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玫瑰農莊、卡貝塔因農莊(1 / 1)

靜物 A·S·拜厄特 4430 字 3天前

初夏,格裡默德一家人就去度假,住在一幢粉紅色的小房子裡。房子位於下阿爾卑斯省的山坡上,距離旺圖山不遠。他們帶上了那個脾氣古怪又沒什麼用的英國女孩,讓她得以深入了解文化,領略了藍色海岸和卡馬爾格的美麗風光。一個溫暖的傍晚,他們帶她去了阿維尼翁,在教皇宮觀看了國家人民劇院演出的法語版《麥克白》14,由讓·維拉爾主演。他麵色蒼白卻生性浪漫,更像吟遊詩人而非蘇格蘭屠夫。瑪麗亞·卡薩裡思穿著白色的服裝,雖然瘋了,但仍非常優雅——天使般的喇叭聲從高高的堡壘傳來時,她還從容地洗淨手上的血跡。整部劇就像節奏比較明快的散文詩。“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在此期間,弗雷德麗卡總算發揮了一點作用,格裡默德家的幾個小孩很不耐煩,她就給他們朗誦這部英國名劇的厚重晦澀的原文段落。她憑記憶背誦,還真背出來不少。這讓她更加惦念家鄉,不過她不是惦記約克郡的沼澤,而是留戀英國的本土語言英語,還有去年夏天的表演,以及亞曆山大·韋德伯恩在羅伊斯頓的伊麗莎白花園露台上聲情並茂的朗誦。當她跟幾個小孩朗誦到“暮色漸濃,烏鴉張開翅膀飛回屬於自己的樹林”這句話時,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後上方說:“這個聲音很熟悉,波特小姐。我不會往劍刃上撞,不會的,我不會流血。親愛的,你記得嗎?”這個聲音既讓她高興,又讓她皮帶之下受到沉重一擊。那個人就是博學多才的埃德蒙·威爾基,在斯卡伯勒大飯店一間愛德華七世時代的豪華套房裡,他血淋淋地奪走了她的貞操。“威爾基。太暗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你在哪裡?你來這裡乾什麼?對不起,夫人,這是我的朋友,英國的朋友……”威爾基擠到她身邊,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教皇宮和羅伊斯頓一樣,觀眾座席是臨時搭建的。他們挨著坐在臨時的座位上,觀看美惠三女神(指的是希臘神話中分彆代表著嫵媚、優雅和美麗這三種品質的三位女神。)的舞蹈。威爾基還是老樣子——皮膚黝黑,身材臃腫,戴著樣式誇張的眼鏡,儼然一個放蕩不羈的學者。“格裡默德先生和夫人,這位是埃德蒙·威爾基。我的朋友,心理學專業畢業,也是演員。威爾基,你來這裡有何貴乾?”“我倒是要問你呢。我和克羅住在卡貝塔因,那是克羅在法國的家,很漂亮。當地人都很友好。你曬得這麼黑,有些地方脫皮得像梧桐樹皮。日子過得很舒坦吧?”“我當保姆呢,用服務換膳宿99lib?。大家都對我很好。我們住在韋鬆拉羅邁訥附近。”“不遠。我們可以見見麵。卡貝塔因有很多老朋友。有個美女,叫安西婭什麼……”“沃伯頓。”“對,就是她,沃伯頓。她升職了,現在是電台主播。你知道吧?”“聽說過。”她被打斷了。格裡默德家的幾個小孩不想聽他們這樣嘮嘮叨叨,他們想聽莎士比亞的名段,那才是有價值的。她安撫了他們,然後問:“他還好吧?”“哦,弗雷德麗卡,你這個大傻瓜。上星期他就來看過這部戲,今天叫我和卡羅琳也來。