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巴彆塔 A·S·拜厄特 1517 字 3天前

傑勒德·威基諾浦坐在政府給他安排的專車裡,繼續思考著“語言”。他思考著有序和無序,思考著秩序和脫序。對於這些事情,他已經思考了很久,而這也幾乎占用了他所有人生。每每思考時,他總帶著一種無望的探求和追索。他的思緒像一艘用平行的對齊的木板構築而成的木筏,浮沉於湧動著惡潮的黯黑滄海上。眼前所見的是一束圓錐體似的極美光芒,圍繞著這束光芒的,是沒有任何形狀的、隱匿於肉眼的、無法被測繪的黑暗一片。他把自己貶為漢斯·裡克特的“紙片人”,用二維的風箏翅膀浮遊著,浮遊在空氣和物理概念的“力”所驅動的湧流中,而這團湧流,卻是他既描述不來,也探尋無果的。他在萊頓度過了童年,他的父親是一個新教徒神學家、一個加爾文主義者,充滿了困惑、苦痛,終日糾纏於一本“書”中的德行、宿命、文字這三者間的確切關係。他並不完全也不純粹是荷蘭加爾文主義的繼承者:他的外祖父是半猶太人,外祖父的父親是研究《塔木德》(猶太法典《塔木德》(Talmud)是猶太教中認為地位僅次於《塔納赫》(Tanakh)的宗教文獻。源於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5世紀間,記錄了猶太教的律法、條例和傳統。)的學者,外祖父的母親本是那些殘存的隻言片語,去重組那種古老的語言——傑勒德·威基諾浦的外祖父致力於尋找古語的語序和語法,有時候也要和他嚴肅的“加爾文主義”女婿,也就是傑勒德·威基諾浦的父親基斯·威基諾浦,來爭論是不是因為五旬節從上天降下的聖靈之火,降在馬可樓的門徒們身上,使得門徒們能夠“說話”,在種類不明的口語中,他們含混不清地說著那種原始語言的其中一個版本、一個支離破碎的部分。基斯·威基諾浦覺得喬基姆·斯蒂恩即使在大審判之後要墮入永恒的火灼煉獄中,也不會改變他原本對語言就具有的趣味性推敲觀點。但基斯·威基諾浦不確信最初的古語是希伯來語。他認為那是比希伯來語更自然的一種語言,從本質上講,是來源於自然界的一種語言,一種能夠指認出獅子、羔羊、蘋果、蛇、樹木、善、惡的語言,這種語言能夠完全涵容並回應所有所指示事物的能量和意義。大象說的是大象語,蠼螋說的是蠼螋語。年輕的傑勒德·威基諾浦聆聽著、觀察著。一直聆聽著、觀察著,也被一次又一次地激怒。他非常清楚從他父親的聖經論述中,同時,也並不是很情願地從他祖父的推測中——之所以“不情願”,是基於美學思辨中的因素——領悟到:人,真的可以被愚蠢的行為、無謂的信仰,架空一生;而且,不止如此,語言的“天性”使然,使語言設下了陷阱、巧合或誘惑,誘使人類將整個人生耗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傑勒德·威基諾浦也讀到尼采的學說,尼采提出了“反基督”的觀點,並對基督教的傳統道德觀念予以抨擊,尼采的批判中使用了多彩的語言、豐沛的熱情和激昂的能量,尤其是他本人早年間便放棄了對基督教“地獄之火”的信奉。尼采說過:“我擔憂的是我們仍然擺脫不了上帝,因為我們依舊相信著語法。”神學,是上帝的語言;語法,是神學的表征。傑勒德·威基諾浦成了數學家。他之所以選擇成為數學家,是為了思考製度並斷絕語言所給他帶來的混亂。他使用的費波那契數列,包含許多學理在內,費波那契數列更描述了內耳耳蝸的螺旋,鸚鵡螺的卷曲,菊石和一些特定種類的蝸牛,樹乾上新枝的特殊位置,因為這些事物都體現著費波那契數列。他退守至純粹的數字或線條組成,好像他隻看到四邊形、線段長度,以及蒙德裡安的基礎色調,而蒙德裡安曾受約翰內斯·維米爾(約翰內斯·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 1632—1675),昵稱為揚·維米爾(Jan Vermeer),或約翰·維米爾(Johan Vermeer), 17世紀的荷蘭畫家,作品有《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等。)