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的家,準確來說,是小玉寄宿的叔叔家的宅子,在夜晚的黑暗中顯露出如傲慢君王般的威嚴。它的外形複雜,甚至讓人很難弄清楚其究竟有幾層,大門附近還裝了攝像頭。奧山並未使用專為來客準備的可視門鈴,而是按下隱藏在攝像頭附近的一個小凸點,通過那裡的通話器跟裡麵對話。奧山向我招了招手,我站到了他身旁。裡麵的人應該正通過攝像頭觀察著我們。奧山已經事先跟他說過要帶我來。這可不是一場來者不拒的聚會,不是誰都可以成為會員的。他事先向奧山詳細地詢問了我是怎樣的人,值不值得納入俱樂部。奧山對我們言聽計從,他深信我們的話,以為隻要能帶我們觀看表演,以前的事就能一筆勾銷,我們絕不會再找他麻煩;如果不成功,我們就會把他的人生毀個稀爛。所以,奧山拚命解釋說我們值得邀請。為了讓身為主辦人的叔叔相信,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強調這個申請人,也就是我,既有充裕的金錢,還有施虐的嗜好,絕不會向警察泄密。我高中生的身份是可以隱瞞的,但年齡小一事很快就會被發現,偽裝成一個年輕有為的成功人士並不現實。沒辦法,隻能說我是某個富豪家的大少爺,再圍繞這一人物設定,準備了相應證據。我們從市內的富豪裡選取了符合條件的,偽造了戶口本和駕駛證。把這些東西交給了岩洞大嬸介紹來的專業人士去做,最終達到了使對方誤以為我是有錢人家的公子的目的,也花光了我僅有的一點積蓄。我們甚至還捏造了一些事實,說我有暴力傾向,又無法控製欲望,曾經好幾次對女性犯罪,最終都在家長的疏通下不了了之。如果對方是政府機關的人,這點謊言當然很快就會被拆穿,但小玉的叔叔沒有查明真相的實力。再加上我還暗示將支付比一般觀眾更高的費用,對方輕易就上鉤了。“財迷心竅死翹翹。”風我自言自語地玩起了文字遊戲。“錢怎麼辦?”聽說觀賞費——當然實際上並不是這麼稱呼的——需要當日預付,而且要現金,這樣不留線索。“得先讓人家看錢,人家才讓你看秀。”“總會有辦法的嘛。大不了用彩色複印唄。”“彩色複印?錢?”我當然知道那違法。我之所以反問他,是因為我擔心那點小花招一下子就被識破了。錢放在袋子裡交出去,人家隻要一查馬上就知道是假的了。“確實風險太大。”“那隻有借了。”如果是現如今,還有私人借貸呀、信用卡貸款之類的,可當時那個年代,這些手段都很難用上。我沒再問風我有沒有什麼能借錢的人,對於那時候的我們來說,能夠依靠的大人僅有一位。“其實我不想借錢給你們。”大嬸說。她覺得人與人之間隻要摻和了錢的事兒,關係也就斷了。“找熟人借錢,是實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用的法子,而且還要先做好跟對方斷絕關係的心理準備。”被說得這樣嚴重,我倆不知所措。我們這才意識到,岩洞大嬸是風我的雇主,更是我們所珍惜的忘年交,我們雖沒找她商量過什麼事情,工作時間以外也不怎麼見麵,但她對我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存在。斷絕關係?一想到這個,我們一下子就心虛起來,仿佛背後一直靠著的那棵樹忽然消失不見了。所以,我打算放棄。我覺得還可以再想彆的辦法。“大嬸,那也得請你幫忙。”風我卻不這樣想。他一想到小玉,可能也沒心思再考慮該不該跟大嬸斷絕關係了吧。“隻借一天,然後就還你。一定還。這錢我必須要。”就是那個時候,岩洞大嬸的表情嚴肅了起來。那之前和之後,我都沒見過大嬸那般嚴肅。“風我,不要說什麼一定,一定這種事沒辦法保證。頂多也就人有一死這種事能用一定,所以不要動不動就掛在嘴上。