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醋了(1 / 1)

尉遲越起初懷疑自己眼花了。對麵那雙男女,一個是他的發妻,另一個是他的心腹之臣。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會!溪澗並不寬闊,尉遲越目力又極佳,將對岸之人的神情舉止儘收眼底。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間,他看見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驚豔之色全然不加掩飾——他與寧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廝看著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敗壞,公然引誘不諳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惡,竟然在一個不相乾的男子麵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還嫣然巧笑!那一笑隔花隔水,卻愈發燦然,如六月的驕陽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覷了覷眼。沈氏在他跟前總是不苟言笑的。她一言一行堪為楷模,恨不能在頭上頂個“母儀天下”的匾額,何嘗這樣自在地笑過。然而這樣的如花笑靨,卻是對著另一個男子。尉遲越的胸腔裡仿佛燒著一團火,這火迅速蔓延,吞沒了他的五臟六腑。偏偏這股無名火無處發泄。沈宜秋尚未嫁與他為妻,他們這一世甚至還沒見過麵;而寧十一不曾考中進士,與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棄義。他的怒火師出無名,可正因其師出無名,才越發熾烈。尉遲越五內俱焚,麵上卻出奇沉靜。賈七和賈八兩人原本是隨侍左右的,此時早已悄然退到五步開外,以免遭受池魚之殃。賈八壓低了聲音道:“咱們殿下與那沈小娘子又無甚瓜葛,為何氣得這樣狠?”賈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侍奉太子多年,對他的神情舉止極為熟悉,他打小受的是儲君的教養,喜慍不形於色,隻有親近之人才能從蛛絲馬跡中看出他的情緒。此時尉遲越雖然一臉平靜,但臉色煞白,周身如同結了層寒霜,顯是盛怒已極。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寧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點什麼,與東宮有何乾係?且他們連日來暗中盯著沈七娘,見那小娘子隻是特彆愛睡回籠覺,實在也算不得什麼異狀。太子殿下心悅何家九娘子多年,這事他們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說句失敬的話,太子殿下在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輕易移情彆戀之人。賈七摸著下巴,低聲忖道:“可要說沒什麼吧,今日又巴巴地趕到這兒來……”賈八道:“殿下不是說閒來無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宮遛個彎麼?”賈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裡城外幾十上百個寺廟,什麼彎能恰好遛到這兒?”賈八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隻是出門遛個彎,咱們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換了十八身衣裳還不稱心……”賈七用眼刀子剮了弟弟一眼,並指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賈八嚇得一縮脖子。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尉遲越那身玉色輕羅衫子輕薄飄逸,實在不適合在草莽間行走,衣裾已經沾了不少塵土草葉,左腋下還被樹枝掛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好一個金尊玉貴的太子,看著竟有幾分蕭瑟落魄。對岸的兩人卻是渾然不覺。沈宜秋和寧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寧十一發現,這沈家小娘子比他預料的要活潑健談許多,見地更勝許多同齡男子。沈宜秋也暗自點頭,寧十一郎果然是學富五車,更難得的是毫不賣弄,單這一點就勝過世上九成九的男子。若是換了尉遲越那廝,怕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兩人向桃林深處走去,枝葉逐漸繁密。沈宜秋一個不慎,不曾留意頭頂橫枝,眼看著就要撞上去,寧十一郎下意識地伸手護住她的額頭:“小心!”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溫熱乾燥的手心覆在她額頭上。肌膚相觸,沈宜秋並未生出什麼旖旎之情,心裡卻是一暖,這情急之下的嗬護是做不得假的。寧十一卻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迅速縮回手,少女肌膚柔膩的觸感還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識地輕輕握拳,像是要把什麼珍藏起來。尉遲越的目光緊緊追著對岸的一雙身影。