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自然”社會關係的人,必然落到“人為”社會關係的牢籠裡麵。實地研究中心吉迪恩·法勒叫馬庫斯去參加他組織的一項周末活動,到卡爾弗利南邊的沼澤地開展實地考察。這段時間,馬庫斯一般都穿著棕色長袍,在卡爾弗利醫院推著小車,分發書籍給病人。他搭乘的電梯也是重病號專用電梯,剛做完手術還沒有醒的病人,以及準備送去做理療和放療的病人,也都從這部電梯上上下下。分書的時候,馬庫斯一般不跟病人說話。在家,他也不跟父母說話,儘管兩個老人都眼巴巴地等著他開口,然後,既然他不開口,就盼望他趕緊回自己的房間去。他聽從吉迪恩的號召,因為這種事情比較容易辦到,而且他可以借故躲避焦慮而又過分客氣的比爾。他到了研究中心,卻覺得這是個錯誤。那裡主要是一幢刷白的混凝土大樓,周圍有幾間小木屋,散發著雜酚油的氣味。他要跟另外三個男孩共用一間臥室,這是第一個大意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睡在同一個房間裡麵,所以他嚇了一大跳。第一天傍晚喝茶的時候,大家都比較靦腆。有十六個男女青年,來自不同的學校和教會。茶水裝在很大的鋁壺裡,有麵包、很多人造黃油,還有香菜味草莓果醬和大規模烘焙的方形蛋糕片。馬庫斯坐下來的時候兩邊的椅子都還沒有人坐,後來有個女孩在一邊坐下。這個女孩梳著兩條大辮子,戴著一副挺大的眼鏡,她似乎認識他。她抱怨他怎麼不認得她。“你不記得我?我是傑奎琳。我們一起去吉迪恩家吃過午餐,我們還坐在一起。你現在在乾什麼?”“我在醫院裡分書。”“你肯定認識一些有趣的人。”“也沒有。”他本不想多說,“這裡是乾什麼的?”“嗯,我們主要是來相互認識,增長體驗。”馬庫斯弓著背,像趴在盤子上麵,“吉迪恩是這麼說的。我是因為喜歡這個地方才來的,我喜歡沼澤地,我喜歡這個項目。”“什麼項目?”“主要是長期研究螞蟻。我們這裡養了幾群螞蟻,有時也到外麵觀察。克裡斯托弗·科布——跟吉迪恩一起坐在桌子頭的那個——是世界權威。他非常有意思。你要好好聽他說。”“我不懂。”“你不喜歡螞蟻嗎?很好玩,真的。我等會兒告訴你。”“不是喜歡不喜歡螞蟻的問題。我就是不想看到。”喝完茶,他們趁著餘暉一起去散步。他們走過一片沼澤地,走下一個陡坡後,一路奔跑到了巴洛洞海灘。巴洛洞其實是斷崖上一個漏鬥形的裂口,一條小溪順著裂口流入大海,因為流經泥地,所以溪水有點茶褐色,有點金黃色,彙入大海的時候很緩慢,跟上漲的潮水彙合以後,變成灰色但清澈的鹹水。那個地方素以怪石聞名,有石陣、石堆,還有圓形的草綠色巨石,摸起來很粗糙,也有被海水衝刷得很光滑的石頭,像隱匿在此的原始炮彈。怪石連成一片,整齊平坦,因為有小溪流過,所以上麵有綠色和黑色的線條,還因為石頭邊上長著地衣和雜草,所以又點綴著粉紅色的斑點。怪石伸入海裡,在交界處,海水在石頭表麵來來回回,像偵探在尋找漏洞。馬庫斯拿了一塊石頭在手裡,聽著水聲和風聲。傑奎琳又出現了。“你看,富有生機活力吧?你看那些海葵。真豐富多彩。”馬庫斯掂量著手裡的石頭,很聽話地看著那一團團海葵,有些是深棕色的,有些是紅色的,偶爾也有一些是金黃色的,它們用一隻腳站在水中,有一些葉子或者說是觸角浮到水麵,中間有個像肚臍眼的孔。傑奎琳說:“你看,魯茜在那兒。”“魯茜?”一隻海鷗在叫,聲音沙啞。“你應該認識的,我們一起在吉迪恩家吃過飯。”馬庫斯看著那些成群結隊的年輕人。