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天下午,普瑞斯·克羅克特像往常一樣又帶著孩子去中央公園玩耍。她推著童車,領著史蒂芬。到那兒之後,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拉著輛嬰兒車坐在椅子上。是諾琳·施密特拉布,她穿著一條漂亮的休閒褲,戴著墨鏡,嬰兒車的頂棚已經放下了,可以看到裡麵的橡膠墊子上躺著個赤裸的男嬰。普瑞斯猶豫了,“她的”座位被諾琳占了。她不確定諾琳是否能認出她,她們有五年沒見了。諾琳變了,她胖了,頭發染成了金黃色。“嗨,”諾琳抬起眼隨意地看了一下,說,“跟我們玩吧,這是伊卡博德。”她搖晃著嬰兒車,眼睛追逐著拿著布娃娃、正在行走的史蒂芬。普瑞斯指著嬰兒問道:“這是你的孩子?史蒂芬,過來向這位女士問好。”她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諾琳,很明顯她再婚了。諾琳握握史蒂芬的手:“我叫諾琳·羅格斯,很高興認識你。”她的食指上有枚碩大的白金鑽石戒指,嬰兒車是英國式的,上麵繡著漂亮的字母圖案。她問普瑞斯:“你們每天都來這裡嗎?”看來,她們是鄰居。她剛搬進她和丈夫買的一所棕色石頭房子,就位於公園大道和麥迪遜大街之間。普瑞斯的房子則是在列克星敦大街和第七十二大街之間。普瑞斯嫉妒地說:“你運氣真好。你們肯定有後院,不需要來公園。”普瑞斯每天上午都要從列克星敦把孩子一直推過來,到時間還得回去把史蒂芬的烤土豆放進烤箱,好能趕上十二點的午飯,她發現這可真是件麻煩事。諾琳說,她的後院現在堆滿了玻璃磚和攪拌機。他們正在裝修,想把原來的台階改成坡道,還要給房子朝街的一麵貼上玻璃磚。普瑞斯頓時明白了,諾琳的房子就是鄰居們最近議論紛紛的那一家。她想,不知道諾琳嫁的這個羅格斯是個什麼人。諾琳自己說了出來:“我丈夫是個猶太人,他原來姓羅森博格,後來被他的族人給改了。你介意猶太人嗎?我自己特彆喜歡他們。”普瑞斯還沒有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像以往那樣如連珠炮般說了起來,好像在口授一封信件。“在他們改姓的時候,弗雷迪的整個部族都改變了信仰。他現在是個堅定的美國聖公會教徒了。我拚命地想讓他重新信奉傳統的東正教,披上祈禱披巾,拿上護身符,那才是真正的摩西戒律。新教那種改良過的儀式隻不過是19世紀妥協的產物。但是東正教猶太人不能娶非猶太人為妻。”普瑞斯聽到這樣的話感到很驚訝。諾琳點點頭:“他們不允許異族通婚,就像羅馬天主教徒一樣。美國聖公會禁止離婚,所以弗雷迪的牧師不願意給他主持婚禮。我們就在約克維爾找了個路德教的牧師。弗雷迪的父母想,說不定還能在這個牧師的房間裡看到希特勒的畫像呢。”說著她大笑起來,“你對宗教感興趣嗎?”普瑞斯坦白自己對政治更感興趣。諾琳說:“自從慕尼黑事件後,我已經被政治燒焦了,相對來講,我現在更熱愛宗教。如果整個社會都不信上帝,那這個社會就完了。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困難在於如何重新發現宗教,這對於大眾來說很容易,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失去過宗教。但是對於精英階層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的眼睛盯著史蒂芬:“你就這一個孩子?”普瑞斯解釋說,她先後流產過幾次,但是她仍然希望能有更多的孩子,因為史蒂芬沒有伴兒可真可憐。諾琳說:“收養幾個,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精英不能生育,那就必須利用嫁接手段,否則就要絕種。你知道嗎?瓦薩學院的畢業生平均隻生2.2個孩子。”普瑞斯知道這個數據,這事引起了校友們的關注,瓦薩的女人們都快找不到後來者了,而其他人卻在大量繁殖。諾琳問道:“你丈夫是做什麼的?”“他是個兒科醫生。”“哦,什麼派?”普瑞斯開始告訴她斯隆上過什麼學校。諾琳打斷了她的話:“什麼思想流派?行為派?格式塔?斯坦納?克萊因?安娜·弗洛伊德?”普瑞斯慚愧地說她不知道。“他是個內科醫生。”她帶著歉意說。然後她試探著問了諾琳一個個人問題。“諾琳,你丈夫是乾什麼的?”諾琳“咯咯”地笑了:“他跟庫恩和羅伯合夥經營銀行。他原來在法蘭克福從事貸款行業,後來他們被驅散了,流落到了各地。他們家族有個敗家子成了個猶太複國主義者,去了巴勒斯坦,後來再也沒有消息。弗雷迪的父母想方設法來到美國,像大多數有錢的德國猶太人一樣。他們送他進了喬特和普林斯頓。