的參與隻會讓事情變得更棘手。”“但這太可怕了啊,馬庫斯!”“或許吧,或許吧。”他們一看到弗雷德麗卡趨近,頓時沒了聲音。弗雷德麗卡百無聊賴地琢磨了一陣,從他們的爭執中琢磨不出任何頭緒,隻好又返回托馬斯·曼對威尼斯獨特活力和無奈頹敗的精細解構中。馬庫斯和傑奎琳來弗萊亞格斯吃午餐,兩人走進家裡時,弗雷德麗卡不知道要不要把他們當成一對,以至於她去問了丹尼爾,丹尼爾也說不知道。丹尼爾說:“他們兩人的關係可能是一陣一陣、分分合合的吧。”他還補充了一句:“他們好像對彼此都有不滿。”溫妮弗雷德做了一桌好吃的午餐,一大盤烤肉,一大盤沙拉,還有覆盆莓蛋奶酥。吃過午餐後,他們轉移到屋後的花園裡喝咖啡。一個人影從房間裡走出來,靠近了他們,但是沒人聽到門鈴響。來的人是魯茜,也就是那位護士,她兩根淺色的頭發紮成的辮子,在她肩頭掃來掃去;她穿著一件方格棉布洋裝,滿身是藍色小格子,潔白的領子光滑無褶,看起來真的很年輕。她對溫妮弗雷德致歉說:“請原諒我很失禮地闖進來,我急得連門都忘了敲。我是來跟你們大家道彆的,我會離開卡爾弗利——我已經辭職了,不在醫院裡工作了。”“哦,這樣啊,我為你有點不值,”溫妮弗雷德很實話實說,“希望你心情沒受到什麼影響。你這是要去哪裡呢?”“你不是說過你還沒決定嗎?”沒等魯茜開口,馬庫斯就忍不住了,“你不是說你還在考慮當中嗎?”“嗯,我已經考慮好了,我也祈禱過了。一切都變得無比明晰,隻能說無比明晰。我就在等著事情變得明晰,我沒有任何時間可以浪費。所以我已經遞上了辭職信,收拾了行囊,然後來到這裡,和大家告彆。”她揚起一張明麗的臉,對著溫妮弗雷德微笑,沒有向馬庫斯或傑奎琳看一眼。丹尼爾問:“你到底要去哪裡,魯茜?”“我要去立誓修行。噢,不是你們想象中老式的女修道院裡那種修行,沒有那麼封閉。吉迪恩·法勒的‘喜悅孩童’組織要組建一個小型的駐地社區,名稱叫作‘喜悅同伴’——我會成為第一批的同伴之一。我很適合,我有能勝任這個工作的技能。”她的微笑很輕淺很克製。丹尼爾為她搬來了椅子,請她坐下,她欣然接受,仍不向傑奎琳或馬庫斯看一眼。“這是再好不過的一個機會,我不能錯過。”她的聲音小而清脆,聲線跟她的微笑一樣克製。她在膝蓋上疊放著兩隻手,和藹地看著在座所有人。“所以你的工作是吉迪恩·法勒牧師為你安排的嗎?”“沒錯。第一個社群會在吉迪恩牧師目前所在的教區設立,靠近博爾頓。那個地址很理想,周邊有許多寧靜的村莊,那個教區下設的堂區是一個農莊型的堂區,但我們在那兒接待訪客、有需要的教友或一般人都沒問題——況且那個地區周圍就有許多工業城市,我們去那些城市宣導或那些城市的人來找我們都很方便。”馬庫斯說:“你在你目前工作的地方就能發揮很大作用,你看你在兒童病房裡幫助了多少年幼的病患啊。”“是啊,但那是一個彌漫著死亡和絕望氣息的地方,一個糟透了的地方,而且我被工作捆綁,想去哪裡也去不成。幸虧有‘喜悅孩童’的朋友們,我得到了他們極大的幫助——同時,我們不但互相幫助,也能幫助那些病態的、不快樂的人。我們能向世人展現:我們有治愈的能力,吉迪恩有治愈的能力,我自己就見證過他的能力,這下我終於能為他工作了。”“但為什麼要立誓?”丹尼爾不解。“哦,不是以前那種誓言,是新的誓言。誓言詳細內容是什麼,我不能告訴你,但其實很簡單——基本上就是對社區的忠誠,永不鬆懈的警戒心,以及對夥伴的信任。”傑奎琳爆發性地開口了:“魯茜,你不能這麼做,你會走上一條危險的道路,你千萬不能去。”“危險?根本不危險,那是一條救贖之路。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明白。”“吉迪恩·法勒是很有人格魅力,但是你很了解,他是個危險人物——你知道的,我敢肯定你知道。”魯茜從椅子上站起來,細致地整理了一下身穿的方格棉布洋裝。“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我不會讓你惹得我不開心。我知道你根本不會了解,我曾經還疑惑過是否會得到你的理解,但現在我確定了。這就是我今天來這裡的目的——我借這個場合和你分道揚鑣,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行徑、我的決心——讓你不會再繼續為難我。你從來沒有了解過我,我早就知道這一點。”“我也不敢說了解你了。”馬庫斯附和了傑奎琳。“好吧,我還曾對你抱有過一線希望。你明明有理解力,但你非要回避一切。我想我應該走了,我沒有必要待在這裡被任何人攻擊。”她站在那裡。她和比爾握手,比爾一副悲觀的神情;她和溫妮弗雷德握手,溫妮弗雷德溫和地笑著;她想要親傑奎琳一下,傑奎琳迅速閃開了;她親了丹尼爾,丹尼爾對她說:“照顧好自己,魯茜。”她嘗試親馬庫斯,馬庫斯出人意料地抓緊了她的手腕。“不要走,魯茜。”馬庫斯語意不明,不知道是讓她此刻彆急著走,還是讓她永遠都不要去“喜悅孩童”那裡。她掙脫了馬庫斯,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快速地離開了,從後門進了屋子,從前門出去。她的頭低著,她可能在哭。馬庫斯追了上去,她跑了起來。兩個人從屋子裡跑了出去,很快就沒了蹤影。傑奎琳先是站了一會兒,又慢慢沉進椅子裡,若有所思的樣子。盧克·呂斯高-皮科克這時也出現在花園的大門外,他顯然是從曠野上走到這邊來的,穿的就是一身散步的衣服。傑奎琳竟然沒注意到他的出現。傑奎琳對丹尼爾說:“你知道吉迪恩·法勒的為人,你知道他都做過什麼事。阻止魯茜!”“我阻止不了她。”丹尼爾說,“關於‘喜悅孩童’,你究竟都知道些什麼?”“什麼也不知道,但整個‘喜悅孩童’都令人從心底裡感到不安。我隻知道吉迪恩是怎樣的一個人,也知道他在哪裡,他的愛就是性。他用他的魅力、他的外表、他的手段、他的獨立去勾引那些年輕女孩。他把那些女孩都害得很慘——我到過他那裡,我知道……”“他傷害那些女孩子?”傑奎琳思考了一下丹尼爾的問題,她說:“我猜,是這樣的,是的。他為所有事情都製造了一種可怕的幻想性,無論是自我犧牲還是情感交流都變成幻想儀式。說什麼幻想,那全都是性欲、肉欲、色欲……”“但你空口無憑。”“你是在為他開脫?”“不,像你所說的,我很了解他。我相信你的話都是有真憑實據的。”“好,那麼,你就應該阻止魯茜。”“太難了。她是個成年人,她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決定。”馬庫斯回來了,他徑直穿過了他的家人和朋友,穿過了盧克,走向了曠野,他的步履越來越快。傑奎琳站了起來,朝他追去。某一段距離之外,她趕上了他,遠遠望去,看得出他們在擁抱,後來,馬庫斯又把頭放在她肩膀上,他們走遠了,臂膀相依相攜。盧克·呂斯高-皮科克進入了花園,溫妮弗雷德給他遞了咖啡,他啜飲起來。花園裡此時隻剩弗雷德麗卡和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兩個人。比爾去午睡了,馬庫斯和傑奎琳不見了人影。丹尼爾帶威爾去拜訪當地一個朋友,瑪麗騎著腳踏車去遠足了,溫妮弗雷德整理著碗碟。盧克·呂斯高-皮科克沒有特彆過問這一幕幕戲劇性的場麵,但弗雷德麗卡大致上告訴他發生了什麼。“魯茜來了,宣布說要離開卡爾弗利,去一個宗教社區裡居住和服務,而且還立了誓,所以搞得大家都不開心。傑奎琳跑去安慰馬庫斯了——也可能是馬庫斯安慰傑奎琳吧,但這其實也說不清楚。”“既然這樣,我還是先彆說我自己的消息了。”“你自己的消息?什麼消息?”“我得到哥本哈根一個研究機構的邀請,去擔任那個機構的負責人,可以說是一個榮譽。”“所以你會去哥本哈根?”“我還在考慮,正反兩方麵的因素我都要考慮。”他望向眼前空蕩蕩的曠野,什麼人影也見不到了。弗雷德麗卡注意過他看傑奎琳時的眼神,弗雷德麗卡想要告訴他:“空等是沒有用的,到頭來隻是一場空。”但這麼說顯然太失禮了,所以她隻好問:“那片曠野中有陸生大蝸牛嗎,還是螺旋大蝸牛?你觀察過嗎?”“我認為應該有蝸牛,但應該不是我所研究的蝸牛種類;還應該有蛞蝓吧,但也不是我實驗室裡研究的那兩種,儘管種群相同,但差彆很多。”