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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物 A·S·拜厄特 2526 字 3天前

校長就職典禮在9月舉行。那一周,英國議會專門開會討論日益惡化的蘇伊士運河危機(亦稱第二次中東戰爭,指英法為奪得蘇伊士運河的控製權,與以色列聯合,於1956年10月29日,對埃及發動的軍事行動。),蘇伊士運河使用國協會宣告成立,艾森豪威爾總統向世界宣布美國不會卷入中東戰爭。當時,新學校有三座新落成的大樓和一個庭院,靠近高沼地,跟羅伊斯頓莊園有一定的距離,有一條公路通往學校,鋪就在爛泥地上,說是永久性公路,但更像是臨時通道。還有好幾條專用引道,卡車和水泥攪拌機隆隆作響,塵土飛揚,泥煤點子四處亂濺。有五六棟臨時活動房,作為本科生教學和食堂的場所。三座大樓都是六角形的高層大樓,用淺黑色的混凝土板建成,中間圍出來一個庭院,院子裡鋪著黛青色的工程用磚。有兩座樓共用一麵牆,另一座是獨立的。這些建築讓人想起北方的砂岩城堡,比羅伊斯頓的圍牆顯得更古老一些,但也更粗糙。從外麵乍一看,建築的燈光很奇怪。透過大片的玻璃幕牆,可以看到蜿蜒的樓梯、寬敞的教室,玻璃窗平時都緊閉著,十分神秘。建築師是約克郡人斯坦利·穆倫。他曾說過,大片玻璃幕牆的靈感來自哈德威克莊園,莊園正前方的牆體主要由大玻璃窗構成,宏偉大氣。斯蒂芬妮和弗雷德麗卡用嬰兒車推著威廉和瑪麗,沿著鄉間小路走去羅伊斯頓,時不時往黑乎乎、水汪汪的坑裡瞧,也扒開防護板往裡麵偷看。在低窪的小路上,她們能看到剛剛落成的高層大樓,孤零零地矗立在沼澤地,看起來不像有窗戶,頂上有一個古銅色的穹頂。卡爾弗利公共圖書館和羅伊斯頓莊園都展覽了這套建築設計:六邊形的高層大樓高低錯落,與周圍的風景融為一體,大樓之間由廊道連接著,裡麵圍著一個六邊形的庭院,整體就像一個複雜的分子模型或者蜂巢。弗雷德麗卡很喜歡。斯蒂芬妮卻有點擔心,高樓讓羅伊斯頓顯得不起眼,也吞噬著荒野沼地。儀式在劇院舉行,劇院位於那棟獨立大樓的頂層,陽光可以透過玻璃天窗照進來,屋頂裝有弧形活板門,就像天文台的孔徑一樣,可以關閉。劇場的座位配有深紫色的軟墊,一圈圈地環繞著舞台。地麵是混凝土的。牆麵也是混凝土的,雖然有玻璃窗和裝飾品,牆麵看起來還是有些沉重。舞台上有個講台,講台上放了兩把嶄新的扶手椅,椅子是北歐風格的,配淺色皮質軟墊,凸印著新大學的徽章。隨著響亮、刺耳的號角齊鳴,新校長和教授們開始入場,還有一位公主前來授予皇家憲章。教授們穿著絲綢和天鵝絨的導師服,鮮紅、蔚藍和鼬白色搭配,他們一邊走,學位服輕輕飄動,有幾分中世紀的味道。公主的衣著搭配完美,身穿古金色的外套,戴著一頂輕鬆活潑的帽子,帽子上插著羽毛。她身邊有一位侍女,穿著深棕色和奶油色的衣服。兩個人的手袋在一束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新校長就站在光束的中心,他穿著黑色搭配紫羅蘭色絲綢導師服,高貴優雅。這是弗雷德麗卡第一次見到傑勒德·威基諾浦教授。他身材高大,一副學者打扮,她有點困惑,他粗壯的身體與靈巧的頭腦很不協調,似乎一個著名學者應該是弓腰駝背、拖著腳走路,才好與他的職業身份相配。