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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記者有沒有要求訪問你?”簡問湯姆,“她好像訪問過每個人。”這是個美麗清澈的冷冽冬季上午,他們一起坐在藍色藍調外麵的木棧道上。一個女人坐在店裡靠窗的位子,她戴著單邊耳機聽錄音筆裡的內容,蹙眉將數據輸入成文本文件。“莎拉?”湯姆說,“有,我隻是送她幾個瑪芬,然後告訴她我什麼都不知道,希望她會在報道裡提到我的瑪芬。”“猜謎晚會的隔天早上她就開始四處訪問,”簡說,“艾德認為她想出書,聽說連邦妮在被起訴之前都接受過訪問,她肯定搜集到一大堆資料。”湯姆對記者揮揮手,她同樣揮揮手,舉起咖啡杯致意。“我們走吧。”湯姆說。他們要帶三明治去海岬上吃早午餐,簡因為鎖骨骨折一直掛著吊帶,昨天終於可以拿掉了,醫生說她可以開始做些溫和的運動。“你確定瑪吉應付得來?”簡問,瑪吉是湯姆唯一的兼職員工。“當然,她煮的咖啡比我煮的還好喝。”“才沒有呢。”簡展現忠誠。他們走向上坡的階梯,之前簡和瑟萊斯特送小孩上學之後都會約在這裡散步。她回想起瑟萊斯特有一次匆匆忙忙趕來,因為又遲到而慌亂擔憂,完全沒察覺有個慢跑的中年男子為了回頭看她而差點撞上一棵樹。葬禮之後,她幾乎沒見過瑟萊斯特。葬禮最令人鼻酸的部分是那兩個孩子,一頭金發抹油側分,穿著正式白襯衫與小小黑長褲,表情十分嚴肅。麥克斯寫了一封信給爸爸,他放在棺木上。信封上寫著“爹地”,不整齊的字體像蟲在爬,旁邊畫了兩個小人。學校提供谘詢,幫助幼兒園家長決定是否該讓孩子參加葬禮。他們發了郵件給家長,內文鏈接到一位心理學家的文章:《是否該讓小孩參加葬禮?》不讓孩子去的家長,暗中希望那些參加的孩子會做噩夢、人生留下一點點陰影,剛好足以影響他們的高中畢業資格成績(澳洲新南威爾士州實行高中畢業資格測驗製度(高等學校證書,簡稱HSC)。由高二到高三修習相關課程,科目超過一百種。畢業之後考試的成績占五成,有如中國台灣的聯考,考試科目即為那兩年所修習的科目,因此每個學生所考的科目與時間都不同。另外五成包含在校成績,涵蓋整個高三的學業表現。)。讓孩子去的家長則希望孩子學到由生到死的寶貴道理,在朋友難過的時候給予支持,或許這樣的經曆能讓孩子更有“抵抗力”,讓他們能夠麵對青春期的考驗,降低自殺或藥物上癮的概率。簡讓基吉去,一方麵是因為他想去,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那是他生父的葬禮,即使他不知情。生父的葬禮隻有一次,錯過就沒了。將來要告訴他嗎?你記不記得小時候第一次參加葬禮的事?但他可能會附加上某種意義,尋找簡終於明白不存在的東西。整整五年,她一直在尋找那一夜的意義卻始終找不到,因為那隻是一個已婚男子酒後亂性所做出的低劣行為,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教堂擠滿佩裡的親戚,他們一個個都無比哀傷。佩裡的姐姐(基吉的姑姑,簡這樣告訴自己。她的位子在後排,與其他學生家長坐在一起,他們都和佩裡不太熟)準備了一小段影片,緬懷佩裡的一生。影片製作非常專業,感覺有如真正的電影,影片中佩裡的人生感覺是那麼精彩、富裕、充實,遠勝過在場的所有人。照片畫質很清晰,他嬰兒時期是個金發胖寶寶,長大變成金發胖男孩,青春期突然變成美少年,然後是俊男新郎親吻美女新娘,滿臉自豪的爸爸一手抱著一個新生兒。此外還有許多短片,他抱著雙胞胎跳舞、一起吹蠟燭、將雙胞胎夾在腿間滑雪。配樂旋律優美,與畫麵配合完美無瑕,製造出最令人感動的效果,影片播完時連幾乎不認識佩裡的學校家長都泣不成聲,甚至有個人忘情鼓掌。葬禮之後,簡不停回想起那部影片。佩裡怎麼看都像個好人、好丈夫、好爸爸。在飯店房間的那段記憶、在學校陽台上他對瑟萊斯特隨意施暴的記憶,相形之下顯得單薄而不可靠。抱兩個兒子坐在腿上的那個人,以慢動作對鏡頭外大笑的那個人,他不可能做出那些事。她知道真實的佩裡做過什麼,但死抓著不放毫無意義、不知變通,甚至有些惡毒殘忍,記住那部美好的影片比較合乎禮儀。在葬禮上,簡沒有看到瑟萊斯特哭泣。她的眼睛很腫,眼球滿是血絲,但簡並未看到她哭泣。她的表情仿佛在咬牙忍耐,硬撐著等候事情結束,等候劇痛過去。簡隻有一次看到瑟萊斯特差點崩潰哭出來,當時她在教堂門外安慰一名長相很好看的男子,他腳步蹣跚,似乎被哀傷壓垮。