弗雷德麗卡似乎對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和他研究的蝸牛有了些微的興趣。她感興趣的原因是她覺得他也是一個“層層貼合”的生物——他既能把他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在那些渺小的、珍珠般的、卷曲盤繞的、緩慢爬行的生命體上,又能詳述一些諸如基因、脫氧核糖核酸之類複雜到令她不知所雲的知識,還能將他狂烈的性衝動,轉化成寂寥的卻並非無能的戀慕。弗雷德麗卡也正嘗試著要將自己那本定名為《貼合》的摘錄簿上的內容,轉化成一種有連貫性的卻各自獨立成篇的寫作,就比如,她有過這樣的想法——自己是個集許多女性身份於一體的女人,是母親,是妻子,是情人,是觀察者,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將不同的旋律、節奏、語彙,像編辮子那樣編織在一起,變成一個能發出許多聲音的聚合體?也可能自己做不到吧,她不是沒有這樣的顧慮——斯通的故事是一個旁觀者的側記,是個案,或說是特例;法務信函重組後的“拚貼文”,很新奇,卻也古怪;還有那些她因為心弦輕撫而想把心情落於紙端的時刻,可是這些情緒一旦用文字寫了出來,她便對自己難忍憎惡,那感覺就像是她摸到了一團黏滑的汙泥——這是她須臾間想到的一個比喻方式,因為她剛才說起了陸生大蝸牛。如果要寫真實的感受,比如利奧反抗著的胳膊,對奈傑爾暴行的回憶,約翰·奧托卡爾染上血漬的小腹,一股心底油然而生的惡寒將立即壓倒她,讓她看到自己的虛偽,之所以說“虛偽”,是因為這一切都太庸俗、太陳腐,以至於對這些事情的記錄本身就成為一個造作、斧鑿之舉。她又看向盧克·呂斯高-皮科克,這是一個觀察者、一個收藏者、一個思想者、一個行路者——他愛上了一個棕發、棕眼的女孩,而棕發女孩愛的是弗雷德麗卡的弟弟馬庫斯,這是叫人費神的一個局麵——這種關係,讓盧克·呂斯高-皮科克也變得庸俗,變得尋常,或者他本來就有庸俗和尋常的一麵,但這加重了他庸俗尋常的程度。她不敢把這些想法跟他分享——他的自尊心應該比誰都高,且不容輕蔑,但他的自尊心是很內斂的,不形於色。弗雷德麗卡觀察到蝸牛的“性生活”——或者說交配,毫無疑問,並不那麼複雜,也沒有那麼痛苦,這都是相比人類的性生活而言。她說,她知道蝸牛是雌雄同體的,整個交配過程可以獨立完成。呂斯高-皮科克說,生物界對此仍有爭議,事實上,它們是否真的傾向於通過自體性交來繁殖,也值得討論。通常來說,一隻蝸牛仍需要另一隻蝸牛來進行繁衍生殖。關於以一個誰、什麼時候、用了什麼、做了什麼的方式這種問題,呂斯高-皮科克是這樣向弗雷德麗卡講解的:蝸牛,長著一種稀奇的器官,叫作交配器,或“戀矢”,兩隻蝸牛用戀矢來互相刺激。而戀矢的不同點,也是區分陸生大蝸牛和哈雷克斯蝸牛的關鍵所在。他還說了自己對大型蛞蝓——黑蛞蝓兩個種群的研究,兩種都是黑蛞蝓,一種在曠野中常見,一種則在穀地深處現身。呂斯高-皮科克說:“蛞蝓這種生物是很有趣的,儘管曠野黑蛞蝓與深穀地黑蛞蝓外形上幾乎毫無區彆,曠野黑蛞蝓卻能自體受精,並會保持基因的一致性,而深穀地黑蛞蝓經由有性生殖,繁衍出基因多樣化的後代。真古怪,難道不是嗎?——要知道,在地理上占據高位的曠野黑蛞蝓,雖然是雌雄同體、獨善其身的,它們的性器官卻在可能長達數千年的棄用中,仍保持著巨大的外觀形態,這跟達爾文的觀點是相悖的。”弗雷德麗卡問:“對基因科學的深入研究是否改變了你對人類行為的態度?”他欲言又止,陷入了一陣沉思。他說:“我本來打算想都不想就直接否認,但我思考了一下,覺得真正的答案是肯定的。愛,以及所有與其相關的情感表達,是人類特有的,就像語言文字一樣,專屬於人類。我從來不讚成對猿猴教授人類語言的做法,因為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並貶低了其動物性,就像給它們穿上短褲或戴上童帽。但是當我開始理解,我們不過都是脫氧核糖核酸編碼序列的結構性產物;當我開始理解,雌雄同體的黑蛞蝓也好,兩性相交的黑蛞蝓也罷,或者是花園蔥蝸牛,甚至是人類,都受製於脫氧核糖核酸的序列;當我懂得我們細胞內生命機能的運作正一刻不停地進行著;當我懂得語言、意識卻似乎與這一切並無相關——這種認知,的確能改變我,的確能改變一個人,是的,我對人類行為的看法有極大改觀。最重要的是,基因科學降低了我對自身重要性的高估,也糾正了我對‘愛即是愛’,以及‘愛最大’,或‘愛的表達’等一切情感層麵的論述,基因科學讓我了解,不僅僅是性愛,連性彆都源於一種盲目的驅動。怎麼說呢?就像抗體圍繞著病變的細胞而產生,或者細菌隨血流在全身散播,愛,與這些生理過程,在道理上是一樣的。”“我以為這種領悟挺讓人寬慰的。”“哦,可以這麼說,有時候挺叫人寬心的,特彆是頭腦清醒的時候。”“或許有的人應該依靠這些科學理論將就著過下去。”“唉,但運氣的事誰也說不準,或許有的人不相信科學,或許有的人戀愛很順利。”“在我個人的經驗裡,”弗雷德麗卡說,“沒有絕對順利的戀愛,或者順利也隻是一時。”“欸,你是不是在向我暗示什麼事情?”“不,哦,不是,我沒有暗示什麼。”“其實沒什麼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弗雷德麗卡從盧克·呂斯高-皮科克借給她的文章中選出幾段,抄到她的《貼合》摘錄簿上,這麼做的原因是,她頗欣賞蝸牛如此公開地展示殼上的螺旋,直截了當地讓人它的基因序列。她還抄了一段關於哈雷克斯蝸牛的“戀矢”,以及哈雷克斯蝸牛與陸生大蝸牛的差異的描述。“”“習慣決定了棲息地。哈雷克斯蝸牛被認為是一種有惰性卻也有靈敏感知的動物,它爬行的時候,殼會保持微微前傾的豎直狀態。相比起其他種類的蝸牛,它的夜行性稍弱,在生物學家內格爾看來,哈雷克斯蝸牛在光度銳減時反應尤其鈍化,或者說在陰影中反應特彆遲緩,而且在日間光照下並不會過分刻意或謹慎地遮蔽自己。”“比較來看,哈雷克斯蝸牛體型小於陸生大蝸牛,包括殼在內,整個身體更趨近於球形,殼的螺旋處呈白色,殼的厚度稍薄,光澤度較高;哈雷克斯蝸牛的螺紋變化不多,殼上毫無螺紋變化或有五條螺紋的種類較多,無論是螺紋的數量,還是螺紋的缺失,都是辨彆哈雷克斯蝸牛和陸生大蝸牛的依據所在。”“內在結構上,哈雷克斯蝸牛和陸生大蝸牛的差異更加顯著,最大的分彆是交配器或曰“戀矢”——四片看似簡單的可縱向伸出的鋒刃狀物上,長著新月形的石灰質尖刺。在哈雷克斯蝸牛身上,每片鋒刃嵌入得非常深,裂縫可容納鋒刃完整的長度,鋒刃一分為二,總共形成八片尖利的鋒刃,另外,在每片鋒刃上沒有新月形的尖刺,是光禿禿的一根根長刃;在陸生大蝸牛身上,陰道黏液腺也通常比一般常見於林穀的蝸牛,在分叉上更多,而且不同於一般林穀蝸牛陰道黏液腺單一又一致地呈指狀,陸生大蝸牛的陰道黏液腺在末端是腫脹或囊狀的。”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資料被弗雷德麗卡穿插進她反主流文化的資料中,在這些材料中,還有蒂莫西·利裡《分子革命》的部分內容,《分子革命》是蒂莫西·利裡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所讚助的D-麥角酸二乙胺研究大會上所發表的演講。弗雷德麗卡摘錄如下:“”“如果你們中任何人在過去兩小時內吸食過大麻,那麼你現在聽到的不僅僅是我所發出的信號。你們的感覺器官已經得到強烈刺激,感知能力得到極大增強,你們對於光線的作用和聲調的變化也極為敏感,你們在我這番洋洋灑灑的主語、謂語的整齊語序中,能抓到許多感官暗示。你們當中可能還有人感到得趕快把你手中那支高倍顯微鏡放在你一隻眼睛上,對我觀察一遍,口中振振有詞:“這個人到底在絮叨些什麼?”如果是這樣的,那就說明,你今天晚上真的是服用過致幻劑才過來聽我演講的,不管怎樣,我的職責都不是將你從幻覺中喚醒,更恰如其分地說,是不讓你在幻覺中感到失落。