他不知道哪個是他見過麵的魯茜。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都穿著防風夾克和靴子。“你沒什麼發現吧?”“沒有。”他猶豫再三說,“我是臉盲,一群人在我麵前,我分不清誰是誰。”“我很喜歡他們,”傑奎琳說,“他們各有特點,很有意思,沒有兩個是一樣的。魯茜是留長辮子、眼睛又黑又大的那個,穿紅夾克。”馬庫斯找到了紅夾克,但有好幾個人穿著紅夾克,他看不出來哪個是魯茜。傑奎琳一直陪著他,指著東西給他看。他懷疑她是吉迪恩派來帶動他的。他喜歡她,因為她各種東西都喜歡。他手裡的石頭很沉,他換到另一隻手,他琢磨著為什麼她那麼容易激動,在他的眼裡,這個世界那麼虛幻,那麼可怕。在回家的路上,他們看到幾隻綿羊在沼澤地奔跑。他想開個玩笑。“那些綿羊,你分得清嗎?”“當然。那隻比較老,你看看它頭骨上的凸起和窟窿,那隻是狠角色,那隻胖的,在最前麵的那隻。它們都不一樣。隻要有一絲機會,它就會頂你。你看,它們的眼睛好漂亮!”它們的眼睛是黃色的,眼珠子是垂直的。他在看哪隻的眼睛最漂亮,最後認定有一隻羊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最好看。“你覺得你看到了什麼?”他問。“我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知道。你看,它們的頭骨輪廓比我們的清晰得多,這真有意思。”她轉過頭看著他說,“你能想象我的頭骨長什麼樣嗎?”幾縷棕色的頭發垂在她開闊的額頭前,頭發梳成中分,像茶壺罩,兩條長長的辮子甩在耳朵後麵。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到他自己的影子,他正咧嘴笑著。“不,不。不行。”“你自己的呢?”他摸了摸下巴,摸了摸顴骨。“犯哮喘或花粉病的時候,或者頭疼的時候吧。但隻是在心裡想象。我畫不出來,感覺長長的、尖尖的,還冒著火。”她一隻手摸著他的下巴,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下巴,比了比。“你比我長。”羊掉頭跑了。它們搖著毛茸茸的灰屁股,踩著石楠花,漸行漸遠。這些羊都是老家夥,身上的羊毛結成一團團的。“從後麵,你分得清嗎?”“想分也可以。它們是一群的,這隻跑起來比那隻幅度大,這隻有點臟,那隻看起來有點膽小。真的要分,還是分得清的。”在羊從視線中消失之前,他勾勒出了它們跳動的腳在草地上留下的蜿蜒印跡。晚飯後,吉迪恩讓所有人圍在火爐旁,火爐其實是一隻黑色的油箱,裝了一根管子作為煙囪,氣味刺鼻。熱牛奶燒好了,每人一份,牛奶滴到爐子上,立刻冒起泡來,隨即變成咖啡色、焦土色,然後黑色,先是大米布丁的味道,然後,災難的味道。爐火的溫暖、席卷的困意和嗆人的氣味將他們聚在一起,大家坐著——大部分人坐在地板上——看著吉迪恩。吉迪恩提議玩一個遊戲,但其實那並不是遊戲,是一場說真話“遊戲”,旨在消除鄰居之間的靦腆和拘謹,讓大家敞開心扉。每個人要講一個故事,一個真實的故事,自己的故事,讓大家更深入地相互理解。他自己第一個講。吉迪恩講的這個故事是一場持續一周的鬥爭。他的養子多米尼克拒絕他的愛護,逃跑了三次,他們找到他的時候,有一次他在一間工人宿舍裡,有一次在公園的樹底下,還有一次他躲在學校的庫房裡。吉迪恩說,他每次把孩子帶回來,孩子都又踢又叫,說他不是親生父親。