他加入俱樂部,成了活躍分子,但是後來俱樂部發現‘羅格斯’其實是‘羅森博格’,就要求他退出。”普瑞斯輕笑了一聲,諾琳則報以一聲大笑,好像這起事件特彆對她的口味。普瑞斯瞟了一眼小伊卡博德,注意到他割了包皮。她心裡暗笑,幸虧史蒂芬沒有猶太父親。她想,如果你要給自己的孩子一個好的開始,那就不要嫁給猶太人。諾琳在這點上可是真大膽。更讓普瑞斯敬畏的是,她竟然給孩子起了個那樣的名字。“你不擔心他以後到了學校會因為這個名字被人取笑嗎?”她衝動地問。“他從小就得學會自我奮鬥。”諾琳給了個深具哲學意味的回答。“在希伯來語中,伊卡博德是可恥的意思,不光彩。”他搖著嬰兒車說。“他多大了?”“三個月。”普瑞斯希望諾琳能升起嬰兒車的棚子,她擔心上午的陽光對這個幾乎還沒長頭發的小腦袋來說太過強烈。“他這麼小,還不能曬日光浴吧?”諾琳對這樣的說法不屑一顧。自從她把孩子從西奈山醫院抱回來後,天天都讓他曬太陽。然而,她還是稍稍抬起了點棚子,讓他的臉處在陰影當中。“這兒挺好,沒有保姆,也沒有女傭,昨天我在這裡的時候,人們都大驚小怪的,因為他渾身赤裸,他們擔心自己的那些古板女孩會看到他的小雞雞,是嗎?伊卡博德?”她用大手拍著他的生殖器說道。普瑞斯咽了好幾口唾沫。她不安地朝著史蒂芬那邊看了一眼,還好,他正在草地上高興地玩球。她總是害怕刺激史蒂芬,在給他洗澡的時候,她很不願意翻起他的包皮,可斯隆說,為了孩子的衛生,她應該這樣做。她寧願讓他臟點,也不願意因此而讓他產生戀母情結。最近,給孩子洗澡的時候,她悄悄省略了這個步驟,可她沒敢告訴斯隆。諾琳打了個哈欠,問道:“你有表嗎?”普瑞斯告訴了她時間。她偷偷瞥了一眼諾琳碩大的胸脯,問道:“你給孩子哺乳嗎?”諾琳說:“我的奶水沒了。”普瑞斯驚訝地說:“我的也是。我剛離開醫院就沒了。你哺乳了多長時間?”“四周,後來弗雷迪跟照看伊卡博德的女孩睡覺,我的奶水就罷工了。”普瑞斯吞了一大口唾沫,她本來打算跟諾琳說說,自從給史蒂芬進行輔助性喂奶後,自己的奶水就沒了。可一聽到諾琳說的事情,已經溜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本來該想到的,”諾琳點了支香煙,繼續說道,“我們好長時間沒有性生活了,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懷孕後期,還有嬰兒出生後一個月,要禁止性生活。弗雷迪憋壞了。他認為伊卡博德是他的情敵。後來我們雇了那個愛爾蘭婊子。她是弗雷迪母親仆人的表妹,真正的愛爾蘭人,兩眼外凸,雙手烏黑,而且毫無廉恥。在她老家,她就一直跟她叔叔睡。這是她告訴我的。弗雷迪當然不可能放過她。她的房間就挨著嬰兒室。伊卡博德晚上跟我睡,到晚上兩點我得喂他,弗雷迪嫌煩,就去嬰兒室搭了個簡易床。”普瑞斯很想插一句,給她提供點指導。難道諾琳不知道,無論在什麼情況下,甚至在擁擠的貧民窟裡,都不能允許嬰兒和大人睡嗎?但是由於害羞和擔心自己說話口吃,她還是沒說出來。諾琳繼續說道:“弗雷迪就悄悄溜進了她的房間。後來我整理她的床鋪時發現了,床單上有弗雷迪的體液。讓我吃驚的是,她竟然連塊毛巾都沒用。我拽下床單,拿著它就去找弗雷迪,當時他正邊吃早飯邊看《華爾街日報》。他說,這件事部分是我的錯,因為我沒有把她當用人看待,而是服侍得她體貼周到,結果她就以為自己有權利跟主人睡覺:她以為自己跟我一樣好。比如鋪床這件事,她自己的床本該由她自己鋪。他說得對,我不擅長乾體力活。他不得不把她趕出家門。她走後,我用洗衣機洗了床單,他說我該讓洗衣工來做這些事情。於是我們就吵了起來,結果就影響了我的奶水。”普瑞斯說:“據說情緒確實對奶水有影響。但是至少伊卡博德獲得了免疫力。”諾琳同意她的說法。她心不在焉地說,傷害主要是在精神方麵。她把手伸進嬰兒車,找到一個橡膠奶頭塞進他的嘴裡。普瑞斯盯著這個東西,滿臉的不解。她問:“這是為了阻止他吸指頭嗎?你知道,諾琳,如今的兒科醫生認為讓嬰兒吸指頭比阻止他養成這個習慣要更好。我看到史蒂芬吸指頭的時候,總是悄悄地轉移他的注意力。但是那個橡……橡膠奶頭,”她嘴裡的話似乎粘在了喉嚨上,“絕對不衛生,而且會破壞嘴形。你真該把它扔掉。斯隆如果看到了,一定會嚇一跳。這跟吸指頭一樣,也會形成習慣。”她真誠地說道。看到諾琳這種受過教育的人竟然如此無知,她感到特彆吃驚。諾琳耐心地聽完她的話,接著說:“嬰兒吸指頭,是因為他被剝奪了吮吸母乳的快感,他需要每天有一定的吮吸時間,而吸奶瓶又無法給他這種滿足,所以就給他個橡膠奶頭,你說是嗎?伊卡博德。”她對著伊卡博德溫柔地笑了笑。他吸奶頭時,臉上確實帶著種滿意的笑容。普瑞斯扭過頭,不想看這種場景。一個嬰兒竟然要靠橡膠奶頭來獲得滿足,這是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她認為法律應該禁止生產這樣的東西。