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花季少年光芒下(二)(1 / 1)

靜物 A·S·拜厄特 4168 字 3天前

到了1955年夏天,弗雷德麗卡對於如何將人分類已經充滿信心,也有自己獨特的想法。例如,她就為兩個比較固定的朋友艾倫和托尼貼上了標簽:一個是變色龍,一個是騙子。有一個星期,她和這兩位風格迥異的家短暫相處的時候,弗雷德麗卡突然想到了這兩個詞。艾倫讓他在國王學院的一位朋友叫弗雷德麗卡來參加下午茶派對,說家福斯特也會出席。托尼則叫弗雷德麗卡陪他去參加文學社的會議,說金斯利·艾米斯59將在會議上致辭。弗雷德麗卡先去參加了下午茶派對。其實,弗雷德麗卡並不想見福斯特。她擔心他會破壞關於牛的哲學論述以及《印度之行》48的開篇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弗雷德麗卡將這兩段話視作自己的財產,因為她享受過這兩段話給她帶來的快樂。另外,馬拉巴山洞裡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她曾為此感到煎熬,她也有過這樣的感覺,但不知道如何表達。她和艾倫、托尼、埃德蒙·威爾基、亞曆山大·韋德伯恩生活在一個充滿戾氣的世界裡。在家的作品裡,這個世界已經變得麵目全非,無法辨彆。她能對福斯特說些什麼呢?他和她又有什麼好說的呢?不過,對弗雷德麗卡來說,日後能夠提起見過大作家福斯特,那還是很有意思的。下午茶派對在能俯瞰主庭院的房間內舉行,對麵就是禮拜堂。家坐在一張包著印花棉布的沙發椅上,看起來又小又老,他留著胡子,顯得很神秘、很慈祥。桌布都鋪好了,桌上擺放著司康餅、自製果醬、黃瓜三明治、中國茶和瓷杯。弗雷德麗卡碰了一下福斯特的手,然後回到書架後麵的椅子上。這些人看上去都很年輕,舉手投足都體現了公立學校的良好教育,還有一種獨特的懷舊情懷,弗雷德麗卡後來在電視采訪中也看到了這樣的情懷。這位家談到了劃船,說他還在劍橋的時候,時間似乎比現在慢許多。他穿著毛茸茸的粗花呢衣服,腰帶都快勒到腋下了。弗雷德麗卡慢慢發現,艾倫的成長經曆十分坎坷,他是在格拉斯哥少年幫派鬥爭中長大的,所以他偶爾會講一些毛骨悚然的故事,使用自行車鏈條、彈簧刀、指節套環殺人傷人的故事。艾倫的一頭金發梳得很整齊,像戴著一頂閃閃發光的帽子,十分殷勤地遞給家一塊三明治,用帶著蘇格蘭的口音稱呼“先生”,讓弗雷德麗卡覺得他也是在管教嚴格的教士家庭中長大的。由於派對上隻有兩名女性,艾倫表現了某種隻有在男性聚會上才會表現出來的個性。他的笑聲充滿魅力,舉手投足體現著他的謙遜。弗雷德麗卡不禁想起,關於牛的論述就是被關於女性的話題打斷的。她身子向後,靠在書架上。十分鐘以後,福斯特就睡著了,一直睡得很熟。大家交談時都壓低聲音,他還輕輕地打著呼嚕。他看起來很滿足。弗雷德麗卡心裡湧起一股對失敗和束縛的恐懼。有個人坐在弗雷德麗卡身邊的地板上,那個人叫作馬裡烏斯·莫克濟蓋瑪,這是波蘭人的姓名。他操著無階級差彆的英語口音,聽起來既不是大西洋彼岸的,不是利物浦的,也不是倫敦東區的口音,而是清晰的BBC口音,不會省略或丟失任何音節,聽起來很舒服。他告訴弗雷德麗卡如何在教堂裡用拉丁語優雅地唱一段拉丁文頌讚,他說意大利風格的拉丁語比學校裡教的更柔和,也更動聽。他說他認為弗雷德麗卡是劍橋的風雲人物,他想和她聊聊,還想給她畫一幅像,因為她的臉龐與眾不同。“以前我學過繪畫,我想我應該當專業畫家,應該成為一名受過良好古典教育的優秀畫家。你不這麼認為嗎?或許我應該學哲學。還是說學英語更好?”弗雷德麗卡問他畫哪種風格的畫,他說,他說不好是哪種風格,反正不是英國的浪漫主義,她一定要來看看,她說她會去的。他個子不高,卻充滿活力,而且十分獨立。