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的星期六是漫長的一天。像往常一樣,斯蒂芬妮要給表演聖誕劇的小演員準備服裝。她身邊有一堆裝著毛巾、粗麻布、人造絲和塔夫綢的紙箱子,她從箱子裡找到了一塊有東方風情的包頭巾,那是她用披肩改的。那條披肩她從前在五月舞會上用過,有孔雀綠和淺黃色兩種顏色,用萊茵石扣固定。如今,包頭巾積了不少灰塵,插在褶皺處的羽毛已彎曲變形。她把羽毛拔出來,在裂開的地方縫了幾針,然後把頭巾繞在兒子威廉的頭上。頭巾下麵,他的一雙黑眼睛笑眯眯地看著她。她自言自語說:“等等,應該還能找到一個鬥篷。”她把鬥篷固定在兒子弱小的肩膀上,威廉迫不及待,邁開大步爬上樓梯去照鏡子。瑪麗在一旁拉著斯蒂芬妮的裙子嚷嚷著說:“我,我,我也要。”“等一會兒,”斯蒂芬妮說,“在給你縫呢。”那天是吉迪恩青年聯誼會聚會的日子,自成立以來,這個團體規模不斷壯大,活動越來越頻繁。聚會在教堂大廳舉辦,聯誼會的成員們一起跳舞喝酒,激烈抨擊著現代生活的種種弊病。他們有時會組織社區活動,比如到老年人的家裡幫忙粉刷;周末,他們通常會去實地研究中心,議論現代生活以及世俗世界裡人際交往所麵臨的重重障礙。讓斯蒂芬妮頗為訝異的是,在新大學讀書的馬庫斯竟然也經常去參加這些活動。他住在羅伊斯頓一幢老房子的仆人閣樓間裡,每個星期天都來教堂,跟他在一起的還有傑奎琳、魯茜和一群年輕人。在他生病的那段日子裡,馬庫斯都是和盧卡斯·西蒙茲一起來教堂的。如今,他就坐在一群女孩中間,斯蒂芬妮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又信仰什麼。他常常和傑奎琳聊天,傑奎琳懂事又活潑,也是新大學的本科生。她的名字刻在了斯蒂芬妮的腦海裡,揮之不去。或許他們戀愛了?有什麼理由懷疑呢?她真不明白,她怎麼會以為他永遠失去了正常的感情呢?難道是傑奎琳?她知道,馬庫斯肯定不是衝著吉迪恩·法勒超凡的人格魅力才來參加活動的,儘管他沒有跟自己談過這件事。的確,自從他住進他們家,他就一直跟她保持著距離,這也許算是自然的事。他的疏離讓人捉摸不透。他可能有意躲著斯蒂芬妮,她是他恐懼的來源之一。丹尼爾早上回來過,還帶著一個皮膚凹凸不平、頭發油膩的女孩,他一開始沒介紹這個女孩子是誰。斯蒂芬妮能夠感覺到他很生氣,仿佛有一股強大的火焰馬上要噴發出來。丹尼爾問斯蒂芬妮有沒有見過吉迪恩,他說,還有聖誕禮拜和聚會的事等著吉迪恩做決定,但他卻不見了,他是這次聚會的負責人,可是,在最需要他的時候,總是見不到他的身影。因為吉迪恩從一開始沒有做好組織工作,昨天,丹尼爾花了兩倍的時間才幫他把這些事情搞定,卻沒有得到任何感謝。威廉站在丹尼爾麵前,向他展示自己的絲綢鬥篷和帽子。他說:“快看我。”丹尼爾對威廉說:“一邊玩去。”然後,他又對斯蒂芬妮說,“你能不能給我們倒一杯咖啡?這個是安吉拉· 梅森。”他粗暴地推開了威廉,威廉大叫起來,抱住他粗壯的大腿,不停地用頭撞,把頭巾撞壞了。斯蒂芬妮起身去給他倒咖啡。她說:“彆衝威廉發脾氣,他沒做錯什麼,他就是想讓你看看他的新造型。”她的聲音在顫抖。丹尼爾握緊拳頭,他知道她很怕人家生氣,也很害怕彆人抬高嗓門,更怕人家莫名其妙地發火。他抱起威廉,威廉很生氣,掙紮著讓他把自己放下來。他又抱起瑪麗,瑪麗親了他一下。丹尼爾正式介紹安吉拉·梅森。