史蒂芬走到了嬰兒車旁。他好奇地問:“那是什麼?”他伸手去摸嬰兒嘴裡的橡膠奶頭,普瑞斯趕緊拉開了他的手。他仍然急切地盯著,明顯是被伊卡博德嘴裡滿足的聲音吸引了。諾琳溫和地說:“你想試一試?”她用一塊乾淨的尿布擦拭了一下,然後遞給史蒂芬。普瑞斯趕緊攔住了。她伸手到童車裡拽出個帶包裝紙的棒棒糖,說:“你看,那個東西是這個小弟弟的,還給羅格斯太太。這個才是你的。”史蒂芬接過了棒棒糖。普瑞斯發現,交換的辦法對他挺管用。他會溫順地用一個像彆針這樣的“壞”東西來換一個像圖畫書這樣的“好”東西,而且似乎經常不知道東西已經換過了。諾琳觀察著這出小小的鬨劇。“你訓練過他。”最後,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說道,“我想你還訓練過他該怎麼排便吧。”普瑞斯感到很尷尬,低聲地說道:“沒有,說實話,我真是無計可施了。當然,他‘出事’的時候,我從來沒有像我們的母親和保姆們那樣懲罰過他,但有時候,我真想打他兩下,能做的我都做了,你知道,觀察他的活動,然後每天上午到那個點,就把他輕輕放在馬桶上,如果他不做就把他抱下來,一點不高興的表情都不敢有。如果他真做了,那就趕緊拍拍手,笑一笑。”諾琳可是問到她的痛處了。作為一個兒科醫生的妻子,她深感慚愧。史蒂芬現在兩歲半了,還不能控製自己的大便。他不僅在午睡時把床上弄得一團糟,而且有時候還在公園裡弄臟自己的褲子,所以普瑞斯才沒帶他去運動場,而是來到這條偏僻的長凳前。上周,在牡蠣灣的俱樂部裡,他穿著短褲在沙灘上玩的時候,竟然在那些喝著雞尾酒、正在曬太陽的人們麵前排便了。斯隆雖然是個醫生,可看到史蒂芬在公共場合竟然做這樣的事情,也感到很不高興。他從不幫著普瑞斯給史蒂芬清洗,也不動手做點事情來緩解她的尷尬。上周,她給史蒂芬清理的時候,史蒂芬穿著短褲就跑到了長凳上去歡呼雀躍,後來還是她的妹妹琳達過來才解了她的圍。琳達抓住了他,把他帶到俱樂部裡,普瑞斯給他洗了個澡,琳達則洗了他的褲子。而整個過程中,斯隆一直視而不見。後來,斯隆對她說,她和她妹妹沒必要這麼大驚小怪。也隻有在家裡他才能說,她對史蒂芬的教導失敗了。他現在不再尿床了,可以吃蔬菜了,也很聽話,幾乎不哭,晚上隻要有充氣玩具就可以按時睡覺。她不知道自己對他的訓練哪裡有錯,她母親也不知道。她們兩個一起把以往的經過梳理了一遍,從她第一次把他放在特意為他買的馬桶上開始,到讓他去現在的衛生間為止。他的排便時間總是不固定。普瑞斯和保姆想儘了辦法都徒勞無功。每當她們從他的表情判斷他該去了,就會拍拍馬桶,以便他能把這兩者聯係起來。隻要他一坐到馬桶上,她們就耐心地等待,但是,無論她們等多長時間,最後他總是讓她們失望。可是剛一把他抱下來,他就會拉到嬰兒床上。在他小一些的時候,普瑞斯想他也許是不懂大人的意思。斯隆建議說,她可以嘴裡發出哼聲,並且臉上做出使勁的表情,用這種辦法鼓勵他來模仿。可是她的哼哼聲除了使她自己感到很愚蠢外,沒有產生任何效果。有時候,她試著讓他一個人坐在馬桶上,以便不讓他以為這是他們兩人間的遊戲。她嘗試著讓他坐得時間長點,但是斯隆說,五分鐘就足夠了。有幾次他的表現很好,雖然普瑞斯認為純屬偶然,可她還是適度地做出了表揚的舉動,因為她擔心史蒂芬會把自己不笑也不拍手的行為當作一種懲罰。斯隆認為是普瑞斯的緊張導致了這種情況,跟她哺乳時的情況一樣。“當你把他放在馬桶上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你的緊張情緒。放鬆。”可是當史蒂芬拉到床上,弄臟了玩具和動物玩偶時,他自己都放鬆不了。斯隆總是說,出現這樣的情況時,正確的做法是完全避免任何責難的表情。“隻是實事求是。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這沒有用。現在,雖然她從來沒有流露出過責備的話或者表情,但是史蒂芬肯定知道她不喜歡他在床上做這樣的事情。事實上,她看得很清楚,史蒂芬不僅知道她的想法,而且還以此為樂。有一天吃過午飯後,她領著客人來到他的房間,結果發現又有情況了。看到女士們從犯罪現場落荒而逃,他“咯咯”地大笑了起來。普瑞斯懷疑史蒂芬的心理有逆反傾向,表現形式就是以這種特殊方式來使她尷尬。好像他讀過育兒手冊,知道這種淘氣的舉動可以懲罰她,而他自己卻可以不受懲罰一樣。這樣的想法太過病態,即使對自己的母親也不能提及。一個兩歲半的孩子能夠策劃和實施這樣的報複計劃嗎?為了什麼?唉,普瑞斯想,恐怕自己知道。因為他吃奶瓶的時間太遲了,因為他們一直對他實施的育兒計劃,也許還因為諾琳談到的他未曾吸吮過的橡膠奶頭,因為除了換尿布和喂水,即使在他哭喊的時候,也沒人抱過他。總之,因為他父親是個兒科醫生。包括曾持有懷疑態度的哈特肖恩太太在內,幾乎所有人都對這項計劃的結果感到驚奇。