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番外(二)(1 / 1)

尉遲越這場病症來得毫無征兆,兩日前他還好好的,忽然就發起高熱來。他一開始以為是染了風寒,叫隨行的醫官煎了幾副風寒藥喝下,誰知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越來越重,高熱持續不退,渾身直打寒顫,隔著車帷都能聽見他牙齒打顫的聲音。來遇喜將帶來的衾被、氈毯、皮裘都蓋在他身上,他依然覺得冷,寒意往骨頭縫裡鑽,如同冰刃,似要將他肢解。他很快便不能起身,隻好在馬車上躺著。隨行官員提議在驛站歇息幾日,待天子的風寒痊愈再回京。可尉遲越沒同意,反而命輿人快馬加鞭,倍道兼程,立即回長安。他隱隱覺察到這不是一般的風寒。也不是疫症,隨行官員和近身伺候的黃門都沒事。更不是陰謀,身邊都是他的親信,食物和水都是來遇喜親自經手的。兩個字無端從他心底浮出來:天意。他曾聽聞,有的鳥獸在臨死前數日便有所感應,如今他親身體會到了這種難以名狀的預感。狐死首丘,他隻想回長安,回太極宮,回到小丸身邊。尉遲越是叫人抬進暉章宮的。沈宜秋見到他時,他正在昏睡,眼窩深深地陷下去,臉頰呈現不正常的緋紅。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燙得幾乎不自覺地縮回手。陶奉禦很快趕到,然而他和隨行的醫官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除了當成風寒醫治彆無他法。一副湯藥灌下去,高熱一點也沒退,額頭似乎還更燙了。當日黃昏,尉遲越醒轉過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但聞到熟悉的氣息便笑了,使勁分辨哪裡是她的臉龐,伸出手:“小丸……”觸到一手溫熱的液體。他的手無力地在她臉頰上劃過,又垂下來:“彆哭,沒事。”不過說了幾個字,他便覺胸骨疼得像要裂開,急促地喘了幾口氣,這才道:“來遇喜?”老黃門走上前來,眼眶發紅,鼻音很重:“聖人有何吩咐?”尉遲越吃力道:“叫盧公、崔公、邵家舅父、周宣和趙王來一趟,彆走漏風聲……”沈宜秋一下子明白過來,啞聲道:“隻是風寒,會好的。”頓了頓道:“我已遣人去找那胡醫,他連祁十二都能治好,這樣的小病一定手到擒來,你再等等,會好的,隻要找到那胡醫……”尉遲越很少聽到她這般語無倫次,心頭緊緊一揪。他不忍心告訴她,彆說他根本撐不到那時,就算立即將那胡醫找來,他也不會醫治他。他隻是微笑頷首:“我知道。請盧公他們來,隻是以防萬一。”幾人得到消息,很快趕到了太極宮。尉遲淵跌跌撞撞地走到床邊,跪下來握住兄長的手,低低喚了一聲“阿兄”,滾燙的手心嚇了他一跳。尉遲越握了握幼弟的手:“五郎,從今往後,聽你阿嫂的話,看顧好阿娘,莫要再淘氣了……”尉遲淵道:“五郎知道,五郎以後聽阿兄阿嫂的話,絕不再胡鬨了。”尉遲越抬手,想如小時候那樣摸他的頭,卻摸了個空,無力地垂下:“乖。”尉遲淵忍住淚,不敢在兄長麵前哭出來,然而他不知道,尉遲越根本看不清他。尉遲越又道:“盧公來了麼?”盧思茂走到床前跪下,聲音微顫:“仆在,聖人有何吩咐?”尉遲越道:“朕要立遺詔。”沈宜秋再也忍不住,背過身捂住臉,費儘全力才將哽咽鎖在喉間。尉遲越接著道:“朕死後,傳位給太子,新帝加冠前,由沈太後聽政,諸位都是大燕的股肱之臣,請諸位竭力輔佐太後,如事朕一般……”幾位臣僚麵麵相覷,盧思茂道:“太子還未降世,國賴長君,且若是醫官推斷有誤,皇後娘娘腹中的是公主……”尉遲越搖搖頭道:“不會錯的。”又轉向尉遲淵:“五郎……”尉遲淵不等他說完便道:“謹遵聖人之命,五郎願儘心竭力輔佐阿嫂與侄兒。”尉遲越道:“有勞盧公擬詔。”盧思茂無法,四皇子不堪大任,五皇子雖聰明過人,但性子跳脫,並非合適的君主人選,其餘親王年歲尚幼,若是將哪個扶上了帝位,沈皇後果真誕下皇子,這又該怎麼算?他隻能依著尉遲越的吩咐將遺詔擬好。尉遲越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許是了卻了最重要的一樁心事,接下去的三日,他的身子每況愈下。陶奉禦和一眾醫官寸步不離地守在天子榻邊,將藥方添減了幾次,始終沒有半點效驗。麵對皇後期盼的眼神,憔悴的臉龐,老醫官隻能慚愧地搖頭,如實告訴她:“天子的脈象一日比一日虛弱,老仆從醫多年,從未遇見過這樣古怪的病症,藥石全無作用,隻望聖人吉人天相……若是高熱再持續一日夜,恐怕……”沈宜秋緊咬著牙關,良久才點點頭:“我知道了。”她木然地掃了一眼醫官們,對陶奉禦道:“諸位去歇息一宿吧,不眠不休好幾日了。”陶奉禦知道皇後是想和皇帝獨處,他們在這裡也是束手無策,便即告退離開。尉遲淵也跟著醫官們一起退了出去,他雖舍不得兄長,但兄嫂兩人一定有話要單獨說。