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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物 A·S·拜厄特 5078 字 3天前

威廉在一天天長大,長高,樣子也在不斷變化。一切似乎發生在眨眼之間,但又似乎極其緩慢,慢到他可以從容地看完一隻毛毛蟲的蛻變。曾經蜷曲柔弱的小手指變得筆直有力,能抓起最小的麵包屑。曾經亂踢亂蹬的腿變得藕節般圓潤,隨著不斷運動,還長出了肌肉。威廉的脊柱漸漸延展,斯蒂芬妮都看在眼裡。他坐在地上,手裡拿著玩具木柱和一個藍色燒杯,使勁敲打地麵。他曾經挺著小肚子,在地上趴了幾個星期,後來有一天,他搖搖晃晃地用皮膚柔軟的膝蓋和雙手把身體撐了起來,就像威廉·布萊克91畫的《尼布甲尼撒二世》。他飛快地向後退,奔著一個煤筐而去,結果撞上了房間另一頭的書架。他站起來以後,手總是搖晃著,膝蓋也伸不直,隻能慢悠悠地在房間裡打轉。他握著小拳頭,抬起胖乎乎的腳,再重重落下,從房間的牆邊走向椅子,然後再走回去。斯蒂芬妮覺得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些片段,這些成長和時間的印記,但是,隨著威廉繼續向外探索,她也就都忘卻了。威廉似乎很愛皺眉,他的頭沒有身體長得那麼快,平坦的額頭上總有不同的紋路出現。他專注時就會皺眉,有時,他想用食指和中指抓住一個黃色的塑料圓盤,這時額頭就出現皺紋。這時候,他很像丹尼爾,父子倆都長著烏黑的眉毛、大大的黑眼睛和根根分明的睫毛,皺起眉來也是一模一樣。他發脾氣大喊大叫之前也會皺眉,不僅兩條眉毛擠成一團,還會噘嘴,尤其是皮膚的顏色會出現極其精彩的變化,從光滑的奶油色變為玫瑰紅,再到深紅色,最後變成紫羅蘭色。這時,他很像比爾,像比爾難過、懊惱和極度憤怒時的樣子。那些顏色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威廉的那張小臉會恢複本來的樣子,誰也不像了。有時,他也會像人家在學習和思考的時候那樣皺眉,隻是鼻子以上的皮膚稍微皺起來一下,不特彆注意就看不見。他坐在斯蒂芬妮的膝上,看著她的臉,用手指摸著她的臉頰。一開始,他隻會戳媽媽明亮的眼睛或者抓她的嘴角,像是要看看母子倆之間有多少距離,後來,他很快就學會了撫摸母親的臉頰,把玩她的頭發,而且很熟練。斯蒂芬妮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特彆是威廉像思想者皺眉的樣子。四目相對的時候,她在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隱隱約約的,像一輪慈愛的月亮。她已經成為孩子的一部分了嗎?他的肉是她的肉,但他的樣子不是她的樣子。威廉開始學說話。他調動舌頭和嘴巴,用稚嫩的嗓音發出了幾個基本的聲音,巴、嘎、搭、媽、趴、它,接著比較固定的組合,巴嘎巴嘎、啊巴巴巴、趴媽它媽噶,接著把這些組合拆開重新組合,阿巴咯搭巴。一天清晨,斯蒂芬妮聽到他在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冗長複雜,語氣像疑問句,也像是肯定句,像是在講課,又像是在布道,一連串聲音,高高低低,抑揚頓挫。