哪怕我信任你,但當你說出一定守約這種話的時候,我也就不信了。”風我看似很受打擊,不過還是語氣倔強地說:“那也行,大嬸,絕對的,我絕對還你,所以請你借我。”大嬸十分悲傷地點了下頭,又稍稍抬起臉來。我看見她勉強笑了笑,仿佛是在鼓勵自己。風我豎起右手大拇指,朝我晃了晃。這是我倆從過去到現在一直使用的手勢,意思是“拜托了”“接下來就靠你了”。沒辦法,我也配合風我鞠躬道:“大嬸,請借給我們吧。”大嬸緩緩轉過頭來,深深歎了口氣:“優我,你腦子好使,肯定也知道借錢本身根本不是問題。我想說的是,談錢需要相應的覺悟,它有可能破壞我跟你們之間的關係。你們明白這一點,卻還是想找我借錢,這讓我心裡不是滋味呀。借錢倒是沒什麼。”我和風我深深地低下了頭。再多辯解和歉意都沒有意義了。或許我們和大嬸的關係會因此生隙,但總有一天裂痕會修複,我們會彌補她的。我這樣認為,風我肯定也一樣。最終借了兩百萬日元。摞起來也沒有多厚,甚至有些叫人失望。這些錢能否讓小玉的叔叔認可我是富有的,其實我們心裡也沒底。不過為了參加一晚的活動而麵不改色地一下砸出兩百萬日元,也不是那麼簡單就能做到的事。“參加一回的話,我估計那些錢就夠了。”奧山這樣說,“不過隻能一個人去。”誰去呢?最終決定還是我去。風我點頭道:“如果我去,一見到她叔叔就會失去冷靜。”過了玄關,第一件事就是被搜身。這裡畢竟是普通民宅,當然不會有穿著黑衣裳板著臉的老外堵門,隻有一個中等身材的中年人,單手攥著警棍一樣的橡膠軟棍做出各種指示:“口袋裡的東西全掏出來”“轉過去”。其實哪怕最終被人知道了底細,對我來說也沒多大影響,但我還是想儘可能地不暴露真實身份。我的頭發剪得非常短,還戴了眼鏡,跟平時的感覺完全不同。一開始我也考慮過戴假發來改變發型,不過看來沒用這個方法是正確的,否則在這搜身環節必然要露餡。搜身結束後,他還問了我幾個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我漸漸可以確定這人就是小玉的叔叔。可能我太過年輕吧,畢竟隻有十幾歲,他神情訝異地打量了我好多次。我適當地裝出膽怯的樣子,又適當地表現出倔強。我在心裡暗示自己,我是富豪家的公子,缺乏倫理觀念,是個隻想著自己的年輕人,然後以此來表現。事前他就要求我帶學生證來,現在我就裝模作樣地順勢掏出假證件來給他看。又來了一個參加者,我這才得以解放。“進去吧。”他對我說。奧山點了點頭。好像這裡是他常去的健身房一樣,奧山輕車熟路地順著台階下到地下室。這棟宅子本就夠豪華了,居然還有地下室。我想到自家廉價的公寓樓房,因二者之間的差距而苦笑。不過,羨慕旁人這種事我們早在孩提時代就不乾了。對於生活在深淵底部的我們來說,一旦開始羨慕上麵的人,那就意味著會嫉妒他所擁有的一切。“地下室?”高杉在這裡插嘴道。“就在一棟普通的獨門獨戶的小樓裡。有錢人的想法就是多,可能是怕出頭的椽子先爛,所以就藏到地下室裡了。”我的話是很無聊,高杉似乎也沒聽進去。他問道:“在哪條街?”“怎麼你還想做一期節目,專講蓋了地下室的富豪家嗎?我覺得那也不算很稀奇。”的確,有一些人就在自家地下建卡拉OK室或者健身房。“還記得地下室什麼樣嗎?”我講到現在,講了我自己從兒童開始到十幾歲的故事,可對方竟然隻對地下室感興趣,這真叫人不開心,我有些生氣。地下室什麼樣,我接下來會講。樓梯儘頭是一個寬敞的房間。“這裡是隔音的。”奧山解釋道。他並未意識到綁架脅迫他的人就是我。可能他也想不到高中生會乾那種事。我和風我隻要求他帶人去看演出,估計他也覺得當初動手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我們曾在仙台車站見過一麵,不過奧山似乎已經不記得了。我不作聲,觀察著房間。