我在對沉浸於幻覺中的聽眾們演講時,常常有這樣的體驗——我的眼睛在室內四處搜尋,最後定點於兩個球狀物上。在兩汪幽深、漆黑的潭水中,我意識到我看入了一個人的基因序列,我必須從這個基因序列中解讀信息,我要提醒自己的是,不要企圖讓這些信息對符號性思維產生意義,不要讓這些信息對複雜的感官係統產生意義,我需要的是對許多革命性的生命形式——變形蟲、精神失常者、中世紀聖人,解釋我讀到的信息。”弗雷德麗卡的摘錄素材多種多樣:“鐵輪永不停轉,木槌敲擊不止。夜裡,排氣孔散發出的熱氣有了飛羽般的形態,排氣孔下方紅色的、藍色的、毒液般綠色的光芒,將這絲絲縷縷、纏繞升騰的羽毛點亮。”“那裡聳立著一座造型莊嚴的塔樓。它是舊時工匠們建造的,卻透露出一種並非出自匠人之手的感覺,那座塔樓像是經曆過排山倒海般的歲月磨難,被撕裂了骨架而露出的一副軀體。塔樓上端有一層光滑的石階,上麵寫著奇怪的符號,一個男人可能在石階五百英尺之上,以懸空之姿站在那裡。那便是歐散克塔,是白袍薩魯曼的堡壘,不管是從原始設計上,還是從巧合上,“歐散克塔”都有著雙層含義。在精靈族的語言中,歐散克塔的意思是尖齒狀的塔,而在中土大陸的古英語中,歐散克塔的意思是“狡黠的人心”。”弗雷德麗卡的摘錄回到了“蝸牛”:“陸生大蝸牛——殼上有左旋螺紋的龐然大物”“殼形不均,種類不規則”“陸生大蝸牛體型碩大(弗雷德麗卡還在這裡貼上了陸生大蝸牛的照片)”“螺旋隨著外旋擴大,部分螺紋有斷裂、錯置現象”“逆時針方向盤轉的螺紋”又回到蒂莫西·利裡的講稿:“我們必須意識到進化尚未終結,人類不是最終的產物,就像靈長類動物有多個物種一樣,人類,或者說智人,可能最後也會進化為多個物種。說不定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兩個不同的人類物種,其中一種人類叫作“機械人種”,他們喜歡住在金屬製的建築物或摩天大樓裡,隻要在一種機械秩序中,或成為機器的一部分,便會生龍活虎。不過,這種人類,最終將成為一整套很技術性的機械部件中,失去效能、容易損壞的零件。在這種情況下,人類變得無足輕重——就像蟻丘中的螞蟻,或蜂巢中的工蜂,性彆或性交,變得很不個人化,濫交情況也隨之出現。這種人不會在乎到底要和誰做愛,反正每個人在他眼裡,都是可替換的零件。還有,比如說,有個漂亮的金發女郎是個電子打字機操作員,所以我們也能衍生出“科技人種”,不管怎樣,我們人類這種善於“播種”的物種必將世代繁衍,但是,如果我們那一整套試管生育機製的部件中,有哪個部分沒被殺菌劑清理乾淨,我們就得麵對新的疾病種類。我們搞不好會住在沼澤裡,或林中的某處,得意忘形地嘲笑著人類的生存機製,回憶著我們的來時路,並向我們的孩子講述這一切。不管你相信與否,我們都不是機器,我們被設計出來也不是為了製造機器或操作機器。我認為懂得機器操作原理的人得是一個聖人,他是一個值得我們欣賞的人,因為機器本身就是一套完美的瑜伽修行法,機器本身是一種美妙的迷幻藥。我對機器沒有任何反對意見,脫氧核糖核酸多麼不可思議,能製造出我們人類,也製造出那些機器。”弗雷德麗卡的思緒在基因的相同性、差異性、機器人種、花卉、石頭、紙張、剪刀等事物之間不安地遊走。她覺得一般“興奮受眾”所執迷的脫氧核糖核酸,與陸生大蝸牛的脫氧核糖核酸即便不是完全沒有關係,應該也沒有太大的關係,無論是在食品加工機裡,還是幻燈片上,又或是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顯微鏡下,人類和陸生大蝸牛的脫氧核糖核酸都是天差地彆的吧?弗雷德麗卡想了解盧克·呂斯高-皮科克的所知,但就近來看,比起搞懂蝸牛是怎麼一回事,弗雷德麗卡更想弄明白蒂莫西·利裡究竟在說些什麼。冗長的法務信接踵而至,即使是在炎夏,即使是在遠離倫敦的弗萊亞格斯村。弗雷德麗卡打開其中一封,裡麵有一疊厚厚的文件,阿諾德·貝格比為那封文件寫了一封附信,信上說,經過極其中立又客觀的研判及思考,他得出的結論是:“你的丈夫,也就是被告方,似乎已經決定要提供他的答複,而他的答複已經記錄在案,你對他做出了離棄、精神虐待和婚內通奸的指控,因此,他不得不進行答複。他已經向司法常務官告假延期上庭,以便有足夠的時間修訂他的答複,並準備在庭上進行反控,他的告假已經得到了準許。”貝格比還說:“我需要特彆點明的是,作為我的客戶,我希望你得知:庭上要求你丈夫對你的失檢行為做出具體的逐項指控,但他不需要交代對你失檢行為取證的渠道。當然,你的離棄行為相當明顯,所謂的精神虐待,與離棄有關,當然也包括你一並帶走了你們唯一的孩子利奧·亞曆山大。關於對你婚內通奸的指控,他舉出的事證既詳細也精確。但是你在你的離婚訴請中,沒有選擇對相關事件給予任意裁決陳述,並且對我保證通奸問題不存在。所以,我請求你告知:你認為我接下來應該采取怎樣的舉措?另外,你應當注意的是,你丈夫的反控請求並沒有包含請求在法庭上規避他自己的通奸行為。”貝格比也進一步指出:“在你丈夫對你做出的通奸指控中,所有被提及的人士都必須作為共同被告,在接到控狀時進行答辯。如果他們選擇對訴訟進行辯護,可以親自上庭或以其他形式抗辯;如果他們放棄辯護,他們不須做任何事。”“如果能儘快收到你下一步的指示,我必感激不儘。”貝格比在信末寫了這樣一句。弗雷德麗卡讀著奈傑爾的反訴書,那是一封滿是蛇行般黑色文字、用紅色係帶打了一個完美繩結的反訴書。沒想到竟是這麼長,這麼巨細靡遺,這是事實和虛構的糅雜。反訴書中列明的人物有:托馬斯·普爾、休·平克、約翰·奧托卡爾、保羅·奧托卡爾和戴斯蒙德·布爾,舉出的實證包括:私下的親密行為、公開場合的擁抱,以及同處一室的過夜。反訴書中還表明他將爭取他們婚姻的“共同產物”利奧·亞曆山大的監護權。讀罷,弗雷德麗卡第一個,也是最直接、最簡單的情緒反應是:“我竟活生生在阿諾德·貝格比麵前,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傻瓜,我無性無欲的生活明明早已終結,我卻沒有對我的律師坦誠相告。”緊接著,她的另一個情緒是盛怒!“但為什麼我必須對一個如貝格比那樣——一個我既不喜歡也不相信的人,坦白我的私事,坦白我在哪兒躺過睡過,坦白我摸過誰的肉體,坦白我被誰插入過?這明明都是隱私啊!”然後,弗雷德麗卡又慢慢地逐個分析起在反訴書中被列明的、可能需要辯護的人。托馬斯·普爾,唉,他是個滿懷哀戚又通情達理到無以複加的人;然後是奧托卡爾兄弟,奈傑爾會不會向他們兩個索取賠償?保羅會上庭應訊嗎?他們兩人眼下或許沉浸於“靈虎會”中無法自拔。弗雷德麗卡不指望約翰會為了繼續和她保持那種沒把握、不堅固、總是試探來試探去的戀愛或好感,而進入證人席上直麵法官。他沒準備好,也許永遠也不會準備好,或者她根本不奢求他準備好,無論是此刻、將來,或任何一個時刻,她要如何對約翰解釋呢?但是法律和奈傑爾卻會不由分說地“落實”她和約翰的感情,讓這段感情證據確鑿、無可置辯,然後再把這段感情切斷、毀滅。而且,這份呈堂證供某些部分有其真實性,在那個讓她無計可施的法庭上,在法官的眼中,她是否會被視為一個有足夠能力和自製力去保有利奧、保護利奧的女人?那是一切都左晃右擺、價值觀混亂的20世紀60年代,而且法庭被一群戴著18世紀假頭套的老朽主宰,他們秉持著19世紀的肉體道德進行裁決,弗雷德麗卡隻覺得自己會被碾成醬,被磨成粉,被無情淩辱,被徹底摧毀。她握著這封可怕的信,回到自己的房間,儘力保持著平靜,又誠惶誠恐地讀了一遍。她無法把信上的內容向父母傾訴,她隻能哭,她毫無頭緒地哭著,渾身癱軟地哭著,憂憤難平地哭著。她房間的門突然打開了,進來的人是丹尼爾。“弗雷德麗卡,你怎麼了?”“你看!”弗雷德麗卡把信遞給他。“有一半的內容是謊言!是謊言!”“你肯定能得到你想要的離婚,你總會有出路的。”“是的,我肯定能離婚,但是利奧呢?利奧會被判給誰?”丹尼爾在她的床上坐下。“法庭一般會把孩子判給母親。”“但我在反訴書中是一番十惡不赦的模樣,既不負責任又令人生厭。但是奈傑爾家卻一副體麵,他們家什麼都不缺,養著馬,還能送孩子去高貴的學校……”“但你真的想要利奧嗎?”