他渾身上下充滿魅力,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嗓音迷人。大作家醒了過來,向眾人說抱歉,卻絲毫不覺得尷尬。他吃了幾口櫻桃蛋糕,衝所有人微微一笑,然後慢慢地、小心地走了。弗雷德麗卡穿過紐納姆的後花園,沐浴著陽光走回家。馬拉巴山洞、在腦海深處閃爍的火焰、蜷曲的蠕蟲、虛無和語言間的關係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在劍橋充滿限製的生活、司康餅和必不可少的午睡也讓她感到困惑。她認為,對於一名作家來說,劍橋不是一個理想之地,對讀者而言卻是理想的。在這裡要怎樣生活呢?她經常這樣問自己。她想起了勞倫斯跟新墨西哥婦女無端的爭吵,想到了在裡思布萊斯福德的斯蒂芬妮。她抬起頭,堅定地揚起了下巴。托尼一定要叫弗雷德麗卡來文學社聽艾米斯的演講,因為《幸運的吉姆》59是一本“重要的書”。弗雷德麗卡讀過四次。一次是因為有人借給她這本書,一次是想了解托尼從書中讀到了什麼,一次是因為她生病臥床,那次她讀得非常快,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日子,還有一次是她正要寫一篇文章,題目是關於當代中的新風尚。前三次,弗雷德麗卡覺得這本書不好玩,也看不出它“重要”在哪裡。讀第四次的時候,她已經在劍橋生活了一段時間,“憤怒的青年”流派已經出現,她突然被寫剪紙的那一段逗得捧腹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淚。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將吉姆·迪克森沉重的表情、對“快樂英格蘭”的嘲弄、惡作劇和孩子氣式的憤怒視為“知識分子對於溫和單調的福利國家的有限叛逆”。弗雷德麗卡將這種“有限叛逆”類比為“電廠”家庭結構下孩子的反抗。因為父母的原則和行為很自由、有理性,總之很開明,要反抗他們的權威,就必須采取任性或荒謬的暴力。她覺得自己對此已有一定了解。比爾的怒火讓她無法做出有限叛逆,這是她產生厭惡的合理理由。不過,從長遠來看,這種理解並不能讓她對吉姆·迪克森更加寬容,也無法更加欣賞他。四次,《幸運的吉姆》都讓弗雷德麗卡產生了性厭惡。書中有個好姑娘,好就好在她胸脯豐滿,而且令人驚訝的是,她很容易發現瘋狂的迪克森的吸引力和閃光點。書中還有一個齷齪的女人,她化妝技術拙劣,穿著附庸風雅的短裙,經常歇斯底裡地用情感脅迫彆人。這個人物是仇恨的化身——“迪克森想衝過去把她推倒在椅子上,衝著她的臉重重地打一拳,還想把一顆珠子塞進她的鼻子裡。”弗雷德麗卡還很小的時候,她的鼻子曾經被塞過一顆珠子,當時的疼痛現在還記憶深刻。還有一位戴著栗色帽子的老太太,迪克森認為她應該像一隻甲蟲一樣被碾死,因為她延誤了他搭乘的公共汽車。弗雷德麗卡也許已經接受了這樣對想象匱乏和殘忍場景的精準描述,但令她驚訝的是,她的許多朋友竟認為迪克森是道德英雄。他們喜歡刻意的粗魯、惡作劇和做鬼臉。托尼向弗雷德麗卡解釋說,吉姆其實是一個正人君子,一個普普通通又一絲不苟的人,他旗幟鮮明地反對布盧姆茨伯裡團體美學家和《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中的自命不凡和小團體行為。弗雷德麗卡第一次讀《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的時候,以為那是對羅馬天主教信仰的嘲諷,但她也被深深打動了。如果將幼稚的不負責任視為天真,弗雷德麗卡寧願讓查爾斯·賴德和塞巴斯蒂安·弗萊特待在花園裡,也不願看到吉姆·迪克森在學校裡胡鬨,儘管這樣他們一定會被開除。