我看過幾次幾乎免費的業餘樂隊的現場,這裡就相當於把那些室內演出場館縮小了很多。天花板上有幾盞照明燈,牆壁雪白。地板是有些彈性的材質,表麵好像有塗層處理,顯得很光滑。大放異彩的是房間正中那個巨大的玻璃箱,它讓人感覺這裡仿佛是魔術表演的現場,至於高度,可能有兩米。玻璃水箱架在一個台子上。它的下部有管子,從那裡延伸出的橡膠管道一直通往房間深處,應該是用來注水的。我身後陸續有人進來。除了我和奧山,還有四個觀眾。或許他們都是熟客了,互相之間並未交談,隻是四散站開,仿佛那裡一直就是他們的指定席位。我無所事事地站在奧山旁邊。沒有背景音樂,四周一片寂靜。這裡並不讓人覺得舒服,或者正是這種不舒服使得違背道德的負罪感更為強烈。我的心跳加快。我意識到自己的腿在發抖。不好的事即將發生,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可怕又令人痛苦,令人不快,而我則要觀看它。一想到這些,身體裡仿佛有蠕蟲爬過,陣陣惡心的感覺襲來。並且,我發現那惡心的感覺裡竟還包含了一種近似期待的、近乎興奮的東西,讓我想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好讓自己保持清醒。表演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開始了。燈光熄滅,我們置身黑暗中,隻有水箱附近有光亮。房間深處的一扇門打開,西裝筆挺的叔叔帶著小玉走了出來。我不能背過臉去。幸虧我這樣告誡自己,才得以忍住。但見到小玉雙手雙腳都被鎖著,我的視線想從她的身體上逃開。而且,她此時是全裸的,見到弟弟的戀人的裸體令我愧疚。但我必須扮演一個狂熱於背棄道德的富豪公子,要表現得對這種令人不忍直視的場麵神魂顛倒,所以我也刻意舔起嘴唇來,緊盯著鎖鏈中的全裸少女。觀眾也不鼓掌。這種靜謐讓人覺得更加殘酷。小玉的叔叔說了些什麼,那聲音幾乎難以聽見。或許因為我的頭腦已一片混沌,所以沒聽見。小玉站在水箱旁邊,行禮。她臉上沒有表情。沒有因為全裸而羞恥,也沒有恐懼。她怎麼可能習慣呢?她是放棄了。她的人生裡,這樣的事情,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太多次了。小玉的叔叔站到了我的正前方。我以為自己暴露了,嚇得一怔,他卻似乎並沒在意,而是說了一句“請”,然後遞過來一個好似照明燈具開關遙控一樣的東西。那是黑色的,大約能放在手裡捏住般大小,上麵有三個按鈕。這是乾什麼的?我有意無意地觀察四周,發現其他人也都拿著。一陣輕微的聲響,然後小玉慘叫了一聲,顫抖著身體倒在地上。又是一聲響,小玉發出強忍痛苦的呻吟聲。這個遙控器是用來遙控電擊的?每個人隨自己喜好按下按鈕,將痛苦強加給小玉。那是痛苦,更是恐懼。仔細觀察可以發現,小玉赤裸的身體上貼了幾條肉色膠帶。產生電流的裝置就那樣被貼在了她身上,憤怒和惡心幾乎令我眩暈。誰在何時按下按鈕並沒有規定。小玉就像一個真人玩偶,時不時地抖動著。無規律的、無防備的、遙控的暴力,帶給承受者恐懼,也給施暴者帶來無法形容的快感。我感受到的隻有不快。可是在那漆黑的房間裡,在僅有的亮光下,那呻吟聲,那張翻著白眼的臉,還有女孩痙攣的身體,竟給人一絲若有若無的刺激。麵對下意識地幾欲興奮的自己,我感到恐懼。我想扔掉遙控器,但那樣做將被懷疑。或許小玉的叔叔還有辦法知道什麼人在什麼時候按下了按鈕。我第一次參加,有所顧忌當然更顯真實,若表現得厭惡,則有可能遭到懷疑,所以我也按了幾次。每按一次,小玉應該會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但我沒去看。