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她們 瑪麗·麥卡錫 8341 字 3天前

哈羅德和凱舉辦了一個聚會,慶祝哈羅德的一個劇本賣給了製片人。這天是華盛頓誕辰,凱在商店裡請了假。女友們都來了,穿著最好的冬裝和帽子。按照波莉的說法,自從九月份一個導演調戲過哈羅德後,這個可憐的家夥就一直沒工作。他們幾個月沒付房租了,房地產商相信他們。在他們收到賣劇本的這五百美元時,電信局正要掐他們的電話呢。儘管凱有份收入,但是他們靠什麼生活一直是個謎。凱大笑著說,靠信心、希望和善良。哈羅德的自信給了債權人希望,有了希望,他們就變得寬容。她說,哈羅德還提議,他們應該邀請幾個債權人來參加聚會:房地產辦公室的人,電信局的人,稅務局的芬恩先生,還有他們的牙醫,羅森塔爾醫生。那不是很熱鬨嗎?凱高興地帶著大家參觀他們的公寓。兩個臥室、一個小飯廳和廚房、一個休息室、可愛的小化妝間、嵌入式的衣櫃、壁櫥和抽屜,整套公寓設計緊湊。純白的牆、整整一排的豎鉸鏈窗,窗外是個陽光明媚的庭院,種著小樹和灌木。最新式的爐子、水槽和冰箱,嵌入式的碗櫥,放雜物的櫃子和放台布的櫃子。每件家具都是最新式樣:小餐廳裡金色的瑞典椅和折疊桌,廚房和餐廳之間是道板條式折疊門。客廳裡有張流行的鮮紅色長沙發,配著幾隻扶手椅。還有把雙人椅,上麵是個灰白色帶條紋的墊子。一盞金屬落地燈,一張帶金屬支架的玻璃咖啡桌,那是哈羅德自己在玻璃店裡切割出來的。還有嵌入式的書架,哈羅德把它們刷成了淡黃色。地上沒有地毯,窗上也沒有窗簾,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百葉窗。他們沒有養花,隻在罐子裡種了幾株常春藤。臥室裡也沒有放床,而是在一個彈簧墊子上又加了一個墊子。哈羅德在底下加了幾根紅色的木樁,使墊子離開地麵。凱沒穿長裙,而是穿了一件桃紅色的無袖天鵝絨待客長禮服(這是哈羅德在班德爾店裡給她買的聖誕禮物)。他們請來的老黑人女仆端著新式的分格式托盤給大家分發麵包。沒上雞尾酒,給大家準備的是用朗姆酒做成的賓治酒。酒具是從普瑞斯那裡借來的。一個大酒缽,配著二十四隻玻璃酒杯。這是普瑞斯九月份在牡蠣灣結婚時收到的結婚禮物。當時隻有四個女友到場。奇怪的是,今天唯一缺席的隻有萊基。她現在正在西班牙。波奇是從康奈爾農業學院飛過來的,還戴著頭盔和風鏡。海倫娜今年夏天和秋天都在歐洲,她是從克利夫蘭過來的。多蒂是從亞利桑那過來的,她的家人送她去那裡療養,她的皮膚都曬成了棕色,戴著個訂婚戒指,上麵的鑽石幾乎跟她的眼睛一樣大。她就要結婚了,那男子經營礦山,幾乎擁有半個州。這完全改變了多蒂住在波士頓、去社會服務中心工作的計劃。海倫娜冷淡地說:“你會懷念這裡的音樂會和劇院的。”但是多蒂說,亞利桑那也有許多迷人的地方。還有許多有趣的人,例如音樂家、畫家和建築師,他們本來是去那裡治療肺結核的,但是卻愛上了那裡的鄉村。那裡可以騎馬,還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沙漠野花,更不要說印第安人和一些令人神魂顛倒的考古發現,它們吸引了來自哈佛的科學家。聚會就要結束了。臥室裡隻剩下一件貂皮大衣。高峰時,哈羅德數過,一共有五件。凱的主管一件,哈羅德劇本的製片人的妻子一件,康妮一件,多蒂一件,還有一件屬於康妮的未婚夫。那個年輕人有著紅紅的臉頰,在《財富》雜誌社工作。現在,多蒂的貂皮大衣放在臥室,旁邊是海倫娜的豹貓皮大衣,還有一件奇怪的衣服是用灰狼皮做的,這是諾琳·布萊克的大衣。她也是瓦薩的畢業生。聚會剛進行了半小時,哈羅德的製片人就和妻子還有一個明星一起離開了。就是這個明星取代了朱迪絲·安德森在《因為你需要我》中的角色。33屆的學生們實際上是舉辦了一場團聚會,有太多的新聞要說給大家聽:麗比的一首詩在《哈珀斯》雜誌上發表了。普瑞斯懷孕了。海倫娜在慕尼黑見到了萊基,在大英博物館遇到了桑迪森小姐。諾琳和她的丈夫(穿黑襯衣的那位)一起去旁聽了斯科茲波羅的審判。瓦薩學院的院長(上帝保佑他的心臟)和羅斯福總統在白宮共進午餐……海倫娜是班裡的通訊員,她在腦子裡大致整理了一下,想象著自己在下一期的《女校友》雜誌上發表的文章,“在凱·斯特朗·彼得森的家裡,我看到了多蒂·倫弗魯,她就要和布魯克·萊瑟姆結婚了。他們計劃住在亞利桑那。‘騎馬而去的女人’怎麼樣,多蒂?布魯克是個鰥夫,回頭去看看咱們班的預言書。凱的丈夫哈羅德把他的劇本《羊皮》賣給了製片人保羅·伯格勒。加油啊,哈羅德!劇本計劃秋季開拍。沃爾特·休斯敦正在審讀劇本。諾琳·施密特拉布的丈夫普特南·布萊克(威廉姆斯學院,30屆)創辦了一家獨立的金融公司,專為勞工和左翼人士募集資金。他的合夥人是比爾·尼克(耶魯大學29屆)。波莉·安德魯斯說,西斯·法恩斯沃思和萊利·貝克爾開創了一項叫‘遛狗’的業務。波莉說,這讓他們整天待在戶外。很多辭掉仆人的家庭紛紛發來申請,要求他們去公園裡替他們遛狗……”海倫娜皺了皺眉,她是不是掌握了《女校友》雜誌的班級通報的用詞風格呢?她和多蒂坐在客廳裡,禮貌地等著去拿大衣離開。哈羅德和凱正在臥室裡,她想,肯定是在吵嘴。用男主人的話說,這次聚會徹底失敗。客人們正要離開時,黑人女仆滿臉笑容地端著華盛頓的生日蛋糕進來了。哈羅德紅著臉把她趕回了廚房,估計是不想讓人們看出他們本來期望大家能多待些時間。