“這已經不是我想不想要他的問題,我們母子是必須在一起的。利奧也知道這一點,我曾經以為我可以留他在那裡,但是我做不到。我以前做不到,現在更做不到了……”弗雷德麗卡看著丹尼爾,他是一個好男人,弗雷德麗卡油然而生的是一種自己不是個好女人的心情,但是她又想到,丹尼爾也一度遠離,或者說拋棄了他自己的一雙兒女。弗雷德麗卡一直想知道他怎麼會做出那種事情、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但她從來沒開口問過,以後也不會問。此刻,她隻怔怔地盯著他,她兩眼通紅,渾身不斷顫抖。“噢,丹尼爾。”丹尼爾抱住了她。她在他的肩膀上哭,哭到完全放棄了自我。丹尼爾捋著她的頭發,嘴裡一語不發,緊緊閉鎖。他們兩人聽到了瑪麗唱著歌經過的聲音。瑪麗的歌唱音準極好,音質也很清亮,是波特家絕無僅有的一個會唱歌的人。“你女兒唱歌真好聽。”“我父親就很會唱歌,他以前在大型合唱團裡唱歌,唱過《彌賽亞》裡的唱段。”“你女兒聽起來真快樂。”“要知道,人類本性堅韌。”“智者議事會”(1)相當莫名其妙地,幾乎在收到反訴書的同一時間,弗雷德麗卡參與了另一案件的審前討論會,會議在接骨木花園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辦公室裡舉行,討論的是怎樣為《亂言塔》進行辯護。魯珀特·帕羅特的代表律師是一個謹慎持重的小個子男人,名叫馬丁·菲舍爾,被請來代表裘德的律師個頭也不高,名叫鄧肯·拉比。馬丁·菲舍爾滿頭銀發、溫文爾雅,而膚色發色黝黑的鄧肯·拉比時髦闊氣,還能把手指輕易地向後扳動,他時不時這麼做,尤其是在焦慮的時候,他的手指總會發出一聲聲清脆的響音。為帕羅特的辯護擔任主導的王室法律顧問是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裘德方麵所聘的王室法律顧問是塞繆爾·奧利芬特。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身形巨大、骨骼突出,他身上所有可見的骨頭的形狀都讓人聯想起枯樹樁,但他臉色紅潤得很鮮明,雜亂的雙眉下目光如炬。塞繆爾·奧利芬特是那種看起來像惠比特犬一樣機警敏銳的律師,即使是在休息時,他好像也在一刻不放鬆地搜尋著什麼蛛絲馬跡;他的頭發暗淡無光,沉悶地耷拉著,可以看得出來戴的是一頂假發,這頂假發即使本身看起來不怎麼樣,但卻讓他麵部刀鋒般的線條和棱角凸顯出來。四位律師和他們各自的書記員參與了這場審前討論——而在其後幾個月內進行的接連幾場審前討論中,也有其他的律師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為第一場審前討論趕來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辦公室的弗雷德麗卡,懷裡抱著一堆她從火海中搶救過來的寫滿了注釋的寶貝文稿,在入口處的大廳裡,她遇上了裘德和其他人。裘德依然被臭氣籠罩,用拉鋸般的嗓音尖厲控訴著,說出版社完全沒有征詢過他的意見,一切決定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暗中達成的。這樣的說辭當然引起一旁魯珀特·帕羅特的激烈反駁,帕羅特原本就呈粉紅色的臉,現在紅得更厲害,他臉部肌肉緊繃,對裘德厲聲道:“如果一切都是對你保密的,你今天也不會出現在這裡!”裘德那把拉鋸似的嗓子提高了音量:“帕羅特,我無意中從你秘書口中聽說的,你秘書有一次和彆人討論關於我的事,說千萬不要讓作者本人攪和進來,那個作者喜怒無常,很難應付……”弗雷德麗卡不得不上前製止裘德繼續糾纏不清,她說:“噢,裘德,你趕快住嘴吧。不要占了便宜還裝作吃虧。你偷聽到的任何事情,都不應該公開宣揚,這本來就是一種文明義務。還有,反正在你的設定中,你偷聽來的那些話對你無非是一番恭維,你明明喜歡被認為是喜怒無常、難以應付的。重點是,每個人都儘其所能地在幫助你。”“你又知道什麼東西,就在這裡教訓我?!”裘德反問,語氣中還有一絲逞凶鬥狠,但明顯柔緩了很多。“我知道的是你這個人!”弗雷德麗卡像乘勝追擊似的指責著裘德,“我知道的是魯珀特·帕羅特為你做了多少事情!我認為你應該閉上你的嘴!”帕羅特儘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對弗雷德麗卡說:“我們正在準備召開一次智者議事會,我覺得你有必要參與,你的建議應該幫得上忙。這隻是很初步的一次探討——我們找了一些專家,大多是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作者們,瑪麗-弗朗斯·史密斯教授也應允與會,還有羅傑·梅戈格。他們都曾在《亂言塔》的書評中說過好話,事實上是給予了很多讚譽,他們這次都願意來提供一些建議。對了,我們還說服了菲莉絲·普拉特,她也會給出她的想法。你是我們出版審議過程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你為我們促成了普拉特太太和裘德著作的出版。請你用你的學養,就先鋒英語文學的部分,給我們幫助吧。”這次審前會議在出版社頂樓上一間弗雷德麗卡從未踏足過也聞所未聞的大房間裡召開,大家圍坐於一張光亮的橢圓形桃花心木桌前,房間裡彌漫著一股久未被使用過的黴味,聞起來像是過了期的堅果,混合著腐爛了的蘋果酸氣。魯珀特·帕羅特坐在橢圓桌的一端,左右兩側是兩兩為一組的律師們。弗雷德麗卡和裘德坐在正對著魯珀特·帕羅特的另一端。出席的還有霍利教士,他代表的是教會;還有埃爾維特·甘德,他代表著心理健康和靈魂科學。瑪麗-弗朗斯·史密斯和羅傑·梅戈格也如約而至,在場的還有一個矮胖的男子,紅色的鬈發,紅色的胡須——但那紅色並不怎麼明亮,反而有一點喑啞,鼻梁上夾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後麵是一雙透露愉悅神采的藍色眼睛,他穿著一件敞領的馬德拉斯格紋襯衫,被向眾人介紹時,大家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名叫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是一位民族方法學研究者。裘德一坐下,就把灰色的長發攤擺在桃花心木桌上,聽到了阿夫拉姆·斯尼特金的身份,裘德天真地問了一句:“民族方法學研究者是做什麼的?”“這個有點不大容易解釋,”斯尼特金爽朗地說,“基本上對民族方法學的任何一種定義都無法讓任何兩位民族方法學研究者認同。我們學界還舉辦過非常盛大的會議,專門討論到底什麼是民族方法學。”“所以你連一個暫定的解釋也沒辦法給我們?”裘德咄咄逼人,“法庭可不會允許你連暫定的解釋也不提供。”“可以說我們研究的是在進行某一種行為時,在其過程中人類到底有怎樣的心理活動。與社會學者所不同的是,社會學家認為在一定程度上,人類在已經被社會學家完成歸納、分類的行為類彆中行事。”“那麼你算不算社會學家?”“很多民族方法學研究者都是社會學家——可以說絕大多數都是,是從社會學分流而來的。傳統的民族方法學研究可以用陪審員在法庭上的聽審和觀察來類比,作為公開的觀察者,陪審員不釋放任何乾擾庭審的信號,而具有了陪審員資格後,陪審員認為自己在這個審訊過程中,究竟能起到怎樣的功能?陪審員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這就是民族方法學研究的一例。我的這一回答是否能稍微消解你的疑惑?”“哦,算是吧。”裘德說。“所以你通常會在哪裡的法庭上觀察陪審員?”塞繆爾·奧利芬特頗有戒心地問了一句。“我多在加利福尼亞工作,彆擔心。”斯尼特金慧黠一笑,表明了自己美國人的身份。“斯尼特金博士曾經做過一項特彆的研究,使用的材料是人們,應該說是人類所出版的所謂有風險的文本資料。”