不過,親愛的卡羅琳宿醉得厲害,很不舒服,所以我騎自行車帶他來。他在上麵呢。”他朝背後做了個手勢。喇叭聲從屋頂的四個角落響起,尖細而清脆,到最後一幕了。“天使,”威爾基說,“雖然總是光芒四射,但最耀眼的已經墮落,是這樣吧?聽起來有點滑稽。你看得見他嗎?那邊。我去去就回。”接著,他猴子似的跑到後排。弗雷德麗卡轉過頭朝後方看去。燈光一閃,她似乎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瘦長男人,表情凝重。那是亞曆山大嗎?“你猜猜我有什麼發現?”沒有回答。“弗雷德麗卡·波特在給一群法國小孩當保姆。”“天哪!”“她似乎很想見到你。聽說你也在,她很興奮。”“天哪。”“她喜歡你。”“胡說八道。她就會胡攪蠻纏,一直都這樣,不會變。彆再說了,我要看戲。”弗雷德麗卡坐立不安。她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亞曆山大的情景,但又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有那樣的舉動。她總是尾隨著他,時不時衝他發脾氣,還會罵他嘲諷他,等到兩人和好了,他也答應跟她吃晚飯了,並準備那天晚上就在一間空房間裡要了她,她卻坐著威爾基的摩托車逃去了斯卡伯勒。她愛亞曆山大。威爾基隻是她隨便聊聊天的朋友。她隻是隱隱覺得,應該有個不帶個人情感的開始,讓事情在她控製範圍之內,而不過分投入。她該怎麼跟亞曆山大解釋呢?反正,他也不想再聽她解釋了。“她反正要死的,遲早總會有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天。(片段節選自《麥克白》。)有問題嗎?這個消息總是有一天要聽到的。亞曆山大的情緒更簡單一點。他記不得為什麼想要弗雷德麗卡,或者他對她有多大的欲望。他覺得那隻是一時的衝動。但他清楚地記得,她讓他感受到奇恥大辱。他記得他把小廣場花園的矢車菊和月亮雛菊踢得滿地都是。這種難堪的場麵,他不想再來一次。“我們所有的昨天,隻不過替傻子們照亮了到墳土裡去的路。(片段節選自《麥克白》。)”雙方還是在黑暗的前廳裡碰到了。威爾基趕緊向弗雷德麗卡走過來,他野猴似的眼睛雪亮。亞曆山大畏縮不前。因為摩托車停在城牆根下,比藍色科爾維特更近,威爾基既可以讓格裡默德一家人停一停,也可以讓亞曆山大不得不跟上。威爾基很喜歡這樣的場麵。“你好,亞曆山大。”“你好。”“格裡默德先生和夫人,這位是亞曆山大·韋德伯恩先生,英國的作家……創作過很不錯的作品……很有名……我父親的朋友。”大家都鞠躬致意。亞曆山大的法語不如弗雷德麗卡流利,他彬彬有禮地問格裡默德一家人是否喜歡那部戲。他們做了回答。弗雷德麗卡插話說,翻譯成法語後英國人聽起來有點彆扭。亞曆山大不說話。威爾基記下了弗雷德麗卡的地址。格裡默德先生對這兩個陌生人很感興趣,也希望討他們的英國姑娘高興,所以在一個信封上畫了一幅地圖,像航海圖,標明了從韋鬆和卡貝塔因去玫瑰農莊的路線。他認為那個地方的名稱跟吟遊詩人有關,法國的吟遊詩人很有名,富有悲劇色彩,是普羅旺斯的特色。他們歌唱宮廷愛情故事,但充滿嫉妒和血腥,都是恐怖的故事。玫瑰農莊沒有煤氣,不通電,沒有自來水,但山上有泉水,空氣清新,從那裡可以看到旺圖山,但主要是因為彼特拉克對勞拉的愛而出名。