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鶴沒有再戴那頂帽子。禿鶴與大家的對立情緒日益強烈。禿鶴換了念頭:我就是個禿子,怎麼樣!因為有了這個念頭,即使冬天來了,他本來是可以順理成章地與彆人一樣戴頂棉帽子的,他也不戴。大冬天裡,露著一顆一毛不存的光腦袋,誰看了誰都覺得冷。他就這樣在寒風裡,在雨雪裡,頂著光腦袋。他就是要向眾人強調他的禿頭:我本來就是個禿子,我沒有必要瞞人!這個星期的星期三上午,這一帶的五所小學(為一個片),要在一起會操,並要評出個名次來。這次會操就在油麻地小學舉行。油麻地小學從星期一開始,就每天上午拿出兩節課的時間來練習方陣、列隊、做操。一向重視名譽的桑喬,盯得很緊,並不時地大聲吼叫著發脾氣。這個形象與平素那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竟無一絲灰塵、褲線折得鋒利如刀的斯文形象似乎有點格格不入。但隻要遇到與學校榮譽相關的事情,他就會一改那副斯文的樣子,整天在校園裡跳上跳下,一見了不滿意的地方,就會朝老師與學生大聲地叫喊。他常弄得大家無所適從,要麼就弄得大家很不愉快,一個個消極怠工。這時候,他就獨自一人去做那件事,直累得讓眾人實在過意不去了,又一個個參加進來。桑喬是全區有名的校長。“這次會操,油麻地小學必須拿第一,哪個班出了問題,哪個班的班主任負責!”桑喬把老師們召集在一起,很嚴肅地說。會操的頭一天,桑桑他們班的班主任蔣一輪,將禿鶴叫到辦公室,說:“你明天上午就在教室裡呆著。”禿鶴問:“明天上午不是會操嗎?”蔣一輪說:“你就把地好好掃一掃,地太臟了。”“不,我要參加會操。”“會操人夠了。”“會操不是每個人都要參加的嗎?”“說了,你明天就在教室裡呆著。”“為什麼?”蔣一輪用眼睛瞥了一下禿鶴的頭。禿鶴低下頭朝辦公室外邊走。在將要走出辦公室時,他用腳將門“咚”的一聲狠踢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其他四所小學的學生,在老師們的嚴厲監督下,從不同的方向朝油麻地小學的操場走來。歌聲此起彼伏,在寒冷的冬天,硬是渲染出一番熱氣騰騰的景象。蔣一輪走到教室裡,並沒有看到禿鶴,就問班上同學:“見到陸鶴沒有?”有同學說:“他在操場的台子上。”蔣一輪聽罷,立即奔到操場,果然見到禿鶴正坐在本是給那些學校的校長們預備的椅子上。他立即走上那個土台,叫道:“陸鶴。”禿鶴不回頭。蔣一輪提高了嗓門:“陸鶴。”禿鶴勉強轉過頭去,但看了一眼蔣一輪,又把臉轉過去看台下那些來自外校的學生。台下的學生正朝禿鶴指指點點,並在嘻嘻嘻地笑。蔣一輪拍了一下禿鶴的肩膀:“走,跟我回教室。”禿鶴堅決不讓步:“我要參加會操。”“你也要參加會操?”蔣一輪不自覺地在喉嚨裡笑了一聲。這一聲笑刺痛了禿鶴,使禿鶴變得很怪,他站起來,走到台口去,朝下麵的同學齜著牙傻笑。蔣一輪連忙追到台口:“跟我回教室,你聽到沒有?”“我要參加會操!”蔣一輪隻好說:“好好好,但你現在跟我回教室!”說著,連拖帶拉地將他扯下了台。“我要參加會操!”蔣一輪說:“那你必須戴上帽子。”“我沒有帽子。”“我去給你找帽子。你先站在這裡彆動。”蔣一輪急忙跑回宿舍,將自己的一頂閒置的棉帽子從箱子裡找出來,又匆匆忙忙跑回來給禿鶴戴上了。禿鶴將棉帽摘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又將棉帽戴上,然後譏諷而又古怪地一笑,站到已經集合好的隊伍裡去了。