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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物 A·S·拜厄特 4447 字 3天前

1955年冬天連同來年的春天都是蕭瑟的。普羅旺斯也是如此,花朵萎靡,薰衣草稀稀拉拉,葡萄樹紛紛枯死。斯蒂芬妮的身體又沉重了,她騎車的速度更慢了。去醫院的路上,她的腦袋裡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時代、體重、方法、預防措施、維生素、血液樣本、威廉的飲食安排、酵母、給母親聯盟準備的小蛋糕,等等。習俗和嚴寒,嚴寒與習俗。她又要為聖誕節做準備了,馬庫斯的多麵體模型、放在櫃子裡的玻璃杯都需要清潔。弗雷德麗卡從劍橋回來,大談戲劇傑作、人文主義和人民群眾。她的語速飛快,聲音又尖,斯蒂芬妮覺得,她是想讓她自己相信,這些東西在冰冷的北方都是真實存在的。她還常把“拉斐爾說……”掛在嘴邊。斯蒂芬妮努力回憶、傾聽,試圖產生共鳴,卻隻感到身上發冷,似乎她、她的房子、鮮豔的花朵、暖烘烘的烘焙,還有抱怨和責任,這些全是弗雷德麗卡所害怕的。對於弗雷德麗卡提出的文學問題,她沒有全部回答。馬庫斯倒是令人歡欣鼓舞。他回到裡思布萊斯福德學校,學習數學、生物、化學,不再跟從前那樣研究人類問題了。他還會去見羅斯先生,她根本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什麼。他也經常見傑奎琳和魯茜,偶爾還有其他的年輕基督徒。他會向比爾彙報每個星期的考試成績,成績都很好,而麵對比爾,他再也不會發抖,但斯蒂芬妮有時覺得,他也太過畢恭畢敬,令人覺得難過。他在練習做個正常的人。他會跟人家聊聊天氣和公車服務等,有時也會批評學校擴建遊泳池的計劃,不過,說到這些東西,他還是那麼畢恭畢敬,跟向比爾做彙報的時候如出一轍。他問斯蒂芬妮想要兒子還是女兒,又問會給這個孩子起什麼名字。斯蒂芬妮隻想過男孩,她和丹尼爾一致同意兒子叫“喬納森”。他們還沒想好如果是個女孩該叫什麼。斯蒂芬妮喜歡古典一些的名字,比如卡米拉、安東尼婭和勞拉之類的,可是丹尼爾不喜歡。有一次,他們都覺得如果女兒叫“雷切爾”也不錯。預產期是情人節當天。弗雷德麗卡說“瓦倫丁”這個名字男孩女孩都能用,奧頓太太卻覺得這個名字裡麵的事太多。弗雷德麗卡問她自己叫什麼,奧頓太太說自己叫伊妮德。斯蒂芬妮坐在那兒織毛衣,一邊琢磨起姓名來。“伊妮德”讓她聯想到酒吧裡的女招待和愛德華時代的小資產階級,特彆是丁尼生筆下亞瑟王時代的美人伊妮德,她是騎士傑勒德的妻子,威爾士人。這個詞其實挺美的,但要是作為名字,卻總是給人不那麼美的聯想。比如,人們聽到這個名字,可能想起一個餅乾罐子,上麵覆了一層貝殼,或者來自斯卡伯勒、布賴頓和蘭德諾等地的紀念品。布盧姆茨伯裡的公寓也將迎來一個新生兒,也在討論給小孩取什麼名字。討論的焦點是“薩斯基亞”這個名字,埃莉諾想給孩子叫這個名字。“我希望她開開心心的,成為一個大人物,既像一隻心滿意足的貓那樣快樂,也像倫勃朗的妻子薩斯基亞那樣出名。”托馬斯覺得女孩叫這種名字有點怪異,在學校也會惹人議論。埃莉諾說可以在名字裡加上簡、瑪麗或者安妮。她問亞曆山大的全名是什麼。