他們從來沒見過一個兩歲的孩子能長得這麼壯、這麼高、這麼自立,行為這麼得體。普瑞斯的朋友來吃飯的時候,看到史蒂芬不用父母的命令自己就去上床睡覺,都感到驚訝不已。普瑞斯自己唱歌,自己吃餅乾,自己喝水。吃飽了,他就自己回到房間,關掉燈。他不會喊叫著讓父母再把燈打開,也不會求父母不要關門。斯隆說:“他從小就開始接受訓練。一旦他回了房間睡覺,普瑞斯從來不去看他,他已經習慣了各種響聲,而且從來不用枕頭。”在這一點上,普瑞斯的朋友們真是沒法相比。她們儘力遵循大的原則,但是在細節上無法堅持。結果就是,在父母開雞尾酒會的時候,孩子會纏著要喝水,他們怕黑,不好好吃飯,或者拒絕午睡。斯隆說,關鍵就是除了生病或者外出旅遊的時候,都要絕對堅持自己的計劃。史蒂芬之所以有了個好的生活開端,是因為普瑞斯從不妥協。普瑞斯也是這樣想的,尤其是朋友們豔羨的話語更堅定了她的想法。然而,有時候,她暗暗地想,當史蒂芬把褲子弄臟的時候,斯隆是否也該幫上一把。“我希望你比我幸運。”她傷心地對諾琳說,“你訓練過他排便嗎?斯隆說,我們的訓練時間都太晚了,如果很早就開始訓練,那難度絕不會比動物更大。”諾琳搖搖頭,她沒打算訓練伊卡博德。他需要吸吮奶頭,也需要享受玩屎玩尿的樂趣。“要上廁所的時候,他自己會提出來的。也許上托兒所時就可以了。同伴的壓力將會促使他放棄這種樂趣。”她也沒打算給孩子斷奶,也就是說,斷掉奶瓶喂養。等到了史蒂芬這個年齡,他自己就會斷掉的,如果斷不掉,那算自己倒黴。“你究竟是在哪裡聽到這種觀點的?”普瑞斯可以肯定,這話絕不會是出自一個好兒科醫生之口。諾琳肯定是找了個庸醫。諾琳說,他們是從人類學角度來考慮這個問題的。科學家一直在研究原始人的生活習慣,並且得出了一些有價值的結論。舉例說,普韋布洛的印第安人直到孩子兩三歲才會給他們斷奶。大多數原始人也從不訓練孩子的大小便。普瑞斯說:“他們根本沒有馬桶。”諾琳點點頭,“這就是文明的代價。如果你有個抽水馬桶,那你就會習慣於它。你讀過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 Mead,1901~1978,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頻繁出現於大眾媒體。她的報告對60年代的性解放運動有很大影響。——編者注)的作品嗎?真是位偉大的女性。”不用說,根本沒有對伊卡博德的訓練計劃。他的計劃他自己創造。隻要他哭就抱他,隻要他餓就喂他。“那你怎麼看嬰兒食品?你給他吃嬰兒食品嗎?”諾琳不知道。但是她反對限製嬰兒的飲食。她說:“嬰兒都很頑強,如果你提供給他們各種食物,那他們自己會選擇。”普瑞斯說,她認為現在的女孩撫養孩子太容易了,隻要開罐嬰兒食品,根本用不著自己在家做菜泥和肉末。可諾琳似乎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的確,兒科圈裡那些熱門話題——多大該喂果汁?煉乳好還是牛奶好?該喂罐裝嬰兒食品還是自製食品?該灌腸還是該用甘油栓劑?嬰兒食品有什麼好處?應該給容易餓的孩子實施三小時製的喂養方式。這些似乎從沒進過諾琳的耳朵。她說,伊卡博德會自己做決定,他現在已經對意大利麵表現出了興趣,她試過從自己盤子裡給他挑出一些碎屑。她沒有嬰兒秤也沒有專門的浴盆,給孩子洗澡就用臉盆。她若有所思地盯著史蒂芬:“他多大了?三歲?”“下周六兩歲半。”諾琳沉思著:“在他小時候,你們肯定癡迷於嬰兒秤、鐘表和溫度計。真是個度量衡時代。天啊,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打了個哈欠,伸展她肥胖的身軀,“昨晚我們睡得很晚,有些耶穌會士來吃晚飯。有人敲鼓,後來伊卡博德把蠟燭的兩頭都點燃了。”普瑞斯挺直了腰身。很明顯,諾琳在胡說八道。她堅定地說:“度量衡的時代才剛剛開始,我們第一次建立了標準,你聽說過格賽爾在耶魯的研究成果嗎?我們終於對孩子的生活有了個科學的了解。格賽爾使我們明白應該怎麼對待一歲、兩歲、三歲的孩子。等他公開發表他的成果後,母親們做事就有了可參照的尺度。”這次諾琳抑製住了自己打哈欠的欲望。“我知道格賽爾的著作,他是個行為主義派的老古董,他女兒是35屆的學生。”普瑞斯問道:“這能說明什麼?”諾琳不願意跟她爭論,和善地說:“你還是相信技術進步,我幾乎都忘了還有人相信這樣的事情。你這是對宗教的一種替代。你們崇拜的就是尺度和標準。但是我們已經超越這一點了。任何第一流的人都不再接受技術進步的觀點。”普瑞斯說道:“你以前就是這麼激進。難道你不讚同羅斯福的做法嗎?農村電氣化、農業調整法、農作物控製,工資工時法。假定他有什麼錯誤……”諾琳打斷了她的話:“我還是個激進分子,但是如今我已經看破紅塵,返璞歸真了。新政的做法缺乏社會基礎,特彆膚淺。”