待他們離開,沈宜秋屏退了宮人,彎腰將絹帕在涼水中浸濕,輕輕擦拭尉遲越的額頭和手心——藥石沒有丁點作用,她隻能晝夜不停地反複用涼帕子替他擦拭。尉遲越醒轉過來,發現額上一片濕涼,他知道沈宜秋又在照顧他。他抬起手,將她冰涼的手攥在手心裡,轉過看著她道:“小丸,你去睡會兒。”他的聲音很澀,仿佛用烈火燒過。沈宜秋道:“你睡的時候我也在睡,片刻前才醒。”尉遲越不信,她的聲音裡分明透著疲憊。沈宜秋抽出手,撫了撫小腹:“彆擔心,我知道輕重。”說罷她揭下尉遲越額頭的帕子,不過片刻時間,帕子已經熱得有些燙手了。她將帕子投入涼水中,重新絞乾,再貼到尉遲越的額上,又端了溫水來喂他,然後道:“你再睡會兒。”尉遲越搖搖頭,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卻有些渙散:“我想多看你幾眼。”沈宜秋輕輕抽了抽鼻子:“你快些好起來,隨你看,看到膩味。”尉遲越扯了扯嘴角:“哪裡看得膩,看十輩子也看不夠。”頓了頓道:“下輩子我不做皇帝,你……”不知為什麼,他們兩世住過不知多少錦堂華屋高閣,但到頭來最叫他惦念的卻是靈州那個小得腿腳都伸不開的小院子。若是有下輩子,他想和她住在那樣的院子裡,生幾個孩子,他們大約沒什麼餘錢,日子過得有些緊,或許還要他寫字畫畫給人撰寫碑文來貼補家用。他發奮苦讀,或許能考上進士,或許屢試不第,但他們一定會很恩愛。這一回,他們要將前塵往事都忘光,簡簡單單在一起,開開心心做一對匹夫匹婦。他想把自己的願望告訴她,但他不敢說,他的小丸下輩子大約不想再做他的小丸了。思及此,他笑了:“如今這樣已經很好了。”人不能太貪心,他已經偷得了一輩子,雖然這輩子很短很短,但他覺得完滿。邊患平了,薛黨除了,太子是小丸的親骨肉,她一定會將他教導成一個明君,比他阿耶強。或許上蒼又賜他一世,便是為了將上輩子未完成的事做完。他捋了捋沈宜秋的臉頰:“我知道你們會過得好,把大燕江山交到你手裡,我也很放心。”他輕笑了一聲:“不過這次小心些,彆再跌倒了。”沈宜秋一直強忍著眼淚,這時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咬著牙道:“尉遲越,你忘了當初答應過我什麼了?”尉遲越眼中滿是迷茫。沈宜秋緊緊抓住他滾燙的手,指甲深深掐進他皮肉中猶不自知,她索債似地道:“我四歲那年入宮,你許諾過的……”尉遲越明白過來,苦笑道:“不久後我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痊愈後那陣子的事便記不太清了,我不是故意忘掉的。”他捏了捏她的手:“那時我答應你什麼了?”沈宜秋叫他問得一怔。“你會說話麼?為什麼不吭聲?”“這把刀好不好看?想要麼?若是你開口說句話,我就借你摸一摸……”“為什麼苦著臉,笑一笑呀,丁點大的小人兒,愁眉苦臉的多難看……”“你笑一笑,叫我一聲阿兄,再借你玩一刻鐘……”“他們打死你的狗兒?太壞了,改日我尋隻一模一樣的送你……”“想學騎馬就更容易了,我教你……”“彆傷心,等我長大了,把什麼吐蕃人突騎施人都打回老家去……”“想回靈州有何難,不就一千裡路了,改日我送你回去……”“大丈夫一諾千金,這把刀給你做信物,回頭你拿著刀來找我……”……當年那小小少年承諾過她的,已經全都做到了。尉遲越等了許久,沒等到她的答案,卻聽到輕輕的抽泣聲。他歎了口氣:“聽說我那時執意要將把小胡刀送你,那把刀還在,不過我再也不敢送你刀了。”他從枕邊摸出個小小的錦囊遞給她。沈宜秋打開抽繩,往掌心一倒,卻是三枚銅錢。尉遲越道:“那時我要求娶你,阿耶身邊那神神叨叨的老道卜卦,連卜了三卦,第一次卜出噬咳,第二次是訟卦,第三次是否卦,我一怒之下自己擺了個泰卦……”他搖搖頭,揚起嘴角:“我不信命,可事到如今……”沈宜秋收攏手指,緊緊握住那三枚銅錢,然後鬆開,將那銅錢一枚接一枚,慢慢擺到他枕邊。泰卦,象陰陽交感,地天同泰,大吉。沈宜秋用力瞪著床上的男人,淚水不住地往下流,她言簡意賅道:“你不許死,我不準你死。”尉遲越沉默許久,輕輕歎了一口氣:“小丸,讓我抱抱。”沈宜秋替他換了一遍帕子,躺到他身邊,側過身,輕輕抱住他。尉遲越說了許多話,很快便昏睡過去。沈宜秋撫著男人枯瘦的臉龐,用手指輕輕描摹他的眉眼,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道:“我心悅你,我心悅你啊……”不知說了幾千幾萬遍,她終於困倦不堪,不小心睡了過去。再醒來時,燈燭已經燃儘,殿中簾幕低垂,光線幽暗,隻有冷青色的晨光從窗紙中透進來。沈宜秋一個激靈坐起身,便即去摸男人的額頭,觸手微溫。就在這時,她看見他的長睫毛輕顫了一下,像是蝴蝶輕輕掀動鱗翅。男人慢慢睜開眼,似乎恍惚了一瞬,隨即揚起嘴角:“小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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