他說是亞曆山大·邁爾斯·邁克爾,然後,他習慣性地補充說自己的名字有軍事含義,可以追溯到大天使邁克爾。托馬斯更喜歡馬克或是大衛這樣的名字。埃莉諾想找一個跟薩斯基亞相當的男性形象,但不能出自喬吉特·海爾的筆下或《福塞特世家》92。也可以叫傑勒德,亞曆山大說。他曾經認識一個叫作傑勒德·威基諾浦的荷蘭人。這個名字讓托馬斯想起布裡格迪爾·傑勒德,他反複強調自己喜歡這個平淡無奇的名字。“馬克、西蒙和大衛都不行,有那麼多人叫大衛。”埃莉諾說。“這樣一來,這個大衛就更像是自己家的孩子,”托馬斯說,“說到薩斯基亞,人家總是想到倫勃朗。”1956年1月12日早上六點,埃莉諾的兒子在大學學院醫院降生。當時埃莉諾沒費什麼勁。托馬斯在醫院,卻不在病房裡。亞曆山大則留在家裡照看克裡斯、喬納森和莉齊,至少得陪著他們吃完早餐,然後才會有保姆來接手。他係著圍裙,端上酸奶、什錦麥片和水果,覺得自己就像個不靠譜的保姆。“小寶貝出生啦,”他告訴他們仨,“是個男孩,分量挺重的。母子平安。”孩子們嘰嘰喳喳地問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亞曆山大說自己也不知道。莉齊爬上他的膝蓋,像連珠炮似的問了一連串問題。小寶貝會睡在哪裡?他會不會很吵?他會想要她的寶寶水杯嗎?亞曆山大說他覺得小寶貝不會很吵的。同一時間,托馬斯回來了,保姆也按響了門鈴,這是個好機會,他這就可以躲到廣播公司去。托馬斯告訴他,埃莉諾說想見他。亞曆山大說再等等,等她恢複了他再去。他打算過一兩天,和托馬斯一起去,或是帶上喬納森和克裡斯,捧著一大束鮮花去看她。那天下午,他辦公室的電話鈴響了。當時他正在和馬丁娜·薩瑟蘭交談。薩瑟蘭是一位令人生畏的女同事,她曾經在牛津大學的課程會考中獲得第一名。她思維敏銳,有張雕塑般的臉,作為製片人,還創下過令人難以逾越的紀錄。她以善於折磨下屬著稱,對同級彆的同事也態度冷淡。他既對她感興趣,又害怕她。他接起電話。“我是亞曆山大·韋德伯恩。”“亞曆山大,我是埃莉諾。我想和你說說話。”“我很高興你們母子平安。”“我好不容易弄到一台電話,想跟你聊一聊。你來看看他吧。”“我肯定會去。我打算和托馬斯一起去。明天晚上怎麼樣?要是你感覺還行的話,今天也可以。”那邊沉默了一陣子。“亞曆山大,你不能現在就來嗎?一個人來。我要你來看看他。”“他長得怎麼樣?”亞曆山大故意不接她的話茬。“好極了,很好看。誰也不像,是個完美的個體。”她接著說,“他太好看了,我都哭了。”“我儘量吧。我這兒現在有人。”“啊,對不起。來吧。你會來的,對吧?”“當然會。”“是我的房東太太打來的,”他向馬丁娜·薩瑟蘭解釋說,“她剛生了個孩子,非常興奮。”“真有趣。”馬丁娜冷冷地說,“說回正題,你不覺得這個劇本太晦澀了嗎?一大堆哲學家的名字,一個接一個的,單調又無聊……”“有空一起吃頓晚餐嗎?”亞曆山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問,“明天怎麼樣?去慶祝一下我完成了……嗯……差不多完成了這個劇本。”“好吧,樂意奉陪。”因此,在孩子出生當天,他就去看他了。他非常不安。電話裡,埃莉諾的聲音都變了,好像是緊張過度,又興奮過頭。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撇下托馬斯和孩子們,一個人先來了。