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是校長桑喬的兒子。桑桑的家就在油麻地小學的校園裡,也是一幢草房子。油麻地小學是清一色的草房子。十幾幢草房子,似乎是有規則,又似乎是沒有規則地連成一片。它們分彆用作教室、辦公室、老師的宿舍,或活動室、倉庫什麼的。在這些草房子的前後或在這些草房子之間,總有一些安排,或一叢兩叢竹子,或三株兩株薔薇,或一片花開得五顏六色的美人蕉,或乾脆就是一小片夾雜著小花的草叢。這些安排,沒有一絲刻意的痕跡,仿佛是這個校園裡原本就有的,原本就是這個樣子。這一幢一幢草房子,看上去並不高大,但屋頂大大的,裡麵很寬敞。這種草房子實際上是很貴重的。它不是用一般稻草或麥秸蓋成的,而是從三百裡外的海灘上打來的茅草蓋成的。那茅草旺盛地長在海灘上,受著海風的吹拂與毫無遮擋的陽光的曝曬,一根一根地都長得很有韌性。陽光一照,閃閃發亮如銅絲,海風一吹,竟然能發出金屬般的聲響。用這種草蓋成的房子,是經久不朽的。這裡的富庶人家,都攢下錢來去蓋這種房子。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那上麵的草又用得很考究,很鋪張,比這裡的任何一個人家的選草都嚴格,房頂都厚。因此,油麻地小學的草房子裡,冬天是溫暖的,夏天卻又是涼爽的。這一幢幢房子,在鄉野純淨的天空下,透出一派古樸來。但當太陽淩空而照時,那房頂上金澤閃閃,又顯出一派華貴來。桑桑喜歡這些草房子,這既是因為他是草房子裡的學生,又是因為他的家也在這草房子裡。桑桑就是在這些草房子裡、草房子的前後及四麵八方來顯示自己的,來告訴人們“我就是桑桑”的。桑桑就是桑桑,桑桑與彆的孩子不大一樣,這倒不是因為桑桑是校長的兒子,而僅僅隻是因為桑桑就是桑桑。桑桑的異想天開或者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古怪的行為,是一貫的。桑桑想到自己有個好住處,他的鴿子卻沒有——他的許多鴿子還隻能鑽牆洞過夜或孵小鴿子,心裡就起了憐憫,決心要改善鴿子們的住處。當那天父親與母親都不在家時,他叫來了阿恕與朱小鼓他們幾個,將家中碗櫃裡的碗碟之類的東西統統收拾出來扔在牆角裡,然後將這個碗櫃抬了出來,根據他想象中的一個高級鴿籠的樣子,讓阿恕與朱小鼓他們一起動手,用鋸子與斧頭對它大加改造。四條腿沒有必要,鋸了。玻璃門沒有必要,敲了。那碗櫃本來有四層,但每一層都沒有隔板。桑桑就讓阿恕從家裡偷來幾塊板子,將每一層分成了三檔。桑桑算了一下,一層三戶“人家”,四層共能安排十二戶“人家”,覺得自己為鴿子們做了一件大好事,心裡覺得很高尚,自己被自己感動了。當太陽落下,霞光染紅草房子時,這個大鴿籠已在他和阿恕他們的數次努力之後,穩穩地掛在了牆上。晚上,母親望著一個殘廢的碗櫃,高高地掛在西牆上成了鴿子們的新家時,她將桑桑拖到家中,關起門來一頓結結實實地揍。但桑桑不長記性,僅僅相隔十幾天,他又舊病複發。那天,他在河邊玩耍,見有漁船在河上用網打魚,每一網都能打出魚蝦來,就在心裡希望自己也有一張網。但家裡並無一張網。桑桑心裡癢癢的,覺得自己非有一張網不可。他在屋裡屋外轉來轉去,一眼看到了支在父母大床上的蚊帳。這明明是蚊帳,但在桑桑的眼中,它分明是一張很不錯的網。他三下兩下就將蚊是紅包,左眼紅腫得發亮。眼下的夏天,是地地道道的夏天。太陽才一露臉,天地間便彌漫開無形的熱氣。而當太陽如金色的輪子,轟隆隆滾動過來,直滾到人的頭頂上時,天地間就仿佛變得火光閃閃了。河邊的蘆葦葉曬成了卷,一切植物都無法抵抗這種熱浪的襲擊,而昏昏欲睡地低下了頭。大路上,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匆匆的樣子,仿佛在這種陽光下一旦呆久了,就會被燒著似的。會遊泳與不會遊泳的孩子,都被這難忍的炎熱逼進了河裡。因此,河上到處是喧鬨聲。桑桑已在水中泡了好幾個鐘頭了,現在他先到岸上來吃個香瓜,打算吃完了再接著下河去。他坐在門檻上一邊吃著,一邊看著母親拿了根藤條抽打掛了一院子的棉被與棉衣。他知道,這叫“曝伏”,就是在最炎熱的伏天裡將棉被棉衣拿到太陽光下來曬,隻要曬上那麼一天,就可以一直到冬天也不會發黴。母親回屋去了。桑桑吃完瓜,正想再回到河裡去,但被突發的奇想留住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裡,我將棉衣棉褲都穿上,人會怎樣?他記得那回進城,看到賣冰棍的都將冰棍捂在棉套裡。