這個故事的重點是,吉迪恩實在無法忍受,他本想給予人家關愛反而招致憎恨,他希望跟人家和諧相處,卻慘遭拒絕。他說:“最後,我隻好表達了自己的真實感受,不再那麼寬厚,該發火就發火。我對他說:‘我愛你,但我不會無底線地忍受。我替你難過,但我自己傷透了心。’”然後,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孩子的心平了,他說父親的無所不能和總是那麼隨和的脾氣讓他感到十分壓抑,回家以後,他會爬上吉迪恩的膝蓋,跟他打鬨。這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一些年輕人逐漸明白了吉迪恩的良苦用心。一個男孩緊接著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這個故事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講了。那是他在戰爭期間逃難的經曆。他的母親死於閃電戰,他被寄養在一個人家裡,他不喜歡他們,他們也壓根不喜歡他,他們欺負他,他對他們沒有感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他可能隻是一個從倫敦逃難到約克郡的人。他害怕人家隻是收留他,他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愛。另一個男孩說,他是家裡唯一沒通過初中入學考試的,他的父母不想認他這個兒子,無論他做什麼事情,他們都無所謂。這些宣泄情緒的小故事有個共同的主題,那就是父母不稱職,目光狹隘。吉迪恩對局麵的掌控遊刃有餘。一個故事講完,他會這樣問:“那麼,你有什麼感想呢?”由此引導講述者進行更深刻的反思,形成更鮮明的自我認識,讓他們意識到,彆人犯什麼錯誤,那是他們的事情。在他的引導下,故事越來越激動人心,充滿戲劇性,大家的反應也很激烈。一個性情乖戾、皮膚黝黑的女孩說了她家的奇葩故事。她的母親住在樓上,父親和另一個女人住在樓下,她在兩人之間斡旋,送信、要錢,一會兒幫一邊借平底鍋,一會兒又幫忙送回去。吉迪恩設法把話題引到她本人身上,說她有過人的智慧,能夠看清局勢,還說她是家裡唯一有理智、有人性的人。這個故事一開始是在發牢騷,後來卻演變成充滿歡聲笑語的有趣對答。接著是一個男孩。因為向領導打小報告,他父親被憤怒的同事辱罵,甚至攻擊。吉迪恩再次讓這個有點惡心、有點恐怖的故事變成一出悲劇,他溫和的微笑和強大的專注力依然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他說男孩很勇敢,而且收獲了智慧。接著,他問馬庫斯是否有故事要講。“沒有,”馬庫斯說,“沒有。謝謝。”“那待會兒吧。”吉迪恩親切地說,然後轉向魯茜。此時,馬庫斯開始注意到了魯茜。她端端正正地站著,像集合的時候被喊立正的孩子,她的辮子垂在肩膀中間,眼睛直視著吉迪恩,雙手緊握在身前,一動不動。她那張小臉很沉著,典型的北歐人長相,筆直的金色眉毛,湛藍的眼睛,嘴巴的線條柔和而平靜。她說她要講講她生病的母親,然後沒有任何鋪墊,故事就直接展開了。她說,家裡的人都隻關心自己的事情,跟他們無關的一切都是肮臟的,隨意指責她母親說要買的東西也沒買,所以他們整天在生母親的氣,同時他們自己也很不好受。“我想說的是,我們一直對她很不好。