他買了一大捧花,包在嘩啦作響的玻璃紙裡,裡麵有各種春天的花,水仙像卷起的雨傘,鳶尾又尖又長,鬱金香花苞外麵裹著綠色的花瓣,胖墩墩的,花瓣邊鑲著一圈橘紅色。他對嬰兒一無所知,他在裡思布萊斯福德唯一認識的嬰兒就是不幸的托馬斯·帕裡。帕裡完全有理由拒絕亞曆山大。他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樣。病房不大,但很明亮,裡麵住著四個女人。他走進病房。埃莉諾穿著一件碎花睡袍,頭發沒什麼光澤,麵上雖有倦色,卻掩不住煥發的光彩。她抬起臉接受親吻。她身上有一股奶味,餿了的奶味。他把花送給她,連同一大盒薄荷巧克力。她叫他看那張小小的嬰兒床,嬰兒床豎著金屬架,金屬架掛著床篷。床上有一個嬰兒,被裹在法蘭絨毯裡,束得緊緊的,像支鉛筆。他噘著嘴巴,眼皮皺巴巴,皮膚通紅,長了濕疹,頭上長著金色的頭發,但頭發不多。埃莉諾俯身把他抱起來。“抱抱他。來,抱抱他。”“彆,彆。”“嬰兒的適應力都很強的。”“我害怕。”“我想看你抱著他。”她很緊張,又很堅定。“彆,不行。我真的不行。我腦子裡一片空白。還是你抱著比較好。”“看看,他睜開眼睛了。他是不是很可愛?”亞曆山大注意到,這個孩子的腦袋又長又尖,額頭寬闊。他的眼睛是深色的,但無法確定到底是什麼顏色。他連骨頭都還沒有定型。他是不是在分娩的時候被擠扁了?他的嘴角向下垂著。他小得可憐。什麼都能對他造成傷害。他幾乎沒有存在感。亞曆山大伸出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孩子軟軟、涼涼的臉頰。“埃莉諾,我們坦率一點吧。你是不是想說,這就是我的兒子?”這種問題不能讓人聽見,他說得很輕。因此,埃莉諾回答的聲音也很輕。“說實話,不好說。”她吸了一口氣,笑了起來。她俯身看了看那個孩子,然後湊到亞曆山大耳邊說:“我一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會……但現在我說不準他的父親是誰……我以為看到他就可以認出來是誰的。我本來以為是個女兒,以為是我的薩斯基亞。”“我覺得,他誰也不像。”“看看那個孩子。真不一樣。很神奇。都不一樣,也不像丘吉爾。你來看看科根太太的孩子。”科根太太的孩子圓滾滾的,有一頭濃密的黑發,肉嘟嘟的臉頰,大大的眼睛。科根太太衝亞曆山大微微一笑,點點頭。亞曆山大又低聲跟埃莉諾說話。“克裡斯和喬納森看起來就不像我。”“要這麼說,他們也不像托馬斯。寬寬的額頭,深邃的眼神,金棕色的發色,平直的嘴角,都有嗎?你的塊頭更大而已。那你覺得這孩子是誰的?”“真的是……”亞曆山大說。他對皮膚粉嫩的嬰兒再也沒有一點兒感覺,他充滿懼怕,渾身發抖。“唯一的辦法就是驗血。”“不行。”亞曆山大本能地叫出聲。他不僅生理上害怕這個嬰兒,連麵對埃莉諾,他也感到非常尷尬和不安。她像是換了一個人,興奮過度,但又非常緊張。“啊,親愛的,我沒那麼當真……我一直覺得頭暈,可能是空氣不好,這幾個月來,我的壓力也太大了。”“壓力?”他整個人傻傻的。隻聽砰的一聲,門突然開了。莉齊、喬納森和克裡斯衝了進來,手裡還拿著巧克力和水果。“我走了……”亞曆山大說。“彆走……”“我要走了。我得想想。”“沒什麼好想的。你明天還來嗎?”“明天我和同事約了晚餐。如果順路,我儘量來一趟。托馬斯,你好啊。我正準備走。得走了,真的。”