但凱是個直性子,她把話說了出來。“哈羅德還打算讀他的劇本呢!”她跟在起身離去的客人們後麵,傷心地說道。她說,整個聚會就是圍繞這個安排的。現在女仆背著自己的小包回家去了。除了海倫娜和多蒂,留下的客人還有一個電台演員、布萊克夫婦,以及一個海軍軍官。那個海軍軍官是哈羅德在一家酒吧裡遇到的,他的妹妹嫁給了一位有名的建築師。電台演員留著一頭龐帕多式鬈發。他一邊喝酒,一邊在跟諾琳爭論著哈羅德的劇本。“諾琳,問題是劇中的台詞太悲觀了,哈羅德給我讀劇本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過,‘你處理的方式很有意思,但是我在想:這算是戲劇嗎?’”他做著手勢,有些酒灑到了他的衣服上。“如果觀眾認可一個角色,那他們就會想看到他有獲勝的可能。但是哈羅德對生活的觀點太消極了,讓他們看不到這種希望。”房間對麵,身材瘦削、麵色蒼白、留著整齊學生頭的普特南·布萊克正在用低沉的聲音嚴肅地向海軍軍官解釋著他所說的“犯罪積澱原則”。多蒂眨著眼睛熱情地說道:“布萊克先生有一套讓富人給勞工捐款的方法,他剛才就在說這個事情,聽起來真是太有意思了。”她瞥了一眼手表,看了看諾琳和演員,又看了看緊閉的臥室門,然後和海倫娜過來聽他們的談話。普特南沒理她們,喝著酒繼續和海軍軍官交談。他說,利用古斯塔夫斯·邁爾斯的《美國豪門巨富史》、珀爾的《董事登記簿》和門德爾定律,他可以預測出富人家庭消亡的時間。他推測,這個時間會是在第三代。“我所做的就是去除資金募集當中的僥幸因素,把它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當然,我這是簡而言之,但是大致說來,因金錢導致的負罪感有跨代的傾向。或者,如果這種負罪感是在第二代出現,就像拉蒙特家族,它也會出現在次子而不是長子身上。它會傳遞給女性,而在男性的身上變得不明顯。因為財產通常是由長子繼承,所以這就意味著,這種負罪感通常會和財產的擁有權分離。這樣下去,這種負罪感就像某些隱形特征一樣,在家族的繁衍過程中消失,這對左翼沒任何好處。”他的嘴角抖了一下,露出詭秘的一笑。海倫娜想,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拿到專利的癡迷的發明家,似乎急於取得海軍軍官的信任。他繼續說道:“現在,我正在研究富人家庭裡的智力缺陷和這種負罪感之間的聯係。最理想的捐贈人是隻有十二歲智力的繼承人。”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勉強地笑了幾聲。海倫娜的眉毛挑了挑,不禁想到了《聖經》裡那個富裕的年輕人,腦子裡浮現出了一連串天方夜譚般的故事。這次聚會上的談論讓她感覺很奇怪。她剛才還聽到哈羅德對凱的上司(韋爾斯利大學28屆)說:“就算是隻看風格,也請你讀讀《共產黨宣言》吧。”她不禁咧嘴笑了。忽然,普特南用手裡的煙鬥指著海倫娜對海軍軍官說道:“以她為例,她們家的人依靠投資的收益生活。她父親是奧奈達市鋼鐵公司的第一副總裁,屬於第一代自我奮鬥的成功者。這位聰明的女孩,就是他們的女兒,唯一的孩子,對於給勞工募集資金的請求毫無反應。她們的慈善行為也許隻限於給紅十字會的捐款和購買肺結核郵票。但是如果她有四個孩子,至少一個內心會有這種負罪感……”海倫娜抑製住內心的驚訝,點燃了一支香煙。今天下午是她第一次見到布萊克先生,忽然間,她感覺他肯定有透視眼。就像電影裡的讀心者,或者確切地說,是個算命師。他的同謀當然就是凱。真討厭!她真後悔以前把這事當作趣事告訴凱,坦率地對她說,她的父母確實是靠他們投資的收益生活,但是凱卻拿這事向人吹噓。今天下午海倫娜還聽到她對哈羅德的製片人說:“海倫娜的父母就從沒有蕭條的感受。”製片人轉過身來,仔細看著海倫娜,問:“他們叫什麼名字?”凱說了海倫娜父親的名字。製片人說道:“沒聽過這個人,”凱說:“大多數人都沒有聽說過,但是在華爾街,人們都知道他。他特彆喜歡戲劇。你可以問問哈羅德,去年戴維森的劇目在克利夫蘭上演的時候,他經常去看。她母親是當地一家婦女俱樂部的總裁,是個很優秀的女人,經常給女工們舉辦講座。她看不起初級聯盟那樣的組織,認為他們不做正事……”海倫娜吐了幾個煙圈,這是她為了應對內心的不自在而練得純熟的一個手段。從小到大,她一直被人議論。議論她最多的首先是她母親。海倫娜個子矮小,長著茶色的頭發和迷人的翹鼻子,看起來單薄而脆弱,但身上卻有種堅強的氣質。她非常像她的父親,她父親也是個身材矮小、茶褐色頭發的蘇格蘭人。他出生在密歇根州一個叫鐵山的小城裡,憑借著自己對合金的認識,在鋼鐵行業裡掙下了大堆的鈔票。大家都認為海倫娜是個滑稽人物,幽默、愛惡作劇,說話慢吞吞的,經常不穿衣服走來走去,這習慣起初可是讓大家大吃一驚。她的身材幾乎就沒有發育,如果你在走廊裡遠遠看見她脖子上纏著塊毛巾去洗澡,你也許會以為那是個要去樹林裡的池塘遊泳的小男孩。她的腿有點羅圈,她下麵那個地方的一小片毛發是明亮的粉紅色。大一時,她和凱初次相識,後來兩人常常在湖後麵的落日山一起爬樹。她們還經常在化學實驗室裡做奇怪的實驗,有次差點把自己炸飛。然而大家發現,海倫娜其實很聰明,而且在某些方麵,對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又顯得很成熟。