他希望威爾基先生去看看,也包括韋德伯恩先生。亞曆山大仰著頭看星星,重心從一隻腳轉換到另一隻腳。他不可能在威爾基之前騎上摩托車。弗雷德麗卡看著那輛摩托車,想起她失去貞操的那個晚上。她扯了一下亞曆山大的袖子,想重溫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但是,回不去了。“亞曆山大,亞曆山大,我進劍橋了。”“好。”“實際上,兩個大學都答應給我獎學金。”“好。你爸爸該高興了。”“馬庫斯讓他高興不起來。”“明白。”亞曆山大看著威爾基,威爾基裝作沒看見。威爾基問弗雷德麗卡是否見過地中海,有沒有去過卡馬爾格和奧林奇。她一隻眼看著亞曆山大,心不在焉地說她去過奧林奇,格裡默德夫人有很多堂兄弟在那裡,他們一起觀看過拉辛的《布裡塔尼居斯》,在那裡的古羅馬劇場還看過同一主題的穀克多32風格芭蕾。她讓他想象一下阿裡奇埃穿著冰淇淋色緊身衣褲而布裡塔尼居斯戴著金黃色發套、穿著金屬裙,走起來哐當哐當的情景。那就是穀克多的風格,威爾基說。亞曆山大戴上頭盔,緊緊扣住,這樣就聽不見弗雷德麗卡說什麼了。他的樣子很滑稽——一襲白衣、帥氣優雅的身體上頂著一個白色的圓球,根本看不出他是誰。他拉下遮陽板,雙手抱胸。“好吧,”威爾基笑容可掬地說,“挺好的,弗雷德麗卡。我們過幾天就來看你,你等著。我們找個傍晚去裸泳,希望你出得來。”他把摩托車拉出來,跨上去,亞曆山大坐在他後麵,低著頭。他們穿過剛剛從劇場出來的人群,兩人都貓著腰,抱成一團。弗雷德麗卡嘀咕著威爾基是否跟亞曆山大說過她把初夜給了他。可能說過,也可能沒說過。她沒指望還能再見到他們,雖然在玫瑰農莊,她每天都盼望著看到他們騎著摩托車出現在山坡的碎石路上。弗雷德麗卡想問但不敢問亞曆山大最近的創作怎麼樣。不大好。卡貝塔因農莊的生活隻是看上去適合欣賞和生產藝術。克羅的房子灰溜溜的,牆上布滿彈孔,幾乎已經荒廢了。大戰剛結束,他就買了這房子,然後把農場和房子並到一起,弄成了低調奢華、非常宜居的宅邸。主建築裡有個很大的客廳,客廳裡有個壁爐,餐廳裡布置了木頭餐桌和長凳,還有個小型圖書館,十分安靜。穀倉、馬房和仆人宿舍被改造成客房,跟修道院一樣簡約,供來訪的藝術家或作家工作和過夜,他們可以一人一間,也可以幾人合住一間。亞曆山大住的房間原來是馬房,牆壁被刷成白色,有兩扇門,窗戶掛著綠色的百葉窗,地上鋪著編織地毯,房間裡有一張木板床、一張書桌、兩把發黃的編織椅、一個書櫃。他待在裡麵的時間不如設想的那麼多,這個房間像牢房,陰森,封閉,而外麵陽光燦爛,在房子凸出的露台上,他們可以一邊喝著酒,一邊欣賞下麵羅恩河穀的美景,那裡有成片成片的薰衣草、橄欖樹林和葡萄園。在露台上,他們的談話富有文化內涵,同時涵蓋短途旅行的規劃事宜,在沒有正兒八經娛樂項目的年代,這是年輕知識分子向往的日常生活方式,亞曆山大年輕時就十分向往,而弗雷德麗卡不屬於他們這一類人。馬修·克羅建議亞曆山大根據卡貝塔因的故事為客人們寫一部話劇,克羅既崇尚暴力,也向往文明,卡貝塔因和這個農莊的故事正好滿足他的兩種願望。吟遊詩人威廉,或者被叫作卡貝塔因的威廉(詩中也稱卡貝塔因為凱貝斯坦),愛上了一個魯西永的女人,就是紅土城魯西永的雷蒙德的老婆,雷蒙德大發雷霆,將那個吟遊詩人殺害,挖出他的心,放在盤子上端到他老婆的麵前讓她吃。