她想到了自己,對於那些背得不那麼熟的詩歌,每次想起來,腦子裡首先出現的不是名詞,一般人會先想到名詞,她自己卻先記得句法和節奏,然後想起連詞、介詞和動詞,最後才想起名詞或者主動詞。既然他能說句子,他接著就能學名詞。每次孩子哭了,她就會把他抱起來走到窗戶,或者抱到台燈邊上,哄他說:“乖,你看,那是光,光。”威廉還小,說成了“瓜、瓜”。斯蒂芬妮也教了他“書”“貓”和“花”這些簡單的詞,他學會了之後就開始濫用,看到圖片和報紙就說“書”,看到動物就說是“貓”,把所有的蔬菜、樹和羽毛,甚至是他奶奶從衣服領子上伸出來的頭,都叫成“花”。他神氣活現地坐在媽媽的膝蓋上,看著圖片,喊著各種農場牲畜和叢林野獸的名字:牛、馬、狗、雞、(斑)馬、象、蛇、(長頸)鹿、(鯨)魚。威廉的嗓音是稚嫩的,但是,從他嘴裡說出的詞語卻是不知道多少代人流傳過的。光。愛你。斯蒂芬妮對正在成長的東西都特彆在意。他們家房子後有一個小園子,園子裡有兩塊桌布大小的草坪,中間有一條瀝青小道,還有兩根難看的水泥晾衣杆。威廉一歲那年,也就是1955年春天和夏天,斯蒂芬妮為了孩子著想,想在小園子裡種滿鮮花、蔬菜和草藥,鮮花可以給他觀賞,蔬菜和草藥可以給他吃。她種了胡蘿卜、蘿卜、生菜,還有幾壟花生和黃豆。她揮舞鋤頭忙著播種的時候,威廉就坐在她身後的草地上,或在上麵爬來爬去,時不時地抓起一把土往嘴裡塞。斯蒂芬妮看到就大喊:“不要,臟。”實際上,她滿腦子都在想,這看似平淡無奇的棕色土壤怎麼這麼肥沃,將來肯定會長出茂密的綠葉和長長的毛莨根。威廉也會大喊“不要”,然後,媽媽為他擦嘴的時候,他還會委屈地一遍遍重複:“不要,臟。”蘿卜長勢不錯,有些簡直是瘋長,丹尼爾喝午茶的時候,蘿卜就被拔起來做菜,有涼吃的,也有熱燒。胡蘿卜就不行,被胡蘿卜莖蠅弄死了不少,豌豆和黃豆也長得稀稀拉拉。斯蒂芬妮覺得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很難下決心除掉這些地裡的小生命。更麻煩的是,她不知道怎麼間苗,不拔掉一部分,剩下的幼苗就長不好。收成最好的要數旱金蓮。她把那些脊狀突起的圓種子種在盛著堆肥的木盤中,隨便放在廚房裡麵。過了一段時間,盤中的種子發了芽,長出了雙層的傘狀嫩葉,葉子上有細紋。第一盤沒來得及間苗就長亂了,像一團糾纏的意大利麵,然後就枯死了。第二盤打理得很好,幼苗茁壯成長。她把幼苗移栽到牆邊和晾衣杆底下,在旁邊插了木棍供它們攀爬。威廉搖搖晃晃地跟在她身後,嘴裡一邊念叨著“花”,一邊玩弄著記號筆和紙張。也有一些幼苗慘遭他的破壞,不過更多的幸存了下來。那年夏天,房子的後牆上爬滿了圓盤似的綠葉,綠葉中間抽出了纖長的花枝,然後,喇叭狀的花朵如流蘇般垂下,有深紅的,有橘色的,有紅褐色的,還有深鉻黃和米色的,黑色的花蕊引來了蝴蝶,蝴蝶輕輕顫動著,將花粉送進它們的口中。斯蒂芬妮看著花早晨盛開,夜晚閉合成一個個三角形花苞,於是,她想起了傑克和魔豆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平凡又愛生氣的母親用一頭奶牛換了幾顆種子,這幾顆種子長成了神奇的豆莖“天梯”。馬庫斯偶爾會來,有時候還帶上魯茜和傑奎琳一起,他帶來了一隻貓。傑奎琳說是在她學校外麵的水溝裡發現的,它被車撞了。