她讀過好多書,尤其是現代文學作品,她喜愛現代音樂,其程度女友們誰也難望其項背。她還收集了好多教堂音樂的限量版唱片。她經常穿著她那蘇格蘭式的運動衫和短裙,騎著自行車穿過校園。有時候,她拿著個紗網,在莎士比亞花園裡追逐蝴蝶。大家都認為她有才華,幾乎把她當成了小吉祥物。在海倫娜看來,最糟的就是其實她對這一切都了然於胸,也就是說,吉祥物、在池塘裡遊泳和拿著紗網捉蝴蝶的樣子。有太多的“專家們”在注視著她臉上帶著寬容的笑容,就像她的這幫女友們。可以說,她一出生就在為上瓦薩學院做準備。小時候她的母親就請來家教,教授她各種想得到的課程。海倫娜會拉小提琴,會彈鋼琴,會吹笛子和小號。她還曾經是合唱隊的女低音。她在夏令營裡作過顧問,還拿過高級救生員證書。她還擅長網球、高爾夫球、滑雪和花樣滑冰。她還會騎馬,不過從沒涉足過跳高和打獵。她有一套真正的化學實驗設備、一台小印刷機、一套皮革加工用具、一個陶輪,家中還存有大量關於野花、蕨類和鳥類方麵的書籍。她的玻璃櫃子裡有各種製作好的蝴蝶標本,她還藏有各種的海貝殼、瑪瑙、石英和紅玉髓。這些東西現在都收藏在克利夫蘭她的起居室裡。這裡以前曾經是她放布娃娃的房間,不過布娃娃都已經送人了。她會寫嚴肅的短詩,會模仿鳥叫和鐘鳴聲。她會打長曲棍球,會下象棋、跳棋和飛行棋,還會打麻將,會玩字謎遊戲,還會碼多米諾骨牌。她會各種紙牌的玩法,例如橋牌、拉米紙牌、惠斯特紙牌遊戲和克裡比奇紙牌。她可以背誦聖公會和長老會大多數的讚美詩。她上過舞蹈課,學過交際舞、拉丁舞和踢踏舞。她做過徒步野外地質考察,去過州立精神病救濟院,參加過野外宿營活動。她在紐約州波基普西市參觀過《達奇思縣的哨兵》的印刷工作。她還在華盛頓渡河附近的瀑布裡遊過泳,參加過位於米爾布魯克的班尼特學校每年一度的希臘劇演出。在學習衛生學的頭一年裡,她和凱是班裡僅有的兩個親自去學院養牛場調查過乳品加工的學生。有一個工人還教過海倫娜怎麼擠奶。她懂瓷器,有少量的鼻煙壺藏品,這些都是她在母親的指導下開始購買的。她懂希臘語和拉丁語,可以絲毫不覺尷尬地翻譯克拉伏特·艾賓那些最露骨的篇章。她懂中世紀法語,能朗讀古老的行吟詩人的詩詞,不過語音不太準,原因是她母親當初不讚同請法語女家庭教師,因為她聽說這些老師會拖拽孩子,甚至把孩子的頭按在煤氣爐上,以使他們容易入睡。在夏令營裡,海倫娜學會了帆船駕駛、唱古調和海上勞工的號子,其中有些歌詞很庸俗下流。她可以用口琴即興演奏,目前正在學習吹豎笛。從六歲起,她就開始學習藝術,而且很有繪畫才能。畢業那年,當凱讓女友們列出自己最喜歡的人時,海倫娜狡黠地說,她決定不了。她畫了幅彩色漫畫,說這是“帕裡斯的評判”(Th Judgmen o Paris,源於希臘神話中“帕裡斯的評判”,特洛伊王子帕裡斯接受宙斯的授命要對三位女神的容貌做出“何者最美”的評判,後來因此發生了木馬屠城大事件。——譯者注)。在漫畫中,女友們都赤身裸體,就像女神像那樣,而她自己穿著件短上衣,頭上戴著個小醜帽,手裡拿著個被蟲蛀過的蘋果。女友們樂不可支,於是把它掛在了大家共用的起居室。那年的畢業舞會上,因為有些女友有追求者來訪,所以大家對是否該把它摘下來很是爭論了一番。女友中最靦腆的幾個人,像多蒂和波莉·安德魯斯,擔心被人認為過於開放,因為畫像太逼真,彆人也許會認為這是他們擺好姿勢畫的。在女友們住在一起之前,海倫娜就和凱是室友,曾經帶她去位於克利夫蘭的家裡住過。自從性進入了凱的生活,她們的關係就不像以往那樣親近了,但海倫娜還是認同母親的話,把凱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從很小的時候海倫娜對性就有了解,但是對此一笑置之。她對所謂的激情不感興趣,看到凱對於哈羅德的迷戀,她感到很好笑,她說這是“哈羅德式的婚約”,其實是在暗示英國人未婚同居的古老風俗。在她看來,男人總體上是個古怪的物種,就像獨角獸一樣。對於哈羅德,她的意見很慎重,她不太喜歡他,看不慣他拚寫自己名字的方式。然而,她的父母喜歡哈羅德,讚同凱的選擇。去年冬天哈羅德的戲到克利夫蘭上演的時候,戴維森先生把自己不太常用的一張俱樂部卡送給了哈羅德,他說哈羅德是個“樸實的小夥子”。凱自己則深得海倫娜母親的歡心。戴維森夫人能言善辯,每次凱來家裡住的時候,她都要在早餐喝咖啡時跟凱談論海倫娜,而那時海倫娜還在熟睡。她了解這兩個人,即使在睡夢中,她也可以知道她們交談的內容。她知道,隻有戴維森夫人收藏的那些做成狐狸腦袋形狀的小酒杯才會認真傾聽她母親的談話。凱喝著加冰的橘汁,尊敬地看著戴維森夫人。“她有各種機會,”戴維森夫人意味深長地說道,“各種機會。”這種重複強調的方式讓凱以為,戴維森夫人是在私下向她暗示,海倫娜真的很令人失望。但是海倫娜的其他室友們都知道,這話可說得不對。戴維森夫人習慣了公開演講,即使隻有一個聽眾,她講話時也會停頓一下,想讓人慢慢體會她的意思。她的真正意思是,海倫娜做得非常不錯,不過,她對凱說,她不知道是否該讓海倫娜在大學裡繼續學習美術。她解釋道:“戴維和我完全不反對海倫娜畢業後成為畫家。她的美術老師認為她擅長繪畫,肯定前途非凡,博物館的斯瑪特先生也是這種看法。我們曾經討論過,讓她去紐約的美術學生聯盟學習一到兩年,還考慮過讓她在格林威治開個工作室。但是你知道,在瓦薩,她的興趣拓寬了。”凱點頭同意。