從此,那個女人宣布絕食,再好的東西她都不會吃,最後活活餓死。也有人說她跳下山崖,鮮血染紅了魯西永的大地。在前段的《詩章》19裡,龐德反複講述過這個故事。“盤子裡是凱貝斯坦的心。”“盤子裡是凱貝斯坦的心?”“這個味道永遠不會變。”亞曆山大很喜歡龐德的詩歌,非常流暢,非常有故事性,非常準確。他也很喜歡吟遊詩人,圍繞著愛情、痛苦和忠誠,他們寫下了無數大同小異的比喻。他以為他可以為克羅寫一部既優雅又能觸動心靈的模仿作品。實際上,事情沒有他設想的那麼容易。有一個原因是他心裡惦記著下一部重大作品。他是個心急但又進度很慢的作家,他的創作規劃時間都很長,執行過程十分細致,隻有當一切就緒了,地基打好了,腳手架搭好了,牆壁和屋頂建好了,甚至牆灰都抹好了,他才會真正下筆。他並不追求形式的完美,他最關心的是內容,這一點也會阻礙創作的進程。他相信,英國戲劇要提升,就要努力處理好更宏大的主題,有政治和哲學分量的主題。他絕對不是“內省式”喜劇的先驅。如今,很多二流的現代藝術都是為藝術而藝術,眼睛裡隻有自我,太自戀。亞曆山大很不高興被人家稱為“大”戲劇家,這種突如其來的名聲會打亂他自己的節奏。他的聯係人,包括代理人、劇院、新聞記者、學生和老師等,都將他當作一個大作家,都等著看他的下一部作品。鑒於他對藝術的嚴肅追求,這樣的期待加劇了他的焦慮,尤其是對於選題的焦慮。他想到了慕尼黑時代,當時的果斷和猶豫不決塑造了當今的世界。但是,他又有點為難。福克蘭群島(又稱馬爾維納斯群島,隸屬阿根廷領土,現被英國殖民占領。福克蘭群島的發現及其後歐洲人殖民統治的曆史均存在爭議。英國於1833年重申了其殖民統治,但阿根廷仍宣稱擁有島上主權。1982年,阿根廷對島上實施收複軍事占領,馬島戰爭由此爆發,之後阿根廷不敵英軍戰敗撤軍,英國再次殖民群島。)的爭端還沒有結束,就已經被那麼多人編成劇本;那個被刺殺的總統的遺孀還在世,她就被人家反複拿來娛樂。其實,這種剛剛過去的事件都很難看得深刻,正所謂沒有距離就沒有美感,而且,這麼龐大、這麼惡劣和這麼複雜的事件,很難處理得漂亮。隨後,他想到刻畫大戰之前那些所謂“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可以仿寫關於放牛、牧師草坪、獵狐和浪漫愛情的詩歌。他可以引用戰壕詩句。但是,這個計劃也行不通,因為這樣就和為卡貝塔因創作的計劃衝突了,兩邊不能都涉及陽光和美酒,距離也有問題,英格蘭的草坪太遙遠了。而且,他這時還惦記著另外一件事,他本沒有打算寫這件事,但心裡一直放不下。這件事就是保羅·高更和文森特·凡·高在阿爾勒的黃房子裡戲劇化的爭執。一開始,和弗雷德麗卡一樣,他隻是當作遊記來寫。他去過阿爾勒,走過阿利斯康墓地。那幢黃色的房子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建的鐵路,但是,19世紀鐵路和古羅馬石棺之間不起眼但看似無邊無界的地方還在。凡·高畫的黃房子采用柔和的土黃線條,而如今那裡還有一條溝渠,兩岸就是用鬆軟的黃泥堆起來的。克羅有新版的《凡·高書信集》,亞曆山大借來晚上睡覺前讀。他還有一本高更的《之前與之後》,這本書從高更的角度記載了黃房子裡的事件,他儼然就是凡·高的恩人,揚揚自得地要讓全世界都知道,誰才是大畫家,誰才是大人物。