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準備用仁慈的方式把它處理掉。傑奎琳一向善良的媽媽發現貓懷孕了,她說協會的想法是對的。傑奎琳帶著貓跑到醫院,想和馬庫斯見一麵,但馬庫斯也不知道怎麼辦,告訴她可以去找斯蒂芬妮。貓痛苦得蜷縮成了一團,不斷地呻吟和吐口水。這是一隻虎斑貓,眼光很凶狠。“我不想養貓。”斯蒂芬妮一邊說著,一邊用威廉的藥棉和嬰兒沐浴液給貓清理皮毛,“丹尼爾也不會同意的。”“家裡有孩子就不能養貓,那東西很容易把人絆倒,會把我們的脖子摔斷。”坐在沙發椅上的奧頓太太說。丹尼爾一進門就聽到了一聲哀嚎,他循著聲音,看見妻子跪在一個洗衣籃旁,籃子裡有一隻貓,泡在血泊中,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團黑乎乎、生機盎然的肉球。斯蒂芬妮在一旁喊:“加油,快點,舔它。”貓垂下了黃色的眼睛,用鋒利的牙齒撕破了胎膜。小貓崽腦袋光禿禿,四肢還使不上力,輕聲叫著,往母親身邊蹭。母貓輕輕舔舐著自己的孩子,發出了低低的喵喵聲。“斯蒂芬妮,非要這麼做嗎?”丹尼爾問。“我不能看著它死。”“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也是在救小貓。”“沒錯。”“看見你對這些小東西那麼有愛心,我就愛上你了。”“後來都死了。”“我知道。”“這次不一樣,這隻貓還有救。你看,它挺過來了。”在母貓的呻吟和喵喵叫中,又有五隻小貓出生了,兩隻是黑色的,兩隻身上有斑紋,一隻白色帶斑紋,還有一隻純白色的出生最晚,看著還沒發育好,蹣跚著挪了幾下,發出了尖細的叫聲,幾分鐘後,它終於抬起還沾著血跡的嘴和看不到耳朵的小腦袋。它的兄弟姐妹都忙著吃奶,都拿尾巴對著它,後來,母貓給了它一個位子。小白貓粉紅色的眼睛緊閉,脖子歪向一邊,就像一隻耷拉的紙袋子。斯蒂芬妮突然感覺有些惡心,就求丹尼爾幫忙。丹尼爾拿報紙裹著小貓走了出去。斯蒂芬妮依舊坐在洗衣籃旁,雙眼亮晶晶。傑奎琳和馬庫斯站在她身後。傑奎琳說道:“看哪,還在呼吸呢。”要是放在從前,馬庫斯肯定也會感到惡心,但這次他說看到貓沒事他也很開心。就像旱金蓮一樣,這幾隻貓在斯蒂芬妮的精心照料下茁壯成長。她拿著魚肉條和雞肉哄母貓吃,用一隻圓碟子裝溫牛奶給小貓崽喂食,一隻隻地把小家夥的頭按下去,鼻孔浸在牛奶裡,小家夥掙紮著抬起頭,打著噴嚏,然後舔了舔毛,貓就是這樣洗臉的。威廉算是長得快的,但小貓可以說是一天一個樣,剛出生時眼睛還睜不開,很快就變成了迷你河馬似的幼崽,後來,它們的耳朵和胡須漸漸長出來,漸漸成形,腳上長出了硬幣大小的粉色肉墊,還學會了爬行,然後學會了奔跑。她想到了關於學習的那些事,看著小貓不斷長大。威廉學著自己吃麵包碎片,他把勺子送進嘴裡,再從嘴裡拿出來放回盤子裡。他能夠把小件東西放在大容器裡,還想把大件物品放在小容器裡,不過,學習過程並不容易,他學得很專注,學不會就哭。曾幾何時,小貓們都隻能待在箱子裡麵,可是突然有一天,一隻黑色的會跳了,不僅會跳,還想從箱子的一邊爬出來,不僅想爬出來,還因為站立不穩摔了一跤。緊接著,又有三隻跳了起來,很快就都學會了。周一,小貓們還走得搖搖晃晃,到了周六就到處亂跑,到處亂抓,還爬上了窗簾。小白貓的變化讓斯蒂芬妮幾乎要喜極而泣,它終於學會了洗臉,會去舔彎曲的前爪,還會把一條後腿伸到前麵。