戴維森夫人也想知道為什麼海倫娜沒能加入美國大學優等生聯誼會。凱後來對海倫娜說:“我對她說,隻有那些書呆子才會在大一時加入優等生聯誼會。”戴維森夫人大聲說道:“我就是這樣跟大衛·戴維森說的!那些填鴨式教出來的女孩!”戴維森夫人特彆討厭那些死學的學生。她繼續說道:“我自己沒有上過大學,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情,為了這件事,到死我都會怪大衛·戴維森。”像戴維森夫人的很多話一樣,這句話含義模糊。其中既有暗示,又夾雜著個人的回憶。凱理解這話的意思是,戴維森先生娶她的時間不合適。海倫娜的母親又高又胖,滿頭灰發,雙耳旁的發卷樣式已經過時。她容貌普通,白色的大臉就像是瓦罐裡發酵起的一個麵團,一雙沉鬱的大眼閃著亮光,看起來似乎是放錯了地方。她是個加拿大人,來自於薩斯克切溫省,說話有點走風。事實上,她曾經是個鄉村教師,生活順利,快到三十歲時,在一個冶金專家的家中遇到了戴維森先生。她沒有拿到學士學位,那是出於她自己的選擇:在那個“不利流年(1901年)”,薩斯卡通市開辦了一所大學,她去探訪那些教授,結果發現她比他們懂得還多。由於沒能上完大學,她對戴維森先生有種奇怪的不滿。海倫娜的父親有時候會說:“我們得在金婚紀念日的時候給你母親買個榮譽學位。”戴維森夫婦很討厭炫耀。除了自己的結婚戒指,戴維森夫人幾乎不戴其他首飾,隻是偶爾會戴個寶石胸針,或者在帶有圓點圖案的連衣裙胸口配個誕生石。海倫娜有套月光寶石,一個貓眼胸針,一個水晶胸針,還有條珍珠項鏈是在她十八歲生日時購置的。當時,母親為她在家裡舉辦了一個小型茶會,向她引見了她們家的各位老朋友。她們把自己的家叫作“小彆墅”,裡麵有個帶圍牆的小花園,種著桂竹香。凱曾經對女友們說過,雖然戴維森家的房子就位於克利夫蘭市中心,離一個汽車站隻有兩個街區,但是卻掩映在高高的樹籬和圍牆之中,幾乎像個魔法宮,就像童話故事裡的一樣。房子小巧、簡潔而安靜,窗台上有棉墊,家裡有搖椅,架子上、櫃子裡和梳妝台上,放滿了各種珍貴的易碎品——奶杯、三明治杯、英國偉奇伍德陶器,斯塔福德郡瓷器,洛斯托夫特瓷器,有英國王冠標誌的德比瓷器等等。餐桌似乎總是剛剛擺好,等著大家來吃早餐、午餐、下午茶和晚餐。上麵放著烤麵包架、鬆糕加熱器,裝滿糖粉的鬆糕保溫盤,浸泡著鮮花的洗指碗,還有種叫懶蘇珊的餐具,凱都沒聽說過。家裡沒有仆人們躥來躥去,讓人擔心自己用錯了餐具。海倫娜總是家裡最後一個用餐的人,在她吃完早飯後,黑人女仆會拿來一個帶漂亮玫瑰花的大瓷盆和滿滿一罐熱水,戴維森夫人就會在餐桌邊開始清洗這些早餐用過的碗碟,然後用一條繡花毛巾擦乾。晚餐時,在上過主菜後,女仆會拿來一個紅綠搭配的中國產精致沙拉盤和一個調味品架子,上麵放著橄欖油、芥末瓶和裝有各種醋的小瓶子。戴維森先生就會站在桌旁調好沙拉醬,然後拌好新鮮的蔬菜。他們不常請客,到家裡來的大多數朋友要麼是單身老漢,要麼是寡婦,他們幽默地稱之為自己的“追隨者”,但是對他們都不太熱情。而他們的獨生女兒,卻有很多在走讀學校裡認識同齡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機會,更不必說在舞蹈學校和主日學校了。戴維森夫婦都不是常去教堂的人,但是他們認為海倫娜應該了解《聖經》和基本的基督教教義,這樣就可以有自己的主張。讀完走讀學校後,海倫娜去了一家很有名氣的寄宿製學校,那裡的課程全麵而實用。每年夏天,他們都去加拿大新斯科舍省雅茅斯市羅德島望山上的小彆墅裡度假,或者去緬因州的畢德福溫泉,海倫娜總會請些朋友跟她同去。她在年滿十八歲拿到了駕照後,就開始開一輛小型福特汽車,這是戴維森先生給家裡買的第二輛汽車。1930年的夏天,海倫娜大一,他們本計劃去湖區公園,戴維森夫人非常喜歡多蘿西·華茲華斯,但是生意上出了點情況,所以他們最後決定還是待在家裡,這樣戴維森先生就可以關注事情的進展。戴維森夫人後來查明,瓦薩學院的女孩子們也都沒有去湖區。今年六月,戴維森先生忽然宣布,海倫娜需要換個環境。在畢業典禮上,他對她母親說,他發現海倫娜有點瘦了。她最好去歐洲住上幾個月,然後再去那個幼兒園裡工作。他認為,海倫娜受過這麼好的教育,卻選擇了去教小孩子們音樂和手指畫真是荒唐,他聽說那所實驗小學裡有很多討厭的猶太小孩。畢業典禮後的一次午餐時,他曾經生氣地問過凱這個問題。戴維森太太馬上說道:“行了,孩子她爸!”戴維森先生的火氣頃刻間消了大半,說道:“好吧,孩子她媽。”凱和海倫娜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凱懷疑,他生氣的原因是海倫娜沒有像許多猶太姑娘們那樣拿到好成績。戴維森太太明顯也是這樣想的。她清了清喉嚨說,海倫娜具備了一個真正的學生應有的素質,這是那些死讀書的學生不可比擬的。“我對戴維說過,我見過那些手拿文憑的高分學生,我一點也不喜歡她們臉上的那種表情,你們不知道,她們身上聞起來還帶著熬夜苦讀的燈油味道。”“哦,媽媽!”海倫娜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說道。但是戴維森先生還不肯打住。他推開麵前的炸雞,質問道:“為什麼海倫娜要從那些真正需要的人手裡奪走這份工作呢?你能告訴我嗎?”他瘦削的臉頰都有些發紅了。