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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事 石鐘山 2444 字 3天前

五一節前夕,七十三歲的老人,張伯祥失蹤了。張伯祥是在和老伴李少芬在超市采購東西時失蹤的。七十三歲的張伯祥幾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癡呆。張伯祥退休前是名小學的數學老師,其實老年癡呆在退休前就已經有征兆了。他經常在上課時發呆,正講著一道數學題,講到一半時,竟然忘了繼續講下去,大睜著眼睛望著眼前的孩子們,孩子們睜著小眼睛看著自己的老師。後來有孩子家長把張伯祥老師這種教學狀態反映給校長,校長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也發現了張伯祥老師這種狀況,於是就找張伯祥談了一次話,大體意思是,辛苦了幾十年的張老師老了,不適合教學了,離開課堂,負責教具工作。張伯祥教了一輩子孩子,冷不丁離開課堂還有些不舍,紅著眼圈和孩子們告彆,專心管起了教具工作。張老師管教具,也經常丟三落四的,經常把教具錯發和漏發,引得一些老師們也很有意見。妻子李少芬也是名老師,和張伯祥在一個學校,李少芬在五十五歲時就退休了。李少芬起初對學校的風言風語並沒往心上去,隻是覺得自己的愛人年紀大了,忘性也大了,人老了這一切也屬正常。直到五十九歲那一年,張伯祥提前一年退休回到家裡,沒事可乾的張伯祥回到家裡後,坐在那裡經常發呆,早晨吃過的飯,過了中午就忘了早晨吃什麼了,一副無辜無奈的神情。那會兒,家住昌平的大兒子張守強回到家裡一趟,許久不回家的大兒子張守強站在父親麵前,父親瞪著眼睛一連問了張守強幾遍:你找誰,你走錯門了。父親這麼問話,讓兒子非常驚愕和失落,把一張臉湊到父親麵前,也一連說了幾句:爸,你糊塗了,我是張守強,你連我都不認識了?父親端詳了張守強許久,突然說了一句:老大,你回來了。老大回來了,張伯祥馬上讓老伴李少芬去做包子。在張伯祥一家的生活中,吃包子就是改善夥食。以前一家人住在牛街,牛街上的牛肉包子很有名,因為牛街住的大都是回民,侍弄牛羊肉很講究,清真食品也很有講究,因此,牛肉包子也著名起來。張伯祥打小就生在北京,長在牛街,童年的口味是很難改變的,許多年過去了,一家人仍然把牛肉包子當成最好的食品。後來牛街改造,張伯祥為了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條件,離開了寸土寸金的牛街。那會兒家裡三個孩子,老大已經另立門戶了,住在單位臨時分配的公寓房裡,老二張守誌在機關工作,那會兒的機關已經不再分配住房了,隻能自力更生,買商品房了。老二張守誌沒錢買房,住在嶽父嶽母家裡。嶽父嶽母是個處級乾部,家裡有一處三居室,就這麼一個閨女,於是老二張守誌自打結婚起就名正言順地住進了嶽父嶽母家。這在北京被稱為“倒插門”,雖然張伯祥和李少芬是一對知識分子,但事實就是這樣,臉上心上,也很是不受用了好些日子。老三是個女兒,那會兒剛大學畢業的張娜,聽說在上大學時就轟轟烈烈地談起了戀愛,人雖然畢業了,這戀愛也談得有頭無尾的樣子,沒有結婚的意思,據說男朋友又考上了研究生,為了學業自然是不能結婚。女兒張娜在大學畢業後仍住在家裡,在一家公司上班,早出晚歸的,一邊談戀愛一邊上班,很忙碌很有理想的樣子。牛街拆遷了,趕上了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於是張伯祥和李少芬兩人就研究,研究來研究去,又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在充分地聽取了孩子們的意見後,終於決定,不再遷回牛街了,而是要一筆拆遷款,卷鋪蓋走人。原因是,兩位老人要把拆遷款一分為四,給三個孩子留三份,自己留一份。用這些拆遷款自己去買房。拆遷款終於下來了,老兩口那會也都快要退休了,不在乎去哪裡居住了。於是他們跑到大興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老大借著父母的拆遷款,一咬牙,一跺腳跑到昌平回龍觀也貸款買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老二和嶽父嶽母住在一起的日子也夠夠的了,因為沒條件,隻能忍氣吞聲地將就著,現在有了父母給的拆遷款,於是也開始張羅著買房,跑遍了北京城,對比房子,對比錢,最後很豪氣地在通州買了一套房子,比老大的回龍觀要優越一些,也離城裡近一些。