他的頭發又黑又整齊,兩鬢花白。他摘下學位帽,戴上小巧的銀邊方形眼鏡,很專業地晃了一下銀色的麥克風,麥克風發出機械的咳咳聲,在整棟大樓內回蕩。他說,大學的理念一直是古今學者老生常談的話題,他也打算簡單講一下大學創辦者和自己的理念,以及為什麼在這個古老的地方建新大學。他的英語不是純正的英式腔調,也沒有大西洋對岸的口音。他的聲音不像拉斐爾·費伯那樣如同一杯清水那樣清澈,而是像雲母這種可能產生水晶的厚介質。他沒有多少喉音,也沒什麼爆破音,但發音很準確,一些拉斐爾會省略的音節,威基諾浦都不會省略,但其實英國人已經不這麼發音了。他說教育應該使人變得完整,教育要突破僵化的學習模式和工作模式。本校的理念在建築設計上也有所體現。建築群的排列關係近似,但不全然相同,沿著小路呈放射狀分布,而小路交錯縱橫,連接著所有建築,這種模式讓人聯想到人類文化史、建築內的人類生活史以及科學的秩序。重點在於聯結。在19世紀,曆史是重要的聯結力量,人類的思想活動尤其熱衷於探究起源、物種、語言、社會和信仰。現代社會對舊研究進行重新整理後,曆史又成為一個簡單而不可避免的切入點。但我們還有其他的切入點。在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家和科學家都在研究世界的運行規律。達·芬奇認為,藝術家能直接感知永恒但充滿能量和無窮變化的秩序。開普勒發現了行星的運動規律,獲得無比愉悅的審美體驗,他認為行星的美與柏拉圖、畢達哥拉斯94的天體音樂一致。如今,數學家常用“美麗”和“優雅”來形容數學證明及其相對價值。愛因斯坦認為,人類對於掌握規律的渴望,可以與藝術家、科學家、哲學家和情人們的渴望相提並論。他說:“人性總是希望成為周圍世界投射和升華的意象,人們試圖構建一幅圖畫,描繪人類心靈在自然界中所看到的一切。為此,事物都被賦予了象征意義。”象征,是思想的形式。威基諾浦說,作為一名語法學家,他就是人類最強大的象征符號係統之一的學習者。有人研究自然語言和人為語言的關係,還有人研究大腦活動和感知發展的形式。有人會思考:為什麼隻有在某些領域,特彆是在數字和空間形式這兩個領域,人的認知能力才能無限接近真理或現實?相反,在許多領域,人類的探究都未能實現認知的突破。威基諾浦以他自己為例,說明要為語言的常規使用和語言形式的習得尋求科學的理論解釋,人類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人的生理特征不足以支持複雜而微妙的記憶功能研究,兩者之間似乎存在明顯的壁壘。想象很關鍵。物理學家馬克斯·普朗克認為,對於我們無法參透但卻真實存在的世界,如果沒有想象力,他目前的探究無法繼續下去,我們要始終努力通過想象發現和認識世界。威基諾浦一再提到“世界圖景”這個概念,他說:“直覺的作用在不斷被削弱,想象的作用不斷提升。直接的感官體驗和印象本是科學活動的本源,如今卻和世界圖景完全脫離,在世界圖景的形成過程中,視覺、聽覺和觸覺不再發揮作用。”我們也許無法想象“想象”是如何進行的。即使打開所有的窗戶,我們也隻能瞥見真實世界的一隅。威基諾浦說,我相信,對於普朗克來說,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我們有必要、也有責任去描繪它,我們會從中收獲快樂。