凱正準備回答,但是戴維森太太平靜地說道:“孩子她爸,你的意思是說像海倫娜這種地位的女孩就沒有和其他女孩同樣的權利嗎?”戴維森先生反駁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的話真是一語中的,我們有錢,為此我們要付出代價,”他轉向凱繼續說道,“我這個地位的人有特權,這是我在《國家》和《新共和國周刊》雜誌上看到的。”戴維森太太點了點頭。戴維森先生說:“好,那大家聽好了,擁有特權的人會放棄或者需要放棄自己的某些權利。”凱說道:“我想我不大明白。”戴維森先生說:“你肯定明白,海倫娜和她母親也都明白。”戴維森太太若有所思地說道:“咱們舉個例子來說,假如海倫娜畫了一幅畫,難道說因為彆的畫家窮,她就沒有權利賣掉這幅畫嗎?”戴維森先生說:“畫不是服務,海倫娜提供的服務是克利夫蘭城裡成百上千的其他女孩都可以做的事情。”這時,討論中斷了,侍者拿來了賬單,戴維森先生付了賬。海倫娜自始至終幾乎沒說過一句話。後來,凱表示,戴維森先生的觀點極不公正,他讓海倫娜去歐洲旅遊就是在賄賂她,是想腐蝕海倫娜的誠實和正直。她直言不諱地對海倫娜說,她絕沒想到海倫娜竟然會乖乖地夾著尾巴去了歐洲,而且還一直待到聖誕節前才回來。現在她回來了,不去努力找工作,卻談論在克利夫蘭學習雕塑,在各個地方的基督教青年會(該組織是在喬治·威廉斯爵士(Si Ge Williams)倡導下,於1844年在英國倫敦建立的跨教派非政治性組織,以通過團體活動和公民訓練發揚基督徒高尚品德為宗旨。1850年傳到澳大利亞,1851年傳到北美洲,其後在北美洲各地得到空前發展。——譯者注)學習特技舞蹈。她也不大會像其他女孩子那樣結婚,凱說過,海倫娜是個無性動物,就像頭小騾子,永遠都不會結婚。因此她隻能自己來認識自己的潛力。凱這天下午對伯格勒先生說,她和凱是截然相反的兩類人。伯格勒先生說:“真的嗎?怎麼個不同呢?”凱答道:“在大學裡,我想當個導演。”她大聲地對海倫娜喊道:“海倫娜,你過來,我們正談論你呢。”海倫娜不情願地走了過來,她戴著一頂無簷小帽,穿著一件帶花邊領的黑天鵝絨長裙,裙子的前麵是一豎排扣子,領邊彆著她的貓眼胸針。凱繼續說道:“我剛才說我一直想要當個導演。”製片人說道:“嗯,這就是你和哈羅德兩人間的共同點。”這是一個和善的猶太男人,灰頭發,皮膚白皙,有一雙灰色的小眼睛。凱點頭應道:“我在學院的會堂演出裡導過一出戲,這和哈莉老師教的戲劇創作不一樣,就是哈莉·佛拉納根,你聽說過她嗎?會堂演出是我們學院劇社活動的一部分,隻是學生間的事情。聽起來跟集郵類似。在戲劇創作課上,哈莉老師從不讓我作導演,我和萊斯特一起負責燈光。萊斯特是哈莉老師的助手,你可能沒聽說過他。我負責搭建背景。”“那麼現在呢?”凱歎了口氣:“我放棄了。現在我在梅西百貨的培訓部工作。我有這種動力,但是沒有這份能力,哈羅德看我導演的會堂演出時就是這麼說的。那出戲的名字叫《冬天的故事》,是在室外劇場演出的,海倫娜扮演的是奧托呂科斯。”製片人看了看海倫娜。凱繼續回憶道:“就像我剛才說的,我一時間沒了思路,我有這種動力,但是沒這個能力,海倫娜有這種能力,但是沒這種動力。”製片人身子探向海倫娜,好奇地問道:“你對戲劇事業感興趣?”凱替海倫娜回答道:“噢,不,哈羅德說,海倫娜適合演小醜,但是不適合當演員。她才藝眾多,以至於無法選擇。她寫作、唱歌、畫畫、跳舞,還會演奏,我都說不上來有多少種樂器了。多才多藝的姑娘。海倫娜,我正跟伯格勒先生說你的父母呢。你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你母親‘接受’多少雜誌?她母親是個加拿大人。”海倫娜端著一杯飲料,沉思著。她知道,有人在要求她給伯格勒先生表演一下,以前她就經常在母親的注視下,像個提線木偶一樣給人背誦或者演奏,現在看來是又得這麼做了。她注意到,伯格勒先生淡紅色的眉毛下露出一絲急切的目光。她扮了個鬼臉,然後慢吞吞地說道:“嗯,有《國家地理》《基督教世紀》《傳教士》《戲劇藝術月刊》《美國信使》《紐約客》和《財富》。最後四個是我爸爸訂的雜誌,但是我母親要‘瀏覽一下’。”凱說:“還有一些你沒說到。”伯格勒先生笑了笑。大家都認為他其實是個共產主義者。他加了一句:“當然還有《大西洋月刊》。”海倫娜搖了搖頭:“沒有,母親跟《大西洋月刊》‘不和’,她不讚同他們在迦爾納係列裡的部分說法,因此取消了訂閱。我母親非常喜歡取消她的訂閱,不過那對她來說也是個痛苦的事情。她跟《周六文藝評論》也‘不和’,這件事一直困擾著她,因為她喜歡‘雙克羅斯迪克字謎’。她曾經想過用我們仆人的名字再次訂閱,但是她又擔心他們會認出地址。”海倫娜無力地咧嘴笑了笑。伯格勒先生看到她這個樣子,響應般地問道:“聽起來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能不能告訴我,她對《周六文藝評論》有什麼反對意見?是不是這本雜誌對性的描寫過多?”海倫娜說:“哦,你對我母親的判斷是錯誤的。她對性描寫無動於衷。”這時候,住在樓下的一位《周六文藝評論》讀者也參與了進來。他在麗比·麥克奧斯蘭的身邊擠出了位置,說道:“我就喜歡這些描寫,你不喜歡嗎?”海倫娜沉著地繼續說道:“讓母親反感的是大腦中更高層次的東西。語法和詞彙的使用錯誤太多。她對雜誌中那不準確的用詞感到很反感。”凱鼓勵她繼續往下說:“比如說?”