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帶著莎斯基亞離家遠行了,弗雷德麗卡孤零零地待在房子裡。時空被擴張延展了,弗雷德麗卡心浮氣躁,仿佛連碎裂、明亮的空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倫敦的夏天是乾燥、揚塵的,在這白漆牆壁的地下室裡,弗雷德麗卡感到暈眩,覺得自己好像被風揚起,變成了一隻沒有拴繩的熱氣球。她終日無法入睡,她被欲念所侵蝕——她想利奧,一想到他,就能哭出聲來;她想工作,她那些雄心壯誌不知道在這時跑到哪裡去了;她想戀愛,她的人生中一直不缺戀愛對象,亞曆山大、拉斐爾·費伯,這些男人都曾在她的感情線上被她緊緊拉扯。她想象自己還能做什麼工作。“我到底想做些什麼事情呢?應該是創造。”她自問自答,“或許我應該回到劍橋,跟拉斐爾談一談,看我能不能修讀博士學位,畢竟我曾這麼考慮過。或許我應該去大英博物館,彌爾頓和他那些比喻。”她想到彌爾頓,緊接著是《失樂園》的人物形象像幽靈般在她腦中閃現:亞當和夏娃在綠茵如碧、繁花爛漫、果實豐碩的花園裡,正迎接著全身像是由通透光彩彙集而成的天使,撒旦和巴力西卜則死氣沉沉卻怒火滔天地在地獄火湖中浮遊,鱗片發出幽幽光芒的蛇卷曲蜿蜒,在塗了瓷釉般的天堂草坪上爬出它的邪佞之路。“像我這樣才是人類啊!”弗雷德麗卡有點發狂地想,“在腦中招待這樣的客人,招待這些由語言和光芒創造出的神話生物,這才是人類。”這一切在弗雷德麗卡身心中從未改變過,不知怎的,關於拉斐爾和到劍橋讀博士學位的想法,卻變得不那麼叫她開心了。劍橋的綠坪、回廊、茶杯和煙卷,對弗雷德麗卡來說,無非是陳年往事裡的殘破光影。“到底什麼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弗雷德麗卡對自己質問著。坐在這空蕩蕩的房間裡,隻聽到血液敲擊著她空蕩蕩的頭顱。她對自己的問題無以自答。獨自一人的弗雷德麗卡是一個不真實的生物,她的真實是因為利奧的存在。她決定給利奧打一個電話,這僅僅是利奧離開她身邊的第二天。但她害怕從電話裡聽到布蘭大宅傳過來的聲音,她害怕住在那裡的人。除了利奧,她也害怕可能發生在利奧身上的改變,更害怕聽到利奧說如何如何看待她。“這裡是布蘭大宅。”電話那端響起的是一個女性的聲音,聲音聽起來舒心,弗雷德麗卡卻懸著一顆心。是皮皮·瑪姆特在接電話。弗雷德麗卡說:“我是否能與利奧說話?”電話裡一陣死寂。弗雷德麗卡聽得到也看得到窗明幾淨的大廳、沉重喑啞的門扉。“我想要和利奧說說話。”弗雷德麗卡又說了一遍,她很慶幸不需要自我介紹。“恕難安排。”電話裡的人終於吐露出第一句回應。“我隻想跟他打一聲招呼,和他保持聯係。”“我們也都想和他保持聯係。”“我知道,”弗雷德麗卡無意詳述自己的心跡,也不想對皮皮·瑪姆特提出懇求,儘管她知道皮皮·瑪姆特也很寵愛利奧,“利奧在嗎?”“我不認為他在。”“你看看他在不在。”又一陣死寂。“不,他不在,他出去了。”“你能不能告訴他我打過電話給他?他能不能回電?”“恕難從命。”“說不定他想打給我。”弗雷德麗卡說,但她實在無法對皮皮·瑪姆特使用“請”這個字眼。“他可能不想打給你。”皮皮·瑪姆特說,“你最好不要打擾——如果你需要我的看法,但我相信你並不需要。”弗雷德麗卡聽到了憎惡的聲音,她努力控製自己,輕輕放下電話。然後她不由自主發起抖來,眼淚奪眶而出。她決定給她的朋友們打電話。她打給了休、艾倫、托尼、亞曆山大、丹尼爾,還有埃德蒙·威爾基。