我們不要回答“什麼是人類”,或者“什麼是真實”和“什麼是正確”等更複雜的問題。但是,我們的窗戶是多元的,我們肯定不會陷入唯我主義者的絕望。我堅信,無論有沒有人關注,蘋果樹都會生長,都會開花結果。我相信我們都會種出蘋果。一個穿黃裙子的女孩穿過庭院,人們可以從視覺、情欲、醫學、社會學等角度對她加以觀察和分析。她是一個由質量和能量組成的係統,隨著細胞的生長消亡而不斷成長,以她為主題,可以創作一幅荷蘭畫派的畫,也可以進行現代主義色彩和視覺分析,她的母語可能是荷蘭語,也可能是英語,可能學習工程學,可能屬於某個社會階層,但如論如何,她是不可替代的個體,她有不朽的靈魂。開普勒發現了光學特征,而維米爾在《代爾夫特一景》中運用光影色彩加以證明,普魯斯特又從畫中一麵黃色的牆入手,通過細致入微的觀察,發現了真理、秩序和相似性,進而聯係到宇宙中的所有時間,或者說所有可想象的時間。偉大的直覺,無論在任何領域,都可以在千差萬彆、無限運動的宇宙中洞察事物的秩序和相似之處。不過,即使直覺失靈了,被彆的東西替代了,我們也不會放棄探索。一所大學應該是一個宇宙的模型,既體現紛繁的秩序,也包容和鼓勵直覺的發展。各學院要共同構成一個人,一個不存在但可以想象的人。一個匿名者向大學捐贈了亨利·摩爾95的一對大型雕塑。人們議論紛紛,說這個匿名捐贈人可能是馬修·克羅。一開始,這份禮物帶來了一些麻煩,推土機推平了本來要修草坪和庭院的地方。斯蒂芬妮和弗雷德麗卡去了雕塑的臨時安放處,威廉和瑪麗也一起去了。威廉兩歲,剛學會走路,不怎麼說話;瑪麗坐在折疊嬰兒車上。他們從一棟大樓後麵穿過庭院,走過建築木板,來到沼地邊一個高低不平的露台。雕塑的後麵是一道彎彎曲曲的牆,還有一段台階,台階上長著石楠和棉草。雕塑是一男一女。女的身形龐大,底座很寬,腳踝和手腕雕得細致巧妙,好像坐在台階上。她的重心在脊柱末梢,包裹在臀部和骨盆裡麵。她的腦袋不大,眼睛圓圓的,像一個瞪著眼睛的健壯娃娃,或是坐著一動不動在巢裡孵卵的鳥兒。她的衣服的褶層鋪展在膝蓋中間,雖然是石頭刻的,卻異常精致,就像沙灘上潮水退去之後留下的痕跡。男性雕塑在她身後筆直地站著,像一顆棋子,身體部分由平衡立方體組成,看起來像護胸甲和方形盾。他的腦袋上有幾道裂縫,頭仰著,張開的嘴或分開的頭冠對著天空,就像一隻警覺的帶羽冠的鳥兒,或者和鳥同祖的爬行動物。威廉手腳並用,在台階上跑上跑下,圍著雕塑轉來轉去,撿鵝卵石、蝸牛殼和羽毛。兩個女人都湧起了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拿那個女性雕塑開一個玩笑。斯蒂芬妮說,看到雕塑,她就想到自己生小孩之後屁股變肥了。弗雷德麗卡說,這個腦袋長得跟鳥兒一樣的女神,怎麼能激勵新一代女大學生呢?威廉橫穿過一道台階,緊緊抓住雕塑的膝蓋;斯蒂芬妮在廚房燒菜或者把烤肉從烤箱裡拎出來的時候,他也會像這樣緊緊抓住她的大腿,弄得兩個人都很危險。“他知道雕塑的作用呢,”斯蒂芬妮說,“就是穩定。”弗雷德麗卡對姐姐說:“女人要是火或者空氣就好了,哪怕隻有一次。”“除非死了,否則不可能,”斯蒂芬妮平靜地說,“女人更像是水和土地。反正我喜歡土地,有石頭和樹木。我喜歡土地。”雕塑的腿部很寬敞,可以坐人,威廉要爬上去,弗雷德麗卡不讓他爬。