雖然被枝葉擋著看不真切,但兩人肌膚相觸卻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裡,刺得他兩眼生疼。他不自覺地握緊腰間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節發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雙腳卻像是釘在地上,寸步也挪不開。對岸的兩人卻還得寸進尺。沈宜秋看了眼寧十一郎的手:“寧公子受傷了。”寧十一低頭一看,卻是方才被桃樹蹭破了一層皮,一用力便往外滲血珠。他此時方才察覺痛,忙道無妨,卻見沈宜秋從懷中抽出一條素絹帕子:“公子先將就著包紮一下吧,回了寺裡再上藥。”寧十一看了看雪白的帕子,隻見一角繡著株小小的紫色菖蒲。他麵露遲疑。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遞了一遞。他們都明白這舉動意味著什麼。寧十一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接過帕子收入懷中,揖了一揖:“多謝沈家娘子,寧某定不相負。”沈宜秋彎了彎嘴角,她兩世為人,又吃了個大塹,眼力總比上輩子強些。寧十一是個端方君子,與這樣的人在一起,一世舉案齊眉總是不難的。至於尉遲越……她正要把這人從腦海裡徹底甩出去,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河對岸的林子裡,有個影子一晃而過。沈宜秋心頭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裡有什麼人影,卻是一頭幼鹿從樹叢間鑽出來,踱步到澗邊,低下頭喝水。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遲越的餘威真是不小,鬨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尉遲越一言不發地在林間疾行,賈七賈八身為侍衛,身手自不必說,卻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賈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聲道:“阿兄,咱們跟了殿下這麼久,還從沒見過他如此呢。說句不虔敬的,跟咱們坊南曲那個賣胡餅的王四郎挺像。”賈七在弟弟腦門上彈了個腦瓜崩,瞪起眼睛:“作死!王四那是媳婦跟胡人跑了,如何與咱們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並論?叫殿下聽見非削了你腦袋不可!”賈八縮了縮脖子,犟嘴道:“太子殿下賢明,從不因言治罪的!”他們殿下悲憤又委屈的神情,活脫脫就是那跑了媳婦的王四郎,他絕不會看錯。尉遲越疾行出約莫兩裡,叫山風吹了一路,逐漸冷靜下來。滿腔的怒火熄滅了,他的五臟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裡,堵得他喘不過氣來。出了山,尉遲越帶著兩名侍衛,一路快馬加鞭回到東宮。換下衣裳,飲了兩杯苦得發澀的釅茶,尉遲越胸中塊壘依舊未消,反而夯得更實了。桃林中看見的種種在他心裡揮之不去,越來越清晰,仿佛有枝無形的筆,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氣人的一幕塗得濃墨重彩。在今日之前,他已記不得沈氏年少時的模樣。原來那時的她臉頰微圓,嘴角邊稍稍鼓起,陽光一照,秀氣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深長的眼尾似乎也沒有後來那麼淩厲,連帶著目光也軟和許多,如初春掠過柳梢的輕風。此時她還沒有被層層疊疊的錦繡和釵鈿壓得步履沉重,穿著一件雨過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發用一根青玉簪子綰起,與寧十一郎並肩穿行於山水間,好看得像幅畫……不能細想,一想心裡便發堵。他自問對沈氏並無什麼彆樣心思,今日也就是閒來無事,無處可去,這才一時興起去了聖壽寺,與走親訪友並無二致。尉遲越捏了捏眉心,將手裡的書卷隨意一攏,扔進案邊青瓷大甕裡,站起身,在房中漫無目的地來回轉圈踱步。轉到第八圈,他忽然茅塞頓開。非是他對沈氏有什麼男女之情,隻不過他們畢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習以為常的那個人。如今乍然見她與彆的男子眉來眼去,是個男人都不會舒坦——他隻是不能免俗罷了。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並不能緩解他心頭的鬱悶。尉遲越正兀自生著悶氣,忽然有宮人入內稟報,飛霜殿的黃門來傳話,道郭賢妃的頭風病犯了。郭賢妃罹患頭風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至於究竟有什麼症狀,發作起來有何征兆和規律,連尚醫局的醫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而言之,這病症沒給郭賢妃造成多少痛苦,倒是與了她許多方便,故而宮人黃門私下裡稱之為“便宜病”。尉遲越自從三月三尋芳宴之後,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擇個良辰吉日犯一犯。果不其然,又叫他料準了。尉遲越今日沒什麼閒心去聽生母絮叨,正想叫人送棵人參靈芝敷衍一二,第二個傳話的黃門到了,與前一個剛好前後腳。尉遲越心知今日躲不過這一遭,隻得打點起精神,命人備車馬。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