她決定辦一個派對,她致電邀請了戴斯蒙德·布爾和魯珀特·帕羅特,以及魯珀特的太太梅麗莎——弗雷德麗卡從沒見過梅麗莎。魯珀特問梅麗莎是否能來參加這個派對。托尼現在也有了一個女朋友,彭妮·科穆韋什,托尼也要帶彭妮來。威爾基則和往日女友卡羅琳重修舊好,卡羅琳是威爾基創作詩劇《阿斯特賴亞》時結識的,他們後來各有對象,但此刻又走在一起了。弗雷德麗卡請他們所有人自九*九*藏*書*網帶酒水,因為弗雷德麗卡沒什麼錢。托尼·沃森說最近跟歐文·格裡菲斯重新取得了聯係,在劍橋讀書時,歐文·格裡菲斯曾經戀慕過弗雷德麗卡,他目前在工黨的研究部門工作。弗雷德麗卡決定不邀請托馬斯·普爾——可能是怕私人領域裡的事情被公諸公眾領域,也可能是怕自己的私生活變得更加錯綜複雜。她也根本沒想到該不該邀請裘德·梅森,但是對於裘德·梅森竟然和丹尼爾結伴而來也見怪不怪,裘德·梅森眼下似乎跟丹尼爾走得很近。這是一個挺棒的派對,各種聲音融彙、交雜,也保持了清醒或反對的立場。“你去沒去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舉辦的詩歌節?”“我沒去,但我有幾個朋友去了。他們說是很狂野的活動。”“所有參與者都在號叫、嘶吼、咆哮!現場真是要多混亂有多混亂。”“現場的氣氛一度讓人想起希特勒造訪紐倫堡看望支持者的往事。我本人也去了詩歌節。”“傑夫·納托爾(傑夫·納托爾(Jeff Nuttall, 1933—2004),英國詩人、演員、畫家及出版人。)和約翰·萊瑟姆(約翰·萊瑟姆(John Latham, 1921—2006),英國概念藝術家。)也都去了,他們全身上下都被漆成藍色,打扮成書的模樣,就是他們毀掉的那些書。人們因此縱情狂舞。”“參與者都興奮難耐,他們好像在集體神遊太虛。阿德裡安·米切爾讀了一首關於越南的詩歌,更讓人群情昂揚。”“美國在越南投下了傘兵部隊,他們現在發動了攻擊,這已經成為他們的戰爭了。”“哈羅德·威爾遜——我的首相,應該對美國的舉動表示反對。”“他才不會反美,我們的福利製度全賴美國的救濟和補助。”“美國人想讓威爾遜派兵,他們強烈要求他出兵。”“威爾遜那麼狡猾,他是不會派兵的,他隻會給每個人口頭上的鼓勵,彆的什麼也不會給。”“他在控製著大企業稅收的下議院沒有多數議席,他沒有靠山,他做什麼大決定,比如參戰,都得經過投票。”“我們當初應該選雷金納德·莫德林(雷金納德·莫德林(Reginald Maudling, 1917—1979),英國政治家。)當首相,他應該會是亞曆山大·道格拉斯-霍姆很好的接班人。”“我們的保守黨應該贏不了下屆大選。搞不好得請托利黨重新出山。”“我還是不能把哈羅德·威爾遜排除在人選之外,他的確是太精明了。”“聽說他被一個名叫馬西婭·威廉斯的操控著?”“不是操控,是哈羅德·威爾遜信任她。”“這不就是廚房內閣嗎……”這是魯珀特和丹尼爾的對話:“啊,丹尼爾,正好要告訴你一件事。你還記得我跟你說起過的那位神學女作家菲莉絲·普拉特嗎?她還是想撤回她第一本書《日常食品》的出版。她開始要撤回那本書是因為她丈夫不喜歡這本書。現在她要撤回是因為她丈夫又喜歡上了這本書。她丈夫跟她說,他覺得她描繪出了一幅我們當今社會中‘上帝已死’信念的壯麗畫卷。她丈夫認為書中那個遇刺的丈夫是獻祭的羔羊,我也是這麼看的。她丈夫還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當書中的牧師失去信念,無異於成為‘上帝已死’的信眾之一,而當牧師的妻子,也就是書中的女主人公刺殺了牧師,牧師的死其實象征著‘上帝重現’。