“你丈夫讚同你的觀點嗎?”“那你丈夫呢?”諾琳反駁道。普瑞斯不得不承認:“不讚同,在政治方麵,我們倆是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最近,他們正在為但澤港的事情爭論不休呢。斯隆不在乎希特勒是否吞並整個歐洲,他在乎的是美國。”諾琳評論道:“瓦薩的老一套。我現在已經不談論政治了,隻有弗雷迪才關心。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猶太人,他在國際乾涉主義和國內的自由主義之間搖擺不定。弗雷迪不是知識分子,但是在結婚前,我們商量好了,他應該讀讀卡夫卡、喬伊斯、托因比和人類學方麵的書籍,都是些基本書目,這樣我們才能有共同語言。”普瑞斯覺得諾琳漏掉了弗洛伊德。諾琳說:“弗洛伊德的書現在大都過時了,在他那個時代,他勉強算得上是個人物。他以為他那個古老的奧地利王國的民俗就是全球文化。榮格,還有一些年輕的後弗洛伊德派學者的理論就比他的更好。不過這不是說我完全否定弗洛伊德。”普瑞斯一直打算什麼時候有時間看看弗洛伊德的書,如今聽到諾琳說這已經沒有必要,她感到既欣慰又失望。她認為諾琳對這些東西的了解比自己更多。聽她的話,好像弗洛伊德已經死了。普瑞斯心裡一陣焦慮,擔心自己是否沒在報紙上看到他的訃告。最近她錯過的東西太多了。“當然,”諾琳繼續說道,“我和弗雷迪之間有激烈的文化衝突。我們在瓦薩所受的教育使我很難接受自己在家裡作為女人需要履行的職責。而作為一個猶太人,弗雷迪本能地讚同母係氏族的觀念。他想讓我主內,而他主外。從伊卡博德的角度來看,這樣很好。他不乾涉我的育兒計劃,也不讓他的母親參與。弗雷迪喜歡有很多孩子,他想讓我給他生個王朝,我對他來說就是頭聖牛。弗雷迪好色,像所羅門一樣收集了好多色情。他崇拜我,因為我對他來說是個異教徒。另外,跟許多猶太富人一樣,他很勢利,喜歡招待名人,而我可以滿足他這些需求。”她突然停了下來,重重地歎了口氣。“問題是……問題是……”她降低了嗓音,看了看四周,“我對你說吧,你沒準也有同樣的問題。”普瑞斯緊張地吞了口唾沫,她擔心諾琳要跟她談性,這是她不願涉及的話題。“問題就是我的頭腦。”諾琳說,“我被老師們塑造成了一個知識分子。弗雷迪不介意我比他聰明,他喜歡這樣。但是我意識到我們之間有道可怕的鴻溝。他期望我成為一個家庭主婦,衣著鮮亮,還能操持美味佳肴。他認為有仆人的幫助,這很容易。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駕馭仆人們。我想,這可能是受我以前參加政治活動的影響。弗雷迪樂意親自雇來仆人,但是他說仆人一進門就讓我給慣壞了。他們發現我很迂腐,於是就開始喝酒,做假賬,故意不擦家裡的銀器。弗雷迪是個享受主義者,如果看到仆人給他端來的是重新熱過的咖啡,杯子也不乾淨,他就會大發雷霆。昨晚就是。我們剛坐下,正要吃晚飯,他發現桌布臟了,就立刻要管家給換掉。我根本沒注意到這些事情,我一直在忙著和耶穌會士們討論自然法則。”普瑞斯說:“你可以在上午的時候過一遍桌布和銀器,把要用的所有東西都拿出來檢查一遍。”雖然普瑞斯也是個書呆子,但是她從不發愁駕馭仆人的事情。她想,頭腦本就該用來提高自己的生活效率。她也知道,諾琳小的時候腦子就不很靈光。諾琳答道:“我知道。現在我們有了新房子,所以我儘量嘗試新的方法。我跟給我按摩的婦女一起出去鍛煉,放鬆自己。但是不知不覺,我就跟她談起了宗教,我似乎被它給吸引了。”她大聲笑了起來。普瑞斯焦慮地問:“你真的認為我們所受的教育是個錯誤?”斯隆也表達過相同的觀點,但這是因為他有時候不讚同她的觀點。“啊,絕對是這樣。我這輩子都因此而傷痕累累。”她伸伸腰,於是普瑞斯看了看手表。她和史蒂芬該回家了。諾琳也站了起來:“我們跟你一塊走。”她給孩子換了塊尿布,然後給他蓋上一條帶織花字母的毯子。她們推著嬰兒車,一起穿過第五大街,來到第七十五大街上。兩人時斷時續地談著。諾琳問:“我上次見你是什麼時候?”普瑞斯說:“是在凱的家裡?畢業後的那年?”諾琳說:“說得對。”兩人一時無話。普瑞斯避開路上的一輛手推車,說道:“可憐的凱!”諾琳問:“你有她的消息嗎?”普瑞斯說:“很久沒有了。自從她去了西部就沒有了。肯定有一年時間了。”普瑞斯心裡暗自責備自己沒給凱寫信。諾琳以平淡的口氣說道:“我有時候會見到哈羅德。”“啊,他現在在做什麼?”“還跟以前一樣。他重新站起來了。凱崩潰了,兩人又離了婚,這對他真是個打擊。唉,這個男人受了很多苦。”普瑞斯猶豫了:“凱真的崩潰了嗎?波莉·維誌理,也就是波莉·安德魯斯,你還記得吧,她總說不是那樣的。她說,凱是在醫院裡才病情加重的。”諾琳沉著臉問道:“你去醫院看過她嗎?”普瑞斯說沒有。諾琳說:“我去過。