有兩個人永遠都是孩子,一個是彼得·潘,另一個是威廉(英國作家李梅爾·克朗普頓(Richmal pton)的《就是威廉》係列。描寫了不守規矩的小學生威廉·布朗的冒險故事。)。弗雷德麗卡更希望遇到男人,而非大男孩。演講的時候,那個家顯得英俊瀟灑,神采奕奕,毫不做作。他自嘲得恰到好處(劍橋喜歡這樣),不太刻意強調文學的重要性(利維斯的劍橋甚至更為模棱兩可)。他故意輕描淡寫,稱主要是用來消遣。學生們聽了他的言論,對存在主義作品《另類人》的作者科林·威爾遜60極其輕蔑,乃至於表現出了野蠻的態度。幽默是可以接受的,存在主義的激情則顯得陌生且可疑。艾米斯先生讚揚菲爾丁61的理性,反對《曼斯菲爾德莊園》過於嚴肅的風格,並表示喜劇的可取之處在於能讓人不再自以為是。凡是不認同這個觀點的人,都可能被指責缺乏幽默感,弗雷德麗卡也不能幸免。她有些生氣,她到那裡去,就是為了去生氣的。托尼坐在她旁邊,係著一條格紋羊毛圍巾,像是工人戴的那種大圍巾,外麵穿著防風衣。家提出是“表達自我”的方式時,他笑了,他還問了艾米斯對於在大學開展文學研究的價值有什麼看法。家說他反對浮誇和刻意的理解,支持指導學生並用清晰簡明的英文寫作。社會主義者托尼表示,如果隻是這樣,那每個人都已經能得到這樣的指導了。艾米斯先生說,或多或少吧,他認為還沒有到宣揚教育排他性的時候。在英文學院的外麵,弗雷德麗卡和其他人就抑製幽默的道德效用進行了激烈的爭論。托尼談到了良好的行為規範和審慎。弗雷德麗卡則發表了一番演講,她說這讓她更同情馬修·阿諾德62和“高度嚴肅”。她說,“浮誇”和“自命不凡”是值得三思的詞語,說不定能有更好的詞來代替,比如“嚴肅”或者“負責”。她揮舞著雙臂說:“評判行為做派並不一定就是評判道德,對吧?在《重返布萊茲海德莊園》中,胡珀因為口音和發型受到了嘲笑,但與這部作品的道德風格無關。我不喜歡這樣,這不公平。同樣糟糕的是,幸運的吉姆嘲笑博爾廷·韋爾奇,因為他開口閉口都是‘你們山姆’,可是,戴著貝雷帽的他喜歡藝術,喜歡外國,也喜歡英國曆史,不是嗎?吉姆肯定知道如何區分女孩穿的裙子是否合乎體統,知道什麼樣的女孩會穿什麼樣的裙子,好姑娘穿好裙子,壞姑娘穿壞裙子。再過二十年,好裙子將會變得齷齪,所謂體麵的裙子也會變成彆種樣子,我們不會化妝,否則我們都會化得像野人一樣。克裡斯蒂娜的口紅選擇與瑪格麗特相反,而他的判斷將變得難以理解,陳舊過時。我認為,討厭老太太戴著扁扁的櫻桃色帽子並不是什麼好事,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弗雷德麗卡還在滔滔不絕。她向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下來。一個陌生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這個人用唱歌般的威爾士口音急切地對她說,他覺得她說得非常有趣,也非常深刻。如果她想要探討,他十分願意,不過不是現在,所以,他想知道她的姓名和學院。托尼說道:“她是紐納姆學院的弗雷德麗卡·波特,想跟她探討什麼都可以。”那個威爾士人說:“我叫歐文·格裡菲斯,來自耶穌學院,是社會主義俱樂部的秘書。你是托尼·沃森,特裡維廉·沃森的兒子,對吧?你在校報和《格蘭塔》雜誌上發了很多不錯的文章,還提到你父親對革命的期待,像聖奧古斯丁63的《懺悔錄》一樣,對吧?”差不多吧,托尼說,稍稍端起了架子。與此同時,弗雷德麗卡想看看這個陌生人是什麼貨色,但看不出來。他聲音洪亮,但毫無幽默感可言,也沒有自信滿滿的嘲諷。她不確定,也說不準。他的軀體也是一個矛盾體,皮膚黝黑,身材魁梧,輪廓分明,但雙眸深邃,目光流轉,嘴巴很溜。“小姐,我會去拜訪您的。”他說完就走了。正是歐文·格裡菲斯對特裡維廉·沃森不那麼隨意的介紹,讓弗雷德麗卡將托尼歸為“騙子”。