牧師的死為上帝的回歸開辟了道路,因為牧師之死意味著妄念之死。”丹尼爾從文學概念上評論道:“菲莉絲·普拉特丈夫的話聽起來十分具有現代性。”“菲莉絲·普拉特本人則說:‘如果這本書能撤銷出版,那麼上帝將更加徹底地被湮滅。’她還說她正在進行另一本書的寫作。她甚至給它起好了書名,叫作《磨碎其骨》,那將是另一個有關神學的驚悚,講的是一位教堂管事把教區牧師和副牧師製成堆肥的故事……我永遠也猜不透她什麼時候是在開玩笑,什麼時候不是。但我不會撤銷她第一本書《日常食品》的出版,封麵都已經設計好了,封麵上是馬格裡特(勒內·馬格裡特,亦譯為雷內·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比利時超現實主義畫家。)畫風的一條麵包,從麵包裡爆出血塊。”“太可怕了。”“但肯定會暢銷,至少在現在這個時局中,這種書會大賣。你能不能幫我和普拉特太太談一談,解開她的一些神學疑惑?”“我寧可不要。”丹尼爾退縮了。“那麼還是我繼續找她談吧。”“休,你聽說帕特裡克·赫倫(帕特裡克·赫倫,亦譯為帕特裡克·海羅恩(Patrick Heron, 1920—1999),英國抽象畫家。)在倫敦當代藝術中心的事了嗎?他言論攻擊美國人。他指責美國人的文化帝國主義。帕特裡克·赫倫認為這是以沙文主義思維進行的政治求和,所有的英國藝術評論家總是不遺餘力地宣揚:美好的事物都來自美國。”休·平克說:“帕特裡克·赫倫近期的創作都難以想象地瑰麗。那些飄浮不定的圓盤和色彩飽和的空域,都叫人讚歎。看他的作品,就像在看造物的元素,在看天使的飛舞,而且不需要用類比法來推敲,你看到的就是生命元素和天使靈性。看得快讓我發癲。”“發癲?不會吧,休,這是為什麼?”“因為帕特裡克·赫倫的畫讓我有寫作的衝動,就好像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彆的值得去做的事情。但是我討厭關於繪畫的詩歌,那讓我覺得是二手創造,是陳詞濫調。帕特裡克·赫倫作畫,我則想用如他的手法來寫詩,但是並沒有什麼好寫的,因為都被他畫出來了。或許還有些沒被他畫過的東西,但我卻不得其門而入。”弗雷德麗卡看到了裘德·梅森。“你還好吧,裘德?”“病懨懨的,不耐煩,失落。”“出版商似乎想要刪掉你書中的一些被認為是有傷風化的文字,他們用紅色筆圈了不少段落和字詞。”“我絕不容許我的原文有任何刪除或修改。”“當然了,出版社會去跟律師商榷的。”“我不允許被閹割、被去勢!”“彆擔心。你的書應該會保持原貌。不管它是否具有冒犯性,就算有,整本書也已經冒犯性十足了,所以刪減一星半點的字句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你在安慰我。”“我沒有這個意思,至少我不認為有安慰你的必要。你是否已經在寫下一本書了?”“我魂不守舍,也心神不定——這是我不寫或寫不出任何東西時的感覺。但我沒有人生可寫,我寂寂無名,人生潦倒,所以我總在那些沒被邀請的聚會上不請自來。”“我如果知道你住在哪兒,肯定會事先邀請你的。”“我總是能給自己找到方向,你看到了,我就是這麼有辦法。我喜歡你住的地下室房間,但你不會喜歡我的房間。”威爾基踱步到弗雷德麗卡身邊。“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弗雷德麗卡?”