它腹股溝粉色的嫩肉也長出了一層又密又軟的白色絨毛。小白貓的尖耳朵裡麵的皮膚是粉色的,摸上去涼涼的,就像退潮時散落在菲利海灘上的亞特蘭大蝴蝶貝。相比之下,威廉的成長就顯得有些緩慢。他的動作笨拙,不會跑,也不會跳。但他會說話。斯蒂芬妮坐在草地上,小貓在她身邊跑來跑去。她看著威廉慢慢走近,走三步就摔一跤,四腳朝天,再走三步又摔一跤,這次是趴在地上。他嘴裡含混地說著:“貓,我,貓。”斯蒂芬妮重複道:“威廉想要貓?”“嗯,我,貓。”小貓們看見威廉就會像馬蜂看見蜂蜜一樣圍攏過來,所以,他抓住了一隻,緊緊攥在手裡,想也不想就往嘴裡送。嬰兒喜歡用嘴探索周圍的事物。小貓的力氣太小,扭不過他,隻能看著母貓在周圍喵喵叫著,上躥下跳地乾著急。這時,斯蒂芬妮會走過來解救小貓,順便給了兒子一個吻。奧頓太太說家裡養貓不衛生。斯蒂芬妮不大在意,還對丹尼爾說:“你看它們多可愛啊。”丹尼爾在教堂入口貼了一張告示:歡迎領養健康的小貓。種菜、養貓、育兒,日子一天天流過,斯蒂芬妮還漸漸養成了收留流浪者的習慣。丹尼爾不習慣陌生人打擾,越來越不高興。一些年邁或弱智的流浪者,在廚房桌子旁邊或沙發椅上一坐就是幾小時,丹尼爾的母親一直很不滿,衝著他們吼,丹尼爾偶爾也會對這些不速之客橫眉冷對。斯蒂芬妮請他們喝茶,還分派了小活讓他們乾,比如讓他們給豆莢掐頭去尾、剝豌豆粒、撿小扁豆裡的石子。他們幫忙給即將拿去義賣的雜物分門彆類,給果醬貼上標簽,給嬰兒的針織開襟毛衣、針織嬰兒鞋和鍋把的布套貼價格貼。有兩三個人是家裡的常客。一個叫內莉,臉色十分蒼白、憔悴,之前一直照顧她的姐姐剛剛去世不久。她已經四十歲了,但心智隻比威廉成熟一點兒,但她自己也明白,再過幾個月或幾年,威廉就能夠熟練掌握簡單技能,而她還是什麼也乾不了。內莉的姐姐叫瑪麗昂,在她眼裡,妹妹是個負擔,老是惹她生氣,她得幫她扣扣子、做飯、喂飯和購物,就像照顧一個嬰兒一樣。丹尼爾給內莉安排了好幾個義工看護,否則她就得進醫院了。斯蒂芬妮教她乾一些簡單的活,她有些感激,也有些害怕,似乎學會了乾活她就要和人類世界徹底脫節,那一雙雙幫她穿文胸、織毛衣和係鞋帶的手也會離她而去。還有一個叫莫裡斯,他的頭在敦刻爾克受過傷,患上了間歇性失憶症。他沒有工作,有兩次自殺未遂。另一個是格裡·伯特。格裡也沒有工作,即便是工作找上門來,他也乾不長。有一段時間,他總到教堂找丹尼爾,還越來越頻繁,去向他傾訴女兒被害的事。他每一次講述都義憤填膺,都說他要討個公道,也因為他害怕芭芭拉,好像不斷重複能驅走恐懼。有一天,他突然去了他們家,當時斯蒂芬妮、威廉和小貓們正在花園裡玩。他站在小道上看著他們。斯蒂芬妮正在編雛菊花環,看見了他,就問他是否需要幫忙。“我找牧師,我找奧頓先生。”“他這會兒不在家,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您去教堂找過嗎?”“去過了。”“出什麼事了?我幫得上忙嗎?”“我叫格裡·伯特。”他做了自我介紹。他的語氣十分嚴肅,好像出了什麼大事,跟和丹尼爾說話的時候一樣。斯蒂芬妮不像丹尼爾,她記得在報紙上看過格裡這個名字。如今,她每次讀報紙都感到胸悶,按照他們的說法,這個世界充滿了出生、事故、婚姻和死亡。她曾經為這個世界的不幸傷心落淚。