她日漸消瘦,整個人都跟從前不一樣。她還是想跟我們說話,總是眼巴巴地看著我們,但我們怕她,我們不想了解她,我們也沒什麼話可說。她躺在那兒,我呢,我要購物、做飯、打掃、做作業、照顧爸爸。我們知道她活不成了,但我們什麼都沒做,我們希望她死掉,彆再熬下去了,她要走就趕緊走吧,但她一直想跟我們說話。我剪了克裡斯蒂娜的發型,她很不高興,那個發型確實很令人討厭,很醜。有一天,我們去了那裡,他們說她死得很安詳,然後把裝著遺物的袋子給我們。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就想找事情做。我拚命擦洗灶台和樓下的碗櫃,扔掉被玩壞了的玩具。後來有一天,我翻抽屜,發現了半件毛衣。”“然後呢?”吉迪恩說。“是一件條紋毛衣。我跟她要過。她一直在織,但是……然後我就哭了。”“你感到很難過,因為你曾經對她很失望,很憤怒。這很正常,難以避免。”吉迪恩說。“不是,不是。我……”“肯定是。你撐起了這個家。現在你很難過,是因為你害怕了。可是你很勇敢。”魯茜不說話了。吉迪恩還在繼續說話。難道他能洞察秘密嗎?“如今,你父親要依靠你,你承擔了家庭的重任,還要參加畢業會考……”“沒有,”魯茜說,“不需要了。他和傑索普夫人結婚了。我父親。”她坐了下去。吉迪恩走開去問其他人。所有故事好像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家人有父親、母親,還有孩子,本是溫馨的家庭,結果卻往往不儘如人意。傑奎琳說父母送了一個顯微鏡給受寵的哥哥,最後她好不容易才要到一個。吉迪恩不大喜歡這個故事,可能是覺得有點假,所以沒有太上心。馬庫斯心不在焉,他開始擔心晚上睡覺怎麼辦,他從未跟彆的男孩睡過同一間臥室。同一個房間裡的男孩都很通情達理,雖然互相不認識,但空氣中彌漫著情感的碰撞。吉迪恩剛才已經把故事很好地串聯起來,做了總結。他說生命和人際關係其實很脆弱,正因為如此,人才需要安全感、穩定感,不希望出現變故,從而相信“耶穌與眾人同在”。男孩們對吉迪恩讚賞有加。有一個人說:“他讓我們覺得,我們做什麼都很重要。”他們拿著盥洗袋去了洗漱間,回來時渾身發亮,散發著薄荷的清香。馬庫斯坐在床邊,弓著背。一個男孩說:“你都不怎麼說話。沒事吧?”“我有……哮喘。呼吸不過來。希望……不要……打擾到你們。”“沒關係的,”一個最開朗的男孩說,“爐子的氣味確實很嗆人,大家都不舒服。希望你能慢慢好起來。”馬庫斯吃了一粒麻黃素膠囊,再把一小片半圓形的腎上腺素放到舌頭底下。房間裡的男孩們終於安頓了下來,但隨即有兩個人為了一個備用枕頭扭打成一團。馬庫斯用手肘撐著趴在床上,看著他們打鬨。他們手抓著手,肩膀和屁股不斷扭動,睡衣動不動就敞開。他看到了毛茸茸的肚臍眼,陰莖偶爾裸露出來,比他的更加粗壯,還微微勃起。白色的褲帶散開了。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感到害臊。他看著他們都上了床,拉起被單和灰色的毯子蓋好,蜷起身子,慢慢地,大家都悄無聲息了。他不敢再大喘氣,竭力壓抑自己,害怕自己會發出什麼聲音。似乎他們用光了空氣,這才造成他呼吸困難。右邊的肺特彆疼,他深吸一口氣,那殘損的器官就會刺疼。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那些男孩的存在,到處彌漫著薄荷味的氣息,他似乎可以看到隱藏在黑暗中或蒼白或黝黑的肉體,可以聞到跑步後的臭腳味。