魯珀特·帕羅特為眾人說明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出現在這裡的理由,“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邀請斯尼特金博士加入我們,因為斯尼特金博士認為色情讀物能夠發揮特定而有效的社會作用,當然,若是取其精華的話……”“我會把你剛才說的理解為一個不恰當的比喻,”裘德又插話了,“我必須點明的是,我的書不是色情讀物。在這個前提下,我的書的確有類似催吐的排毒效果,但請勿把我的書冠上‘色情讀物’的汙名。”帕羅特正色道:“請允許我宣布會議正式開始,這個會議舉辦的目的是讓律師和被認為是各領域專家的與會者,就被視為對社會大眾而言帶有‘墮落和腐化’傾向的藝術作品,其文學價值與社會價值這一議題展開討論、交換意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勝訴離不開辯方提供的令人深刻的辯訴資料,辯方上呈的資料來自偉大的、優秀的詩人、教師、主教,還有一位年輕女孩,女孩說這本書在她讀來,充滿了柔情、芬芳、光明,和對婚姻忠誠的宣揚。而控方則依賴著對書中露骨性描寫段落的大聲誦讀,以極其煽情的口吻問出了問題:‘你會允許你的妻子、女兒或女仆讀這樣一本書嗎?’不過,我個人的觀點,和今天在場的一些法律專家的觀點是一致的,那就是對《亂言塔》的審判和對《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審判不能混為一談,不能等量齊觀,至少兩本書的內容和性質是不同的。當然,兩本書的不同還體現在更多層麵上,而對這兩本書審判的差彆,也不僅是書目不同所決定的。我們這次邀請的專家範圍很廣,不是隻有文學評論者和受尊重的公眾人物。我想我的發言可就此暫停,我現在將發言權交給能引領我們有效了解審訊和指導我們對話的人。”弗雷德麗卡環視了整個桌上的人,覺得瑪麗-弗朗斯·史密斯的出現是個驚喜:她是一位高挑、苗條、舉止高雅的金發女郎,叫人沒料想到的是,她的臉美得驚人,她的長發梳到腦後,用一條黑色緞帶綁了起來,最吸引人的是,她臉上自帶一股溫和、謹慎與緊張交織而成的神情。除了她,弗雷德麗卡同樣是第一次目睹的是菲莉絲·普拉特,這位家如她筆下《日常食品》一書中所寫的農家麵包一樣,是上細下粗的體形,她頭上是密實而厚重的小卷,黑色和銀色的發絲交雜,她豐滿的臉上,法令紋順著她圓潤的臉頰攀爬向上,從她鬆弛的嘴邊皮膚一直延伸到眼窩。她裹著一套看上去就挺耐穿的針織布女士西裝,是茶青色的,西裝外套裡是一件忍冬花小花紋的短領襯衫。菲莉絲·普拉特旁邊的霍利教士,弗雷德麗卡就不陌生了,他銀色的直立如馬鬃般的銀色頭發和被煙草熏得發黃的尖牙,弗雷德麗卡見過許多次。曾在亞曆山大和阿加莎話題中出現的斯迪爾福茲委員會成員、自由撰稿人羅傑·梅戈格,則比弗雷德麗卡想象中更多肉、更有活力、更不耐煩了一點。埃爾維特·甘德則是個光頭,長了一張輪廓清晰、五官深邃的臉,像雕像一般,他的鼻子尤其長,嘴巴很寬,但張合之間很有控製力,瘦削的高高聳起的顴骨上方,是鑲嵌得很深的一雙煤灰色眼睛,他的臉一看就像是一個高個子男人的臉,或者說他的臉很配舊時西班牙大公的身材,但當他站起身時,竟矮得令人意外,而且還有點彎腰曲背,比起佝僂的腿,他的雙臂倒是挺長的。他的皮膚裹有一層灰色的皮質,但不是裘德那種病態的油灰色,埃爾維特·甘德的膚色是冷峻的花崗岩色,而且是雕鑿得很高級很精細的那種花崗岩。會議開始後,第一組對話的人是兩位律師,間或有王室法律顧問不時插入評論。律師們把這當成審前的沙盤推演,從各方麵提出為《亂言塔》辯護的意見,比如心理學、政治、文學價值、“催吐劑”效應、宗教意義等。其中一位律師鄧肯·拉比指出,如果請牧師出庭做證,控方勢必也會請牧師,那麼在兩位牧師的爭辯之下,辯方的策略會適得其反,所以可能要跟控方做好交涉,雙方都不要請牧師提供證言。霍利教士覺得這樣很可惜,因為書中很明顯有神學中關於受難的描述,這部分描述在霍利教士看來,是偉大、真切而深奧的。“那麼就請你說服我。”塞繆爾·奧利芬特用一種柔緩、慫恿又危險的語氣,似乎對霍利教士下了戰書。“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審判中,是有一位主教作為證人上庭的,”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提醒道,“那位主教讓整個辯護陷入難以擺脫的膠著狀態中,他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實質上在鼓吹婚姻,後來那位主教被大主教訓斥譴責了,這是我聽說的。所以,坎特,依前例來看——公平地說——請牧師、主教做證,並不會有想象中的效果。”霍利教士說認識一個不錯的主教,是一個常上電台節目的主教,而且有不少支持者,這位“電台主教”可能會願意上庭,因他本身有過苦難和淒涼的境遇。拉比再次表達了自己對請主教當證人的反對。馬丁·菲舍爾開口調解:“這樣吧,如果控方請主教,我們才請主教。”裘德嚷嚷著:“主教不過是些跟普通人一樣的渾蛋、蠢貨,沒什麼了不起的!”菲莉絲·普拉特對裘德說:“我們聚在一起,是來幫你的,不是來聽你口出穢語的。”菲莉絲·普拉特跟基督教慈善組織“母親的聯盟”主席的口氣如出一轍,那時候大型慈善福利團體裡都還沒有女性主席。裘德又要狡辯:“我隻不過認為……”菲莉絲·普拉特打斷他:“請住嘴,請不要輕易地認為些什麼。你有你義不容辭的義務,其中之一便是不要為難來幫你的朋友們。”裘德不肯罷休:“當全部人類都與我為敵時,我還有什麼朋友?”“親愛的,無由地妄自尊大和幼稚地誇大痛苦,都沒有意義。”菲莉絲·普拉特中斷了裘德的表演。戈弗雷·赫弗遜-布拉夫接著對裘德“發難”:“對了,一旦上庭,你的形象必須整飭一番,得像個正常人一般。”“像個正常人?”“你需要表現出最基本的整潔,比如把腦後和兩鬢的頭發剪短,穿西裝係領帶,好好地洗個澡,這些對你來說都是上庭前必不可少的。”“哦!不!”裘德又開始喊,“我就是這副破敗、坦率的模樣,我怎麼都不會改變,你必須接受我的存在。對一個人來說,他的衣服就是他肉體的一部分,是不能分離的。我自始至終就是這樣的,我也向心目中最隱秘的神祇發過誓,無論是我頭上的發絲,還是我手上的指甲,都不會讓它們在剪刀或銼刀下被修剪、被損傷,我的身體發膚將保持原貌,不管地獄朝我打開,還是洪峰向我襲來。”“把腦後和兩鬢的頭發剪短。”赫弗遜-布拉夫重複了這一點。“或許,最好的選擇是完全不傳召你上庭做證。”奧利芬特說,“這是我能給你的最衷心的建議。”“不傳召我?不傳召我上庭將是最大的愚行!”裘德的表演繼續進行,“我一定要上庭,我一定要發言,我勢必出現在眾人麵前據理力爭,為我的書辯護!”“那麼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赫弗遜-布拉夫毫不客氣,“如果你堅持以這副樣子上庭的話,我們不如現在就散會回家。這就是我要說的。”鄧肯·拉比不得不轉換了話題,他問起哪些人會為《亂言塔》的文學價值給出證詞,得到的回答是他們會先去探探安東尼·伯吉斯的口風,畢竟他在評論中,指稱《亂言塔》是一本好書。還有弗蘭克·克莫德教授、芭芭拉·哈迪教授、克裡斯托弗·裡克斯教授、威廉·戈爾丁、安格斯·威爾遜、尤娜·愛麗絲-弗莫爾。“還有劍橋那個夥計,”赫弗遜-布拉夫一時想不起其中一位證人的名字,“就是每個人都談論的那位劍橋學者。”“利維斯教授。”弗雷德麗卡提示道。“對,就是他。”赫弗遜-布拉夫說。“請彆忘了,他不肯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做證。”馬丁·菲舍爾說,“儘管他是個D. H.勞倫斯式的男人,我卻看不出他會為《亂言塔》說好話。”“我曾受教於他,”梅戈格說,“我讀研究所時,他教過我。