“不怎麼樣。我兒子現在不在我身邊。我做了一份教師的工作,但我的教學工作是階段性的。還有,我正在提出離婚。”“我無法理解你當初為什麼要結婚。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在電視台的資料部門給你找一份工作,你想做嗎?你有沒有什麼長期規劃?”“我不確定。今天早上我還在想,我可能會去讀個博士學位,既然我已經發掘了自己的教學能力。”“難以想象。”“我可以想象。”“好的,你可以。他們說‘能者成事,不能者教書’,你到底是哪一方麵不能?”“我大概不能寫吧。彆挖苦人了,威爾基,我喜歡教書。教書對我很重要,不信你去問亞曆山大。”“他知道什麼?”“他現在正在一個教育委員會裡擔任重要工作,他進出不同學校,進行實地訪視。”“嗯,說不定這能拍成一個很好的電視節目。人們怎樣學習?人們學習什麼?你知道嗎,北約克郡大學有一組人正在研究我們學習時,大腦的運作狀態。我們是計算機,還是水母,或者是會計算的水母?我以為我自己就是個水母人,我覺得我們是果凍狀的肉、血和神經細胞組成的,但這已經不是什麼時髦見解了。現在最時髦的話題莫過於運算法則,每件事情都與運算法則有關,每件事情也都能被二元對立的理論來解釋,每件事情都變成了‘若不是這樣,必然是那樣’,這世界上可能隻剩下你和我知道:事情其實‘既是這樣,也是那樣’,我們也知道其他一些有用的事情。不過,現在世人已經有事可做了——研究記憶。”“我弟弟馬庫斯就在研究記憶。”“太好了,沒想到他如此優秀,這叫人驚喜。”托尼·沃森的新女朋友彭妮·科穆韋什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擔任講師,她的父親是一位匈牙利猶太裔經濟學家,這位經濟學家的理念被哈羅德·威爾遜的財政部采用了。彭妮·科穆韋什和開朗樂觀的歐文·格裡菲斯就哈羅德·威爾遜的廚房內閣聊得正開心,兩人都各有消息來源,他們的閒話還說到威爾遜的妻子在唐寧街10號住得有多麼不舒服,以及馬西婭·威廉斯對威爾遜的政治影響力。彭妮·科穆韋什個子不高,膚色不白,身材不瘦,留著一個沙宣式的波波頭,這個發型挺適合她。歐文給大家講述了喬治·布朗的酗酒問題。戴斯蒙德·布爾和休·平克討論著帕特裡克·赫倫發表的反美藝術聲明,覺得此事的重要程度不亞於伊恩·史密斯宣布羅德西亞脫離英國獨立的恫言。魯珀特·帕羅特因為有太太在身邊,顯得跟平時不大一樣。魯珀特的妻子梅麗莎是一個來自鄉村的女子,臉型精巧,一席銀灰色的長發更讓她的麵部骨骼顯得柔和,她的頭發有著自然優美的卷度,那個年代,有教養的並且注重頭發卷度的女性似乎越來越少。她一整晚幾乎沒說什麼話,但人們一旦開始講話,她必定轉過頭去麵帶禮貌和興趣,專注地看著說話的人,也表現出對他們的談話饒有意興的樣子。另外一個沒怎麼說話的人是丹尼爾,他本來想來這裡見阿加莎,他喜歡阿加莎,他跟亞曆山大提過這件事。“我覺得阿加莎可能去約克郡了,”丹尼爾說,“她說如果我去約克郡看威爾和瑪麗的話,她可能會和我約在那裡見麵。”“她沒有跟我說她要去約克郡,”亞曆山大對丹尼爾說,語氣中有一種略顯愉快的傷感,“她把斯迪爾福茲委員會的學校探訪報告初稿的前兩章交給我了,她文筆非常清晰乾淨。”弗雷德麗卡在廚房裡切黑麵包、法式長棍麵包、西芹和奶酪,裘德·梅森悄悄出現在她身後。“你看起來不是很開心。把你切好的東西交給我吧,我幫你端出去。”“我不是很開心?我想這是你對我做出的第一個個人評論吧?”“我在你家做客啊。”