“安吉拉是社工,負責照看芭芭拉·伯特的,芭芭拉從收容所出走了,不知去向,很可能去找你的格裡·伯特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怎麼才能找到他。”斯蒂芬妮在廚房裡說:“他寫了一張明信片,幾個月前,從倫敦寄來的,他隻說,‘聖班納特教堂的地下室是個好地方,那裡有很多善良的人。如果你來倫敦的話,可以到這裡來找我’。”丹尼爾又親了親威廉和瑪麗,說了一聲“哦”。接著,他陰沉著臉,沒有再說話。安吉拉·梅森說,或許聖班納特教堂的神父可以幫她聯係上格裡·伯特,看看他的妻子是否跟他還有聯係,或者問問他現在是否願意見她一麵。斯蒂芬妮說,她可以肯定格裡之所以去倫敦就是不想再見到她,所以最好彆再折騰。安吉拉喝著雀巢咖啡,心不在焉地用手指逗弄瑪麗,瑪麗把紅斑逐漸消退的臉埋在斯蒂芬妮胸前。“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太悲觀。芭芭拉一直都有病,病得很厲害,如今,她非常希望能回歸正常的生活,恢複正常的人際交往。她非常想見到她的丈夫,向他解釋自己的病情,她的確不負責任,但她自己也無能為力。她性格軟弱,非常在意彆人的看法,情緒波動很厲害。我聯係過她的父母,他們都還健在,但不願配合。她媽媽來過一次。”“怎麼回事?”斯蒂芬妮問。安吉拉·梅森用很專業的口吻回答說:“芭芭拉確實聯係過他們,恐怕她的母親沒有搭理她,甚至還羞辱她。芭芭拉崩潰了。麵對母親的絕情,她沉默了,她覺得徹底完蛋了。她很容易陷入絕望。”“格裡不會幫她的。”斯蒂芬妮說。“我得先見見他,才知道他肯不肯幫忙,”安吉拉·梅森說,“他曾經愛過她。”三人一致同意梅森小姐給聖班納特教堂的神父寫信。丹尼爾走了,留下梅森和斯蒂芬妮二人在家,斯蒂芬妮又煮了一些咖啡,聽梅森花了整整半小時用專業的字眼描繪芭芭拉·伯特的孤獨和恐懼。她聽過格裡的描述,了解過芭芭拉出院之前的通話記錄,此時,梅森小姐也在跟她詳細解釋著,說那個女人本就有精神病,而且受到精神創傷,目前的心理狀態如何如何。“我看到這位媽媽的時候,我感覺她並沒有把自己看作一個單獨的女性個體,雖然有人給她帶花邊的睡衣,她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嚴。”但是,斯蒂芬妮還是想不明白芭芭拉·伯特是怎麼回事。她懵懵懂懂地設想,一旦見到她,她應該能體會那是一場人間悲劇,正是因為恐懼、絕望以及極度的身體恐慌,才導致洛林·伯特死在了臟兮兮的小床上。芭芭拉成了她的夢魘,她真的做了一個噩夢,夢中的那個人長著一頭飄逸、有光澤的紅頭發,穿著鑲有花邊、質地輕薄的長睡衣,比爾正在大發雷霆,在他和第一任羅切斯特夫人中間有一個十字架,羅切斯特夫人站在威廉和瑪麗的嬰兒床前,俯下身去,把他們的被子掀開,孩子們的身體不停顫抖,她還揮舞著一把熊熊燃燒的火把。斯蒂芬妮不想去揣測芭芭拉·伯特的情況,雖然她知道這樣可以算是道德上的懦弱。安吉拉·梅森說的都是專業的廢話,斯蒂芬妮完全不予理會。斯蒂芬妮不能讓她構造出一個真實的女人形象,一個讓格裡感到恐懼並且讓他做噩夢的女人。她把瑪麗緊緊地抱在懷裡,這樣她才安心一些。瑪麗剛剛吃了一把餅乾,嚼了嚼又吐出來,抹在了她的前襟,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安吉拉·梅森走後,克萊門茜·法勒隨後找上門來,說是要幫她準備聖誕劇的戲服。