他艱難地喘著氣。他把腳放在木地板上。隔壁床的男孩睜開眼睛,甩出一隻胳膊,馬庫斯敏感的鼻子聞到了他腋窩下的酸臭味。“你沒事吧?”“我喘不上氣了。我出去一下。”“需要幫忙嗎?”“不用。我就是睡不著。有點痛。”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你好像很不對勁。”“沒那麼嚴重。”他從小木屋走到主樓,那兒還有燈亮著。雖然他呼吸的時候身體有點疼痛,但夜晚的空氣中透著鬆樹和石楠花的香味。樓裡麵有一些細碎的聲音,吱吱吱,嗖嗖嗖,哢嗒哢嗒,接著戛然而止。馬庫斯摸著牆呼哧呼哧地走到一個地方,他認為那裡可能是廚房。其實,那是一間大教室,裡麵有幾張巨大的實驗台,有一個講台,牆腳放著幾個玻璃缸,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有人問:“誰?”“馬庫斯·波特。”“你怎麼回事?”“我睡不著。哮喘。”“是我,傑奎琳。我在找魯茜。她在哭。我把燈打開。”天花板上的燈罩著圓錐形的金屬燈罩,在桌子上投下一圈圈圓形的白光,反射到大窗戶上,因為角度不一樣,看起來就變成另一種形狀的光圈。馬庫斯看到傑奎琳在陰暗處,頭上有一連串白色的光圈,像一個穿著羊毛長袍的灰色幽靈。他也在窗戶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穿著淡色的睡衣,肩膀上下起伏,淺色的頭發十分淩亂,經過反射,眼鏡裡的兩隻眼珠子顯得那麼小。牆腳的玻璃缸裡裝著螞蟻。“你臉色很差。坐下吧。要不要給你拿點喝的?你看到那些螞蟻了嗎?我去把燈打開。”帶狀的白光投射到玻璃缸上麵。蟻群兩側各有一塊金黃色的亮點,玻璃缸上貼著一張書寫整齊的標簽,標簽的內容解釋了為什麼有那些亮點:“英國常見的黑毛蟻群。蟻群觀察點的玻璃顏色應在黃到紅之間,因為黑毛蟻無法接收這個光譜範圍內的光線,但它們對紫外光譜十分敏感。亮毛蟻善於追蹤氣味,黑毛蟻則依靠視覺尋找方向。黑毛蟻有大大的複眼,運動中的物體可以形成正像。一般認為,黑毛蟻休息時可能無法看見東西,因為它們的眼睛沒有眼瞼,隻能觀察到運動的物體。”馬庫斯靜靜地、慢慢地觀察著螞蟻,這是他的哮喘使然。除了使心臟跳動明顯不規則之外,腎上腺素還會讓他覺得眼前的事情才是最緊迫的。於是,這些螞蟻顯得異常重要。因為玻璃的顏色,那裡麵就像是一片淡紅色的土壤,上麵散落著一些水果,橘子、蘋果等,還有少許陳腐的沙拉。土壤表麵爬著大小不一的螞蟻,它們熱情地奔跑著,探頭探腦,不停轉身,來回折返。玻璃缸邊就是一堵牆,連著很多通道和蟻穴,其中兩個蟻穴裡麵有很多乳白色橢圓形的蟲蛹,不是整齊排成一列,也不是雜亂地堆成一堆,馬庫斯覺得,那就是蟻群的特征,我們難以理解其中的規律。通道裡的螞蟻跟外麵的螞蟻一樣跑來跑去,有的用纖細的腳搬動砂礫,有的把蟻蛹托舉在身前,像一個隊伍,每個士兵都舉著巨大的蠟燭。螞蟻成群結隊,似乎沒有規律可循。他有點困惑。它們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像一簇剛毛從幾乎看不見的狹窄縫隙裡鑽出來。有一隻螞蟻扛著比它自己身體大得多的蟲蛹,遇到一個土堆,就把蟲蛹扔掉。這時,又有幾隻螞蟻跑過來,齊心協力(有時其實是互相妨礙),把蟲蛹搬到了另一條通道裡。馬庫斯注視著螞蟻狂亂而令人難以理解的生活。它們不斷奔跑,碰到彼此,就用觸須相互打招呼,甚至交談。