“所以你覺得有必要對我表示慰問?”“不是,我隻是覺得我有一定的判斷能力。你有太多情感紐帶,你應該如我一般生活,無欲無求的,這樣你就會變……”“變成什麼?變成裘德·梅森?”弗雷德麗卡有點朦朧醉意,裘德鐵灰色的臉,讓她難以對焦。“你會變得專心致誌。你正在虛耗著自己,在對彆人的好感和關注中虛耗自己。丹尼爾就很專心致誌地要帶走世人的罪孽——雖然這麼說有點褻瀆神明。但我對你的預言是:你終究無法實現潛力,無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這話太傷人了。”“我對溫情脈脈的表述不感興趣。年輕的女士,請收起你所有延伸開去的觸角。這些事情對你而言都太過瑣碎,這些閒聊也對你毫無裨益。我認為我們真正的神,是時間,時間主宰著塵世一切生物——我們的神不會寬容任何一個人對瑣碎人事物的嗜好。”“你未免太浮誇了。我對瑣碎人事物沒有任何偏好,我隻是置身其中。另外,這派對、這些友人怎麼說都不能被稱為瑣碎,他們對我來說像是細胞的增殖,是一股蓬勃繁榮的生機。”她轉頭看了一眼自己房間裡的麵孔,也讓交談的聲音進入自己的耳膜,這一切都像是一種潛在生命力的溫暖醞釀,是生命不同形式的展現,充滿著無限情趣——不過,她得設計出屬於自己的對這種生命力和生命展現的禮讚方式,她得尋找到自己和這一切的真實無欺的聯係。可是,什麼是“真實無欺”的?裘德一臉不快:“我對你的細胞增殖說感到厭惡、不快。”“那是你運氣不好。”裘德正色對她說:“我見過你根本無法想象的人間慘況。真正的恐怖,反而無法用口語言說。”他在弗雷德麗卡桌前的椅子上重重坐下——或者說跨下,打翻了桌上的一隻盛著紅酒的酒杯,擺著切好的各式麵包的木板也摔到地上。酒杯碎裂,紅酒灑了滿地。丹尼爾拿來一塊抹布要去擦地,裘德閉上了眼睛。“他神情很恍惚。”戴斯蒙德·布爾說。裘德正麵砸向桌子,灰色頭發蓋住了他撲倒在桌上的頭顱。“他不能就這樣倒在這裡。”弗雷德麗卡驚慌失措。“我帶他走,”丹尼爾說,“我帶他去教堂,暫且安置他。”“我也來幫忙,”魯珀特·帕羅特說,“我現在感到對他負有責任。”他妻子梅麗莎·帕羅特也隨即站起身來。“那麼我們就快點行動,我出去找一輛計程車。如果我們對他負有責任的話,那我們就彆空等著。”“我可以抬他起來。”丹尼爾正在使勁扛起裘德。“魯珀特說也有責任,我們一起來搬他吧。”梅麗莎指揮著。“都是受虐狂。”被眾人架起來的裘德從他鬆弛頹喪的嘴唇上丟出這麼一句話,撐開一隻眼的眼皮,就像爬行動物的眼皮一般,又閉了起來。老朋友、新朋友都散去。弗雷德麗卡站在門階上,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黃色街燈的燈光潑濺在台階上。所有人都匆匆趕去搭乘地鐵,隻有幾個人除外——魯珀特、梅麗莎、丹尼爾和四肢綿軟呆鈍的裘德,他們四人乘一輛黑色的計程車離開。弗雷德麗卡轉身要關門時,一個人從弗雷德麗卡鄰居門道上的濃濃黑影中閃了出來,靜夜之中,那個人的腳步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弗雷德麗卡倒抽了一口氣,往自家的門邊退了好幾步。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隻看得到他戴了一頂鬆軟的大圓邊帽簷的帽子,帽子戴到底,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她見過這個人,見過這個人曾戴著這頂帽子,穿著一件反光的一動就會發出聲響的聚氯乙烯材質的雨衣,就在這條泥濘的環形街道上,就是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此刻,這個人呆若木雞地,又站在這個廣場的一角。