報紙報道過格裡女兒的遭遇,還有一個母親的兩個孩子被發現溺死在一個被洪水淹沒的采石場裡,一夜之間,那位母親的生活麵目全非。短短五行字,寫儘了她可悲的人生。她的悲劇跟過去有關,而她的餘生都難以擺脫這些陰影。“進來喝杯茶吧。”斯蒂芬妮說。她順手拉了一把威廉,離開他投在草地上的陰影。“我剛剛煮好的。”“行。”他戰戰兢兢地說。理論上,晦氣當然不可能傳染,但人們卻有著根深蒂固的本能希望離不幸的人越遠越好,免得沾染晦氣。斯蒂芬妮不願意接近格裡·伯特,但還是給他端來了茶和司康餅,並請他坐在角落的一隻椅子上,不緊不慢地聊起了天氣和這個園子。聊著聊著,格裡突然冒出一句:“你有一個可愛的兒子,奧頓太太,非常可愛。”斯蒂芬妮能感受到他的激動和無奈。她說:“我知道,我真的很幸運,自己都感覺有些不真實。”威廉坐在高高的嬰兒椅上,把一隻塑料天鵝扔了出去。格裡撿起來,小心翼翼地遞了回去。威廉歡呼著,拿著它敲打自己的盤子,又扔了出去。格裡再一次撿了回來。斯蒂芬妮客套地說:“他很喜歡您。”“給,寶貝兒。”格裡戰戰兢兢地說。威廉接過了玩具,一邊揮舞著,一邊大喊:“嗒嗒嗒嗒。”有一天,內莉、莫裡斯、格裡和奧頓太太(她永遠都待在家裡)都在家裡,斯蒂芬妮忙著烤茶點餅乾,把威廉交給格裡抱在膝蓋上。這時,丹尼爾突然走進來,看到了格裡驚恐的微笑和滿臉迷惑但勉強順從的威廉。他很想去把孩子搶過來,但最終還是忍住了衝動,等到晚上和妻子獨處的時候,他跟她說沒必要把伯特、內莉和莫裡斯請到家裡來,他們這些人有時候挺嚇人的。斯蒂芬妮平靜地說:“我是想幫你。你的很多事情我幫不上忙,但這些事情我覺得我做得到。我不覺得他們煩,儘我所能吧。”不過,這些不全是實話。她之所以讓那些人進家門,多多少少與丹尼爾的媽媽有關。奧頓太太坐在一群人中間,存在感就被削弱了。那些流浪者很好地證明了,所謂“語言主要是為了交流”這一理論是錯誤的。他們都喜歡自言自語。可憐的內莉說她的頭被裝在一個很厚、軟軟的盒子裡,聽不清,也看不清東西。在描述自己的行為時,她喜歡用祈使句,就像在向另一個人下命令。“把豆子撿起來,把豆子撿起來。拇指按下去,好,放開,行了,幾個?六個,足夠了,六個足夠了。”狀態好的時候,莫裡斯說話冠冕堂皇,語速很快,喜歡指指點點,常用抽象的詞語控訴生活的不公,說總是有人比較倒黴,沒有理由可講。如果狀態不好,他就語無倫次,反反複複說海水、貝殼、噪聲和鮮血有多麼可怕。奧頓太太喜歡說很久之前吃過的東西。格裡·伯特用童言童語和威廉交流,聽起來有點像內莉。“香蕉軟軟的,多好呀,加紅糖和牛奶,很好吃,對吧?”他不斷地重複、重複,大概是想用這種方式擺脫這一屋子令人難以忍受的聲音。在一片混亂中,威廉念著自己才能聽懂的詞語,節奏和韻律很複雜,反正是自得其樂。斯蒂芬妮扶著他站在她的膝蓋上,托著他蹦蹦跳跳,威廉很喜歡這個玩法,笑得很開心,但聲音出乎意料地深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有一次她走進花園,聽到他坐在嬰兒車裡低聲哭:“噢,上帝啊。”隨後,聲音漸漸抬高,變成了一連串的哀號,“噢,上帝啊,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噢……上帝啊。”再接著是一陣笑聲,就像馬兒聽到了號兵的召喚,“哈哈,哈哈,哈哈。”丹尼爾很不高興,但又為此感到害臊。