特裡維廉·沃森是左翼圖書俱樂部的一名作家,他繼承了準男爵爵位,隨後又放棄了。他的著作包括《普通人的文學》《特許的泰晤士》《衰落與起義》和《另一個傳統》。他住在切爾西。托尼從來沒提過,自己曾被送去達廷頓上學,那是一家學費昂貴、風格激進的公學。事實上,他也從未提到過切爾西,任人以為他可能來自巴特西的一個工匠家庭。他那隻工人階級的茶壺,滴著黃油的吐司,競賽專用自行車,他穿的襯衫、靴子、襪子和外套,以及他留的發型,都是刻意研究後的結果。於是,弗雷德麗卡進一步深入思考了人類認知和風格建立的細節與道德和政治生活之間的關係。她是否意識到她後麵要研究的議題?既然認定了托尼的虛假階級出身,弗雷德麗卡也就確認艾倫是一條變色龍。在一定意義上,托尼是一個有技巧的人,而不是騙子,他總有辦法讓人不能直接詢問關於家庭生活或他早年生活的問題。弗雷德麗卡後來覺得,特裡維廉·沃森的家也像“電廠”。托尼不能反駁他父親的信仰,隻能換種方式跟他對抗。托尼向他所敬重的工人學習,模仿他們的風格和態度,從而顯得和父親不一樣。弗雷德麗卡覺得這種含含糊糊的個人表達很好笑,又覺得作為朋友受到了冒犯。作為比爾的女兒,她相信某種真理的存在。她就是她,羊毛就是羊毛,北方就是北方,尼龍就是尼龍。變色龍艾倫屬於工人階級。如果被問起,他也會這麼說,但他會想辦法避免出現這種局麵。他精致的外表、健康的體魄、白皙的皮膚、純正的蘇格蘭口音,都有利於他巧妙地應對周圍人的種種舉動。在酒吧裡,托尼才是真正的自己,一個工人階級啤酒愛好者。和中世紀音樂研究者(通常是基督教徒)在一起,他就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蘇格蘭學者,趣味十分高雅。和對繪畫感興趣的人在一起,他能夠旁征博引,成為大家仰望的寶貝。在國王學院同性戀流行的大背景下,弗雷德麗卡注意到,艾倫可以根據需要,在粗魯的工人階級和有教養的(蘇格蘭)希臘運動員這兩種形象之間來回切換。弗雷德麗卡覺得觀察他的身份轉變很有趣,他有一雙機警的眼睛,有一次弗雷德麗卡發現他顯然是在考慮該變成什麼,該怎麼變。後來他就駕輕就熟了,這個過程誰都發現不了。他是弗雷德麗卡的好朋友,可是,弗雷德麗卡也不知道他愛著誰,和誰睡過覺,想跟誰睡覺。如果說相比騙子弗雷德麗卡更同情變色龍,這都是女性的天性使然。她對自己的身份認知過於僵化,做不了變色龍,不可能像艾倫·梅爾維爾一樣遊刃有餘。弗雷德麗卡沒有打算以此為生,不過她懷疑他倒有這樣的打算。她做了一些小嘗試,在劇院裡跟人家說了“親愛的”和“愛”這樣的話。她還嘗試改變自己的穿著,希望能符合可愛的弗雷迪的偏好,當然,有些事情沒有錢是辦不成的。他對她戴著一副長及手肘的尼龍手套感到震驚,他本以為是舊蕾絲。弗雷德麗卡會跟詩友們談論價值,她跟托尼以及艾倫也談論價值,但她的口氣明顯充滿嘲諷。隻有在床上,或者在沙發上、在平底船上,或者手牽手躺著的時候,她才真正地練習做起變色龍。人家給她多少,或者期望多少,弗雷德麗卡就儘量給多少。在床上,她的欲望不會像在談話中那樣表現得淋漓儘致,她都是一步一步跟著來,不會提出要求。她對她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沒有意識。她有一次夢到她是一片草甸,無數根小草纏住她的頭發,將她釘在格列佛在小人國看到的草地上。淡黃色的青蛙排著隊,緩慢、疲憊又有節奏地在草地上蹦躂著。青蛙都蔫蔫的,用力跳一下,就趴在地上喘著粗氣休息,接著再跳一下,再喘粗氣,一下接著一下,一個接著一個……那段時間,她的生活豐富多彩,混亂而又充滿激情,我這樣的描述算是冷靜客觀的。在1954年到1955年,對於自己狂熱而多樣的性生活,弗雷德麗卡還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詞彙來形容。