醫生要找我了解她的情況,他們認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我進她房間的時候,她什麼也沒說,隻是讓我走。她得了迫害幻想症,認為是我在迫害她。醫生認為她還有同性戀傾向。患迫害狂的人真可笑,他們總感覺自己受同性的迫害。最後,我設法讓她開了口,結果她卻認為我跟醫生談論她就是在背叛她。她對哈羅德似乎倒沒有什麼恨意,雖然他實際上每天都去跟醫生會談。他特彆內疚,因為他對她一直都很粗暴,他根本不知道她的那些反常行為都是臨床症狀的表現。外行從來都無法從醫學角度理解自己身邊人的行為。”普瑞斯問:“但究竟是什麼問題呢?我聽說,凱去醫院是由於某種錯誤。她留在那裡是因為她認為那兒是療養院,可以遠離哈羅德,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我猜,哈羅德的責任要更大一些。”諾琳說:“這都是表麵文章。醫生們一直也沒有做出最後診斷,但是好多基本的東西都和她的病情有關。性、和男人們的競爭、內心深處被壓抑的同性戀傾向、殘酷的社會競爭。在南樓的時候,她在你們這些人麵前表現得很好,但是自那之後,她就輝煌不再。所以她就把自己成功的欲望轉移到了哈羅德身上,而這種無情的壓力使得哈羅德難以承受,她就是在殺雞取卵。她一直逼著他掙錢,出於她的雄性崇拜,她一直挖苦他,由於看不到他的成功,她又懲罰他。哈羅德跟醫生談了幾次之後,對這點看得更清楚了。我指出了他們生活中的這些錯誤,還請我的前夫普特去跟他們談過。他對凱在金錢方麵的揮霍做出了精辟的分析,對凱發財的夢想提出了令人難忘的見解。哈羅德在領失業金,而普特有工作和薪水,你隻要比較一下我們的生活方式和他們的生活方式就可以發現問題出在哪裡了。”普瑞斯說:“難道你不認為他們這種情況和大蕭條有關嗎?如果她和哈羅德是在經濟正常的時候結的婚,那他就會有工作,他們的生活標準就可以與收入相應。凱的錯就在於她以為哈羅德可以找到全職工作,所以她就借債。但是這種事情也很常見。戲劇界對經濟恢複的反應遲緩,如果他們結婚的時間晚點,那就會趕上聯邦戲劇項目。但不幸的是,這個項目直到35年才出現。羅斯福後來才意識到藝術家和演員們也需要就業保障。”“所以你把這看作經濟蕭條導致的悲劇?”“是的,我們這個階層的高離婚率……”諾琳打斷了她的話:“新政給他們解了圍,但是它來得太遲,無法給他們以完美的結局。”她咯咯地笑了,“你說得也許對,事實上,如果國會不否決這個項目,那哈羅德還會繼續在聯邦劇院工作。”普瑞斯緊皺著眉頭說:“諾琳,我擔心國會會否決。可憐的哈羅德啊!”這時,她們已經走到了第七十五大街和公園的拐角處。普瑞斯再次歎了口氣:“可憐的凱!”她決定今天回去等史蒂芬睡著後,就給凱寫信。“梅西百貨的做法也很殘忍,因為她精神崩潰就解雇了她,應該當成病假才對。最缺德的是,還把她們從公寓裡攆走。”諾琳說:“梅西百貨給了她遣散費。”普瑞斯不禁為凱的境遇感到傷心,悲哀地搖了搖頭。她想,難怪在她父親來接她的時候,凱屈服了,回到了猶他州,東部的一切都讓她失望。她盯著公園大道,喃喃地說:“她的全部夢想……”諾琳忽然提議:“去我家怎麼樣?我們去喝咖啡?”普瑞斯解釋說:“我得給史蒂芬做晚飯。”諾琳熱情地說:“在我這裡吃。我家裡有羊排和生菜,他能吃這些東西嗎?”普瑞斯心動了。她自己家裡也有羊排、菠菜和待烤的土豆,而且今早她還給他做了加了雞蛋白的木薯糕。但是發現諾琳不討厭他們,她很高興,而且她也厭倦了單調的生活。自從因為懷上史蒂芬而辭職後,她幾乎就沒見過什麼“新”麵孔。諾琳對史蒂芬說:“我們有三隻貓,還有一窩小貓仔。”普瑞斯決定了。她認為動物對孩子很重要。斯隆不讓她們在家裡養動物,擔心過敏。諾琳的房子有扇紅色大門。工人們還在貼玻璃磚。一條新粉刷的坡道直通二樓,這時,一個穿著襯衫麵色憔悴的男仆過來接過了童車,推到了樓上伊卡博德的房間。在普瑞斯看來,這個設計很實用:搬著童車上下樓梯可是個煩心事,不搬吧,留在門口也礙事。等伊卡博德大點的時候,也不用擔心他在坡道上摔倒。她對這所房子的舒適性印象深刻。從街上看,其他的房子和這一所明顯很不協調,這讓它看起來很奇怪。讓她驚訝的是,一向反對技術進步的諾琳竟然會有這樣一所房子,但是諾琳說這才是“當代潮人”。在二樓的客廳裡,兩堵牆被刷成了深紅色,光線透過外麵的玻璃磚,在室內灑下一片柔和的光。一堵短牆隔開一個吧台,上麵裝飾著閃亮的包邊。有幾張圓形玻璃桌同樣也包過邊,還有幾隻奶油色的羊毛沙發。巨大的玻璃碗裡盛放著山茱萸花,仔細觀察才能發現,花枝上麵貼著一些紙花。圖書室裡有個大留聲機,一套架子鼓,一架白色的鋼琴,整個屋子的布置看上去像是個夜總會。鋼琴上放著幾個球形矮腳大白蘭地酒杯,裡麵還有一些殘留的白蘭地。房間裡所有的燈都是隱藏式的,地上鋪著奶油色的地毯。可以看出,東西都很昂貴,在普瑞斯看來,都很有“品位”。