我的視線還朝著那個方向,但大腦已經放棄了對眼前畫麵的接收。還不行。我這樣告訴自己。這應該也是風我此時所想的吧。遙控電擊的遊戲結束後,終於到了水箱助興的節目。不過從活動參與者們的嚴肅程度來看,眼前上演的絕非一場輕鬆的演藝節目。總之,小玉進入水箱的時刻到了。水箱很深,大概有兩米吧,得借助架在一旁的梯子爬上去。小玉的叔叔幾乎沒有發號施令。可能因為小玉已經放棄了抵抗,徹底服從,沒必要再去警戒和強製什麼了。這時,我忽然想起了今年夏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去海邊時的情景。在菖蒲田海水浴場寬闊的海岸邊,全是坐墊和遮陽傘,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空地,風我馬上就像脫韁的狗一般衝向了大海。我動作太慢,沒跟上他。“風我好喜歡海呀,”小玉道,“你們小時候常來?”她問歸她問,在我們常盤家的曆史裡,全家從來沒有來海邊遊玩過,就連全家一起出門遊玩也沒有過。我搖了搖頭之後老實地回答:“他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大海。”“今天?”在岩洞大嬸的店裡做幫手時,我們也來過沿海區域,有好幾次從副駕或車鬥眺望過海麵。可是,跟大海如此近距離接觸這還是第一次,我有些興奮。有首兒歌裡唱道:“大海真寬呀、真大呀。”我覺得它唱得真是貼切。“風我……第一次來看大海呀。”小玉似乎很開心,立刻脫起衣服來,似乎是想去追風我。她的泳衣早在裡麵穿好了,此時正隨意擺動著手臂問我:“這衣服,會不會有點太露啦?”我對泳衣並不熟悉,感覺她的泳衣隻不過比在學校穿的那些衣服更時尚一些而已,也不算露,但她看起來很害羞。隨後,她高喊了一聲“風我—”就一溜煙兒地踢著沙子奔海邊去了。當時的小玉和眼前的小玉完全不是同一個人。她毫不在意全裸的身體,麵無表情地順著台階往上而去,仿佛一個被抽去了靈魂的人偶。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小玉呢?我想。在我看來,總在風我身旁笑嘻嘻地打鬨的小玉才是真實的。可是,她人生中應該有大半時間都在這個家中度過。如此一想,眼前的這個女孩才是真正的小玉。她和風我在一起時,隻不過是為了風我和自己才強顏歡笑的,是在扮演快樂的自己而已。我忽然感到很孤獨,視野仿佛模糊了。而真正孤獨的是小玉自己。“閒話休提”—我想起這麼一個詞。與人閒聊時,這個詞常常表示接下來要“書歸正傳”了。小玉也好,我們也罷,每個人的人生都很難用“幸運”來形容。可不可以突然來一句“閒話休提”,然後向我們展示真正的生活、更為正常的生活呢?我不禁在心中祈求。一陣水花聲響起。小玉沉入了水箱。也不知她叔叔是怎樣操縱的,水箱的蓋子開始閉合。水箱裡幾乎灌滿了水,小玉因為手腳上的鎖鏈而下沉。那並不算長的頭發如無數細小的手,無力地伸展開來。剛才勉強吸進體內的空氣,現在化作生命的氣泡被吐了出來,剩下的隻有麵部痛苦的表情。沒有聲音,雪白的身體如水母般搖晃,散發出虛幻的美。可是這份美麗的儘頭——她的臉上卻是淒慘、猙獰,令人矛盾。周圍那些熟客一動不動地站著,安靜得讓人難以察覺他們是否還在。我聽見了旁邊的奧山咽口水的聲音。我幾乎沒有觀看。我看不下去。水裡赤裸的小玉表情猙獰地忍受著痛苦,這種事本身就超脫了現實。這樣下去不就死了嗎?我的大腦放棄了思考。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如打包的行李一般死去,這種事情不應該存在。所以,這是一件並不存在的事情。水箱裡的水位慢慢降了下去。這應該也是由她叔叔控製的。