他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些東西,包括家裡的清靜,對工作的絕對熱忱,或許還有他的妻子,而他本應該有心理準備的。通過信仰的力量,他好不容易創造了如今的局麵,但在如今的局麵下,他的信仰沒有容身之處。吉迪恩充沛的精力讓他沮喪。和丹尼爾一樣,吉迪恩是社會關係和責任的產物,丹尼爾忙於解決種種現實問題,例如食物、洗衣、交通和公司,而吉迪恩則致力於幫助人們構建精神生活。他激勵年輕人,撫慰傷心人。在教區裡,聚集在他周圍的主要是迷茫的人、心理失常的人和渴望情感的人。他把他們聚集起來,讓大家從對方或從他本人的身上尋找力量和慰藉。丹尼爾覺得吉迪恩大多數的做法是錯誤和危險的,不過,他也開始質疑自己的初衷和精力的分配。他記得自己一度想要放棄,想好好清理一下生活。義賣、早晨咖啡會、親子遊或者跟彆人結婚,這些事情他通通沒有想過。世俗對丹尼爾的壓力還是很大的。他希望事情該來的都自己來。小時候,他問過媽媽:“為什麼都沒什麼事?”他媽媽總會這樣回答他:“讓我們清淨會兒吧,一切都好好的,最好彆來煩我。”如今,她倒是一切都好好的,可是,他卻越來越覺得煩躁。斯蒂芬妮身體的冷淡也讓他感到惱火。一開始他雖然有點生氣,但覺得妻子這樣很有吸引力。他能感受到她的力量,她的冷漠讓他害怕,他想給她注入一點活力。他主動追求她,終於得手,得到了她的愛,娶到了她。他相信自己的性衝動,這是他生命中難得的經曆。他充分釋放了激情,也得到了同樣激烈的回應。對於妻子的產後性冷淡,他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斯蒂芬妮在床上總是拿後腦勺對著他,或者直接背過身去,把膝蓋蜷縮起來頂住下巴,他認為這些都可以歸結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太累了,或者各種噪聲讓她受不了,包括婆婆的呼嚕聲、馬庫斯進進出出的聲音和孩子的喊叫聲。前幾個星期,他一會兒熱血沸騰,一會兒心情失落。他不能接受荷爾蒙的起起伏伏,但他本能地了解,很清楚地了解,她的感官興趣都分給了烹飪、清潔、種菜、澆水、給貓梳毛和采摘花瓣,還有就是欣賞威廉有奶香氣息的柔嫩皮膚和光滑的頭發。此時,看見伯特抱著威廉,他感到一股怒火直躥上來,儼然自己的領地被人家侵占了。那天晚上,他正準備上床睡覺,看見妻子背對著自己,在看《英國好事》。他站在旁邊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在教士服外麵套了一件毛衣,再穿上一件粗呢外套,走了出去。他沒有摔門,隻是平靜地走出去。他穿過一條條小路,路旁是工人們住的房子,窗戶黑洞洞的,可以聞到炭火熄滅後的煤炭氣味。他穿過教堂漆黑的庭院,那裡有冰冷的泥土氣息,紅豆杉的氣味。他走到了運河旁的主街上,看到街邊商店的窗簾籠罩著夜色,也反射著夜色。他可以聞到腐爛蔬菜的氣味,茂密水草的氣味,熄滅了的煤炭的氣味。走在路上,他用自己獨有的方式,祈求上帝指引他、鼓舞他,希望自己能對妻子的冷淡多一點耐心,希望一切都能重新來過,希望今夜能睡個好覺,其實就是希望妻子不要冷落自己。祈禱和請求不一樣,祈禱是解開心結,在本人和上帝之間形成能量傳輸,這樣,他的煩惱就交給上帝去解決了。