普瑞斯個子小,她感覺房間裡的家具似乎都很巨大,就像是巨人的家具。當諾琳請她在沙發上就座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坐在狗熊床上的拇指姑娘。男仆領著史蒂芬去樓下的洗衣房裡看小貓咪了。諾琳坐在對麵的沙發上說:“咖啡馬上就好,不過是重新熱過的。”她在兩人之間放了個像浴缸似的煙灰缸,打開一盒煙,摘下墨鏡,脫下鞋子,“他們領著史蒂芬在樓下玩,”她說,“咱們可以聊會兒天了。”她穿著便褲,盤起了腿。“也許你聽到我的話會很驚訝。我瘋狂地愛上了哈羅德。足足愛了四年。但是我從來沒讓這份感情影響我和凱的關係。看到事情毫無希望,我就嫁給了弗雷迪。其實本來就毫無希望,隻是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前後搖擺著身子,用乾巴巴的語氣說道,“我們滾過幾次床單,就是這樣,對他來說,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凱把我當成紅顏知己,告訴我他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你知道他有彆的女人嗎?”普瑞斯點點頭。“他勾引過你嗎?”“沒有,但是在多蒂結婚後,他挑逗過多蒂。他想跟她約會。”諾琳說:“他離不開女人。但我想我跟彆的女人不一樣。我想,他離開我是由於凱的緣故,因為他尊重我和凱的關係。時不時地,他會來脫掉我的衣服,研究我的身體。然後拍拍我的屁股就回家了。他也去找其他女人,事後總是會告訴我。每次跟女人睡過覺後,他都會告訴我。他沒告訴我的是那些沒和他睡覺的女人。我發現我不是唯一一個。他走遍全城去脫那些舊情人的衣服,然後再離開她們。隻是為了知道她們還可以用,就像人們檢查自己的存貨一樣。他的舊情人都愛著他,至少是我認識的那些。哈羅德有超凡的魅力,當個傳道士一點問題都沒有。”憔悴的管家用托盤端來了兩大杯咖啡、一個帶有鏽斑的銀罐,還有奶油和方糖。方糖的包裝紙上還印著“施拉特”的字樣。諾琳說:“我不習慣過有錢人的生活,去施拉特酒館喝咖啡的時候,我總是把他們給我的方糖帶回家。但是我不願費神去打開它們。弗雷迪認為這樣的做法令他丟人。”管家退了出去。“帕金斯!”諾琳把他叫了回來,“把這個煙灰缸倒掉好嗎?”他拿走了那個大號的浴缸,另外拿來一個。“我不得不經常提醒他。弗雷迪對倒煙灰缸要求特彆嚴格。真好笑,隻要是碰過的東西,他都要仆人們拿去洗淨。”在和諾琳閒談的同時,普瑞斯感覺到裙子的後部發潮。她挪動了一下位置,然後用手摸了摸屁股底下奶油色的坐墊,發現是濕的。諾琳也摸索了一下她褲子的後麵,說道:“哎呀,天啊!我出去的時候,他們肯定又洗過了。看來弗雷迪是要讓所有來這裡的客人都接受洗禮了。”她大聲地笑起來,“弗雷迪的父親前幾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因為坐在了潮濕的椅套上,風濕病發作了。”普瑞斯站起來,發現裙子上有一大片濕痕。諾琳走到門口,衝著樓下喊道:“帕金斯,給我們拿兩塊浴巾過來,好嗎?”管家拿著兩塊大號織花浴巾走了進來,然後把它們鋪在沙發的兩頭讓兩位女士坐。諾琳說:“謝謝。”帕金斯退了出去。她轉向普瑞斯問道:“你對仆人說‘謝謝’嗎?弗雷迪說,用不著感謝他們,他們的職責就是服侍你。”普瑞斯說:“在餐桌上不用感謝,但是如果他們做了什麼特彆的差事,例如說拿浴巾,那就該謝謝。如果你請他們去拿個什麼特彆的東西,那一般該說‘請’,比如說,請你給羅格斯先生再拿塊烤肉好嗎?”諾琳說:“我也是這麼想的,看來弗雷迪說得不對。我記得在我祖母家,我們總是說‘請’和‘謝謝’,但是他們都是德國人,都是我父親的親戚,大家就像是一家人一樣。我不知道紐約社會的規矩是什麼。”普瑞斯感到有點尷尬。她確信弗雷迪對這方麵的了解不比自己少,隻是諾琳未能了解其中的關鍵。管家又出現了。他俯身在諾琳的耳邊低聲說著什麼。“哦,行……”她說著往普瑞斯這邊瞟了一眼,“請你去處理一下。”“他說什麼?”普瑞斯問。她感覺這事和自己有關。帕金斯等在一邊。“史蒂芬把大便拉到褲子上了。”諾琳隨意地說道。普瑞斯大驚失色,一下跳了起來。她對管家說:“啊,很抱歉,我這就過去。”諾琳使勁把她按在沙發上說:“讓帕金斯或者伊卡博德的保姆去處理就好。你們去把他的褲子洗了,給他換一塊尿布。”她對管家說道。普瑞斯巴不得這樣。諾琳問:“我說到哪裡了?喔,哈羅德。嗯,我特彆迷戀他。但是他對凱總是念念不忘,我不懂他為什麼這樣。醫院的精神科醫生都說這是一種相互依賴。哈羅德總說到她的活力。他認為她的進取心和她的活力有關。你說,她比我還有活力嗎?”普瑞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說:“凱精力旺盛,也很信任哈羅德。