“懸垂修飾語、介詞失當,用‘惱怒’來替代‘惱人’、用‘貶低’來表示‘降低’,還有‘左撇子’這個詞。”那個讀者疑惑地問道:“左撇子?”“母親說,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在左邊,或者做事用左手。如果你說某個人是左撇子,那這句話的全部意思就是說,這人做事慣用左手。我們也可以說一件事‘左撇子’,但是這時的意思就是指這事情是私下裡秘密進行的,或者說某人是個私生子。”波奇喊道:“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好像有點憤憤不平。海倫娜身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圍成了一個圈子。麗比急於多聽聽,她提示道:“說說‘推斷’和‘暗示’這兩個詞。”海倫娜說道:“這兩個詞太普通了,我母親不會特彆注意他們。我們看看‘一絲不苟’這個詞,這和‘整潔’可不是同義詞。”她特彆重視拉丁詞根,但是不讚成英語中的離格用法。“啊喲!”哈羅德的朋友希森先生,也就是在婚禮上給大家拍照的那個男子說道,“再說說‘我忍不住’。”旁邊好幾個聲音同時說道:“說說‘忍不住’和‘情不自禁’,這個說法有問題嗎?”那位讀者也說:“多給我們講一講。”海倫娜說:“我母親特彆討厭‘忍不住’這樣的說法。”海倫娜母親習慣加重語氣的說話方式在海倫娜這裡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凡是戴維森太太著重強調的地方,海倫娜都插入了自己的話,結果經她輕言軟語說出來的句子、詞語甚至是物體的名稱都有了一種諷刺的味道。戴維森太太的言辭中似乎帶有一種權威的力量,而海倫娜的話似乎會引起人深度的懷疑。她曾經對凱和多蒂說過:“我在大英博物館裡看到了桑迪森老師。”她眉頭高挑,慢吞吞、乾巴巴地提到這兩個名字,好像在暗示“桑迪森”老師是個什麼奇妙人物,而“大英博物館”則是個騙子的招牌。這種扭曲的音調已經成了她的一種機械習慣,就像是長號中的滑塊一樣。事實上,對教她莎士比亞戲劇的這位老師和大英博物館,她滿心都是敬重。從她能走路起,她就擁有一張大英博物館的圖書卡,對那裡的圖書分類就像對弗內斯集注版莎士比亞(賀拉斯·霍華德·弗內斯(1833~1912),19世紀最重要的美國莎士比亞學家,編輯出版了廣為認可的集注版莎士比亞作品。——編者注)一樣熟悉。大學裡,她在“話題筆記”方麵的表現就遠超他人。她寫字台上的打字機旁邊有很多木頭盒子,裡麵裝滿了詳細的分類卡片。這台打字機是她大三時的聖誕禮物,因為戴維森太太要她先學好書法。有一段時間,除了學習音樂和騎術,她每隔一天就得上一節書法課,而且還得自己用羽毛來做羽毛筆。在大英博物館裡遇到她這位酷愛莎士比亞戲劇的老師,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海倫娜的說法讓人覺得好像需要對在這個地方相遇做個解釋:桑迪森老師當時正在寫一篇論文,內容是伊麗莎白時代不太為人所知的“亞瑟·喬治”,而海倫娜當時正在那裡查詢“多蘿西·理查德森”的早期出版物,卻停下來看起了《埃爾金大理石》。在敘述這種“真實的細節”時,海倫娜壓低了嗓音,嚴肅地揉揉額頭,像她母親那樣語氣神秘,就好像是在給大家提供有關某人的獨家消息。製片人離開時,對哈羅德說道:“這是個可愛的孩子,她讓我想起了赫本,成名前的赫本。她的母親也是俱樂部的女會員。”凱覺得戴維森太太被人貶低了,但是海倫娜對這“表揚”中的後一部分無以反駁,她溫和地對凱說:“我母親確實是個俱樂部女會員。而我不喜歡凱瑟琳·赫本。”她希望人們不要拿她們兩個作比較。戴維森太太是第一個發現她們兩個長得很像的人。她曾經對海倫娜說過:“海倫娜,赫本是布林莫爾學院29屆的學生,戴維·戴維森和我見過她跟簡·科爾在一起,當時她留著短發,跟你的一樣。”海倫娜疲憊地看著臥室門。她想回家,或者乾脆跟多蒂一起去瓦薩俱樂部對麵第四十九大街的隆格尚普酒店吃晚飯。她知道,回到克利夫蘭後,她一定得向母親彙報對凱和哈羅德的“新發現”,諸如他們的新公寓怎麼樣了,哈羅德在事業上有什麼進展了。聽完海倫娜的陳述後,戴維森太太一定會說:“我一直偏愛凱。”海倫娜知道,戴維森太太有個怪癖,她堅持要求所有的消息和新聞都應該是正麵報道,要反映出人類生活的穩步發展。哈羅德的劇本要上演了,這肯定是個特大好消息,然而凱和哈羅德似乎都不太開心。也許,像多蒂說的那樣,是因為成功來得太慢了。多蒂曾經聽過一個令人心痛的故事:哈羅德曾經在某個暴發戶家裡的聚會上幫人表演木偶劇,有人看到他在幕後控製燈光,而且還不讓他跟客人們坐在一起。凱從未對人提起過這事。今天,凱看起來有點緊張和疲憊,而哈羅德喝得也有點過多。哈羅德說得對,這次聚會沒“成型”。製片人和他的妻子對這麼多瓦薩的姑娘感到很困惑。海倫娜擔心哈羅德這隻股票會降價。凱本希望女友們能成為聚會的中心,但是中心人物卻不是她們。如哈羅德所說,她們不知道該怎麼“表現”。哈羅德和海倫娜品著賓治酒,一致認為,在今天下午到場的所有姑娘中,隻有凱是個真正的美女。然而她的臉上失去了那生動的色彩,如果戴維森太太知道的話,她一定會傷心的,因為她一向很欣賞凱玫瑰花瓣似的臉色。臥室的門開了,這對愛情鳥終於露了頭。