他一直搞不清楚為什麼被棉套死死捂著,冰棍反而不融化。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桑桑這個人,很容易被一些念頭纏住。不遠處,紙月正穿過玉米叢中的田埂,上學來了。紙月戴了一頂很好看的涼帽,一路走,一路輕輕地用手撫摸著路邊的玉米葉子。那時,玉米正吐著紅豔豔的或綠晶晶的穗子。紙月不太像鄉下的小女孩,在這樣的夏天,居然還是那麼白。她的臉以及被短袖衫和短褲留在外麵的胳膊與腿,在玉米叢裡一晃一晃地閃著白光。桑桑往屋裡瞥了一眼,知道母親已在竹床上午睡了,就走到了院子裡。他汗淋淋的,卻挑了一條最厚的棉褲穿上,又將父親的一件肥大的厚棉襖也穿上了身。轉眼看到大木箱裡還有一頂父親的大棉帽子,自己一笑,走過去,將它拿出,也戴到了汗淋淋的頭上。桑桑的感覺很奇妙,他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立即跑出院子,跑到教室中間的那片空地上。那時,紙月也已走進校園。但桑桑裝著沒有看見她,順手操了一根竹竿,大模大樣地在空地上走。首先發現桑桑的是蔣一輪老師。那時,他正在樹陰下的一張竹椅上打盹,覺得空地上似乎有個人在走動,一側臉,就看見了那樣一副打扮的桑桑。他先是不出聲地看,終於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隨即起來,把老師們一個一個地叫了出來:“你們快來看桑桑。”過一會兒就要上課了,各年級的學生正陸續走進校園。桑桑為他們製造了一道風景。桑桑經常為人們製造風景。紙月將身子藏在一棵粗壯的梧桐後,探出臉來看著桑桑。桑桑似乎看到了那一對烏溜溜的眼睛,又似乎沒有看見。空地周圍站了許多人,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看著。不知是誰“嗷”了一聲,隨即得到響應,“嗷嗷”聲就在這夏日的天空下麵回響不止,並且愈來愈響。桑桑好像受到一種鼓舞,拖著竹竿,在這塊空地上,小瘋子一樣走起圓場來。過不一會兒,“嗷嗷”聲又轉換成很有節奏的“桑桑!桑桑!……”桑桑就越發起勁地走動,還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動作來。桑桑將這塊空地當做了舞台,沉浸在一種貫穿全身的快感裡。汗珠爬滿了他的臉。汗水流進了他的眼睛,使他睜不開眼睛。睜不開眼睛就睜不開眼睛,他就半閉著雙眼打著圓場。或許是因為雙眼半閉,或許是因為無休止地走圓場,桑桑就有了一種陶醉感,和那回偷喝了父親的酒之後的感覺一模一樣。四周是無數赤著的上身,而中間,卻是隆冬季節中一個被棉衣棉褲緊緊包裹的形象。有幾個老師一邊看,一邊在喉嚨裡咯咯咯地笑,還有幾個老師笑得彎下腰去,然後跑進屋裡喝口水,潤了潤笑乾了的嗓子。桑桑這回是出儘了風頭。正當大家看得如癡如醉時,油麻地小學又出現了一道好風景:禿鶴第一回戴著他父親給他買的帽子上學來了。不知是誰第一個看到了禿鶴:“你們快看呀,那是誰?”“禿鶴!”“禿鶴!”“是禿鶴!”那時,禿鶴正沿著正對校門的那條路,很有派頭地走過來。禿鶴瘦而高,兩條長腿好看倒也好看,但稍微細了一點。現在,這兩條長腿因穿了短褲,暴露在陽光下。他邁動著這樣的腿,像風一般,從田野上蕩進了校園。禿鶴光著上身,赤著腳,卻戴了一頂帽子——這個形象很生動,又很滑稽。或許是因為人們看桑桑這道風景已看了好一陣,也快接近尾聲了;或許是因為禿鶴這個形象更加絕妙,人們的視線仿佛聽到了一個口令,齊刷刷地從桑桑的身上移開,轉而來看禿鶴,就把桑桑冷落了。禿鶴一直走了過來。他見到這麼多人在看他,先是有點小小的不自然,但很快就換到了另一樣的感覺裡。他挺著瘦巴巴的胸脯,有節奏地邁著長腿,直朝人群走來。現在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頂帽子:雪白的一頂帽子,這樣的白,在夏天就顯得很稀罕、格外顯眼;很精致的一頂帽子,有優雅的帽舌,有細密而均勻的網眼。它就這樣戴在禿鶴的頭上,使禿鶴陡增了幾分俊氣與光彩。仿佛來了一位貴人,人群自動地閃開。沒有一個人再看桑桑。桑桑看到,梧桐樹後的紙月也轉過身子看禿鶴去了。桑桑仿佛是一枚棗子,被人有滋有味地吃了肉,現在成了一枚無用的棗核被人唾棄在地上。他隻好拖著竹竿,尷尬地站到了場外,而現在走進場裡來的是瀟灑的禿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