她身材好、智商高,但她不認為自己在做研究,而是在尋找愛和信任,尋找“一個真正喜歡她這個人的人”。她很少考慮那些聰明男孩或聰明男人的感情或期望。不管她上過多少張床,紅著臉吻過多少張臉,有很多東西她是不能理解的。她畢竟不是赤裸裸地來到這世界的,而是被文化包裹著,在情欲、社會和家族交織在一起的期望中長大的,而這些期望都不一定是相互一致的。她想當然地認為,沒有婚姻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每個美好故事的結局都是婚姻。她在尋找一個丈夫,可能是因為她害怕沒有人想要她,也可能是因為她不知道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自己該做什麼,也可能是因為其他人都在尋找丈夫。(奇怪的是,儘管有人向她求婚,但她固有的感覺卻絲毫沒有改變——對她這樣的女人,他們根本不想讓她做妻子。)混雜著尊重“現實”和順從的態度,她認為,女性比男性更執迷於愛情,更脆弱,更經常感到痛苦。她心裡有一些固有的標簽。“愛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卻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男人隻信奉神,女人則信奉男人心中的神。”“那段日子裡,因為他,我忘記了神的存在。”“我隻想要女性的這個特權,你不必垂涎。當生命消逝、希望無存時,隻有愛情能長久。”她習慣了這種女性作為附屬的觀念。羅莎蒙德·萊曼的女主角和厄秀拉·布朗溫(有時,弗雷德麗卡對她簡直深惡痛絕)的所作所為,都進一步加深了她的觀念。她在讀者問答專欄中也看到了類似的故事,那些尋求幫助的女人,總是在問如何對付冷漠、不忠、隻做一件事的丈夫,或者彆人的丈夫。弗雷德麗卡選擇和威爾基一起跑到斯卡伯勒,而不跟亞曆山大上床,可以說是在本能地抗拒“完整”的愛情,儘管她會說那是因為自己害怕失敗、尷尬和流血。弗雷德麗卡在劍橋大學進行的性愛實驗,一方麵是為了尋找理想的伴侶,另一方麵,是在與男性進行一場搏鬥。她經常說“我喜歡男人”,就像彆人說“我喜歡奶酪”,“我喜歡苦巧克力”,或者“我喜歡紅酒”一樣,已經成了日常的口頭禪。她聲稱,和每個男人的關係都是純粹的,一起跳舞,一起享受魚水之歡,或者在一起聊天。她相信這是事實,但這並不是全部的事實。她這麼做,更多的是出於她對男人或者“人”的基本判斷,她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男人有他們的群體行為方式。他們會一起談論女人,就像談論汽車或啤酒一樣,會拿女人的胸脯和大腿開玩笑,計劃怎麼像軍隊或青少年幫派那樣勾搭女人。在他們眼裡,女人隻有好點和差點的,比較隨便的和比較難搞上手的單純女人。就是這麼簡單。弗雷德麗卡也是這麼評判男人的,起初是懵懵懂懂的,後來就開始深入思考。她依據膚質好壞、背部寬窄、發質和技巧的好壞,對男人進行分類。男人說的是女孩有願意的和不願意的,弗雷德麗卡則索性把這些男人分為行的和不行的。弗雷德麗卡·波特說,如果男人隻想要做那件事,她自己也願意,然後就做。沒人能指著她說是他的女朋友,對此她感到有些自豪。麵對那些想方設法,包括用花錢(吃飯、電影、喝酒)的方式來勾搭她的男人,她通常都會立即默許,偶爾也會直接坦率地加以拒絕,讓他們不用多花心思。這些習慣也需要學習才能養成,有時她會有點害怕,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太賤、太放蕩。(要是在十年後,她可以說是很節製了。)弗雷德麗卡還獲得過一些特彆的追求。當然,追求和勾搭還是有些交叉重疊的部分。有些想和她交往,或似乎想和她交往的男人會給她寫信,還會引用“有可能愛上的女人”之類的話,小心翼翼地問她,她是否覺得他們屬於特彆的那一對。