老三張娜,那會正專心地談戀愛,滿腦子都是愛情,還沒想到吃喝拉撒這些俗事,父母把錢遞給她時,她連正眼都沒看一眼,隻是說:爸媽,這錢是你們的,存起來吧。父母見女兒根本不把這錢當回事,於是,就把錢暫時存到了女兒張娜的名下,張娜一如既往,該乾什麼乾什麼,把自己當成了個沒錢的屌絲,活在愛情的夢裡。現在女兒已遠嫁到上海去了,九年戀愛,換回了男朋友讀完了博士,但男朋友在北京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上海有一家單位同意接收他,於是男朋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北京去了上海,女兒張娜也老大不小了,況且,這戀愛從大學談到博士,一談就是九年,她舍不下九年的愛情,和父母揮揮手,說了聲拜拜,一竿子紮到了上海,經營她的愛情去了。後來,父母就老了,都相繼退休了。女兒張娜,因為一下子去了上海,回一趟北京肯定不那麼容易,隻是利用出差,或年呀節的,偶爾回來一次,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很忙碌很辛苦的樣子。女兒離開北京去上海,就把名下存有父母給的拆遷款的存折帶走了,後來父母聽說,女兒就是用這筆款,付了首付,在上海浦東買了一套房子,貸了二十年的款,終於買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退了休的張伯祥和李少芬已經沒有更多的能力幫助兒女們了,操心依舊操心,惦記也一如以前一樣的惦記,怎奈力不從心了,兒女們都大了,也就隨大勢而去了。北京的兩個兒子,一個住在北麵,一個住在東邊,他們住在南麵,浩大的北京城,雖說叫一個城,這東南西北的,孩子們回來一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剛開始周末時,老大從北麵,老二從東麵,千裡迢迢,坐地鐵又轉公交,折騰兩個小時趕到大興,吃頓父親母親合力做的牛肉包子,又披星戴月地四散了,搞得兩個兒子很疲憊。老大張守強一晃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生活的操勞,已經讓他滿頭白發了。老二也四十出頭了,在機關先是當科員,後來又當了科長,前兩年又弄上了個副處長,自己也買了輛車,車雖然不貴,十幾萬的樣子,畢竟也算是有車族了,偶爾,也有送禮的人把國產車後備廂塞滿,有時,老二開著車,快半夜了跑到大興的父母家裡,把後備廂裡的雞鴨魚肉之類的東西送給父母,又開著車一溜煙地趕回通州。父母對兒女的孝順是心滿意足的,更重要的是為兒女們的出息。張伯祥和李少芬兩人在睡不著時也多次合計過,這三個孩子,老二最有出息,身份是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還帶著長,這樣一路下去,這個“長”會越來越大,人往高處走嘛,“長”做大了,父母管不了孩子們了,老二也會有能力幫助老大和老三的。兩人想到這也就很欣慰。在情感的投入上對老二就有些偏心,或者叫重視。每逢老二張守誌回到家裡,父母對他是最隆重的,不僅做牛肉包子,還要做上一個白菜豆腐湯,放上粉絲什麼的,遇到年節,還要做上幾個菜,父親張伯祥要陪老二小喝幾口,酒自然是老二從後備廂拉來的,偶爾也會有茅台、五糧液什麼的,但那隻是偶爾,細心的父親是舍不得喝的,收藏起來,等著過年過節的和兒女們相聚時才拿出來。漸漸地,老二張守誌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威信樹立起來了,家裡的大事小情都是老二拿主意。張守誌,這位機關的副處長,見多識廣,每逢做出重大決定時,總是先喝幾口茶,再吸上兩支煙,然後就有了思路,說出來,一家人聽了,果然,頭頭是道,高瞻遠矚,有理有據,一家人就按老二的思路辦了。因此,老二的地位就顯而易見了。老大偶然回家,發現了父親的不同尋常,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這能是小事嗎?於是把電話打給老二張守誌,把父親的病情彙報了。老二張守誌在電話那頭,想都沒想便說:爸這病可能是老年癡呆!老大就在電話這頭愣住了,這病聽說過,但在現實生活中他沒見過。教小學數學的父親,在他們的印象裡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呢,不僅對數學敏感,生活中也處處透著仔細,日子也總是過得精打細算。小時候,三個孩子都在上學,日子過得並不寬裕,父親為了節省錢,總是自己做練習本,買來白紙,裁成練習本大小,再裝訂起來,剩下的事就是父親坐在燈下,戴上花鏡,用尺子和筆在白紙的練習本上,畫出筆直的田字格,或者是橫格。