凡·高對他們倆充滿火花的爭執也有過描述,正是這些描述促使他產生書寫這段曆史的衝動。他們的爭論主要圍繞藝術。有一次他們去蒙彼利埃,在那裡圍繞倫勃朗33起了爭論。“我們的爭論火花四射,有時候,爭吵結束時,我們會感到渾身無力,就像電池用光了電。”他們倆的關係始終充滿火花,同樣,在凡·高的身體和大腦裡麵,也存在激烈的矛盾。高更有一幅畫畫的是凡·高畫向日葵的情景。“後來,我的臉色好了許多,但那張畫畫的的確是我,當時我十分疲憊,渾身帶刺。”高更也不輕鬆。他有時半夜醒來,會發現文森特在床邊站著。“我們倆,他和我,他像是座火山,我也正在沸騰,我們隨時會發生衝突。”後來就發生了聖誕節的剃刀威脅事件(據高更的回憶錄《之前與之後》中記載,1888年聖誕前夜,黃昏時分,發瘋了的凡·高手拿剃頭刀在阿爾勒緊追高更不放。在高更的目光逼視下,驚呆的凡·高停了下來,低頭跑回家裡,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凡·高割掉了自己的耳朵,高更匆忙離開,後來凡·高就被送進了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凡·高的心靈再次被某種暗黑的基督信仰所占據。表麵上,他在寫給提奧的信中說高更背叛了他,多次提到高更的擊劍手套的下落(高更匆忙離開黃房子時,為帶走自己的速寫本、擊劍手套等,曾寫信要求凡·高寄回。),說他為高更的焦慮感到憂心忡忡,這是基督徒的慈悲心。實際上,他滿懷憤怒,備感恥辱。文森特自己也害怕精神病會讓他的宗教信仰更加強烈,會讓他變成另一個人。他說:““因為有精神病,我想起了其他許多有精神問題的藝術家,我跟自己說,這不應妨礙畫家繼續畫畫。”““我意識到精神病有難以置信的信仰作用,我就覺得,我可能必須回去北方了。””他很害怕,尤其是在聖誕節,害怕他的絕望情緒會卷土重來,他會再次產生恐怖的幻覺。這件事有極強的戲劇性。有人將文森特當作替罪羊,有人將他當作魔鬼。““這裡有很多人(大約有八十人簽字)向市長(我想市長的姓名應該叫塔爾迪厄吧)遞交了一份請願書,說我不適合享受自由等。然後,警察署長就下令又把我關起來。我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自覺神誌清楚。我不是瘋子,而是你的兄弟。””人處於精神崩潰的邊緣,為了自我救贖,有可能表現違心的惡意。例如,他說,如果提奧擔心死後妻子怎麼辦,“為什麼不拿刀子殺了她,這樣一了百了不好嗎?”他還說,“說實話,有時候這裡的飯菜裡有蟑螂,跟你在家裡有老婆孩子差不多”。真是窮凶極惡,讓人瞠目結舌。亞曆山大對那把黃椅子很感興趣,他房間裡兩把變黃的椅子跟它可能有一定的身世淵源,草墊是一樣的,靠背是一樣的,油漆不那麼黃,更紅潤一些。他的第一個發現是,跟擊劍手套一樣,黃椅子是在他和高更鬨掰之後畫的,和《高更的椅子》(展示夜間效果)配套。高更的椅子是扶手椅,環境比較暗,燈光照在綠色的牆上,“紅褐色的木頭,綠色的草墊,座椅上放著一支燃燒的蠟燭和兩本書”。那兩本隨意放著,但對於凡·高,乃至對於亨利·詹姆斯34而言,卻代表著法國人的任性。此外,對於凡·高而言,它們還是生命的象征。他的牧師父親去世後,他畫了一本沉重的《聖經》,光線昏暗,旁邊有兩支熄滅的蠟燭,前麵是一本黃色的書,那是左拉35的《生之喜悅》。