他一周前是不是就站在那兒的?“彆害怕,我隻是想見你。”黃色的街燈下,一張白皙的臉照入弗雷德麗卡眼簾。“我剛才舉辦了一個派對,你應該也來參加的。”“但我不想貿然闖入你家,不想出現在一個派對上,我隻想見你。”“你最好進來。”弗雷德麗卡的確有些害怕,儘管她知道來者是約翰·奧托卡爾。他也登上了弗雷德麗卡站著的門階。不遠處傳來一輛車咳嗽般的引擎聲,然後又停止了這種“咳聲”。弗雷德麗卡儘量不去理會那些雜聲。“進來吧https://,喝杯咖啡。”“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該進去。”“那你為什麼要來呢?”“你知道原因。”他摘下他的帽子,他的聚氯乙烯材質的衣服因為抬手、脫帽、拿下這幾個連續動作,又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音。他一整頭濃密金黃的頭發乖乖地臥在頭皮上,光滑而光亮。弗雷德麗卡不能回答他什麼。她的確知道,又恍似不知道,所以說不出“我知道”。“我一直在悄悄地觀察著你住的房子。”他說。他的聲線低,似乎充滿預謀。儘管房子多數時候是空著的,他是一個情人,不是一個竊賊,但弗雷德麗卡並不情願告訴他:“房子多數時候是空著的。”他突然開口說道:“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會失去我擁有的。”弗雷德麗卡明明可以說:“不,不會這樣的。”又或者可以問他:“那你想要的是什麼?”她確知他想要的是什麼,可她還是問了:“那你想要的是什麼?”“是你,”他堅決地說,“你就是我想要的。想要到一種叫人難堪、難忍的程度!”“進來吧,”弗雷德麗卡又說了一次,“你不能站在這裡——我們不能站在這裡,這畢竟是門口。”他們順著樓梯走入了地下室。他腳步沉重,臉色凝重。在教室裡,在酒吧中,這張臉的表情總是機敏的、漾著淡淡好奇的、滿是歡喜的、易於共鳴的,而現在這張臉好像被一種漫不經心的意願和動力督促著。弗雷德麗卡想要笑出來,但不能笑。他身體中的緊繃感透過空氣傳達給弗雷德麗卡,或者說傳達給他們倆。他們在弗雷德麗卡房間裡兩張正對麵的扶手椅上各自坐下,且都坐在邊緣上。“你沒來上課,一連好幾周缺課。我以為你放棄了我們兩人的關係。”“我的雙胞胎兄弟生病了,我得去照料他,還得處理一些事。我已經處理好了。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我能做的隻有想你。”他躊躇了一下,繼續說,“在每況愈下的情形中,對我來說,有一件事情卻變得越來越清楚——我得來見你。我知道我言不及義。”他又猶豫了一會兒,說了下去,“我跟你說過,我的語言能力不夠。但我……我腦海中想象出一幅畫麵,就是你對我能夠完全地了解……”“完全?”他垂下他的頭。“比如說我的……曆史。兩個人共處一室,不僅是身體,也帶著曆史。”弗雷德麗卡不是沒有想過他的身體,但的確沒想過他的曆史——她無從想象他有些怎樣的曆史。