一筆一筆,一頁一頁,一個練習本做好,放到他們書包裡,每每從書包裡拿出這些練習本時,都會想起父親坐在台燈下一絲不苟的樣子。有時都半夜了,父親仍然在那一筆一畫地畫著。一想起父親老年癡呆了,老大就哭了,很無助很無奈的樣子。半晌他衝電話那頭的弟弟問:老二,爸得了這病,怎麼辦?老二在電話那頭一邊衝下屬交代著事情,一邊抽空衝他說:哥,你彆急,等周末我回去再定。說完掛上了電話。老二終於在周末的時候回了一次家,老二搬了把椅子坐在父親對麵,把父親仔細研究了。父親那會兒還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清醒時,父親就問老二:守誌,你這麼看我乾什麼?老二笑一笑,衝父親說:爸,我看你老沒老。父親慈祥地一笑:你今年都四十三了,爸能不老嗎?老二覺得父親清醒得很,並不像哥哥說的那麼嚴重,他看了眼哥。哥不信的樣子,於是也坐到父親麵前衝父親道:爸,你記得我多大了。父親抬起頭想了想:老大你五十了,屬兔的。老大和老二交流了一下眼神,兩人的心似乎都放到肚裡了。那會兒,母親正在廚房裡忙著蒸包子,做白菜豆腐湯。吃飯的時候,父親糊塗了,他看著一桌包子,先是眼睛直了,然後站起來,把包子又都端走了,老大老二望著父親這怪異的舉動。父親不認識似的望著他們說:包子是留給我三個孩子的,他們最愛吃包子了。兩個兒子望著父親,眼圈紅了。老二決定,要把父親送到醫院去查一查。老二認識一些衛生口的朋友,把父親弄到北京醫院做了一次全麵檢查,很快就有了檢查結果,父親果然大腦萎縮了,也就是通俗所說的老年癡呆。現實就是現實。兩個兒子哭了,看著父親,望著母親,在他們的記憶裡,父母應該是很年輕的,拉著他們的手去學校上學,父親在台燈下給他們一筆一畫畫練習本的事,好像就在幾個月前。怎麼一轉眼,父母就老了,腦萎縮,還老年癡呆,他們似乎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遠在上海的妹妹也知曉了父親的病情,一個電話給父親打來,她要親耳聽聽父親的聲音,了解一下父親到底病成什麼樣子了。父親的手機響了好久,屏幕上顯示的兩個字:女兒,這是父親以前自己小心翼翼把女兒的電話號碼輸進手機,又仔細存儲在手機上的。女兒的召喚,讓父親很是惶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他拿起電話,就像拿起一顆炸彈,他把手機遞給老伴說了句:你妹妹找你。母親把電話接了,說了父親的病情。父親見老伴接了電話,自己沒事人似的走了。女兒哭了,母親也哭了。女兒風風火火地回了一趟北京,一家人聚在了一起,商量如何醫治父親。北京醫院的專家說了,這種病是世界醫療難題,想治愈是不可能的,隻是吃藥,減慢大腦萎縮的速度,緩解癡呆的病情,既然醫生都這麼說了,孩子再孝順也是攻克不了世界醫學難題的,也隻能這樣了。在老二的倡議下,要給家裡請個保姆來照顧父親。母親不肯,孩子們擔心是母親舍不得請保姆的工資,孩子們提出這份工資由他們三人承擔。母親還是不肯,母親說:我身體還好,照顧你爸夠了,等到我不行的時候,再說吧。孩子們仍然堅持請保姆,母親又說:哪有那麼合適可心的保姆,最後還不夠麻煩的。孩子們想了,也覺得母親說得在理,在北京請個合心合意的保姆,比找個媳婦都難,弄不好,還鬨一肚子氣,不知誰將就誰了。既然母親這麼說,也隻能按母親說的辦了。剛開始的時候,三個孩子不放心父母,經常打電話給母親詢問父親的狀況,母親又一一地說了,這次這樣,下次還這樣,父親的病既然成了事實,日子也就是現實的日子了,波瀾不驚,日子就又是日子了。漸漸地孩子們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全力以赴忙自己的生活和事業了,偶爾,周末時,回到家裡匆匆地看一眼,說上幾句話。老二依舊從車的後備廂裡搬出一些雞鴨魚肉放到父母家的冰箱裡,拍一拍手,喝幾口水,說幾句話,又匆匆地走了。父親已經不認識自己的孩子了,他們進門時,父親總是害怕,把自己藏到臥室裡,還關上門。孩子們走時,推開臥室的門,衝父親說:爸,我走了。父親不理他們,害怕地抱著個枕頭,哆嗦著身子,頭都不敢回。孩子們在心裡歎一聲,把門又關上,心情沉重地走了,日子依舊。五一節前夕,李少芬接到孩子們電話,說是五一節回來要和父母待上幾天。母親去超市購置過節用的吃食,帶著父親去超市采購,結賬時,老伴還在身邊,她帶著老伴就像帶一個三歲孩子。就在結賬時,母親專心地付款,裝東西,等裝完吃食,再一轉身,父親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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