我觀察過,發現他手上有形似控製器的東西。也不知水箱的出水口在什麼地方,裡麵的水正在緩慢地往外排。小玉似乎還有意識,她將臉伸向水麵。恐懼使她開始醜陋地掙紮,仿佛一隻將要餓死的動物不顧一切地撲向了麵前的食物。水箱裡的水維持在一半的高度,小玉嗚咽著浮在裡麵。她正拚命地劃動著雪白的雙腳,稍有懈怠就會因鎖鏈的重量再次下沉。然後,水又開始上漲了,小玉痛苦不已。我明明看在眼裡,可又像是什麼都沒看見。我是在做夢吧?我希望這是夢。帶著這樣的想法,我體內紅黑的岩漿幾近沸騰。得想想辦法。我想著。要把這些全都毀掉——這個念頭讓我繼續停留在現場。我裝出不經意的模樣看了看手表,實際上是在確認距離那個還有多長時間。“你等一下。”高杉正好在我希望他提問的地方插嘴打斷了我,我也明白他要問什麼。“沒錯,”我搶在他提問前道,“那天正好是我們的生日。”“這麼巧?”他很驚訝,這樣也合理。這種可怕的場麵並非經常上演,頂多也就一個月一次的樣子。小玉能活下來,在一定程度上也有這方麵的原因。那樣難得的表演日,居然跟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這也太過巧合了。高杉應該是這樣想的。“那不是偶然,”我說,“正好相反—”“怎麼相反了?”“之所以在那天上演,是因為那天是我們的生日。”從奧山那裡接到電話,得知下一場表演的日期時,我們麵麵相覷,覺得這是偶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對方開始解釋,“據說那天其實是那個女孩的男朋友的生日。”他又怎麼會想到,此時跟他說話的正是那個女孩的男朋友呢?“她不但不能去幫男朋友慶祝生日,連個麵也見不到,還被逼來進行水箱表演。”奧山的聲音不自覺地激動起來。說完剛才那些話,他非但沒有表現出“真可憐”之類的同情,反而來了句“這讓我更加興奮”。這句話正表現出他的嗜虐主義和支配他人時的喜悅之情。小玉的叔叔已經知道小玉有了男朋友,或許小玉沒注意透露了關於生日那天的安排。“可能她被要求所有事情都要向他報告吧。”風我是這麼說的。“報告男朋友的生日?”“報告一切,生活的全部。跟誰見麵,跟誰做了什麼,還有生理周期。”“怎麼可能?”我堅決否定,其實我也沒有否定的根據。“那種生活小玉可能已經過了十多年了,那種受人控製的生活。”“你能察覺到?”“我有時候覺得她跟我們相似。”風我語氣平淡地說道,“家就是地獄,在外麵的時候才能活著。可是,在外麵的自己又不是真正的自己。這種感覺,小玉身上也有。”過了十五歲之後,我們的身體發育得更健壯了,尤其是風我。乾體力活兒的同時,他還用岩洞大嬸從外麵回收來的健身器具鍛煉肌肉,臂力是有的。跟小時候相比,我們對那個人,也就是父親的恐懼可以說有所減少了,但在同一個空間相處時,我們依然會緊張得胃痛。那個人似乎也對我們有所警惕,常常趁我們沒有防備時開始施暴,而且手段更狡猾。家對我們來說仍然是地獄。總之,奧山話裡的意思就是,正因為那一天是小玉男朋友的生日,也就是風我的生日,所以她才得去跳水箱。“生日那天,我們本來準備去海洋館,”和奧山打完電話後,風我告訴我,“我那天也請假了。”“哦,你說過。”每一年的生日當天,我們都必須詳細地共享彼此的計劃。從十點到深夜,我們將每兩個小時對換一次位置,有時候還要根據情況徹底偽裝成對方。有些時間段的對換,可能會讓風我約會時最快樂的體驗被我搶占,所以必須事先確認彼此的安排。“小玉暫時還沒跟我提更改日期的事。”“奧山帶來的消息可能是假的呀。”風我並不同意我這句話。“估計她會等到當天再告訴我去不了,用身體不適之類的理由。那樣才顯得更自然。”“不過,當初怎麼偏偏就選了去海洋館呢?”—風我最後還自言自語地咕噥了一句。結果她非但看不到水箱裡的魚,連自己都得進水箱裡了。