克萊門茜的兒子多米尼克有一半黑人血統,去年戴著絲綢頭巾、披著鬥篷扮演巴爾薩紮,他是法勒家最後一個從小學升入中學的孩子。斯蒂芬妮在教堂禮拜時聽學校的老師說,多米尼克在聖盧克學校喜歡欺負小朋友,已經成了名人,聖盧克學校是一所教會學校,他和傑勒米·法勒現在都就讀於這所教會學校。傑勒米比多米尼克大兩歲,但個子矮小得多。老師問斯蒂芬妮要不要把這事報告給吉迪恩和克萊門茜,斯蒂芬妮叫他們不要報告,畢竟多米尼克是收養的孩子,還有黑人血統。斯蒂芬妮猜測他們最終沒有報告,因為克萊門茜今天一開口就說,多米尼克的表演天賦在聖盧克學校發揮得淋漓儘致,備受好評。他在《綠野仙蹤》中扮演膽小的獅子。“斯蒂芬妮,你知道嗎,他非常積極,去年他參演這出戲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要扮演國王呢,國王風度翩翩,多氣派啊。你不覺得嗎?”斯蒂芬妮連連表示讚同,她等著聽克萊門茜講黛西、塔妮婭和傑勒米的成就。她又煮了一些咖啡,開始整理不同顏色的天使光環。克萊門茜說:“你見到吉迪恩了嗎?”“沒有。丹尼爾也在到處找他。今天晚上不是要舉行青年聯誼會聚會嗎?”克萊門茜點點頭。她拿金線穿了針,給塑料頭箍縫了一圈黃色絲帶。“你弟弟馬庫斯也去參加聚會,對吧?”“他似乎很喜歡。”“哦。”威廉伸手去摸那些布料,克萊門茜把他推開,“親愛的斯蒂芬妮,我能和你聊聊嗎?”“當然可以。”“你……你有聽說過嗎?”“聽說過什麼?”“關於青年聯誼會。關於吉迪恩。”“沒有。”她想,我親眼看見了,但我不會說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人向我投訴……班布裡奇太太向我投訴。”“湯姆·班布裡奇的媽媽嗎?”“米利·班布裡奇的媽媽。米利偶爾也會去參加青年聯誼會。班布裡奇太太說吉迪恩……吉迪恩一直在騷擾她女兒。”斯蒂芬妮緊接著就說:“班布裡奇太太也不是好相處的女人。”這是實話。“沒錯,但這不是重點。”克萊門茜說。斯蒂芬妮想起來了。有一次,她去教堂取回丹尼爾落在那裡的東西,好像是一本書,也可能是樂譜。她悄悄地走進教堂大廳角落裡的一間小辦公室。當時,整座教堂,包括那間辦公室的燈都關掉了,但她發現用卡樂罐煤氣燒的火還沒有滅掉,這可以算是重大的過失。她看到教堂的圓頂閃著藍綠色、紅色和白色的光,接著看到火光後麵的椅子上有兩個人,吉迪恩·法勒的襯衫敞開著,一直開到腰間,那個女孩的襯衫也敞開著,赤裸著肩膀,衣服被推到了背後。不過那不是米利·班布裡奇,而是裡思布萊斯福德文法學校畢業班的學生,是馬庫斯的兩個朋友之一。她留著大辮子,話不多,看上去很文靜,正在接受護士職業培訓。“你相信她說的話嗎?”斯蒂芬妮問吉迪恩的妻子。“也許吧,”克萊門茜說,“我感覺,你應該聽說過吧,我發現你一點也不吃驚。她這個人喜歡大吵大鬨。”她用挑釁的眼光看著斯蒂芬妮,仿佛斯蒂芬妮才是那個大吵大鬨的人。斯蒂芬妮還記得,吉迪恩剛上任沒多久,就用他那雙經驗豐富的手摸過自己的腰,摟過她的肩膀,眼睛盯著她連衣裙的開口。那天晚上,她關上了教堂大廳的門,回到家裡,沒有跟誰提起過這件事。從此以後,吉迪恩一直躲著她。克萊門茜可能注意到了,由此得出了錯誤的結論,或者說是正確的結論。“吉迪恩,”她小心翼翼地說,“是一個善於表達的人。我注意到了。