啟發,維米爾曾將光通過矩形的彩色窗戶時形成的光影情狀和光照射在、思考、倒水的女性身體上時造成的照明效果,刻畫記錄下來。也可能因為威基諾浦來英國時,英國正逢戰事,所以他必須用英語來交流和教學,最終連思考都同樣得用英語這門外語來進行。他雖然掌握了也精通英語,但這始終不是他自己的語言。(羅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 1896—1982),俄羅斯語言學家、文學理論家。)0世紀40年代到50年代間的威基諾浦,把注意力從數學結果上轉移到語言結構上。他對羅曼·雅各布森2提出的所有語言都具有“區彆性特征”這一理論產生了興趣。但在索緒爾(弗迪南·德·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1913),瑞士語言學家。)看來,語言是象棋的相似物——在遊戲中,語言不過是隨意的符號,但被賦予了特定的正規的功能性,而近年來,諾姆·喬姆斯基(諾姆·喬姆斯基指的是艾弗拉姆·諾姆·喬姆斯基(Avram Noam sky,1928— ),美國哲學家、語言學家、認知學家、邏輯學家、政治評論家。)聲稱他已能論證出語言具有一種深度的普適結構,或者說是有一種放諸全部人類語言皆準的語法,它植根在人腦中,無法經由學習而掌握,卻像心臟的跳動和眼睛的聚焦一樣自然,這種語法不會被社會經驗或人生曆練所改變,因為它是人類生物特性的一部分,並能夠將哼唱、嗡嗡聲,以及千萬種口音背後的思維模式,組合後建構出含義——恰如水狸生來便會築壩,蜘蛛天生具有織網的本領,所以,人類也是一出生就有用語法來說話和思考的能力。喬姆斯基的“生成語法”“轉換描述”等理論在1964年仍屬於新的生硬的理論,有著數學一般的精確度,理解這些理論,需要依賴於對數學計算和數學結構的使用。傑勒德·威基諾浦相信,從理性角度出發,喬姆斯基的這些理論是正確的:人腦對生成和轉換語言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這是人類特有的能力,不會被空水桶所吸走,也從不曾刻印在“白板(白板,譯自拉丁語“Tabu rasa”,是一個認知論主題。認為人生來沒有內在或與生俱來的心智,也即是一塊白板,所有的知識都是逐漸從他們的感官和經驗而來。)”上,但是卻存在於大腦皮層和大腦神經元的樹突、軸突、突觸之中。喬姆斯基關於知識和語言的理論,刷新了舊的語法觀點——另一派認為大腦被社會,被後天學習,以及偶發事件所塑造和定型。要認同語法能力既是天生的也是不可改變的,在當時,是對決定論、對宿命論的衝擊,當然受到衝擊還有其他的事情,因為這種新觀點暗示了:遺傳區彆分化了人類,而不是環境。威基諾浦認識的很多人都覺得這種新觀點是令人厭惡的,就像威基諾浦覺得他父親的主意令人厭惡一樣。威基諾浦在自己的學術天地中,聽到了不少討論,有的說語言是一種水晶般的、不可改變的結構,有的說語言是一種“亂中有序”,一種框架般的結構,形狀和形式能隨著環境與風氣的變化而變換。從美學意味上,傑勒德·威基諾浦更傾向於認同“架構說”——語言是不斷改換的、複雜多樣的、變更有序的架構;而在理智範圍中,他又接受“晶體說”;直覺上,也是同樣的,“晶體說”比較合乎他的看法。喬姆斯基所說的人類建構語言的本能,更讓威基諾浦感同身受。威基諾浦的預期是,在遙遠的未來,神經科學家也好,遺傳學者也罷,或者是研究人類思維的學生,在神經元樹突的森林裡,在突觸的鏈接中,能夠發掘出語言的形式,能夠證實:基因像是非周期性的“晶體”,對於它所控製的物質而言,“晶體”能決定事物將會演化出的結構、形狀和內容。威基諾浦遙望著未來,想象著對“晶體”恒定不變的內核的理解能夠達致對阡陌般的語法和語法的深層架構的理解——但以上任何一種知識,都無法確實回答出委員會提出的“到底該教小孩子和半大孩子一些什麼東西”這個問題。關於這一點,威基諾浦同樣感觸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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