這時,弗雷德麗卡的困惑達到了頂點。她覺得自己要解決婚姻問題,首先要找到一個真心的人。但是,她也不想跟她母親那代人一樣,隻在這段短暫的時間裡才有自由和權利,而過後隻剩下順從和被占有。她瞧不起她的追求者,這阻止了她付出真心,允許她繼續卑劣(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直到那個有可能愛上的人出現。她會跟彆的男人上床,會跟彆的女人分享這些男人,絲毫不會嫉妒。(這主要是她唯我獨尊的思維意識在作祟,她從不想象男人和彆的女人在一起的場景。)到現在應該很清楚了,弗雷德麗卡不止一次殘忍地對待男人,簡直是在摧毀男人。說好聽點,她未曾被傳統習俗或文化中的神話故事所引導而認為男人也有感情。壞男人都是騙子,好一點的男人都想做女人的主宰。世界是男人的,她隻想要在這個世界裡生活,但不想將世界作為避難所,或者成為它的附屬物。她可能受到了文學作品的影響。她讀過無數有關男性初戀的羞澀和衝動的描寫。然而,儘管她理解露西·斯諾和羅莎蒙德·萊曼筆下勇敢卻命運悲催的女孩們所遭受的羞辱,理解她們哀莫大於心死的感受,她卻不承認、也不相信男性中那些專業風騷女或者純潔的年輕姑娘的存在,那都是神秘的動物性存在。這些都與弗雷德麗卡·波特無關。她乾練,做事認真、有條理,對性愛感興趣,但並不癡迷,如果男人願意,她也想和他們交朋友。男性中的女性是不真實的,但令弗雷德麗卡費解的是,年輕男人居然會認為她也屬於那種人。於是,他們開始搏鬥,男人一心追求她,弗雷德麗卡則要麼卑賤、要麼自由,雙方都感到困惑和受傷。有一次,她招待一個男人喝茶,另一個年輕人不請自來,突然衝進來,用棍子砸碎了一個茶杯,她非常震驚。她將那些一看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冗長的情書當作勾搭的伎倆,直接忽略。她還交往過一個男人,發現他除了對托馬斯·曼64了如指掌,沒有什麼可取之處,很無趣,然後她就提出了分手,這個男人放聲大哭,說她在戲弄他,她隻是盯著他,不置一詞,然後回家。她害怕被關禁閉的感覺。新女王和愛丁堡公爵訪問紐納姆學院時,公爵身邊簇擁著妝發整齊的女學者和穿著禮服、端莊嫻靜的女孩,他半開玩笑地問這些高年級學生:“你們從這裡出去過嗎?”弗雷德麗卡感到憤怒,她之所以憤怒,是因為她從未被關禁閉,她的生活豐富多彩,十分自由,比他自由得多。說到“關禁閉”,她就想起了斯蒂芬妮。那年夏天,從法國回來不久,在來紐納姆之前,弗雷德麗卡見過她,也見到了威廉。威廉坐著,兩條腿胖乎乎,身體搖搖晃晃,長著烏黑的細發,透過長長的黑色睫毛看著她,含含糊糊、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然後,目光閃爍著朝彆處看。“你好呀,寶貝。”弗雷德麗卡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孩子。斯蒂芬妮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孩子,她的注意力從未離開過他超過六英尺。斯蒂芬妮告訴弗雷德麗卡,她已經又懷上了一個孩子,她說,就在他們以為馬庫斯要離開的時候,大家都放鬆了,於是就懷上了。她想表達的是,她覺得她是自由的。弗雷德麗卡想,這是一種有趣的證明方式,她一方麵被威廉看似與她相同,實則不同的肉體和黑眼睛所吸引,另一方麵,她又害怕他,害怕身體的充盈感和疲勞感,害怕失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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