隻能說他很乖戾又有些偏執,但毫無疑問,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他不是好講話的一個人,我覺得他應該不會答應為《亂言塔》做證,不過,我相信我能代表他的批判性思維。”“感謝你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馬丁·菲舍爾說。“也請你一並代表教育界發言。”正把好幾根手指一齊向後掰的鄧肯·拉比補充道。“我的觀點是任何出版行為都不應該被限製,出版審查製度是荒唐至極又不切實際的。”羅傑·梅戈格有點激動。“請你以在出版物文學性、社會性和價值觀這幾個層麵上的專業姿態,為《亂言塔》的文學價值做證即可。”鄧肯·拉比委婉地提醒作為證人的梅戈格無須逾越專業。梅戈格沒立即接話。弗雷德麗卡突然意識到:梅戈格實際上根本沒有讀過《亂言塔》。弗雷德麗卡執教一陣子後,現在對一些事情特彆有洞察力,比如:眼睛的快速移動代表著什麼?點頭是否意味著有明智的決斷?還有,最基本的,弗雷德麗卡一眼就能看穿那些說自己讀了什麼書的人是否真的讀過那本書。梅戈格這時候開口了,他說:“斯迪爾福茲委員會裡有一些成員本身就是作家,而且有古典式的思辨性,也出版過嚴肅讀物。比如說,亞曆山大·韋德伯恩,我認為他的作品雖然文學價值不高,但他形象良好,而且通過了國家教育係統的普通水平考試和高級水平考試,他會給人留下好印象。”赫弗遜-布拉夫欣喜地說:“你提到的亞曆山大·韋德伯恩就是我們想要找的那種證人,他是那種會讓陪審團看著很順眼的證人。”魯珀特·帕羅特的秘書端著茶進來,秘書從銀壺中將茶緩緩倒入一個個印著英國王冠標誌的德貝瓷杯中。一盤小點心也擺上了桌,盤中有巧克力夾心餅乾、蛋奶餅乾、夾酸栗果醬餅乾。與弗雷德麗卡比鄰而坐的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情不自禁地讚歎:“真迷人啊!”“什麼真迷人?”弗雷德麗卡問。“你們英國式的決策過程很迷人,茶和餅乾的搭配,諸如此類。我想就英國人彙總清單的方法寫一篇文章。到底是誰彙總今天與會者的名單的?到底是誰彙總將要為《亂言塔》上庭的證人的名單的?這一層一層的彙總、篩選和決策是如何完成的?在最終將證人名單彙總完成前,會征詢多少相關人士的意見?會將多少人剔除?又會有多少人原本被屬意,但無法出現在名單上?我很想寫這麼一篇文章。”“我以為民族方法學研究者會感興趣的是,一個被稱為專家的人,在為一本像《亂言塔》這樣的書擔任辯護證人時,會經曆怎樣的心理活動。”“沒錯,也包含被稱為民族方法學研究者的人的心理活動。所以民族方法學研究者本身的想法,也可以是研究的一部分。”會議結束,眾人陸陸續續離開出版社的辦公室,弗雷德麗卡發現自己竟然和裘德、埃爾維特·甘德走在了一起。裘德很反常地悶悶不樂、不發一語。甘德對弗雷德麗卡說:“我們還沒正式被互相介紹認識,但是我知道你,聽人提起過你。”“是嗎?你聽說過關於我的什麼?”弗雷德麗卡口氣咄咄逼人,她自己心裡也惶惑不安。上次哈梅林廣場上一彆後,約翰·奧托卡爾想必陪保羅·奧托卡爾去了那個靜修會,至今,她再也沒收到約翰·奧托卡爾的一丁點消息,他從她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仿佛他從未出現過一樣。而弗雷德麗卡不久前收到了律師的通知,她的離婚訴請案11月就要開庭,她害怕極了。“我聽到的全是對於你的稱許。”甘德的話把弗雷德麗卡快要開始亂飛的思緒拉了回來,“你在我所輔導的四便士村的幾位朋友口中反複出現,剛好那幾位朋友目前過得都不是很順利,基於我的職業操守,我無法透露關於那幾位朋友的現況。不過,恕我冒昧,我認為你現在情形也不是特彆好,你應該也身陷煩擾吧。”“也許你的洞察力很敏銳吧。就算你有意透露你那幾位朋友的現況,我此刻都不願想起或談論他們,以及關於他們的任何事情——一點也不。”“那對兄弟其中一個人說了幾乎和你一樣的話後,就保持著緘默,而另一個人則喋喋不休。我嘗試居中調解,讓那個安靜的說說話,讓那個多話的能心平氣和,但是我的努力換來失敗的結果。”弗雷德麗卡默不作聲。“你難道忘了嗎?”甘德誘使弗雷德麗卡開口,“你忘了午夜的縱火、輕微的爆炸,和你物品的損壞?”裘德突然說:“離經叛道是通向智慧殿堂的必經之路。”“你在反諷。但我認同你引用的威廉·布萊克的話——話中有幾分真意。我也很想幫助你,但你還沒有準備好讓我幫你,你認為我是個濫竽充數的騙子。”甘德對裘德說。“我可沒說我認為你是個騙子,”裘德嘟囔著,“等一下,或者我的確認為你是個騙子。”“你並不了解我。”裘德反問:“我為什麼要了解你?”“你可能有一天突然感到對我的需要,那將會在一瞬間發生,與其說那是一種感知,不如說那是一種決定。而當你需要我時,我就在這裡,隨時等你,而你的存在也令我相當好奇和著迷。”“彆聽這個人胡言亂語,”裘德轉臉對弗雷德麗卡說,“他想讓人跟他一起發瘋。”雖然這句話是從裘德口中冒出來的,但聽起來卻不像是裘德一貫的表達方式,也不像是裘德儲存在腦中的詞彙。這幾句表麵平常、實則反常的話,點燃了弗雷德麗卡某些隱秘的情緒,像是在她心中放了一把火,引起了她內心的連環爆炸,但她始終不說話。甘德被裘德的話逗笑了:“好即是壞,壞即是好。你對我們此次偶遇抱懷疑態度是合理的。我們會再見麵的——在一個更平和的氛圍中。”這是甘德對弗雷德麗卡說的。“對你而言,裘德·梅森,這整起事件,這整個審判過程,都是對你微妙生存機製的一次嚴峻考驗。如果你需要幫助,我隨時恭候。”“你趕快去幫助這整個世界吧,彆挑人幫助。”裘德不屑一顧。“哦,不是如你所說的那樣。事實上,我們隻會與需要我們的人相遇,這是冥冥中的一種牽引,命運把我們帶到有需求之人和有難之人的身旁。我們三個能在同一條路上走著,這是有原因的。你看,我們以前從未走在一起,現在卻是同路人了。所以,我必須以我所能所感,將我從你的麵目上、你的星象上、你的肢體語言上所讀取的消息告訴你,供你參考,這就是我們相遇的原因;當然,如果你不相信這一切,也沒關係,請不要介懷。”離婚案就快開庭了。隨著開庭日期的臨近,弗雷德麗卡變得越來越瘦削,也越來越敏感,她無法擺脫對可能失去利奧的懼怕。儘管利奧讓她人生的每一步都邁得十足艱辛,有時候像要吞噬她的一切生命力,吸光她的每一滴血液,而且利奧自行其是,言行舉止無法用任何社會行為模式或邏輯思維方式來對比、印證,但弗雷德麗卡心知肚明:身為人母,便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利奧是那樣一個令弗雷德麗卡感到痛苦的小生命,但他的存在對弗雷德麗卡而言是無法替代、不可或缺的——他肢體上和情感上的每一絲振動,緊緊地牽動著她的神經、觸覺,迫使她不得不隨之共振;他無論是徐徐行進,還是暴跳如雷,抑或是拔腿狂奔,都讓她的心懸在半空中;他不經意的微笑像一團明淨、熾熱的火焰,讓她通體溫暖;他睡夢中的臉龐讓她呆呆望著,望到忍不住掉下眼淚;數不清有多少次,在半晦半明的天光中,她屏息凝神地屈膝蹲伏,為的是感受他沉睡時的鼻息,她覺得她可以就這樣靜靜地守護著他,直至陷入所謂永恒的時光。她很想找人傾訴,她不知道能不能向阿加莎描述一下這撕心裂肺的恐慌,可阿加莎不是不見人影,就是閃爍其詞,無法給弗雷德麗卡提供任何陪伴。弗雷德麗卡留意到阿加莎幾位朋友頻密地來訪,特彆是那兩位老朋友——丹尼爾和亞曆山大,他們一來便直接上樓,去找阿加莎,卻不會走到弗雷德麗卡所在的地下室。弗雷德麗卡隻好對自己說,這一切都是自然的。阿加莎既有美貌,又有智慧,阿加莎即便不動聲色,亞曆山大也能輕易被阿加莎俘獲,因為亞曆山大迷戀的就是阿加莎的神秘、冷淡;丹尼爾則需要擺脫現在的心緒,所以總是對阿加莎傾吐。阿加莎最近經常要“加班”,弗雷德麗卡就必須照顧家裡的兩個孩子,弗雷德麗卡心中一半是酸澀,一半是狐疑。有天夜裡,弗雷德麗卡又在家獨自照看兩個孩子,阿加莎直到很晚也沒回家,但亞曆山大卻意外登門。阿加莎不在,亞曆山大隻得去地下層“造訪”一下弗雷德麗卡。