你不認為這才是關鍵嗎?說句公道話,凱才是家裡的頂梁柱。”諾琳說:“哈羅德有很多富婆女友。讓我去為他擦地板、當保姆或者做舞女我都心甘情願。凱在梅西百貨工作算不上是什麼犧牲。她喜歡這份工作。而我準備為他犧牲一切。”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噢,不要這樣說,諾琳。”普瑞斯幾乎被她的淚水打動了,以懇求的語氣說道。雖然她為斯隆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和社會理想,但是她並不推崇犧牲。現在有了史蒂芬,後悔也晚了,但是她相信自己的這種做法有錯。“是的!”諾琳堅定地說,“而且現在我仍然願意犧牲這一切。弗雷迪的所有這些財產。”她淒涼地環視了一遍她的財產。普瑞斯肯定地說:“不是一切,伊卡博德怎麼辦?”諾琳點了支香煙:“天啊,我都忘了伊卡博德了。你說得對。我現在隻能聽天由命了,哈羅德永遠也不會接受彆人的孩子。而且哈羅德也不喜歡上帝的子民,對他來說,伊卡博德就是個小猶太人。”普瑞斯對諾琳的用詞感到很震驚,也許這都是由於她嫁給了一個猶太人。這就像是黑人之間互相可以稱對方“黑鬼”。但是這樣的用詞令普瑞斯很不舒服。她放下了咖啡杯。諾琳靜靜地抽著煙,神情沮喪。普瑞斯很後悔跟她來這裡。她現在明白了,她請她來這裡隻是為了談論哈羅德。普瑞斯心裡亂糟糟的,她感覺自己不該帶史蒂芬來這個陌生的房子,斯隆不會同意這樣的做法,天才知道他們會給史蒂芬吃什麼,肯定是什麼有害的東西,而且史蒂芬回家休息的時間也要耽誤了。她禮貌地說:“我想,我們可不可以偷偷看看史蒂芬,他不習慣跟陌生人在一起。”她忽然又想到,不該讓那些人給史蒂芬洗澡,要是他們無意中叫他“壞孩子”那該怎麼辦?可幾分鐘之前,她還滿心希望這樣呢。諾琳忽然站了起來:“可以,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一件事。”一口煙嗆得她吭吭地咳了起來。普瑞斯不知道她要說什麼。諾琳盯著她的眼睛:“你認為伊卡博德像個猶太人嗎?”普瑞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伊卡博德還小,還沒有鷹鉤鼻子,眼睛還跟所有的嬰兒一樣,都是深藍色的。他的皮膚發黑,但這可能是由於日曬的緣故。的確,他跟彆的嬰兒看起來不大相同。他的臉特彆長,這使他的麵相看起來有種陰鬱的感覺。眼睛下麵有些圈形的痕跡。毫無疑問,他的麵相表明了他特殊的命運。他全身赤裸,不由令人感傷,好像他隻是動物園裡的人類標本。他跟同齡的史蒂芬毫無外在的相似點。但是根據這些,普瑞斯無法回答諾琳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她不確定諾琳想聽什麼樣的回答。她誠懇地說:“他長得不像你,也許像他的父親。”諾琳給她拿來一個相框,裡麵是個鬈發、英俊、微胖、麵色陰鬱的男人。伊卡博德確實不像他父親。諾琳總結道:“我想,他長得像他自己。”她們下了坡道,在廚房裡找到了史蒂芬。他圍著塊尿布,管家還有廚師正帶著他跟三隻安哥拉貓和一窩小貓仔玩耍。史蒂芬剛吃完午飯,盤子裡剩下了一塊巧克力蛋糕。廚師對諾琳說:“夫人,他似乎不想吃這塊蛋糕。”他們都驚奇地盯著史蒂芬。普瑞斯趕緊道歉:“他不知道這是什麼,他隻認識全麥餅乾、動物餅乾和竹芋粉餅乾。”史蒂芬說:“餅乾,動物餅乾。”正在這時,一個漂亮的年輕金發女人走了進來,穿著一件袒胸露乳的薄質襯衣和一雙高跟鞋。諾琳說:“嗨,西西莉亞。”然後轉向普瑞斯說:“這位是伊卡博德的保姆。”女人拿著史蒂芬的內褲和日光浴裝說:“褲子還沒乾。不過我把日光浴裝燙乾了。需要我給他穿上嗎?”普瑞斯急忙說道:“我來吧。”保姆低頭幫他的時候,史蒂芬伸手去摸她的乳房。在普瑞斯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仍然看著保姆。他用手指著說:“那是什麼?”除了管家和普瑞斯,大家都笑了。“他真早熟。”保姆邊說邊去抱他,這正好給了史蒂芬可乘之機。他伸出一隻手探進了她的衣領。諾琳咯咯地笑道:“小心。西西莉亞還是個處女。”普瑞斯拉開他的手。她擔心他開始哭鬨,於是四下看看想找個東西給他。但是除了那塊巧克力蛋糕,什麼也沒有。童車還在樓上。她拿起蛋糕,把它一分為二,自己放了一塊到嘴裡,邊咀嚼邊說:“你看,味道很好。”他勉強從保姆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開始模仿他的母親。很快,他就貪婪地吃起那塊猶太烘焙店製作的帶糖霜的巧克力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