他喜歡跳舞,喜歡跟人家進行肢體接觸和交流,這是他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吧。”“是性和欲望。”“從很多方麵來說,精力也是性欲,有好也有壞。”斯蒂芬妮吞吞吐吐地說著廢話,“克萊門茜,你覺得……他已經對米利·班布裡奇造成實質性傷害了嗎?或者對其他人造成了傷害?”克萊門茜俊俏的小臉一沉,她說:“也許沒有,那些傻姑娘,可能是她們自己主動的。如果這件事傳開了,對他造成的傷害可能要大得多。但是,對我來說,是的,對我來說,他讓我覺得惡心。”她趴在布料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還說了一些斯蒂芬妮猜到她會說的話,體現了她的自尊、教養和悔恨。“他很好色,我早就知道了。我生下傑勒米之後,他對我的欲望仍然很強。是我的錯,自從傑勒米出生以後,我就一直做得不好。從前,看見他去拈花惹草,我甚至還覺得慶幸,因為這樣一來,他就不會來騷擾我,不會在我麵前晃來晃去,不會對我動手動腳,不用在我身上釋放欲望……你不會理解我說的這些話。你們多幸福啊,你和丹尼爾,我知道你們倆過得很幸福。可是,我們家一塌糊塗,也不能說一塌糊塗,吉迪恩的工作還是很順利的,如果他不自甘墮落的話……”“孩子們……”“他們也都不消停。幾個人合夥欺負可憐的傑勒米。多米尼克甚至……多米尼克甚至對著傑勒米脫褲子炫耀他的家夥,說傑勒米有問題,說他的太小了,吉迪恩聽了還大笑。我忽視了傑勒米,因為我感覺其他幾個都是苦命的小孩,如今他很恨我,他恨所有人,他尿床,課業也跟不上。我可憐的兒子啊!對不起,我說不下去了。”斯蒂芬妮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你必須和吉迪恩談一談,有必要警告他,你要是做不到,要不要我叫丹尼爾去講?”“他很怕丹尼爾,他說丹尼爾總覺得他是壞人。他和丹尼爾說不到一塊兒。還是你去吧。”“我?”“你嚇不到他,他會聽你的。你先去和班布裡奇夫人談談。”嫁給一個男人,就意味著嫁給了他的事業。尤其是這樣的事業。不過……這時,白貓叼進來一隻麻雀。這隻貓從不是捕獵的一把好手,以前它會從園子裡叼一些爬行動物進來,把它們放在火爐前的地毯上,有濕漉漉的粉色蠕蟲,一小堆乳白色的蛞蝓,還有兩個黑色的大家夥,身上斑斑點點,弓成一團。威廉很有愛心,又把它們放生了。他把它們扔到金蓮花叢裡去,個頭小一些的放在向日葵的葉子上。“好啦,”他說,“葉子好,葉子好,這樣行了吧?”麻雀被叼在小貓柔軟的嘴上,使勁地拍著翅膀。“噢,可憐的小東西,太嚇人了!”克萊門茜·法勒驚叫。“小鳥,是隻小鳥,”威廉喊,“媽媽,快抓住它!”斯蒂芬妮慢慢靠近那隻貓,那隻貓躲到奧頓太太的沙發椅下麵,毛發呈現出淡綠色。斯蒂芬妮把手伸到椅子下麵,似乎抓住了它,她抓到了一條後腿。她的手腕被抓破了,白貓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小鳥嘰嘰亂叫。“鬆口!”她說。她搖動椅子。“快鬆口!”威廉的命令也無濟於事。那隻貓和麻雀出現在了椅子的另一邊。小鳥已經從貓的嘴裡掉下來,在地上蹦蹦跳跳,但跳不高,渾身顫抖著。“滾開!”斯蒂芬妮喊。她把貓踢開,然後揮舞著手臂:“出去,出去!滾開!”“壞貓!”威廉朝那隻貓衝過去。“小心彆被它抓了。”克萊門茜在一旁提醒。