“抱歉,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弗雷德麗卡表麵上取笑著亞曆山大,暗地裡鄙視著自己。亞曆山大接過弗雷德麗卡遞來的一杯咖啡,向她解釋她應該要知道卻執拗地不去打聽的事情——阿加莎幾乎被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報告初稿裡的種種問題糾纏得透不過氣,那份調研報告雖然還在草擬階段,但整個調研所暴露出來的實際問題,和台麵下暗潮洶湧的人際關係問題,都讓報告的主筆之一阿加莎瀕臨崩潰。但阿加莎平時不怎麼跟弗雷德麗卡討論工作,弗雷德麗卡倒滿不在乎,動不動就跟阿加莎談起工作——畢竟阿加莎對弗雷德麗卡的工作是有興趣的,所以也喜歡聽弗雷德麗卡說那些事。亞曆山大把身體堆入弗雷德麗卡的沙發裡,放鬆地坐著,說起了斯迪爾福茲委員會:“集合一整組人的意見來寫報告真的是太難了。對於究竟要使用怎樣的策略才能完成整份報告,我也正絞儘腦汁地思考著。基本上,負責執筆這份報告的人有兩位,也就是阿加莎和我,我們已經協調、劃分好了章節架構。然後,委員會還有其他編撰小組,各小組負責不同內容——我們有‘口語英語和書麵英語’小組、‘教室管控:關愛/權威’小組、‘教室實際問題:什麼是對的?什麼該被糾正?’小組,‘教育的原則:以孩童為中心還是以集體為導向?或者兩者兼容?’小組,還有一個‘應該如何進行語法教學?教多少語法?為什麼教這些語法,而不教其他語法?’小組。最後這個小組還有個彆名,叫作‘語言作為學習對象’,多細致啊!簡直像動物學或數學一樣!隻聽這些名目,就叫人覺得喚醒了心底澎湃的激情——那種真實的、緊要的激情,你可得注意,那是關於真實的緊要的事情,所湧出的激情。從調研中,你幾乎要相信學校裡的教師們的宏願,教師們說想要為學生們創造出完整的人格、友善的環境、充實豐盛的人生、潛能的充分開發、好奇心的滿足、自信心、成長、堅毅、機敏,差不多也就是學生需要的那些東西吧。但當你對比這番願景檢視教師們的所作所為,你會發現他們的承諾就像掌中沙,一瀉而去;那種感受也像在顯微鏡下觀察各式各樣的生命形態,須臾間,那些生命形態突變成巨大粗壯的蛇,互相纏繞更彼此噬咬。我們在報告中寫的是如何教授語言,而我們筆下所用的那些語言,似乎總是言不及義,無法將我們真正的想法表達出來。我們的委員會主席菲利普·斯迪爾福茲教授好幾個月以來對我們的整個評議過程不發一語,但不久前突然說了一段話,他表達了對頭腦的困惑,他驚訝的是當我們要學習並解析頭腦的運作時,頭腦本身竟然展現了叫人恐慌的抗拒力。斯迪爾福茲教授連同漢斯·裡克特、傑勒德·威基諾浦教授正在為整份報告寫一篇序言,意在點明‘孩童’和‘語言’這兩者,因成為集中研究和學術關注的課題,到底如何在我們的這個時代被卷進劇烈又奧妙的變化中。”“阿加莎從來不對我說這些,這太吸引人了,你快接著說。”亞曆山大說了下去,他對各編撰小組,以及小組形成過程中成員間不期而至的結盟、敵對,還有各組人員的調整詳加描述。亞曆山大特彆點出,委員會成員之一、那位記者馬爾科姆·弗蘭德,儘管在討論過程中幾乎無甚貢獻,卻在文段概述和歸納整理方麵顯示出他的職業特長。他的寫稿能力很強,目前正負責“教育的原則:以孩童為中心還是以集體為導向?”這一部分,亞曆山大還告訴弗雷德麗卡,教師們對教室主控權這一議題分成兩派:一派反對讓學生死記硬背的教學法,認為孩子們應該按照需求,自然而然地去探求發掘,就像兩歲孩童在不經任何訓練的情況下,就能獲取語言能力,學校中的孩子也可以使用這種方式來學習;持反對意見的另一派教師則強烈認為,學生同樣有必要獲取他們懶於獲取的知識,有備無患,一旦這些知識派上用場,他們將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喜悅,即使不是實用的知識,這個“社會”仍要求社會成員掌握一定知識,儘管在學校中,“社會”這個概念還不會為學生們製造太多問題,但“社會”對每個人來說,遲早都將成為問題,因為它本身就是“問題”的根源。亞曆山大繼續說著,斯迪爾福茲委員會中絕大多數人憎惡語法,也對語法的教學表示反感;而語法的支持者們,雖然是斯迪爾福茲委員會中相當少的一部分人,卻擲地有聲地傾訴著對語法的熱愛——他們熱愛語法的規則、語法的美感、語法的複雜。委員會中的埃米莉·珀菲特是一位童書作者,她讚成學習詩歌,但建議回避詩歌中的語法,她將語法視為“精神虐待”,於是“精神虐待”如此輕易地,又增加了一個門類:“精神虐待,有趣的慣用語”。亞曆山大轉述了威基諾浦教授的點評。亞曆山大稱讚了阿加莎管理這些編撰小組、讓小組成員乖乖聽令的高超手腕——就是威脅他們會臨時調派撰稿人羅傑·梅戈格和詩人米基·英庇入組。這兩個人沒有任何小組願意接收,卻在小組之間扮演著“使節”的角色。弗雷德麗卡說在鮑爾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裡見過羅傑·梅戈格一麵,亞曆山大講完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情況後,弗雷德麗卡把鮑爾斯&伊登的那次審前會議的事情大致複述了一遍。她說,律師們永無休止地鑒定著這個人、那個人的資格,也不依不饒地探究著上庭做證的專家們的合理性。她有感於生活中充滿了為各種不可能下定義之事、物下定義的律師和委員會,讓童年、墮落和腐化傾向、語言、婚前行為失檢、通奸、負疚都有了定義。她說,她此刻對奈傑爾充滿了“負疚”,因為當初就不應該嫁給他。但是她又說:“奈傑爾也對我提出了反控,對於控狀中大多數事情,我都沒有負疚的感覺,當然有幾件事的確令我負疚,不過,那不關彆人的事,我隻需要過自己那關。”弗雷德麗卡和亞曆山大兩人的話題是岔開的。亞曆山大說:“我知道,加入斯迪爾福茲委員會後,也許會有一個我心境異常澄澈的時刻,在那個時刻裡,我會弄懂教學、兒童、語言的意義,而我珍貴的所得,會在調研、詮釋和各種複雜事物組成的混沌狀態中輕飄飄地消失。結果,真是這樣的,事物的複雜性遠比我想象中的更確鑿不移、更根深蒂固。”他還說,整個調研過程中他所觀察到的真正傑出的教師,都深知教學、兒童、語言是什麼,就像他自己也一度確知的那樣,不同的是,那些教師的認知不會轉瞬即逝,他們用堅固的知識,實踐著言傳身教。他轉而安慰弗雷德麗卡:“你說你負疚,我為此感到抱歉,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把這種心情拋諸腦後。”弗雷德麗卡很想和盤托出自己對可能會失去利奧的那份驚悸,她的確很怕會失去利奧,也許是因為太害怕了,她沒辦法說出任何一個字。她轉換了話題:“我們在審前會議上還討論到能否請你為裘德提供證詞。”“難道你們覺得我想提供證詞嗎?”“你理應提供證詞,如果他的書被宣告有罪,他會死的!”“我不喜歡他那本書。”“不管你喜不喜歡那本書,你都不會想看那本書被禁吧。”“我想我可能不希望吧。”他們聽到阿加莎開門的聲音。“好了,”弗雷德麗卡說,“快去商議你們的報告吧。”“”“呻吟的是我的母親,垂淚的是我父親,”“我縱身躍入這險惡的世界;”“無依無助,赤身露體,聲震八荒”“如同藏身於雲絮中的魔王。”“我在父親的手掌中掙紮不止,”“也在捆縛我的繈褓中奮力撕扯,”“無以脫身,精疲力儘,”“隻好在吮吸我母親的乳房時狠狠撒氣!”“我們的工作離不開對兩件事情的關注,或說對兩個概念的留意,這兩個概念在近代曆史上都已變成吸引人的研究主題和學術難題。當然,在以前,這兩個概念沒有現在的地位,我們所說的是“兒童”和“語言”。19世紀前,“兒童”指的是嬰兒或個子矮小的成年人,他們穿著和父母一樣的衣服,與父母一樣,服從著相同的一套法律懲罰,包括絞刑,當然也受製於相同的道德準則;而如今,我們把一個人類生物從生理和心理兩方麵,成為一個獨立、有責任感的個體所需要的時間,也納入考量。我們對這個過程投以更多關注和更複雜的興趣——包括對語言的學習,經由語言的學習,一個人才能獲得獨立,建立責任感。”