生日當天起床後,我發現風我正站在洗臉池前,手裡攥著手機咬牙切齒,表情痛苦。“怎麼了?”我壓低聲音問他。在家的時候,我們說話一向小心。他遞過手機讓我看郵件。郵件的大致意思是:突然發高燒,今天去不了了。還有一句:本來很期待的,真可惜。“她一定真的感到非常可惜。”我想象著小玉寫這封郵件時的心情,胸口仿佛被箭射穿般疼痛。風我沒有回應,緊握著我遞回去的手機,表情猙獰。“彆這樣。”如果我沒攔著,可能他就會一時衝動把手機給砸了。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如果隻因為一時衝動,一部智能手機的代價未免太大了。“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哦,對。”我看了看手表。我看著小玉在水箱裡痛苦不堪,確認了時間,快到晚上八點十分了。我覺得還是我們運氣好,一個小時前的話太早,一個小時後又太晚了。你問如果當天不是生日的話,會怎麼樣?應該也沒多大差彆吧。我們隻是想破壞這場表演。我們隻是想攻擊那些置身安全地帶而去擺布、蹂躪小玉的人。必然會想辦法讓兩個人都參加活動,然後大鬨一場。因為入口處需要搜身而無法將武器帶進去,但如果我倆拚儘全力,像火力全開的汽車那樣大鬨一場的話,也會讓小玉的叔叔無從招架。既然選在了對我們來說那麼重要的一天,那麼我們也想要特彆一些。所以,我們決定乾一票。這算是一種惡作劇,也是一種無聊的自我滿足。我跟風我之前已經對過手表,精確到秒。當剩餘時間快到一分鐘的時候,我就在心裡默默倒計時。之前我練習過好多次,已經可以較為準確地讀秒了。還剩一分鐘時,我開始行動。水箱裡,小玉正忍受著痛苦。“到此為止!”我大喊著,舉起手。我的聲音在那樣安靜的室內回響著,眾人應當都受到了驚嚇。我走到水箱前,大喊道:“你們以為乾出這種事還能跑得了嗎?!”小玉的叔叔反應還是很快的,這點不得不佩服他。他忽然不見了,再現身時手裡已經攥著一個長長的東西。那是什麼東西,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不過這也是好事,如果我看清楚那是獵槍,可能當場就動彈不得了。“這種事情不能原諒。奴役他人的行為不能原諒!”我能講完這種話而不笑,全是因為憤怒。就在這個過程中,小玉仍然浸泡在水箱裡。我甚至有些擔心了。如果小玉的叔叔沒有操作,水箱裡的水位是不是就不會下降,那不就真的要了命了?不過已經沒有時間了。距離對調位置隻剩下一丁點時間了。我必須做完該做的事。不管這事多無聊,那也是我跟風我的約定。“我要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厲害。你們可能以為會變身的超級英雄根本不存在—”我環視四周,一群人正傻站著。我真想問他們,憑什麼你們這樣的人可以道貌岸然地活著?我簡直惡心得要吐了。“其實,是有的,”我說,“這就讓你們瞧瞧。”我動了起來,動作之前已經和風我練習了好幾遍。雙腿分開,迅速揮動手臂,然後轉身。出現在我腦海裡的是那個女孩子。那個和母親拌嘴、背著書包負氣出走、最後卻被未成年男孩撞死的女孩子。她懷抱著玩偶,被迎麵而來的車子撞死的畫麵在腦海中浮現,我慌忙將其揮散。我也好,風我也罷,可能都覺得這至少算是對那時候的一種補償。小玉,她並不是那個小女孩。這不是從頭來過,也不是為敗者辦的複活賽。隻是我們想幫助彆人,這樣多少能夠填補心中陰鬱的空洞。我喊出了那個至關重要的詞,可能人生中再也不會有第二次。“變身!”同一時間,我的身體發麻,感覺被薄膜包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