瑟萊斯特握住他的手臂攙扶,簡好像聽見她說:“噢,薩克森。”也可能隻是簡的大腦在戲弄她。他們登上階梯頂端,湯姆問:“那你呢?你要跟她談嗎?”“瑟萊斯特?”簡問。她們很久沒說話了,至少沒能好好聊。瑟萊斯特的媽媽住在她家,幫忙照顧雙胞胎,簡知道佩裡的家人也占據了她不少的時間。簡有種感覺,她和瑟萊斯特永遠不會談起佩裡。一方麵有太多事情可說,另一方麵又完全沒有。瑪德琳說瑟萊斯特要搬去麥克馬洪斯角的一間公寓,那棟美輪美奐的豪宅要出售。“不是瑟萊斯特,”湯姆看她一眼,好像覺得很奇怪,“我說的是記者。”“噢,老天,我不要,”簡說,“我之前沒有答應,以後也不會。艾德說,假使她打電話給我,我應該以堅決客氣的口吻說‘不,謝謝’,然後儘快掛斷,就像對付電話推銷那樣。他說大家都有種莫名其妙的想法,以為有義務接受記者采訪,但其實沒這回事,記者不是警察。”她完全不想接受采訪,畢竟有太多秘密要隱藏。想起在醫院接受警方問話的過程,簡依然感到無法呼吸。幸好邦妮決定自首,感謝老天。“你還好嗎?”湯姆停下腳步,握住她的手臂,“我會不會走太快?”她抬頭對他微笑:“我沒事,隻是太久沒運動。”“我們很快就能讓你恢複平常愛運動的習慣。”她用指尖彈他的胸口:“不準取笑我。”他微笑,她看不見他的眼睛,因為他戴著太陽眼鏡。現在他們是什麼關係?像兄妹一樣的好朋友?明知永遠不會進一步,卻老愛打情罵俏的好朋友?她真的無法判斷。猜謎晚會上他們之間冒出的火花有如一朵完美的嬌蕊,需要悉心嗬護,或者至少需要在學校停車場借酒壯膽來個第一次接吻。然而那天有太多突發狀況,他們的小小愛苗遭到黑色大皮靴無情踐踏:死亡、流血、骨折、警察,以及基吉生父的事,她還沒有告訴他。現在他們不可能重新來過,他們的節奏被打亂了。上星期他們一起去吃晚餐、看電影,感覺很像約會,一切都無比美好、無比自在。他們原本就是好朋友,因為她經常去藍色藍調工作,他們有很多機會聊天。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們甚至沒有拉近距離。看來湯姆和她注定隻能做朋友。雖然有點失望,但不至於傷心欲絕,朋友可以來往一輩子,做朋友比情侶來得長久。好友的表哥今天早上再次發信息給她,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喝一杯,她回信息答應了。他們走向一張公園長凳,上麵有個小銅牌寫著:“謹此紀念維克多·伯格,他熱愛在這片海岬散步。我們所愛的人不曾離開,他們每天都坐在我們身旁。”這個牌子總是讓簡想起外公,他和維克多同一年出生。他們坐下拿出三明治,湯姆問:“基吉好嗎?”“他很好,”簡望著遼闊碧藍的大海,“非常好。”基吉在學校交到新朋友,那個小男生在新加坡住了兩年,剛剛搬回澳洲。基吉和路卡斯很快就變得形影不離。路卡斯的父母四十出頭,曾經邀請簡和基吉去他們家吃晚餐,他們打算撮合簡和路卡斯的叔叔。湯姆突然按住簡的手臂:“噢,我的天。”“怎麼了?”簡問。他看著海麵,好像發現了什麼。“我好像接收到訊息,”他伸出一隻手指按住前額,“沒錯!沒錯,我聽到了,是維克多在跟我說話。”“維克多?”“維克多·伯格!熱愛在這片海岬散步的維克多,”湯姆不耐煩地戳戳那塊銅牌,“維老兄,你想說什麼?”“老天,你很討厭耶。”簡寵溺地說。湯姆望著簡:“維老兄說我是該死的大傻瓜,怎麼還不親吻那個女生?”“噢!”簡感到歡天喜地,胃部翻騰,有如中大獎一般,她感覺全身倏地冒出雞皮疙瘩,她一直用小小的謊言安慰自己。老天,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當然很失望,她非常非常失望:“真的?他真的那麼——”但湯姆已經吻上她了,一隻手按著她的側臉,另一隻手拿走擱在她腿上的三明治,往他身旁的空位放,看來那小小的愛苗並沒有被踩死,而且第一次接吻不一定需要黑夜與酒精,也可以是在開闊的地點,空氣清涼、陽光暖暖灑在臉上,周圍的一切是那麼誠摯真實,毫不虛假,感謝老天她沒有嚼口香糖,否則她就得急忙吞下去,而且無法品味湯姆。她一直猜想他嘗起來應該有肉桂糖、咖啡與大海的滋味,果然沒錯。他們暫停一下抬頭呼吸,她說:“我還以為我們注定隻能做朋友。”湯姆將一綹發絲由她的前額撥開,替她塞到耳後。“我的朋友夠多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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