“小家夥真可愛。”莉齊說,“他抓住了我的手指。”“小家夥很可愛。”亞曆山大附和著說。同時,他用修長的手指摸了一下小女孩的頭發。他的手指曾讓她的媽媽感覺興奮。“你們真是幸福的一家子。”他坐在黃白搭配的房間裡,思考埃莉諾一年來的內心活動。要不是今天她說了“壓力”兩個字,他還從來沒想過她承受了九個月的忐忑,她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她擔心孩子可能長得太像他,擔心他的反應不夠得體。他猜想,她之所以認定那個孩子肯定是薩斯基亞,是因為女兒才算是她的孩子,女孩更像她。她利用了他。他也知道她在利用他,她利用他報複托馬斯和安西婭·沃伯頓,同時抵消對年齡增長、麻木遲鈍和母性減弱的恐懼。現在看來,她主要是想通過平靜而文明的偷情孕育生命。為什麼要這麼做?是要懲罰托馬斯嗎?還是每一段情都要生一個孩子,就像他認識的某個男演員那樣?對女性來說,這種需求的代價實在高昂。他的判斷都錯了嗎?她是不是像彆的女人那樣,也愛上他了?她應該說出來的。他覺得不必這樣小題大做,於是,他換了個思路。托馬斯。托馬斯知道什麼?他猜到了、想到了、感覺到了什麼?托馬斯是他的朋友,不是女人;他喜歡他,尊重他,也需要他。因為他們都是英國人,所以他們可能會選擇悄悄離開,大喊大叫實在是有傷風化。那個孩子是托馬斯的,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埃莉諾會恢複冷靜。他自己呢?他當然會儘快離開這裡。這樣一來,《黃椅子》的收尾就出現了問題,這部戲馬上就要收尾了。他想到凡·高,但腦海中隻浮現他的那些標準畫像:一張棕色的臉,草帽下的眼睛瞪著前方;一張蒼白的臉,眉頭緊鎖,頭上是海藍色的旋渦和金黃色的星星和月亮。他也想起弗雷德麗卡·波特。他在寫那部關於伊麗莎白的戲的時候,她給他上了一課,講了拉辛的詩歌韻律,還向他表白了愛意。當時,為了99csw.解釋,她雙手連比帶劃,還弄亂了她那頭又硬又直的紅發。托馬斯開車去大學學院醫院,順路送他去馬爾伯勒。所謂托馬斯順路,就是說亞曆山大當時在蝸牛飯店跟馬丁娜見麵,托馬斯去接他的。他告訴托馬斯說他不準備去醫院,對方用平靜的口吻答道,真遺憾,他的出現對埃莉諾很重要,不過,她肯定能理解。亞曆山大盯著他朋友的臉,後者好像戴了一副沉悶、淡漠的麵具。他對那個女人感到非常憤怒。他以自己的方式表達了他的憤怒。“或許我應該早點搬走。你們需要那個房間。”“你以前也說過。埃莉諾喜歡你住在我們家。這是實話。”“你呢,托馬斯?”托馬斯有點拘謹地說:“我很感激你。要是沒有你,我會被趕走的。”“現在呢?”“你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可能我們都是在利用你。”“我們”這兩個字讓亞曆山大震驚不已,托馬斯竟然跟埃莉諾一樣在跟他耍陰謀詭計。他一言不發,一杯酒一飲而儘。“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做孩子的教父。埃莉諾也是這麼想的。”“不可以。我不是基督徒。”“世俗意義上的教父。她喜歡有儀式感。大學教堂會舉行一個不分宗派的儀式。”“我……”“你考慮考慮。”“好吧。想好給他取什麼名字了嗎?”“嗯。西蒙·文森特·普爾。”“文森特?”“紀念你在寫的戲,也致敬凡·高。”