會操開始了,各學校的校長“一”字坐到了台上,露出一道道自得與挑剔的目光。各學校都是精心準備好了到油麻地小學來一決雌雄的,一家一家地進行,一家一家都顯得紀律嚴明,一絲不苟。雖說那些孩子限於條件,衣服難免七長八短,或過於肥大或過於短小,但還是整潔的。低年級的孩子,十有八九褲子下垂,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當眾滑落,在寒冬臘月裡露出光腚,但眼睛卻是瞪得溜圓,一副認真到家的樣子。各家水平相近,外行人不大看得出差異。但那些校長們很快就在心裡寫出了分數。油麻地小學是東道主,最後一家出場。當第四所小學進行到一半時,桑喬臉上就已露出一絲讓人覺察不到的笑容。因為就他見到的前四家的水平來看,油麻地小學在這一次的會操中拿第一,幾乎已是囊中取物。桑喬早把油麻地小學吃透了,很清楚地知道它在什麼水平上。他不再打算看人家的表演,而是把目光轉移開去,望著場外正準備入場、躍躍欲試的油麻地小學的大隊伍。桑喬對榮譽是吝嗇的,哪怕是一點點小榮譽,他也絕不肯輕易放過。第四所小學表演一結束,油麻地小學的隊伍風風火火、迅捷地占領了偌大一個操場。操場四周種植的都是白楊樹。它們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筆直地挺立著。落儘葉子而隻剩下褐色樹乾之後的白楊,顯得更為勁拔。油麻地小學的表演開始了。一切正常,甚至是超水平發揮。桑喬的笑容已抑製不住地流露出來。他有點坐不住了,想站起來為油麻地小學的學生鼓掌。當表演進行了大約三分之二,整個過程已進入最後一個高潮時,一直麵孔莊嚴的禿鶴,突然將頭上的帽子摘掉,扔向遠處。那是一頂黑帽子,當它飛過人頭時,讓人聯想到那是一隻遭到槍擊的黑烏鴉從空中跌落下來。這使隊伍出現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緊接著,是場外的人,如久閉黑暗之中忽然一下子看見了一盞大放光明的燈火,頓時被禿鶴那顆禿頭吸引住了。那時候的孩子上學,年齡參差不齊,禿鶴十歲才進小學門,本就比一般孩子高出一頭,此時,那顆禿頭就顯得格外突出。其他孩子都戴著帽子,並且都有一頭好頭發。而他是寸毛不長,卻大光其頭。這種戲劇性的效果,很快產生。場外的哄笑,立即淹沒了站在台子上喊口令的那個女孩的口令聲,油麻地小學的學生一下子失去了指揮,動作變得淩亂不堪。場外的笑聲又很快感染了場內的人,他們也一邊做著動作,一邊看著禿鶴的頭,完全忘記了自己為油麻地小學爭得榮譽的重任。先是幾個女生笑得四九-九-藏-書-網肢發軟,把本應做得很結實的動作,做得像簷口飄下來的水一樣不成形狀。緊接著是幾個平素就很不老實的男生趁機將動作做得橫七豎八,完全走樣。其中的一個男生甚至像打醉拳一般東搖西晃,把幾個女生撞得連連躲閃。桑喬一臉尷尬。隻有禿鶴一人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似的,全神貫注地做著應該做的動作,簡直是無可挑剔。做到跳躍動作時,隻見他像裝了彈簧一樣,在地上輕盈地彈跳。那顆禿頭,便在空中一聳一落。當時,正是明亮的陽光從雲罅中斜射下來,猶如一個大舞台上的追光燈正追著那個演員,禿鶴的禿頭便在空中閃閃發亮。桑喬也克製不住地笑了,但他很快把笑凝在臉上。就這樣,禿鶴以他特有的方式,報複了他人對他的輕慢與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