螞蟻太多了。看著看著,螞蟻好像越來越多。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無序的湧動,還是難以理解的秩序。傑奎琳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茶,再次出現在他麵前。馬庫斯說:“找到魯茜了嗎?”“沒有。我會找到的。我相信她沒事。她有點激動。吉迪恩喜歡刺激人,他認為激發一下情緒有好處。”馬庫斯似乎看到一根大棒攪動著已經混亂不堪的通道。“不一定吧。”他呼哧呼哧喘了一會兒,然後喝了口茶,“他倒是沒有刺激你。”“我的生活太平淡了。沒什麼好說的。我們看螞蟻吧。”在蟻群的某個角落,放著一個圓形放大鏡。馬庫斯隔得遠遠的,就看到一隻工蟻在一個排列著蟲繭的洞裡,眼睛大大的,但看不見他。它的眼睛就像一顆巨大的蘋果種子。它的身體黑得發亮,由三節甲殼組成,每一節都圓滾滾的,兩頭都是尖的,一共有六條腿,每條腿都很纖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是這樣的結構,像蘋果的種子。它們碰了碰蟲繭的殼。“蟻後在哪裡?”馬庫斯問。“在中間,在黑暗的角落。你看不見的。這裡有一張照片。”看見它了,它就在自己的“宮殿”裡,通過放大鏡,看起來有馬庫斯的兩隻手那麼大,腹部隆起來,像一座山,頭和腳相對顯得很小。它就像一隻著陸的氣球,或者是一艘擱淺的船,勤勤懇懇的兒女們在它身上爬上爬下。“恐怖,”他說,“太恐怖了。”“怎麼會?你看看。這種螞蟻叫作貯蜜蟻,經常倒掛在蟻穴中,作為其他螞蟻的蜜罐。”它們果真倒掛在裡麵,和馬庫斯的手那麼大,膨脹的腹部將骨架頂得快散架了。它簡直是儲存花蜜的活罐子,而花蜜則是忙碌奔波的工蟻采回來的。“有意思吧?”傑奎琳說。“是的,但我不喜歡它。不喜歡它們。”“你是從人的角度看的。不然,它們真的很神奇。”馬庫斯想著身體腫脹的生育機器,想著在黑暗的通道不停奔跑的工蟻。“我不明白,你怎麼能割斷它們和我們人類的聯係呢?”“你再想想就明白了。”馬庫斯和傑奎琳拿著杯子,一起悄悄地走回廚房。廚房裡點著一盞燈,傳出輕輕的聲音,那是抽泣的聲音。傑奎琳舉手示意馬庫斯彆出聲,但其實根本沒那個必要。他們踮起腳,透過雙開彈簧門的玻璃板往裡看。魯茜就在裡麵,坐在桌子旁邊,背對著他們,金黃的頭發散落在肩上。吉迪恩站在爐子旁,攪著鍋裡的牛奶。他們看著他燒熱可可,看著他遞給她一個杯子,看著他把椅子拉到她身邊,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我恨她。”他們聽到一個清晰的聲音說。她好像在講述一個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關於死去的王後和邪惡的繼母,這是人類的普遍問題。“我恨我父親娶的那個女人。她還沒有來的時候,一切都很好。真的。我們家乾淨整潔,我們過著快樂的生活,非常舒適自然。如今,家裡亂七八糟,每個人相互懷有敵意,四分五裂。我恨她。我很不開心。”“彆這樣,小可憐,”吉迪恩說,“不要仇恨。過好你自己的生活。開始你自己的生活。你有很多愛可以享受,你可以過得很幸福。”他用手指托著她的下巴,托起她的臉,然後把她摟在懷裡,他那張微笑著的臉貼在被他俘獲的金色腦袋上。馬庫斯很激動,很不舒服,情緒波動超乎尋常,這不是因為吉迪恩說了那番話,而是因為他的那個安慰的動作。