“真怪。”亞曆山大說。斯蒂芬妮果真在情人節那天開始分娩。預產期很準。斯蒂芬妮既有條理,又很勇敢,她在腦海中提前演繹了即將到來的痛苦和不適。所以,在開始幾個階段,她比上次更能忍了,比如刮陰毛和灌腸的羞恥感她都忍下了。她還拿了一本書在手裡,以防到時自己單獨忍受陣痛,也為了應付護士習慣性的暴躁和不耐煩。那本書叫《我們共同的朋友》17,她隻讀了一點點。她對疼痛過分地注意,使得所有畫麵混雜在一起,她儼然遭遇了難產、臍帶纏繞、無規律的陣痛、窒息、疲憊和最後被迫使用產鉗的情況,而這些情形與莉齊·赫克塞姆的煤火、緩緩流動的泰晤士河、河上漂著的死屍,連同抓鉤、繩索、燈籠和嘰嘰喳喳的旁觀者一道,縈繞在她的腦海裡,她像在做一場噩夢。她沒有感覺到任何可以使用的力量,她無法配合,每一次宮縮都像一波交叉潮,而她的脊骨在冒煙,她似乎又看見倫敦橋下那洶湧的水流。二十三小時之後,就在淩晨時分,她終於聽到嬰兒的啼哭,她覺得哭聲裡含著痛苦。她經曆了肌肉打結、撕裂接著又塌陷的過程,如今渾身無力,像一隻軟塌塌的麻袋。“是女孩。”他們的態度親切極了,“她挺好的。”“我可不可以看看她?”“等會兒吧。她累壞了,你也累壞了。等等再看吧。”他們推她去縫合傷口。她覺得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把她肥胖的雙腿像扛豬肉一樣地抬起來,是件多殘忍的事。他們叫她“媽媽”。“吸氣吧,媽媽。”“這位媽媽,有哪裡不舒服嗎?”他們又把她推了回去。丹尼爾在那兒,黑眼圈十分明顯。他就在屠宰場和公共休息區中間的過道裡候著。“是女孩。你看到了嗎?”“還沒有。他們說她挺好的。真的。”“那就好。”“你臉色很差,親愛的。”“我會好起來的,丹尼爾。”“一定會的。”“威廉怎麼樣?”“他哭了。你媽媽來了。我媽媽一點忙也幫不上。你媽媽問要不要把他帶回去。”“我腦子轉不動了。他可能被嚇壞了。你決定吧。”幸福的滋味,不是威廉出生時的那道光,而是打了一劑杜冷丁後隨之而來的放鬆、暖意和真實感。她的意識漸漸模糊,腦海裡卻冒出來半行詩:“苦痛過後的輕鬆……這是最大的快樂。”隨著她努力回憶剩下的詩句,先前的輕鬆和睡意漸漸退去。她開始痛得呻吟起來,想找一個舒服的姿勢躺著,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把孩子抱來時,她幾乎能嗅到他們的憂慮。“你的小女孩抱來了,奧頓太太。她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好得很,就是有點困,不過,那是因為她剛經曆了艱難險阻……”“什麼?”斯蒂芬妮說。“她的臉上有個斑點。醫生說是一個血皰,她長大後就會消失,極有可能完全消失。就是看起來……你懂的……”“我要看看她。”病房裡住著兩個獄警太太,她們的眼睛總盯著這邊,有一個急急忙忙結了婚的姑娘,還有一個特彆喜歡打聽的威爾克斯太太。“馬上就抱來了。”他們把她抱來了。一塊棉布把她從頭裹到腳,外邊用一個彆針固定著。她的臉遮著陰影……左眼緊閉著,眉毛淡得幾乎看不出。嘴形彎曲,像是洛可可風格的丘比特之弓。右眼自外眼角開始有點斑痕。斯蒂芬妮接過孩子,把棉布小心翼翼地翻起來。那小紅包像果凍一樣,鼓起來,紫紅色,像一條水蛭吸附在上麵,蓋住了一半眉毛和頭頂,尾部落在右眼的上方。她頭顱的另一邊還有些印子,那是產鉗留下的。