突然,小貓猛地衝進了貓窩,像憤怒的老虎跳過火圈。斯蒂芬妮把煤桶搬過來堵住貓窩。威廉向那隻突然蘇醒的小鳥伸出雙臂。它飛到了書架頂上。“彆弄它,”斯蒂芬妮氣喘籲籲地說,“我們打開窗戶,它就會飛出去。隻要它能飛。”“可能是寵物鳥。”威廉說。“不,我覺得不像。應該是一隻野鳥,還是會飛出去。”“我得走了。”克萊門茜說。在這場混亂的戰鬥中,她很好地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請你……你能幫我去跟吉迪恩談談嗎?”“哦,你自己不行嗎?”“我不敢,我不敢。他不會聽的,他甚至……我可能把他惹急了,那樣的話,會更加糟糕。”“我跟丹尼爾說說吧。”“你看著辦吧……不到萬不得已,我希望你不要和他說。”丹尼爾沒有回來。一些聖誕劇小演員的媽媽也來幫忙準備服裝。丹尼爾打電話來說晚飯不回家吃了。斯蒂芬妮煮了一點芝士意大利麵,喂給威廉和瑪麗吃,還幫孩子們洗了澡。她給威廉讀了《糖果屋》的故事,哄孩子們上床睡覺。威廉兩次舉起雙臂,問她:“媽媽,小鳥好好的,對吧?”那隻鳥還在書架頂上。白天,在威廉的一再央求下,斯蒂芬妮踩著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想上去抓住它,但它突然向下俯衝,在屋裡盤旋,翅膀打到了吊燈和窗簾杆,於是落到灶台上,叫了幾聲,然後又飛回到書架上。房間的窗戶敞開著,讓它能夠飛出去,所以屋裡很冷。“爸爸會讓它出去的,”斯蒂芬妮說,“你快睡覺吧。”“它沒有受傷,對吧?”“要是受了傷,它就飛不起來了。”“貓不壞,對嗎?”“嗯,不壞,這是它的天性。貓原本就是吃小鳥的。但它不應該在我們家裡捕獵。威廉,有我們幫忙,明天早上之前它就能回到園子裡。快睡覺吧。”丹尼爾沒有回來,但是,大概在晚上十一點,吉迪恩的青年聯誼會聚會結束之後,馬庫斯來了。她給馬庫斯煮了一杯咖啡,她想打聽吉迪恩的行為是不是真的很惡劣。但她感覺馬庫斯心神不寧。他坐在丹尼爾的座位上,悻悻地盯著爐火。“今晚怎麼樣?”“還好。”“聽起來你好像不是很開心。”“今天的話題是愛,各種各樣的愛。有性愛,基督之愛,仁愛,還有家庭親情。我們都經曆過。你知道的。”“參加聚會的人多嗎?”“挺多的,人不少。”“都發言了嗎?”“嗯,你應該了解,吉迪恩喜歡讓我們分享各自的經曆,所以我們都有發言。大家講述了自己的感情經曆。他說我們這個社會缺乏溝通,不喜歡說心裡話。所以,大家就都說了。”“聽上去不怎麼樣。你這樣說讓人感覺這次聚會很不舒服。你覺得舒服嗎,馬庫斯?”“我不知道。你了解他,他有一種天賦,什麼事經過他的嘴,都變得極具意義。”“你發言了嗎?”“天哪,我沒有,”馬庫斯好像驚魂未定,“我不能說,我覺得這種東西不能說,我覺得感情是一種隱私,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那你為什麼去參加聚會?”“因為我的朋友們都去了,你認識的,傑奎琳和魯茜。”“她們發言了嗎?”“偶爾說幾句。”他原本是想跟一個人說,跟一個局外人說,魯茜是怎麼回答吉迪恩的,她對於愛有什麼看法,但突然間,他不想說了。說出來會讓人顯得愚蠢,包括他自己和魯茜,甚至吉迪恩也是,他煽動性的微笑還浮現在馬庫斯的腦海裡,他就是用這樣的笑容邪惡地推著魯茜越走越遠。外麵傳來了撞擊聲和一聲怒吼。那隻貓想進來。為了愛而一直魂不守舍的馬庫斯既沒有注意到書架上的鳥,也沒注意到屋裡的穿堂風。