即使是透過一小方塊玻璃門,他也能感受到,吉迪恩認定他就是那個解決問題的人,他要在黑暗中給予人家關愛,讓人家依靠。馬庫斯感覺到有一隻小手握住他的手。“走吧,”傑奎琳說,“快點。我們彆待在這裡。”她的手乾燥、暖和、結實,她沒有拍打他,也沒有用力握。他讓她握著。他呼哧呼哧地喘氣。他覺得自己有了相當重要的發現,但一時間搞不明白那是什麼。第二天,克裡斯托弗·科布做了一場關於螞蟻的講座。他留著大胡子,胡子就像南方的綿羊毛一樣卷著,顏色是棕色的,但鮮亮而飽滿。他的嘴唇圓圓的,像山楂一樣,紅紅的,小巧而隱蔽,就像藏在陰部的性器官。他頂著一頭厚厚的頭發,像羊毛毯,也是棕色的,但色調不一樣,像本地動物皮毛的那種棕色,就是刺蝟鬃毛下麵的那塊。他的胡子像愛德華·李爾81那樣濃密,裡麵可能住著一群寄生蟲、一隻胖乎乎的畫眉、幾隻鵪鶉和一隻小老鼠。他的身子微胖,套著一件挪威胚羊毛衫,走路慢慢悠悠。他談到了螞蟻的社群生活。他告誡人們,不要從人類的角度看待螞蟻的生活,但他說話總帶著擬人色彩。我們以人類的方式給它們命名,分彆叫它們蟻後、工蟻、兵蟻、寄生蟻、奴蟻,我們也以人類的方式描述它們的社群行為,我們給它們區分階級和地位。科布最感興趣的是蟻群中的智能問題。蟻群如何評估需要多少受精雌蟻?如何判斷卵或幼蟲會成為工蟻、兵蟻還是蟻後?有證據表明,這種自然的選擇不僅取決於卵的基因遺傳,還取決於幼蟲發育早期工蟻給它們喂養了什麼食物。肯定存在某些決定和社群選擇,那麼,是誰做的選擇呢?人們有時將蟻群比作人體細胞的集合。這樣的比較有用嗎?還是會引起誤解?智能又從何而來呢?是應該將蟻巢比作一台機器,就像電腦出現之前的電話交換機,還是應該像莫裡斯·梅特林克82一樣,把蟻群看成具有合作精神的昆蟲,極度的利他主義者,隨時準備犧牲小我,為建設“理想國”或者說“母係共和國”而獻身?懷特曾把螞蟻視為集權主義勞改營的犯人。後來,到了1984年,生物學家就習慣把所有生物體,包括人類、阿米巴原蟲、螞蟻、鳴禽和大熊貓等,都稱為“生存機器”。他們會運用計算機分析親緣關係和特定基因的延續性,統計狒狒和鷓鴣做出利他主義行為的可能性。他們認為,自我意識是“生存機器”通過大腦計算所產生的自我形象。蟻塚也有自我意識嗎?科布呼籲專心聽講的年輕人要客觀(這個詞現在已經過時了),不要存有先入之見,要有想象力和好奇心。說得好像這是辦得到的一樣。那麼,科布自己呢?他有想象力和好奇心嗎?相比男孩女孩、年輕的男女,他對螞蟻的興趣真是濃厚得多。一個家可能說他天生是個單身漢,這當然是家的任性使然,而對另一個學科感興趣的另一個人,在後弗洛伊德時代,可能從本學科的理論中找到理由,解釋克裡斯托弗·科布為什麼會長期待在荒涼的沼澤地,在玻璃缸內裝那麼多無法溝通的生物。克裡斯托弗·科布究竟為什麼會著迷於非人類生物,而且對螞蟻研究情有獨鐘?換個學科角度來考慮,是什麼樣的社會模式使他樂於扮演這個角色?為什麼克裡斯托弗·科布感興趣的不是淡水珍珠、無線電波、轉換語法、細針製造或者蛋白質營養不良的療法呢?我們知道得太少了。馬庫斯對科布很感興趣,對螞蟻也很喜歡,這將改變他未來的生活,但科布對此必將一無所知。他們去進行荒野探索。馬庫斯一直在觀察這些年輕人,就像睡不著的時候在黑暗中觀察螞蟻一樣。在沼澤地,他們形成一個個小團體,然後打破團體界限,加入其他小團體,大家一會兒奔跑,一會兒休息。吉迪恩昂首闊步,來來回回地穿梭,有時會跑到兩個步伐沉重的男孩後麵,雙手拍打他們的肩膀,有時則把一個女孩的腦袋摟進他的懷裡。