孩子一動不動。斯蒂芬妮心生憐憫,但不是上次看到威廉時的那種感覺,也不是驚訝,而是一種出於保護本能的憐憫。她緊緊抱著孩子。小巧可愛的耳朵旁有兩縷長長的頭發,像是被貓舔過似的,很平順,質感如蠟,但有顏色。“她的頭發是紅色的。”“目前還看不出來。”“她的發色是紅的。”她緊接著又問:“她好極了,對不對?除了這個……她是不是好極了?”“她是個可愛健康的小女孩。”斯蒂芬妮把她緊緊地抱在胸前,讓那個血皰貼著自己,感受著那雙纖細的腿,那雙柔弱的肩膀。“我會照顧你的,”她說,“你放心。”孩子繼續沉睡。到了探視時間,丹尼爾來了,溫妮弗雷德和威廉也來了。斯蒂芬妮把孩子遞給她媽媽,她媽媽說醫生向他們保證這個血皰會消失的。威廉咕噥著,果斷爬上了斯蒂芬妮的床,用力抱住她。綠色的床單上留下了一排泥巴的印跡。丹尼爾從溫妮弗雷德手裡接過自己的女兒,像斯蒂芬妮剛才那樣,把她有瑕疵的半邊臉貼在自己的身體上。“真可愛。”他是認真的。孩子睜開了一隻眼,似乎在盯著丹尼爾的黑眼圈。“很像你。”“我覺得她像弗雷德麗卡。她的頭發是紅色的,你發現了嗎?”“沒人會說弗雷德麗卡可愛。她像你,”他關切地看著她,“就叫她瑪麗吧。”他們先前沒有提到過這個名字。斯蒂芬妮說:“為什麼?再商量吧。我還是喜歡瓦倫丁。”“她這個長相,就應該叫瑪麗。”大家都接受了他的說法。從這孩子的樣子來看,似乎就該叫她瑪麗。沒人提出反對意見。威廉放開他媽媽,去看他的妹妹。他胖乎乎的手指幾乎要碰上那個血皰。他尖聲問:“她的頭上為什麼有條鼻涕蟲?為什麼?”“那不是鼻涕蟲,是血皰。”“我不喜歡她!不喜歡她!我不要……”他咆哮起來,聲音刺耳,久久不停。溫妮弗雷德把他弄走了。基因的圖譜具有生物學和化學意義,也有人類曆史意義。取名則是另一種圖譜,具有文化內涵,同時也應該歸於曆史範疇。西蒙·文森特·普爾和瑪麗·瓦倫丁·奧頓都接受了時代傳承的洗禮,也就是說被所處的文化環境接納了。丹尼爾質疑這種由他人代說的誓言的有效性,托馬斯、埃莉諾和亞曆山大也對於宣布與世界、肉體和邪惡決裂持有不可知論的態度,但儀式是必需的。瑪麗在聖巴塞羅繆教堂由吉迪恩·法勒施洗,祖父沒有到場,祖母和外祖母倒是都出席了,她們深受感動。她沒有哭,她是個非常“乖”的嬰兒,經常一睡就好幾個小時,吃東西效率高、速度快,不過,她吃東西的時候,威廉總是在周圍轉來轉去,她安安靜靜吸奶的時候,威廉非要去上廁所,那就會打斷她。斯蒂芬妮有時會想,可能是臨產前大腦遭到擠壓造成嗜睡,因此她才會這麼“乖”。可是,每當她綻開甜美的笑容,眉毛以下陽光燦爛,這個猜測似乎就站不住腳。受洗時,她戴著一頂英格蘭刺繡軟帽,那是斯蒂芬妮鉤織的,戴著可以遮擋那塊血皰。祖母、外祖母和克萊門茜·法勒異口同聲誇她“可愛”。她沒有哭,但威廉哭了。他兩隻拳頭打著他媽媽的鎖骨。斯蒂芬妮的脖子上戴著比爾父親留傳下來的金表鏈作為項鏈,算是代表波特家的傳承,威廉把表鏈抓在手裡,絞了又絞,纏了又纏,差點就把她勒死了。埃勒比先生是教父,索恩夫人和克萊門茜是教母。對於丹尼爾而言,要當教父教母,信仰聖禮是先決條件。洗禮現場提供了糖霜蛋糕,那是克萊門茜做的,此外還有乾型雪利酒。威廉不耐煩了。比爾來拿蛋糕和雪利酒,一邊對威廉和瑪麗這兩個名字發表高見:“像是《1066年及一切》裡的奧林奇夫婦。”“胡說,”斯蒂芬妮說,“為什麼不說是威廉和瑪麗·華茲華斯?”