他的步伐沒有因祈禱而停下。呼吸變得更順暢了。回到家的時候,他的手和臉頰都凍僵了,還帶了一身煤炭味兒。斯蒂芬妮還沒睡著。“有人找你嗎?”“沒有。”他一邊說一邊脫衣服。“有事嗎?”“沒有。我出去走走,透透氣,想點事情。”“你心裡有事。”“也不是。”他討厭自己這樣子說話,聽起來很幼稚,都已經是一個結了婚的人。“上床吧。”她沒有拿後腦勺對著他,至少。他上了床,帶著寒氣的身體很沉。斯蒂芬妮張開雙臂。“是因為格裡·伯特嗎?”“我不喜歡他靠近威廉。”“他沒有惡意,隻是心裡難過。”“孩子被害是他的錯。”“他不會傷害威廉的。”“我見過那個義工,叫梅森太太。我們聊過他的老婆。聽說他老婆要被放出來了。我覺得有點……我不知道,萬一他……”“他老婆是個什麼樣的人?叫芭芭拉·伯特?”“我沒見過。聽他提起過。一說起老婆,格裡嚇得人都僵了。我一點兒也不奇怪。我能理解情緒失控的人,但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不管孩子的死活。如果我見了他老婆,他可能也不管我了。反正我沒見過芭芭拉。咱們彆說她了。”“總得有人照顧她呀。”“不是有梅森太太嗎?她幫了不少忙呢。咱們彆再提她了。”“丹尼爾……”“怎麼了?”“你不想讓格裡再來了,對嗎?”“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丹尼爾?”“沒意思。”是什麼沒意思?房子、園子、教堂、吉迪恩?不是還有威廉嗎?她再次伸出了雙臂。“什麼沒意思?你從來都不會說這樣的話。”為了她,他一直努力讓生活變得有意思。“這樣沒意思。”他說。但是,他的身體在升溫,因為她緊緊抱著他,兩人身體相貼,她的睡裙從下麵撐起來,推到了腋窩下麵。兩人的動作在加速。“那種感覺回來了,丹尼爾。回來了。”她丈夫笑了。他喜出望外。“是啊,回來了。”通過堅硬的肉體橋梁,通過子宮通道,無數精子被泵進一條死胡同,匆匆忙忙地進入惡劣的酸性環境中,搖晃著鞭子一樣的尾巴,沒頭沒腦地亂鑽。數小時後,在所有的精子之中,隻有一個能突破卵子的外圍保護層與其結合,隨後不斷汲取養分,分裂、變化,形成胚胎。丹尼爾突然一下子放鬆了,他親吻著妻子的嘴唇和眼睛,覺得格裡·伯特沒那麼討厭了。斯蒂芬妮渾身懶洋洋,她撫摸著丈夫的頭發,愛撫著他汗淋淋的大腿。她很開心。他們都是自由的,是彼此相愛的,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他們都可以享受這樣的親密,可以愉快地交流。她有丈夫,還有一個兒子。她平靜地思考著,給輕重緩急重新排序。達爾文似乎沒有將選擇卵和精子的過程擬人化,沒有將交配、胚胎和後代等擬人化,也沒有使用帶有特彆主觀色彩的動詞,比如這裡說的是“選擇”,而不是“挑選”。語言對人並不友好。古典中,男人和女人最終結為連理,在弗雷德麗卡在普羅旺斯的葡萄園裡讀過的《藍登傳》中,男人和女人終究還是要脫掉絲綢睡衣,一起鑽進被窩裡麵去。家也是道德家。但是,關於概率和選擇、力量和選擇,我們該想到哪裡才合適呢?我們是否需要自然女神來告訴我們輸卵管裡的卵是否決定了斯蒂芬妮的身體行為,以及她體內黑暗空間的溫度、酸度、柔軟度和能量大小?格裡·伯特、抑鬱和個人意誌到底發揮多大的作用?我們可以抵製將精子和性衝動擬人化,但我們不能抵製思維習慣的對比。