凱的臉上洋溢著純潔的微笑,哈羅德的煙鬥也得意揚揚地向上翹著。凱宣布,哈羅德今天上午準備了一大碗的辣椒肉醬,大家都要留下來吃晚飯。飯後,如果客人們高興,哈羅德要給大家朗讀他劇本中的一幕。海倫娜和多蒂彆無選擇,當然要留下來。凱還指望她們兩個呢。哈羅德進了廚房去拿酒。他不讓凱幫他,他知道凱很累了,這是她的假期。多蒂低聲說道:“這真令人感動!”海倫娜卻不為所動,她知道,哈羅德和她都了解凱,凱是個閒不住的人,最不喜歡被人忽略。她們聽到哈羅德在廚房裡走來走去,盤子碰得叮當作響,還有開關抽屜的嘎吱聲。凱坐不住了,喊道:“我來煮咖啡好嗎?”哈羅德回答道:“不用,你招呼客人吧。”凱看了看大家,臉上露出失敗而焦急的一笑。聽到廚房裡的響聲不斷,多蒂主動提出:“我來幫他吧。”諾琳說道:“不,還是我來吧,我熟悉廚房。”她邁著大步去了廚房,然後使勁關上了門。凱難過地對海倫娜說:“她做的咖啡太淡,而且她還要用紙餐巾。”海倫娜說:“由她吧。”電台演員轉向凱,他明顯喝多了,手裡的煙卷還在發抖:“借個火好嗎?”凱看看四周,沒有火柴,所有的小冊子都空了。普特南默默地把他的煙鬥遞了過來,演員把煙卷插到煙鬥上的時候,一些煙灰掉到了剛打過蠟的地板上。凱喊道:“噢,天啊!”趕緊用腳把它們踩滅,“我到廚房去拿些火柴吧。”海倫娜說:“我去拿吧。”進了廚房,她發現諾琳和哈羅德正在廚房的百葉門後緊緊擁抱在一起。她的同學那山貓般瘦削高挑的身體向後彎曲著,而哈羅德則凶猛地向前探著身體在吻她。不知為何,這一幕讓海倫娜想到了德國的無聲電影。諾琳閉著茶色的眼睛,頭巾已經鬆了。地上掉著一塊洗碗巾。海倫娜進來的時候,他們濕漉漉的嘴唇分開了,轉過頭看著她。這時他們聽到凱的喊聲:“找到了嗎?哈羅德,把廚房的火柴給她好嗎?”海倫娜看到了爐子上的火柴。諾琳和哈羅德往後退了點。“讓開!”她快速地從他們兩人中間擠過。她撿起洗碗巾,扔給哈羅德,然後抓起火柴向客廳走去。在她劃著火柴為演員點煙時,她的小手因為看到的這令人愧疚的一幕而發抖。火柴熄滅了,她又劃著了一根。她注意到,屋子裡充滿了硫黃的味道。幾分鐘後,諾琳用托盤端著幾個盤子和一盒餐巾紙走了進來,哈羅德跟在後麵,端著辣椒肉醬。大家都開始吃飯。電台演員繼續談著他對《羊皮》的評論。哈羅德回答道:“一個正直的人衰落是很快的。”同時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海倫娜。他放盤子的時候稍微歪了一下。“抱歉,我去下衛生間。”電台演員重複道:“正直的人的衰落,哈羅德說得多好啊!一個大學校長,本來位於頂峰,但是政客們要他下台,他便一落千丈,這是個大膽的想法,但不是演員的想法。”那位海軍軍官突然說道:“莎士比亞不是個演員嗎?”演員說:“那跟我的觀點有關聯嗎?”海軍軍官說:“嗯,我說的是李爾王。他開始的時候不是也在頂峰嗎?”海倫娜說:“李爾王算不上是個正直的人。”這時,他們聽到衛生間裡馬桶抽水的聲音。演員說道:““克拉拉的蛋糕!我們該上克拉拉的蛋糕了,我答應過她。我擔心剛才我們沒把蛋糕跟飲料一起拿來,就已經傷了她的感情。”就在咖啡上來的時候,凱喊道。哈羅德用一種不太高興的語氣糾正道:“剛才是我不讓把蛋糕拿上來。你為什麼不明說你的意思呢,凱?”凱轉向大家:“等著看吧,她給我們的聚會特意做了蛋糕,又從哈萊姆專門送了過來。克拉拉是個大好人。她開著一家高級喪葬用品店。泰格·佛勞爾斯的葬禮用品就是他們的。她描述他‘莊重地躺在那裡’,你們真應該聽聽她的描述。還有,我喜歡聽她談論她的競爭對手。‘我們這個行業中的騙子把我的生意都搶走了。’”哈羅德說道:“拿蛋糕吧,你對這個黑人的模仿糟糕得很。”“是你在模仿她,哈羅德。”“去拿蛋糕吧!”哈羅德重複道。大家都等著凱回來。能聽到凱洗餐具的聲音。小貓似乎抓了諾琳的舌頭,普特南·布萊克也不善言談了。多蒂給大家又倒了一回咖啡。在給普特南倒咖啡的時候,他用胳膊輕輕推了一下海倫娜,兩眼放光,說道:“看,貨真價實的奶油!”海倫娜看得出來,這比今晚的任何事情都讓他興奮。凱用一個粉紅色的玻璃托盤端著蛋糕,手裡拿著幾個剛洗過的盤子,走了進來。蛋糕表麵的白霜上點綴著黑櫻桃樹和一柄巧克力做的小斧頭。“啊,上帝保佑她!”多蒂說道。哈羅德斜眼看著蛋糕,說:“保佑她那顆衰老的黑心,這肯定是直接從哈萊姆的麵包店裡拿來的。”凱用一隻手拂了拂臉頰。“哦,不會的!”凱說,“克拉拉不會對我撒謊的!”哈羅德陰鬱地笑了笑:“最劣質的蛋糕。讓大家吃麵包吧。”他轉向海軍軍官說:“你不這樣看嗎?”演員說道:“你們看這蛋糕上的糖霜,這是純正的拉沃利斯公司的產品啊。”淚水湧上凱的雙眼,她挑戰似的開始切蛋糕。哈羅德說:“凱容易受騙,她心思單純,以為那個老謀深算的女仆在高高興興地給凱小姐和先生烤蛋糕呢。”多蒂馬上說了一句:“我倒是認為這挺感人。我打賭它的味道也很好。”她接過一塊吃了起來,其他人也都跟著做了,隻有哈羅德在盤子遞到自己麵前時搖了搖頭。他揮舞著咖啡匙說道:“連同它倒進焚化爐吧!”大家轟然一笑,然後就不再開口。看起來哈羅德說得對。演員悄悄地對海倫娜說:“像是在吃浸過糖的棉花。”海倫娜把盤子擱在一邊。站在凱的位置,她本可以不上這道蛋糕。從實用的角度考慮,這樣做其實是在鼓勵仆人去浪費她的錢。但是從各方麵考慮,她也認為哈羅德的插科打諢沒什麼意思。她感覺,他把自己打扮成小醜是想告訴她,他其實是個“傷心的男人”。