“我們對語言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語言不再僅僅是那塊讓我們窺看外部世界的玻璃鏡片,而成為我們形塑和限製自己目的性和領悟力的工具。我們的哲學就是語言的哲學:維特根斯坦甚至將哲學視為“語言遊戲”,是“生活形式”,而堅持“語言、真實和邏輯”思維體係的那一派,則認為語言形態對自然萬物本質的真實性和虛構性具有極大的創造作用。另有一派相信“語言已與世界解離”,語言成為一種僅僅能夠對自身的組成部分及其關係和結構進行最佳闡述的局部係統。同時,學界對語言作為權力工具、統治工具和操縱工具這一研究課題的學術興趣與日俱增,因此隨之產生的是一種新論調:兒童也應該對語言的操縱潛能有一定的熟識和警覺。在這種論調中,有幾個議題一直被爭論不休,這幾個議題皆與語言的政治功能性有關,比如英國人對“正確”言談和“有序”書寫根深蒂固的堅持,某種程度上就源於他們所屬族群或等級已成為共性的口語習慣和語言結構;又比如,以既定的“規則”框架來確認語法規則,這種做法既有實效,也有其限製;還有,語言是否能決定何種利益占上風?又或者,語言是否能改變權力結構?”“(摘自斯迪爾福茲委員會關於英語教學的調研報告序言,截取的是草稿內容,後來該部分經過大幅修改)”“當被告知嬰兒性欲呈“多相變態”狀態,我們成年人便會閉目塞聽。而且弗洛伊德的觀點肯定是說多相變態也是我們最深層欲望的表現模式——有誰會將這種主張認真對待呢?”“如果我們將我們的認知從對“變態”的偏見上剝離,如果我們可以儘量保持客觀,我們才能去試著分析嬰兒性欲的實質,我們也必須重新審視它的定義。嬰兒性欲指的是利用全身所有器官或說任何器官來獲得快感的行為,因此,如果我們檢視嬰兒性欲這個概念中的“變態”各個要素的具體性質,那麼弗洛伊德的觀點將會變得相當清晰。“變態”包括觸摸、窺視的快感,肌肉運動的快感,甚至是對疼痛的渴望所帶來的快感。”“弗洛伊德和布萊克都認定,我們人類保存於無意識狀態中的終極本質,是對快感這一原則的極其隱秘的忠誠,而“快感”用布萊克的話來說,則是“喜悅”。”“在人類世界中,存在於聚合與離析、相依與獨立、群體和個體,甚至生存與死亡等兩者間的辯證式的紐帶關係,早已斷裂。這個斷裂就是在嬰兒期發生的,而這個斷裂的結果就是家庭製度的誕生。家庭製度為在孤立無援生存條件下的兒童提供了長期並持續性的照料,在家庭製度中,家長的管護讓人類的童年成為一個不受現實原則支配的有特權意味的自由階段,也因此,在一個近乎不真實的情境中,人類允許並鼓勵了嬰兒性欲和快感原則的初始發展。在父母庇佑之下,與現實隔絕的童年期裡——不管是從愛欲還是本能來說,在愛和快感的世界裡,嬰兒性欲都構築起一個自我陶醉又無所不能的美夢。”“但是,如果家庭製度給人類嬰孩提供的是一個對其他動物種類全無所知的主觀體驗式的自由階段——而這種體驗可在嬰兒被置於對父母照管完全客觀依賴的條件下,並且與其他物種的隔絕達到一定程度的情況下實現。而完全客觀依賴父母照管,將造成嬰孩對愛欲需求消極的依賴態度,嬰孩將無法做那些“自我陶醉又無所不能的美夢”。所以說,家庭製度對人類欲求的形塑可以去往矛盾而極端的兩個方向,矛盾所產生的辯證關係,正是弗洛伊德所謂的“矛盾情緒”和“心理鬥爭”的導因。”“家庭在人類心智上所造成的矛盾性,也正是人類的生存本能和死亡衝動兩者間的矛盾性,這在前文中已有闡述。”“(諾曼·O.布朗,《生與死的對抗》,“死亡與童年”一章,第113頁)”“當他們終於睡醒時,已經是深夜了。格雷特哭了起來,她邊哭邊問:“我們該怎麼走出這座森林呀?”漢塞爾隻能安慰她道:“再等一會兒,等月亮升起來時,我們就能找到路了。”等到滿月高懸,漢塞爾拉起他小妹妹的手,兩人循著地上一顆顆像新鑄的四便士硬幣般閃閃發光的卵石,就這麼慢慢走著。他們走了一整夜,在破曉時分返回了爸爸的家。”“還有一些回聲,”“隱匿於花園中,我們是否要追溯?”“快,鳥兒說,快去找到它們,快去找到它們,”“就在花園一角。穿過第一道門”“走進我們的第一個世界,我們是否要聽信”“畫眉的欺騙?走進我們的第一個世界……”“去吧,鳥兒說,樹葉叢中全是躲好了的孩子,”“他們興奮地藏在那裡,忍住不笑出聲。”“去啊,去啊,去啊,鳥兒說,人類”“承受不了太多的現實。”“”“一個正在等待離婚聽證的女人,恍然間,發現自己置身於湍急小河的河岸上。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畫麵和感覺,她和小河被掩映在濃蔭之中,日光和葉影在水麵上競逐奔跑,偶有微風拂過,撩動起層層的樹葉和粼粼的水光。她行走在小河邊平闊草地的頎長草葉間,戴著她的訂婚戒指,那是一隻白寶石、藍寶石和月光石排列而成的藍白相間的戒指。戒指上箍緊著寶石的鉤環突然鬆脫裂開,寶石脫落四散,掉入草叢中,那些藍色和白色的小石頭滾得到處都是,那麼微小卻光芒四射,似乎比原來安坐在戒托上時的光亮更加奪目。她試圖把它們撿起來,一顆顆寶石像水滴一樣從她指縫中溜走,蹦蹦跳跳地滾遠,又像被鬱積的苦楚催促著的淚珠,撲簌撲簌地墜跌——這是夢境中的一幕,做夢的不是那個女人,做夢的人清清楚楚看到那個女人的臉,女人空洞的眼窩就像戒指上空無一顆寶石的戒托,隻有藍色的和白色的石礫般的眼淚從眼窩中滾出,摩擦著她的臉頰落下。”“被兩邊河岸夾緊的幼小河流,像是被枯枝碎葉和蝸牛廢殼緊緊包裹著的水孩子,跟繭中的毛翅目幼蟲一樣,被“房舍”所禁錮;水孩子從水中極目遠眺,追隨著漩流,漩流時而急速奔流,時而鼓出水泡,戲謔地將水泡拋向緊跟的水孩子,而那漩流亦然,對水孩子從不離棄。”“女人的眼淚和寶石,一滴滴、一顆顆地滑入河水,儘情融在水中,化為水花。”“我一追想我們往昔的歲月,心底就會生出”“無儘感念和讚美,倒不是”“為了那些最值得稱頌與賜福的事物——”“歡樂和自由,童年時天真的信條”“無論是歡騰時還是靜默時,”“振翅欲飛、如同雛翼般的希望總在他胸中震顫;”“——我不是為了這些”“才唱出感謝與讚美的歌;”“而是為了那些對感官世界和外化之物”“所做出的倔強盤詰,”“為了那些來自我們身上的跌落和泯滅;”“為了一個遊走在虛無塵世間的生靈”“那茫然無由的疑慮不安,”“為了我們一介凡夫俗子在麵對至高天性時”“如戴罪之身一般的驚懼戰栗……”“就在誕生的一刹那,來自石器時代的嬰兒在與20世紀的母親對峙時,就已經屈服於一種暴力之下了,那種暴力叫——愛,嬰兒的父與母也曾受製於“愛”,因為他們同樣有雙親……我們如此有效地摧毀著自己,我們使用的正是偽裝成“愛”的暴力。”“死亡的至少有八十三個人,其中絕大多數為兒童,還有四十六人被掩埋在艾伯凡村的礦山中,礦山靠近默瑟特德費爾。昨天早上,一場大雨過後,煤礦堆積的尾礦因浸濕而導致崩塌渣流,傾瀉而下的礦渣崩落壓毀了潘特格拉斯小學、一座農場和一排房舍。學生中有八十八人獲救,其中三十六人仍在醫院接受治療。”“默瑟特德費爾的工黨國會議員S.O.戴維斯表示,礦難發生時,一個當地煤礦仍繼續往礦渣上傾倒廢渣……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的生還者裡,包括潘特格拉斯小學的女校長——六十四歲的安·詹寧斯;而副校長D.貝農被發現時已經死亡,他懷中掩護著的五名學生也全部罹難……”“因為晨霧,臨近艾伯凡村的芒特普萊森特村,有五十名兒童逃過了這場礦難,他們所乘坐的校車遇霧延遲,在礦難發生十分鐘後抵達潘特格拉斯學校。芒特普萊森特村的一名母親奧爾雯·莫裡斯說:“要不是因為那場霧,我十四歲的兒子喬爾就會提早到學校。他後來哭喊著跑回家,告訴我那天早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心中的欲望和開瓶器一樣扭曲,”“不要降生於世是人類最好的選擇;”“第二好的是格式化的人生軌跡,”“像舞步一樣,儘情地舞蹈。”“跳吧,跳吧,舞動起來的人生多從容,”“音樂竟有如此感染力,似永不停頓;”“跳到星辰從椽子上紛紛降落;”“跳吧,跳吧,跳到你也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