如今,生命誕生的過程已經可以通過顯微鏡記錄下來。鏡頭下的景象放大後,我們的認知器官就能很好地加以捕捉和理解。我們可以在電視上看到精子在睾丸中的誕生,性器官突然的收縮和高潮的爆發,原始狀態下的精子遊向花朵一般的卵細胞,輸卵管傘端捕獲精子並為精子指引方向,受精卵最終孕育成型。通過熱成像,我們還可以看到沸騰的血液將陰莖脹成倒轉過來的南非,有熾熱的沙漠,也有綠色的草原。鄧恩和馬維爾看到這些畫麵會產生怎樣的幻想呢?他們在屏幕上看到鴨蛋藍色的精子遊向深紅色的子宮又會作何感想呢?這個生命群落他們從未見過,既陌生又熟悉。在影像中,精子的頭棲息在卵細胞核中,就像丹尼爾把頭靠在妻子的乳房上一樣。生物學家猜測,雄性形態和雌性形態各自具有一致性。精子具有可移動性和侵入性的特征,而貯存精子的器官也是一樣。卵子同樣如此,相對靜止、體積較大,起到接受容納精子的作用,這與女性生殖器官的凹陷結構和卵巢的功能不謀而合。總而言之,貯存型的器官孕育出有貯存功能的卵子,而侵入型的器官產生侵入型的精子。伊曼紐·斯威登堡認為,人體和世界的每一部分都是由性質相同的小型單位構成的,構成舌頭的每一部分都是一條小舌頭,構成肝臟的是一個個小肝臟,世間萬物因此而形成規律。歌德發現,植物的不同部位,包括雄蕊、萼片和雌蕊,都是由原始葉片形態演變而來的。現在有一種理論認為,性功能是孤雌生殖雌雄同體的變異現象,是寄生DNA的產物,所謂“寄生DNA”,指基因通過“基因噴射器”將自己的一部分轉移到另一個有機體的核酸之中。他們同床共枕時,細胞不斷繁殖、分裂、組合基因、染色體和蛋白質,最終形成一個具有新形態的生命。有人說,基因型是可以遺傳的,幾乎是永恒的,所以,基因的表達,也就是生命的個體,是多餘的,可有可無的,機體老化、失去功能乃至死亡,是經濟合理的。作為這篇靈感源泉的場景也可以說是一個隱喻:一個年輕的女人帶著孩子,看著盤中的泥土,因為沒有間苗,莖稈得不到充足的陽光,所以幼苗枯死了。她手中拿著裝種子的袋子,上麵印著花朵的圖案,那是善於攀爬的旱金蓮。威廉坐在草地上,一群黑蠅圍著旱金蓮的莖稈,小小的身體形成了一條黏糊糊的黑色帶子,而斯蒂芬妮體內的細胞正匆匆忙忙,相互傳遞信息。威廉發現,如果他把頭飛快地從一邊轉向另一邊,眼前的世界就會突然動起來,出現神奇的彩色條紋,有紅褐色、玫紅色、猩紅色、橘色、金色、奶油色、綠色和黑色。當然,這些顏色的名字他一個也叫不上來,但他看到了這些彩帶,高興極了,手舞足蹈地哼叫起來。隨著他停止搖晃腦袋,顏色的變幻像水中的漣漪一樣慢慢平靜。他眼角的餘光還能看見那些彩帶的幻影。他還會把頭上下晃動,但沒有出現那樣神奇的景象。有人說,人類認知即“從喧鬨走向秩序”,或者反過來說,就是用既有的地圖來構建一個世界,將其固化在基因之中,不斷傳輸給下一代。威廉製造了混亂,然後都通過秩序加以解決。在他的口中,玫瑰、鳶尾、向日葵、虎皮百合和小雛菊統統都是“花”。他開始畫畫時,總是畫五個橢圓形圍繞著中間一個不規則圓形,之後他發現了圓規的妙處,畫出了圓形,互有重疊,那是一朵什麼花呢?也許是笛卡兒之花吧,也有可能是柏拉圖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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