她回想了一下踏進這個房間裡緩緩踱步又在剛才急切離去的所有男人的身體:休·平克,白膚、紅色毛發;亞曆山大,細長又有些佝僂;歐文·格裡菲斯,手舞足蹈;托尼,身姿輕盈;艾倫,優雅;丹尼爾,身體像岩塊一樣結實,卻噴發著活力;魯珀特·帕羅特,渾身發出粉紅色的光;埃德蒙·威爾基,頹廢、蒼白,粗框厚眼鏡讓他更顯孤絕;戴斯蒙德·布爾,肌肉發達,身上溢著化學藥劑的氣味;總顛三倒四的裘德,是灰白的、像長著鱗片似的。她喜歡約翰·奧托卡爾的肩膀,喜歡他寬闊的嘴巴,總之,他的身形是她喜歡的。他的身體發膚對她來說,一直在勾畫一種有意思的光彩、電流、氣場——那幾乎是一種能量,一種肉眼可見的氣味和氛圍的湧動。弗雷德麗卡說:“我不知道你的曆史。”“對。”他的眼神落在地上,他沒有向她講述曆史的打算。他抬起頭來,沉默地盯著她。弗雷德麗卡也以注視回報。他們的眼神在觸碰著對方,這讓他們兩人都感到震動。她囁嚅著說:“我得把這亂成一團的房間整理一下。”但她的身體沒有移動。“等一下,”他說,“現在不用整理。”他站起身來,走上地毯,那地毯突然化為一片無垠的蕭索之地,他卻終於行了過來。他把一隻手繞在她的後頸上。弗雷德麗卡想:“這就是我想要的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嗎?”約翰·奧托卡爾摩挲著她的臉、她的發、她的腰腿處、她小小的乳房。他的摩挲是輕柔的,那麼輕柔,讓她開始動了欲念,半慍怒半強迫地,她想要被更激烈地揉捏。她把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輕吻了她的臉頰,他的手像對她的衣服提出著疑問,是一顆紐扣?是一截拉鏈?是一條係帶?當他把“疑問”都解開後,藏在衣服裡這個赤裸的女人就被鮮明地定義了,她隔著衣服也能生動鮮活起來。她的頭腦卻未曾停止發問:“這就是我想要的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嗎?”她側目望向地下室的窗外,街燈將一柱圓錐形的光束灑下,她看著光束,微微皺起眉,她的嘴唇卻因為快感,無意識地張開來。她腦中回旋著:“這就是我想要的嗎?”她想起了自己在豆蔻年華裡才有的貪婪和求知欲——“我想了解我的身體,我想了解性愛,我想了解男人的身體”。她那時候可以漫不經心、不假思索地攥緊、探索、困惑、浪笑、惡心。她此刻害怕了,她更年輕時則不會害怕。她的身體對觸覺儘管不是陌生的,卻也不是放肆地能夠勝任也甘願投入的。她想起自己少女時期費儘心思去搶奪亞曆山大的關注,讓亞曆山大也對她顯露欲望。她此刻才驚覺那些事太幼稚,也擔心自己逐漸老去,已經處於失去誘惑力的邊緣。她回想起那時對亞曆山大產生愛戀情愫是因為兩人差距懸殊——亞曆山大是教師,是她爸爸的友人,是禁忌。而此刻,她想,和約翰·奧托卡爾的這段關係有著同樣的刺激:“這次,換成了我是教師,我之所以被追求,是因為我單身,我被注視著,但還是有一段禁忌的阻隔需要跨越。”她站在她腳下那塊地毯上,看著窗外路燈的錐形光束,頃刻之間,聯想了許多許多。在她思緒翻飛的時候,上身的衣服貼著她的身體一件一件簌簌滑落,約翰·奧托卡爾的手指找到了她衣服的所有係扣處,正讓她成為一個女人,一個他想要的女人,一個他想象過的女人,一個他未曾見過的女人,一個他終於得見的女人。“我太瘦了,”弗雷德麗卡想,“對任何人來說,我都幾乎稱不上有乳房。利奧除外。”約翰·奧托卡爾將手伸向她褲中溫熱的三角地帶,他巨大的手伸入她褲中,將她的褲子極其溫柔地褪至她的膝蓋處,然後跪在她的身下。弗雷德麗卡把自己的手放在她金紅色毛發覆蓋的三角處,約翰·奧托卡爾吻了她的手,也吻了她的毛發,他的動作是極輕的。