在巴黎和提奧一起學習的時候,他畫了一幅很漂亮的靜物《書的組合》——好多本黃色的放在明亮的、粉紅色的地上。(後麵有幾本大部頭,被蟲蛀得很厲害,蒙著灰塵,代表著靜物大師關於人生虛幻的告誡,對於死亡即將到來的告誡。)亞曆山大發現,《高更的椅子》中棕紅和暗綠的顏色搭配和《夜間咖啡館》很相似,而“夜間咖啡館”其實並非咖啡館,而是妓院。高更和凡·高到妓院裡去尋找靈感,最後爆發了爭執,高更大獲全勝,凡·高則遭受奇恥大辱。“在《夜間咖啡館》中,我想用紅色和綠色表達人類可怕的激情。”那把黃椅子呢?背景的藍色和黃色反差很大,畫麵乾淨清爽,座椅上沒有蠟燭,但有一隻熄了火的煙鬥。這代表著理智?在聖雷米精神病院,穿著藍色衣服的凡·高是否曾雙手抱著頭坐在這把色彩鮮豔的椅子上,而旁邊的火爐即將熄滅?這些意象正是亞曆山大創作的靈感源泉,但是缺乏權威性。那個人可以自己畫一把椅子,給它取個名,說是要表達自己的恐懼和希望,但最終可能是要批判歐洲文化、南北方文化、教會文化。黃椅子的對立麵,正是狂熱追捧救世主的意象和聲音。作家對聲音總是很敏感。克羅用作廚房的花園裡有個水槽,水槽裡麵有半克朗硬幣大小的蝌蚪正搖頭擺尾地遊著,亞曆山大常走到這個水槽邊,看到這些注定變不成青蛙的蝌蚪,就想到了卡貝塔因吟遊詩人的心、凡·高的耳朵、死於毒氣的士兵的喉嚨和詩人布魯克的罌粟花(英國詩人布魯克(Rupert Brook)棄筆從戎,在一戰中陣亡。而在“陣亡將士紀念日”人們均佩戴紅色罌粟花以示紀念。),他還想到,吟遊詩人的情人就像玫瑰花和康乃馨,凡·高的鳶尾花裡充滿了嫉妒、憤怒、恐懼和憐憫。有時候,在他喝下第四杯或者第五杯羅恩河穀紅葡萄酒之前,也就是在徹底無法思考之前,他會想到佛蘭德斯戰場,這時他會深感愧疚,或者想到野狼成群的森林,麵對這些森林,他感到無能為力,但是,他一想到高更冷冰冰的咆哮和凡·高的兩種聲音,欣喜和力量就油然而生。這時,他通常會上床睡覺,有時也會寫下幾句有關色彩的詩句,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弗雷德麗卡·波特。他的個人生活雖然偶爾會出些狀況,但從未在誘惑麵前淪陷。玫瑰農莊最可稱道的是供水。這裡的水來自山上的山泉。格裡默德先生跟弗雷德麗卡說,他在山上建了一座石壩,留了一道小小的泄水閘,清水灌入水渠通往農莊,從石板台階下麵穿過,沿著圍牆繞到正門。他們用活水刷洗瓦洛裡產的蜜黃色碗碟和咖啡碗,也清洗生菜和桃子。農莊很漂亮,坐落在山坳裡。弗雷德麗卡睡在一間沒有窗戶的閣樓間,裡麵隻放了她的行李和一張簡易床。晚上,她用手電筒照著看書,從閣樓間的門望出去,可以看到砂質山坡。閣樓間裡很悶,白天很熱。床頭下的螞蟻成群結隊地從她臟兮兮的內衣褲上爬過,好像剪子把衣服一分為二。貓頭鷹和知了一直在叫。蚊子嗡嗡飛過,在弗雷德麗卡的臉上叮了好幾個大包,好似青春痘,其實,她皮膚乾燥,或者因為她性情平和,一直沒有長過青春痘。不幸的是她見過了亞曆山大。她不像他那樣超脫,也不覺得超脫有什麼好,她認同拜倫36的說法,“愛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卻是女人的全部”。她神情恍惚,對眼前的旺圖山和瓦洛裡陶藝廠都熟視無睹,傍晚到梧桐樹下玩滾球時,她也心不在焉。