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維埃根據地的紅軍在廣昌失守後,仗就越打越困難了。出發時,隊伍是長長的幾列縱隊,很有聲勢。從戰場上回來,隊伍就短了一大截,士兵們低頭耷腦的,很沒有精神。紅軍隊伍在經曆五次反“圍剿”的幾次失利後,嚴重缺員,各級蘇維埃就把擴充紅軍隊伍當成了首要任務。一時間湧現出許多的擴紅婦女,後來,她們中的許多人就成了蘇區的擴紅模範。蘇維埃政府把這項光榮又艱巨的任務交給女娃去做,也有著一定的便利條件。蘇維埃婦救會主任於英,那一年二十出頭,長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條粗黑的辮子甩在腰間。那些日子,她腳不停歇地專找那些男娃說話。村裡村外,已經曆了幾次擴紅高潮,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在幾次擴紅中,都義無反顧地參加了紅軍。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保衛蘇維埃,保衛到手的勝利果實。他們參加紅軍是死心塌地的。此時的青壯年能參軍的都走了,有的犧牲在保衛蘇維埃的戰場上,有的仍在隊伍中戰鬥著。村裡還剩下一些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革命到了緊要關頭,擴紅工作就想到了這些準男人身上。當時村子裡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鮮亮的標語:保衛蘇維埃,人人有責。村頭村尾,一派熱火朝天的革命氛圍。於英的兩個哥哥都參加了紅軍,家裡隻剩下她一個女娃了。紅軍隊伍不招女兵,要是招女兵,她早就報名參加了。革命的激情在於英的心裡燃燒著,為了革命,她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她日夜盼望著革命勝利的那一天。她現在是村婦救會的乾部,她的工作是擴紅,隻要一撥接一撥的青年,經她的手送到紅軍隊伍上,革命才有勝利的希望。劉二娃正在山上放牛。劉二娃家裡就剩他這一棵獨苗,今年十七歲了。於英找到劉二娃時,劉二娃有些吃驚。他認識於英,這個婦女乾部經常到他們村裡搞擴紅工作,一個又一個青年在她的動員後,參加走了。劉二娃看著那些青年,胸前戴著大紅花,在漂亮的婦女乾部於英的陪伴下,走出家門,走到隊伍裡,看得劉二娃的心裡也癢癢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參軍,在於英的陪伴下,興高采烈地走出家門。可爹娘不同意他參軍,還給他定了親,那個女娃他一點也不喜歡,他心裡喜歡的是於英。二娃做夢也沒有想到於英會來找他。那天的確是個好天,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幾頭牛悠閒地在山坡上吃草。劉二娃坐在一棵樹下,於英也坐了下來。二娃的心裡癢癢的,他聽於英說話,就像聽一支歌。於英說:二娃,參軍吧。參軍光榮哩。於英還說:二娃,當紅軍,保衛蘇維埃。……二娃聽了於英的話,頓覺天旋地轉。他語無倫次地說:可……可俺放牛哩。於英說:你參軍了,你家就是軍屬了,村裡會有人幫你家放牛的。俺爹俺娘不同意哩。二娃仍喘著氣說。你爹你娘的工作會做通的。於英仍唱歌似的說。俺爹俺娘讓俺成親,接香火哩。等建立了新社會,再成親也不遲,那時候的女娃任你挑呢。二娃的眼睛一瞟一瞟地落到了於英的臉上,於英真誠火熱地望著眼前的二娃。二娃似乎受到了某種鼓勵,夢囈般地說:俺想……想娶你這樣的女娃。二娃說完,覺得自己快成了一條乾死的魚了。於英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二娃,她紅了臉道:二娃,等你參了軍,革命勝利了,你成了功臣,俺就嫁你。真的?二娃睜大眼睛站起來。真的,我不騙你。於英也站了起來,目光真誠地望著二娃。於英姐——二娃叫了一聲,就死死地把於英抱住了。於英任天之後,二娃參軍了。他穿著於英為他打的草鞋,戴著於英為他紮的紅花,在於英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門,來到隊伍上。他和於英分手時,用濕潤的聲音說:姐,我終於當兵了,你等著俺。於英堅定地點點頭。二娃走了,他帶著夢想和希望。於英背過身,有兩滴淚水滾了出來。她知道,自己的任務還很艱巨,於是又向另外一個山坡走去。那個山坡上還有馬家的老三,今年也十六歲。她又一次向馬三走去……紅軍踏上長征路的那一天,於英親手送走了十六個男娃參軍。她被蘇維埃政府評為擴紅女模範。幾天之後,紅軍的隊伍從瑞金和於都出發了。紅軍出發的那天早晨,於英在家裡呆愣了好半晌,她不知道紅軍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一個又一個男娃的音容笑貌,清晰又深刻地出現在她的眼前。馬三說:姐,等革命勝利那一天,俺就娶你。王小五說:姐,等俺回來啊。……想到這兒,她已經淚流滿麵了。那些弟弟們就要走了,她要讓他們記住她,記住革命勝利那一天回來找她。她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作為信物,她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一頭烏發。她找來剪刀,整齊地把頭發剪下來,又仔細地分成十六份。然後揣在懷裡,匆匆地走到紅軍集合的地方。那裡已經是人山人海了。送行的人和即將出發的人,相互喊著對方的名字。這個送過去兩個雞蛋,那個遞過去一雙草鞋,男娃們一邊流著淚,一邊說:俺們還打回來的。鄉親們也哽咽著:我們等你們回來啊。於英在隊伍裡找到了李柱,李柱也看見了她,親熱地叫一聲:姐——於英從懷裡掏出一縷頭發,塞給李柱道:拿著,這是姐的。李柱望著剪短頭發的於英,含著淚說:姐,你等著,俺一定打回來。她咬著嘴唇道:姐等你。說完,她衝李柱揮揮手,又向前跑去。終於在另外一支隊伍裡看到了馬三……隊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帶著眷戀和不舍,踏上了征程。雨飄著,伴著送行親人的眼淚,一起灑落在這片赤色的土地上。那以後,人們會經常看到於英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向遠方張望。那會兒,有許多的人都這麼日日夜夜地盼著、望著,盼望著自己的隊伍早點回來。後來隊伍到了陝北,紅軍改成了八路軍,又改成了解放軍。全中國解放了,那些走出去的子弟兵們,該回來的也都回來了。唯有於英親手送出去的那十六個紅軍,一個也沒有回來。於英一直也沒有結婚,每天她都會走到村頭的土路上,站在那裡望上一陣子。這麼多年了,村頭的張望和等待,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不管風霜雨雪,從沒間斷過。村人們都說,於英是個怪人。於英的頭發早就長長了,先是烏亮水滑的一頭,後來,一頭烏發現白了,再後來就完全白了。現在的於英,仍每天站在村口張望。她的一雙眼睛早就成了風淚眼,望一會兒,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她一邊用衣襟擦眼,一邊在心裡說:姐等你們回來呢,咋就一個都不回來了?再後來,七老八十的於英就活動不了了。她死後,村裡根據她的遺願,把她葬在了村口的山坡上,墳前立了塊碑,上麵寫著:擴紅模範於英。現在,她每天都立在村口的山坡上,地老天荒地望著遠方,想著,念著,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