他仍穿著所有衣服,包括他的聚氯乙烯雨衣。當他趨前去吻她,或慢慢跪下時,他的雨衣因材質和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喃喃私語似的,卻很大聲;他的頭發像送到她的手邊,他頭發的觸感柔滑、濃密、溫和,連金色都似乎摸得出來,有了實感。弗雷德麗卡的思緒還沒止息,她努力地抑製自己,不在腦海中勾勒利奧和奈傑爾的樣子,可是,利奧和奈傑爾好像突然出現在這個房間裡。她的鼻腔中彌漫著利奧頭發的氣味:那是最親密、最強烈、她最愛的氣味。她情不自禁地彎曲了雙膝,俯身麵對約翰·奧托卡爾的頭頂,把自己的臉埋進了他的金發中:啊,聞起來真好,是很有疏離感的一種氣味,像在聞一條吃起來對身體有很多益處的麵包。她開始微顫、輕曳。約翰·奧托卡爾試圖從他的聚氯乙烯外皮中脫身,他裡麵穿了一件繁花爛漫的襯衫,襯衫的圖案是開滿綠色菊花和藍色玫瑰的一座花園,真是一個擁擠的天堂,但襯衫的剪裁很好,是一件可以搭配西裝外套穿的襯衫,形廓和款式討喜,卻不流於俗套。弗雷德麗卡怯懦地伸出她的手,去解他襯衫上的珍珠母紐扣。她心裡又在窮追不舍地問:“這就是我想要的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沒有任何一顆珍珠母紐扣能對她回應,幾顆紐扣各安其位,卻連成一線。約翰·奧托卡爾脫鞋的動作不是很雅觀,弗雷德麗卡識趣地轉頭回避。他的褲子脫得順利,像靈蛇脫殼。他的陽具壯美,金黃的卷毛將其圍繞,它似乎對自己的存在感有著異常的確定。弗雷德麗卡看到時,忍不住笑起來。他們兩人一同倒下,溫暖的身軀粘連著溫暖的身軀。“這就是我想要的嗎?這就是我想要的嗎?這就是我想要的。是的,沒錯。”他們在地毯上大笑著打滾兒,差點滾到裘德·梅森的那攤還沒完全乾燥的紅酒漬上。他們緊抓彼此,熱切撫摸,無人牽引,各顯溫存,是一場美好的性愛。他們沒有任何對話,自始至終沒有人說話,但弗雷德麗卡聽到他在睡夢中囈語,是一連串低聲的沒有意義的音節,以“z”和“s”為主,又突然來了一陣急促的“t”,是怡悅的哼唱,最後一聲奇異的口哨聲,像鳥兒尖細的囀鳴,就此安靜無聲了。她默默地忍下了幾欲奪眶的眼淚,不願再自我放逐。她小心翼翼地收留好內心的歡愉,是如此緊繃,又有幾許隱秘。早上,他們兩人赤裸地從弗雷德麗卡窄小的床上蘇醒。直到他們終於決定起床了,也還是沒有言語上的交流,約翰開始收拾昨夜弗雷德麗卡派對上留下的殘餘,身上一絲不掛。他端著用過的酒杯和空了的酒瓶,進進出出弗雷德麗卡的廚房。弗雷德麗卡呆滯地看著房間裡的酒瓶、煙灰缸和利奧的玩具——一隻坦克車,一隻機器恐龍,一隻有樞節的木製蛇。“我不能待在這裡,”弗雷德麗卡怔怔地說,“我不能一個人待在這裡。”“我們可以去個什麼彆的地方。”約翰轉身對她說。“我在想要不要去約克郡,去看一下我的父母。”“我們就去約克郡,我沒去過那裡,反正我現在放假。”“我們不能一起去我父母親家裡啊。”“你可以一個人去父母家,之後,等我必須回來工作的時候,我們可以先待在一起幾天,就你和我兩個人,可以對嗎?”“我們不如馬上穿好衣服,鎖上家門,一起去北方。”“我有一輛車,我可以載你。”“當然好!”“這沒問題,對嗎?”“沒問題。”她的身體裡嗡嗡作響,是快樂的哼唱。他用心地緩緩環視著她住的這個地方:書籍、玩具、打字機、摞起來的打印文件——都是魯珀特·帕羅特那邊送來的書稿。“我們快點走。”她催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