她又想到自然女神,自然女神的陰部有著人皆崇拜的寶藏。這時,高處有人在向他們呼喊。羅伊斯頓的劇組人員都來了:馬修·克羅、亞曆山大·韋德伯恩、埃德蒙·威爾基、文森特·霍奇基斯和托馬斯·普爾。“多貴重的禮物啊,”克羅指著雕塑說,“女士們,早上好。”弗雷德麗卡還在製止威廉攀爬。亞曆山大問斯蒂芬妮覺得雕像怎麼樣。斯蒂芬妮說,充滿力量。弗雷德麗卡則喊道,她們倆都覺得女性雕像有點可怕。威爾基說:“男性雕像積極向上,整體筆直,巧妙地盤旋而上。他不滿足於現狀,和女雕像不一樣。”托馬斯·普爾很喜歡小孩子。他說他也有一個差不多高的兒子。這麼大的孩子很討人喜歡,他們的眼睛很敏銳。瑪麗張開雙臂,手腕胖乎乎的,小手不停旋轉,像是在篩空氣、抓空氣。她的頭上蓋著一條柔軟的紅色絲巾,絲巾在微風中飄動。她咕嚕著幾個音節:爸、媽、大。威廉的小手乾燥、溫暖,被弗雷德麗卡牢牢地抓住。他的身子卻還側傾著,老大不樂意。亞曆山大說他來推瑪麗。托馬斯說他很有經驗。亞曆山大俯下身子,率先看到瑪麗臉上的紅胎記,這時,那個血皰已經跟原來有所不同,不像果凍,她的眉毛生得很淡、很精致,但上麵也有玫瑰色與紅褐色的胎記,還帶著淡棕色的斑點。斯蒂芬妮說:“他們說以後會消失。”瑪麗皺著小臉,疑惑地看著亞曆山大,亞曆山大非常溫柔地摸了一下她的臉,弗雷德麗卡留意著威廉的身體平衡,她很克製,沒有衝他吼。在眾人返回的路上,克羅指著各個地方說那裡將來會有什麼建築。這個地方目前還很泥濘,隻是一個水坑,但以後,語言係大樓就建在這裡。那裡,圍著灰色圍欄的地方,上麵貼著“注意危險”的警示,生命科學係大樓就在後邊。“威基諾浦教授的蘋果樹會種在哪裡?”弗雷德麗卡問。就職演講提到的各種具體意象還縈繞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窗戶,寬闊與狹隘,向裡看還是向外看,蘋果樹下穿黃裙子的女孩,馬克斯·普朗克矛盾的世界不能通過聽覺、視覺或觸覺來感知,她想象不出該用什麼方法來感知。“我自己的果園還在,”克羅說,“各個品種的蘋果都有。但我不知道校長想把蘋果種在哪裡,目前他還住在西翼樓的客房裡,以後他家肯定是帶園子的大房子。今天晚上,我請他去我的小破樓裡吃飯。希望你們都能來,一起喝酒喝咖啡。一定要來啊。”弗雷德麗卡去了,聽大家談論未來,傳播各個教授的八卦。拉斐爾沒有來,她忍不住,在劇院那棟樓裡問了霍奇基斯。霍奇基斯說:“他說服不了自己,我知道他做不到。他隻在聖邁克爾和圖書館之間兩點一線地活動。這種生活太不切實際了,單調得可怕。”斯蒂芬妮也沒有來。她想到要在克羅的家裡說一個晚上的話就害怕,這讓她感到很驚訝。她已經習慣了聽丹尼爾的媽媽訴說她的人生故事,聽威廉的喋喋不休,聽瑪麗的嘰裡咕嚕。亞曆山大注意到她沒有來,有些遺憾,她如果知道了肯定會感到驚訝。有那麼一瞬間,他模糊地覺得,或許可以和她聊聊西蒙·文森特·普爾,因為她很睿智,會靜靜地聽人家說話,不會出言不遜。但她不在,而弗雷德麗卡在,於是,他和弗雷德麗卡聊起了文森特·凡·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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