“按現代理論,當太太比當妹妹好。總是比叫她多蘿西好一些。”“瑪麗是丹尼爾取的名。”“我相信。那麼,是取自聖母瑪利亞呢,還是那個倒了珍貴香膏的女人(《約翰福音》21章1節中提到,瑪利亞把香膏倒在耶穌腳下,對主表達尊敬,更顯明自己的卑微。)?”“我沒問。”丹尼爾聽到了,他說:“跟誰都沒關係。對於女孩子,這個名字很好聽吧。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小的淑女。我很驚訝。她和威廉很像。”“瑪麗是個好名字。”比爾的語氣和緩了許多。布盧姆茨伯裡大學教堂建於維多利亞時代宗教狂熱的頂峰期,是一座黃色的維多利亞時代哥特式建築,由歐文派建造;所謂歐文派,即所有成員都是傳教士亨利·歐文的追隨者。歐文建立了天主教使徒會,按手禮是入會禮儀。不幸的是,由於成員人數不多,歐文派現在還隻是一個小團體,成員都是老人,沒有嚴格的組織。這座教堂位於塔維斯托克廣場,供大學使用。牧師是一個務實而乾練的人,也是個世故圓滑的人,如《聖經》中聖保羅所說,“麵對什麼人,我就做什麼人”。弗雷德麗卡一直以為那句話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克婁巴特拉說的。牧師從一隻加熱過的手工銅碗裡蘸了一點溫水,灑在西蒙·文森特身上。文森特尖叫起來。沒人叫亞曆山大宣誓。這是一次愉快的聚會,出席者有教師和大學教師,還有許多普爾和莫頓家的親戚,亞曆山大終於如願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他和牧師就傳承問題進行了客氣的對話,也與一位克拉布·羅賓遜學院教戲劇的女老師展開了一場愉快的交談,她幾乎能背下來《阿斯翠亞》的台詞。埃莉諾麵帶微笑,行為優雅。她得體的舉止又回來了。凡·高對於他的侄子,也就是提奧的兒子與他同名一事耿耿於懷。在寫給母親的信裡,他說:“我寧願提奧用父親的名字給他兒子命名,而不是用我的。這段日子,我經常想起父親。但是,事已至此,我要為他畫一幅畫,讓他們掛在臥室裡,那將是湛藍的天空襯著掛滿枝頭的白色杏花。”愛的表達對畫家沒一點好處,“繪畫的過程很順利,這最後一幅花滿枝頭的畫,您會看到。這可能是我畫得最耐心、最好的畫,畫的時候,我很平靜,手也穩得多。第二天,我簡直像牲口一樣累壞了……畫杏花的時候,我病倒了。”亞曆山大很想知道世上是否真有不祥的名字。誰敢說文森特不幸呢?畢竟,那幅昂貴的杏花依舊光澤不減。亞曆山大送給西蒙·文森特·普爾一個樸素的銀盤,上麵刻著孩子的教名。然後,他又去和馬丁娜·薩瑟蘭共進晚餐了。西蒙·文森特受洗兩周後,亞曆山大的劇本終於大功告成。寫作期間,能聽到文森特穿牆透壁的哭聲。他已經徹底想通了。他一邊撫平紙張、數著頁數,一邊想:戲劇和分娩沒有可比之處,戲劇不像受精卵,而是更像拚圖,可以按某個模板拚湊起來。鱗片是粘上去的,好像珠母紐王華服上的珍珠紐扣,不是像魚鱗或鳥羽一樣自然生長出來的。戲劇的組成要素是語言,可以持續調整、修改或重構。戲是創造出來的,重點就在這裡,它的“成長”是個隱喻,不對嗎?不管怎樣,總算是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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