斯蒂芬妮指著那隻鳥說:“我們必須把它弄出去,它能飛,我剛才看見它飛了。”“我踩著椅子夠上去。”麻雀飛向了天花板,然後又突然轉向,但沒有飛出窗外,卻朝著屋裡飛去。它飛向了廚房。斯蒂芬妮跟在它後麵,把它從灶台上打了下去。“出去,快飛出去,你這個傻瓜。”麻雀猛地向上飛,撞到了天花板,跌落在地板上,不斷撲騰,鑽到了冰箱下麵。跟在斯蒂芬妮身後的馬庫斯尷尬地站在門口,不知所措。斯蒂芬妮把靠在牆邊的冰箱拉了出來。沒有聲音,沒有動靜。她跪下來,從裸露的冰箱後背的下麵往裡看。冰箱離地約一英寸。麻雀就在裡麵瑟瑟發抖。她趴在廚房的地板上,卷起袖子,把裸露的手臂伸到冰箱下麵,想用手指去夠那隻鳥,她已經看到了它明亮的眼睛。接著,冰箱突然迸出火花。疼痛感迅速傳遍全身,斯蒂芬妮感覺手臂與金屬粘在了一起,好像燒得劈啪響。她想:完了。接著,她好像看到了枕頭上的兩個人頭。“哎呀,孩子怎麼辦?”然後腦海裡跳出一個詞:“無私”。真奇怪。隨後,眼前一片黑暗,渾身疼痛。再接著,疼痛更加劇烈。馬庫斯反應很遲鈍。到了後來他才想明白,如果是丹尼爾的話,應該早就把電源拔掉了,而不是傻傻地站在那裡,聞著肌肉燒焦的味道,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姐在地上顫抖。他剛開始還聽到喘氣的聲音,之後就是一片死寂,空氣中充滿了燒焦的氣味。他跑到門口,打開門想呼救,但是,他的嗓子乾啞,一聲“救命”始終喊不出來。他又回到廚房,焦糊味越來越重,這時,他才想到了拔掉冰箱的電源,但是已經太晚了。他既不敢碰,也不敢看斯蒂芬妮,就在廚房和門口之間來來回回,滿心愧疚;浪費了很多時間後,終於,他想起來可以打電話叫救護車。在等救護車的時候,他看到斯蒂芬妮的兩條腿橫在門口,一隻鞋差不多要從腳上掉下來了。馬庫斯想起還在樓上熟睡的孩子們,一陣恐慌掠過心頭,他們會不會還沒睡著,會不會聽到、看到或者是聞到了……他們會不會來問他……會不會……必須趕快找到丹尼爾。他想來想去,隻想到可以向吉迪恩·法勒打探丹尼爾的下落,於是,他開始翻斯蒂芬妮家櫥櫃上的電話號碼簿。是克萊門茜接的電話。他咳了一聲,沒有說話。“請講。”“我是馬庫斯·波特,丹尼爾在嗎?”“他不在,我問一下吉迪恩。”過了一會兒,那頭說:“吉迪恩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出什麼事了嗎?”“剛剛發生……出了點意外,斯蒂芬妮恐怕……恐怕……”“怎麼了?”“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電話那頭的克萊門茜驚呆了。“那邊還有彆人嗎?”“沒有,我打電話叫了救護車。丹尼爾……”“我們馬上就來,稍等!”屋子裡擠滿了人,救護人員把斯蒂芬妮翻了過來,馬庫斯不敢看,然後他們開始給她做人工呼吸。吉迪恩·法勒帶來一瓶白蘭地,給馬庫斯倒了一小杯。救護人員說,已經沒用了,他們會把她送到醫院去,但已經沒有希望了。前門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丹尼爾回來了。他皺著眉,一臉驚訝,一肚子狐疑,瞪著吉迪恩和馬庫斯。突然,一隻麻雀從他的頭頂飛過,然後奔著夜色深處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