螞蟻是通過觸角的搖動和接觸來打招呼和相互識彆的,更準確地說是通過嗅覺,嗅覺主要來源於觸角末端的七節,每一節能識彆一種特定的氣味,最後一節用於識彆蟻巢的氣味。如果有好事者按順序將觸角一節一節切掉,螞蟻就會迷茫,迷失方向,甚至和同樣煩躁的同伴打起來,那麼,我們就可以證明,倒數第二節的作用是識彆工蟻的年齡段,倒數第三節的作用是識彆螞蟻在爬行軌跡上留下的氣味,至於其他的節段,有的用於識彆蟻巢中蟻後的氣味,有的用於識彆同類的氣味(不同於蟻巢的氣味),還有的用於識彆母體遺傳的氣味,但不一定是蟻後的氣味,從蟻卵時期直到死亡,螞蟻身上都攜帶著這種氣味。這位英俊的牧師喜歡逗人家,這算不算人類獨特的接觸和交流方式呢?這很難說。斯蒂芬妮在廚房裡跟他有過屁股接觸,她當時就認為,那是一種原始的人類身體交流方式,在古時候,人們可能依靠這樣的交流方式。馬庫斯希望人家不要來觸碰他。他豎起衣領,聳起肩膀,把頭埋進衣領裡麵,想把自己藏起來。然而,傑奎琳走了過來,和他並排走,旁邊還跟著魯茜。他看到魯茜的辮子,那條辮子垂落在兩肩之間,從上而下逐漸由粗變細。在哮喘、麻黃素和腎上腺素的共同作用下,他的視力慢慢變得清晰,他能更清晰地看到物體的輪廓,但裡麵的紋理卻有點模糊。塞繆爾·帕爾默83是個哮喘患者,他能看到成堆的稻草、碩果累累的樹木、皎潔的月亮和潔白的雲朵,然後用籠子或者網狀的黑色輪廓加以表達,對於其中的實質,他則采用自然光的深淺差異來描繪。馬庫斯看得見魯茜閃亮的頭發纏繞成一條辮子,最上麵是圓的,越往下就越細,散發著迷人的光澤。此時的她相貌端莊、舉止得當、光鮮亮麗,就在昨天晚上,她還披頭散發,舉止瘋狂。她不怎麼說話,隻是低著頭,很平靜。傑奎琳則滔滔不絕。馬庫斯一邊聽著傑奎琳說話,一邊看到魯茜的辮子在擺動。“看,蕨菜快長出來了……”傑奎琳說,“荊棘樹被吹成了那個樣子……看,那隻鷸……看,兔子的糞便……”她似乎什麼都懂。馬庫斯回家時,既帶回來了眾人的興奮情緒,也懷揣著對吉迪恩說教內容的懷疑,善於質疑是波特家的傳統。在白色房間裡,他躺在床上,想到了上帝。他很久沒有想到過上帝了,自從不再聽盧卡斯·西蒙茲像救世主似的解釋他的天賦,他再也沒有想到過上帝。他的腦海裡充斥著一些影子,這些影子反複出現,危險卻又真實生動,這種情況以前也出現過,人們從那時開始認為他有神經病。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回憶、想象成連續不斷的橢圓形,就像浴室玻璃上的水滴,人們透過水滴看世界,世界就成了零碎的樣子,螞蟻堆疊起來的白色蟲蛹、羊奔跑時搖擺的臀部、魯茜富有光澤的編織辮子、胸部和肚子,以及仰望吉迪恩的一張張白色臉龐。他用手指摸摸自己橢圓形的臉頰,透過窗戶,看到一輪不規則的凸月。他突然意識到,秩序、辮子、橢圓形以及螞蟻,都由神掌管著。他看到兩個神並排站在一起,吉迪恩的神和吉迪恩長得很像,一個金身張開雙臂寬慰著彆人,另一個神長著濃密的頭發,站在漆黑的走廊上,形態與觸角的節段、纏繞的辮子和無數種形狀有關。盧卡斯曾經瘋狂地認為,無論通過何種渠道,都可以和這個神溝通。神就在馬庫斯心裡,在馬庫斯周圍,在全世界。這很危險,但那是他的職責。他想到傑奎琳的好奇心和魯茜的漂亮辮子。腎上腺素開始分泌,是他自己的身體分泌的,不是半圓形藥片產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