她和瑪麗、莫妮卡板著臉坐著,一動不動,好像都若有所思,保羅一個人像鬆鼠一樣上躥下跳地玩耍,他爸爸媽媽喝著白波特酒,用慈愛和欣賞的眼神看著他。弗雷德麗卡放棄了希望。一天下午她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搗蒜泥蛋黃醬,突然聽到車輪壓著碎石的聲音,然後看見一輛摩托車從山頂上下來,車上有兩個腦袋富有節奏感地晃著。轉眼間,摩托車進入橄欖樹林,看不見了,然後又在較低的山坡上出現。弗雷德麗卡緊緊抓住油膩膩的缽碗,抱在胸前。瑪麗看到了,偷偷地笑起來。摩托車開到院門口,停在樹蔭下。“親愛的姑娘,你的臉怎麼回事?歡迎我們嗎?這裡真不錯。天哪,把缽碗放下吧,前襟都臟了。我帶卡羅琳來,這次她不會再喝多了。”不是亞曆山大。當然不是亞曆山大。那是威爾基的女朋友,弗雷德麗卡一直認為她是。在斯卡伯勒,他說:“我有個女朋友,你知道的。”那女孩穿著棕色的裙子,蓋著苗條的棕色大腿。她晃了晃下巴,把頭盔摘下來。格裡默德先生從山上的蔬菜園下來,他在上麵不斷改進灌溉工程,在園子裡種了番茄、辣椒、豆子和生菜。他伸出一隻碩大的手,邀請威爾基一起吃午飯。弗雷德麗卡心裡嘀咕著,不知道卡羅琳是否聽說過斯卡伯勒的事情,如果聽說過,她認為那是逢場作戲的玩笑,還是有人應該道歉的罪過?她想,幸虧她不是某個人的女朋友。在劍橋已經待了兩年的卡羅琳顯得盛氣淩人。弗雷德麗卡覺得她自己的樣子很嚇人,她胸前沾上油的那一塊布逐漸發硬,陽光把她的頭發都曬卷了,蚊子更讓她破了相。他們在室外吃,晚飯有香腸、蒜泥蛋黃醬、蔬菜沙拉和新鮮奶酪,還有不易消化的吉貢達葡萄酒,那是新酒,深紫色的。威爾基和格裡默德先生聊起卡馬爾格,格裡默德先生有個堂兄弟在那裡有個葡萄園。威爾基很客氣地問莫妮卡和瑪麗她們在學什麼,不到半小時,他獲得的信息比她待好幾個月獲得的還多。他吃了很多蒜泥蛋黃醬,堅挺而肥厚的下巴沾滿了油,閃閃發光,像一個到處討吃的頑童。弗雷德麗卡和卡羅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劍橋的男女比例是十一比一。威爾基是個天才,不用費力就能拿到很多項第一名,但他還是想進演藝圈。“他兩邊都想顧。”卡羅琳說。她看著他大口大口地吃橄欖、蘿卜和法國麵包。“我們也都一樣,”弗雷德麗卡冷冷地說,“你接下來想乾什麼?結婚?”從弗雷德麗卡的嘴裡說出來,這個問題聽起來很尖刻,卡羅琳卻似乎很高興。她說:“不著急,一步一步來。首先要看威爾基是九-九-藏-書-網不是想回劍橋。”“我希望他回去。這樣我在劍橋就有熟人了。”“你們在說什麼?”威爾基問。“在說你是不是想回劍橋。”弗雷德麗卡說。“你說呢?”“我希望你回去。”威爾基笑著說:“我應該會回去吧。”卡羅琳的臉色沉了下來。不過,威爾基的興致並沒有受到影響。他嘗了白蘭地櫻桃,參觀了引水渠,在橄欖樹林裡散步時,一邊和弗雷德麗卡、卡羅琳和瑪麗打情罵俏,一邊跟格裡默德先生嚴肅地交流本土風俗。臨走之前,他叫弗雷德麗卡去參加他們的海灘派對,在聖瑪麗海灘,就下周。格裡默德先生說她應該去,他負責接送,順便去看看在卡馬爾格種葡萄的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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