他是在擔心她會把剛才的事情說出來嗎?可憐的家夥。海倫娜本來很樂意讓他放心,她對她所看到的一點都不在意。她認為那都是酒精的作用。在她向母親談論起她的某個玩伴時,她母親就經常告誡她:“海倫娜,我不想聽什麼故事。”她對哈羅德的不自在有點同情。他對凱不好,是因為他擔心如果他對凱好,海倫娜就會認為他是個偽君子。房間對麵,凱正在談論她的結婚禮物,海倫娜覺得她相當興致勃勃。海倫娜對她的同情馬上變成了極度的尷尬。包括海倫娜在內的三個旁觀者正在嘲諷地看著她,聽她講話,而她自己還毫不知曉。她說,到現在還有些非常奇怪的東西郵寄過來,和克拉拉的蛋糕是一個級彆的。“你們看看這個。”她拿出一個很難看的紅色玻璃水瓶和六個小酒杯。這是她住在鹽湖城的一個兒時夥伴寄過來的。“我們拿著能做什麼呢?送給救世軍嗎?”演員說道:“把它們送給克拉拉。”幾乎每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哈羅德忽然說:“把它們倒進焚化爐裡。”大家拿起水瓶在燈光下查看,爭論著它的工藝和規模化生產,這時他們聽到大門關閉的聲音。粉紅色的玻璃盤和上麵剩餘的蛋糕都不見了,哈羅德也不見了。海軍軍官問道:“他去哪兒了?”諾琳答道:“我想他在廚房裡。”然後他們聽到門鈴在響,原來哈羅德把自己鎖在門外了。大家都問:“你去哪兒了?”“給蛋糕來一個維京式葬禮,不是很有英雄氣概嗎?”他向眾人敬了個禮。“噢,哈羅德!”凱傷心地說道,“那是克拉拉的蛋糕盤子。”那個演員咯咯地笑了。哈羅德的臉上帶著決絕的神情,開始收拾小紅酒杯。“你拿著水瓶,朋友。”他對演員說道。演員照著做了,嘴裡還哼著《葬禮進行曲》。多蒂小聲問道:“他們喝醉了嗎?”海倫娜點點頭。這次哈羅德沒關門,大家在客廳裡就聽到了遠處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哈羅德回來了,說道:“下一個呢?”凱努力想擠出點笑容:“親愛的,什麼下一個?”她對大家說道:“我最好阻止他,否則我們家的財產都得遭殃。”普特南也催促道:“是的,阻止他。那很嚴重。”演員說道:“彆掃興,咱們也來做這個遊戲吧,每人都選個東西扔掉。”凱跳了起來:“哈羅德,你不是要給大家讀劇本嗎?你答應過的。”她想借此哄哄他。哈羅德說:“啊,是的!天晚了,你們明天還得上班,但是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他走進小餐室,從架子上拿下一個裝手稿的灰色夾子。“把它扔到焚化爐裡去吧!”他那高瘦而結實的身體在書櫥旁邊稍停了片刻,然後就繞過去向外走。諾琳大聲喊著,讓人去攔住他,普特南和海軍軍官站起身攔住了哈羅德。演員跳起來要從哈羅德手裡奪回手稿,紙張撕裂的聲音清晰可聞。哈羅德把手稿抓在胸前,另一隻手推開追趕者。在門口,幾人扭扯在一起,但哈羅德還是打開了門,然後砰地關上門走了。凱歎道:“哦,唉!”多蒂小聲說:“他會不會把自己也給扔到焚化爐裡?”那位演員說:“不會,我想過這一點,焚化爐太小,容不下人的身體。”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可他會去哪裡呢,凱?”諾琳問道,“他沒穿外套啊。”“有可能在樓下。”凱就事論事地說,“跟拉塞爾喝酒。”拉塞爾就是剛才那個出版社的讀者。“我想你們還是先回家吧。”凱繼續說,“等你們都走了,他才會回來的。以前他這樣消失的時候,我總是害怕得很。我想他會不會去投河。後來,我發現他去了拉塞爾家,或者去諾琳和普特南家。”普特南點點頭:“但是這次他肯定不在我們那兒,因為我們都在這兒。”大家都穿上外套。多蒂小心地提醒:“那他的手稿呢?”凱說道:“哦,不用擔心。伯格勒有一份。沃爾特·哈斯頓也有一份。哈羅德的經紀人那兒也有三份存檔。”海倫娜的心裡今天第二次冒出這樣的想法,凱永遠都是個“直筒子”。在出租車上,海倫娜和多蒂還在談論這件事情。多蒂問,“你是害怕,還是在考慮什麼?”海倫娜說:“我是感到害怕。屋子裡的每個人都是大笨蛋。”她咧開嘴笑了。多蒂說道:“除了凱。真有意思。”停了停,她說道:“哈羅德肯定知道凱了解這些事情。我是說他還有幾份原稿。”海倫娜點點頭:“他是不是認為她會保持沉默?”多蒂無法回答,深有感觸地說道:“她背叛了他!”海倫娜馬上回應道:“她又不是黑幫頭子的情婦。”“換做是你,你也會把事情抖出來嗎?”多蒂追問道。海倫娜說:“是的!”她的腦子裡正在悶悶不樂地構思新的班級記錄。“來自華盛頓的生日報道。昨晚,我看到凱·斯特朗·彼得森的新婚丈夫和諾琳·布萊克擁抱在一起。兩人看起來都很健康。凱在梅西百貨有望得到提拔。晚上,客人們看到了正式的手稿焚燒儀式。凱給大家準備了魚屋酒店的賓治酒,是用殖民地時期的老配方調製的。凱和哈羅德住在東區第五十大街的一套漂亮公寓裡,臨近河邊,如果哈羅德的婚姻‘觸礁’,他可以很方便地跳河。主修人類學的多蒂·倫弗魯認為,像撒謊這樣的小事在婚姻中變得極其重要。如果她嫁給了一個天生的撒謊者,她就會慢慢受到他的同化。33屆的同學們,你們怎麼看?請寫信告訴我你的想法,咱們深入地探討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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