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這是什麼?”曼胡德護士出於職業的關係,對洛蒂的反常行為十分反感,但又不忍心斥責她。彆的不說,光她穿著的那身衣服、臉上的恐慌相,就夠你可憐的。“亨特太太叫我去為她消遣消遣。”“千萬彆中午去。最好晚飯時去,要不,就是在她睡著時去。”“她今天不想吃東西,所以讓我去為她跳舞。”笑歸笑,但曼胡德護士可失去了耐心:“亨特太太又不是神仙,樣樣都精通。”管家脫下帽子,好像立正似的站著,把那隻布滿頭屑的圓桶腦袋齊胸托在身體的右側。她的頭發梳得更馬虎,原以為不會有人看見,頭發高高盤起,塞在一頂款式古老的帽子下;一綹沾滿汙垢的頭發直挺挺地粘在她那漂亮得出奇的小耳朵根上。“做什麼得由我決定。”護士說,仿佛真的相信自己從不會錯似的。她朝樓梯下走去。洛蒂·李普曼拖拖遝遝地跟在她後麵。如果舞鞋沒有使她走起路來像鴨子一樣,年紀和關節炎卻做到了。她心情不佳時,走起路來咚咚作響。今天下午,她那緊身短大衣上的蝴蝶結飄拂於喉嚨與胸膛之間,和那汗涔涔、裸露在牡蠣色棉緞衣外的脖子比起來,委實太枯萎了些。“請在起居室裡等一下。”曼胡德護士命令道,爾後,又禁不住稍稍發了點慈悲。“我說,親愛的,你可是自己要進去的。”她對自己的權威十分滿足,一時間竟抑製不住由此而激發出來的笑欲,便聽其自然了,她甚至飛快地擁抱了一下洛蒂,同時又裝成好像是屈尊賜恩。““擠死我啦!”(原文為德語。)”“唔?”由於弄不清這刺耳的聲音究竟是哀歎呢,或僅僅是打趣,弗洛拉·曼胡德仍然自顧自地笑著。洛蒂·李普曼發出尖叫的那兩片嘴唇翹得老高,差不多要觸到鼻孔了,同時,一條深紫色的曲線沿著下巴的方向逐漸暗淡下去。嘴唇和麵頰上還沒有完全漲紅之處,皮膚看上去比抹了香粉還要白:她很可能撤了點麵粉。護士哧哧地笑了好一陣,最後連自己也驚住了。洛蒂·李普曼的目光似乎看穿了曼胡德內心的陰鬱,使其不安地蠕動起來。這孩子——如果她真的已經懷上的話,本身已經是場災難。倘若日後生他下來,又拿什麼來彌補給他帶來的不幸呢?曼胡德以最嚴厲的口氣對李普曼說道:“你隻能怪自己,洛蒂,誰讓你由她牽著鼻子走,愚弄你的。”“她沒有愚弄誰,我就是這麼個人。”“光看看這兩隻腳就夠啦!你還怎麼跳舞啊?”洛蒂腳上浮腫的肌肉和扭曲的骨頭,使本來很有彈性、很合腳的舞鞋變得滿是褶皺,麵目全非了。“不管怎麼說,先坐下來。”曼胡德護士的口吻稍稍緩和了一些,“等我教訓教訓那頭老母牛,叫她彆再叫你去蹦蹦跳跳、吵吵嚷嚷。”洛蒂·李普曼遵從了。她被迫坐在化妝桌旁的凳子上,獨自一人等著,唯有鏡子與她做伴。護士走進病人的房間時,隻聽見床下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星期四爸爸不發病了 正好是日落時分 還有一彎新月 我忘了跟爸爸一起去 梅維斯和唐納德騙人 他們佯裝自己在樓上 因為唐納德的手指被咬破了 不是軟木塞子 手指後來發炎腐爛了 我告訴梅維斯該用力擠一下傷口 她就拿眼瞪我 她母親和唐納德的神氣似乎是我而不是一個病人咬了他那流血的手指……”要是亨特太太不是一直在興奮地聽著,她看起來一定會形同死屍。曼胡德護士先是一怔,繼而意識到,這老東西是鬼魂附她身了。“唉!”庫什太太長歎一聲,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她衣服沒用黑線縫著的地方露出了淡灰色。她是個個頭矮小、十分精明的女人。似乎個子較小的女人更甘心受貝蒂·亨特的奴役。“哼,我不懂。”曼胡德護士這回是真的搞糊塗了。“要你“上午”來,庫什太太,不是嗎?誰讓你下午來的?”“她叫我留在這兒的。”“我的孩子們早上不是在這兒嗎?”“沒法乾我的活——裡麵沒完沒了地談著。”庫什太太惡狠狠地瞪了曼胡德護士一眼,將露在外麵的牙齒啜回原位。“是我要她留下的,”亨特太太證實說,“讓她給我說些什麼,散散心。”“我剛才說的就是這個。”庫什太太衝著目中無人的護士皺了皺眉。“我的廚子呢?”亨特太太問,“我正等著她給我跳舞呢。”病人的怪念頭,以及滿足她這些怪念頭的那些仆人,使曼胡德護士感到厭倦。不過,她還是竭力克製自己。“您午飯怎麼啦,亨特太太?我知道您中午不肯吃東西。您還是設法吃一口的好,那樣,大家都會高興的。”“嗯,我吃過了,難道不是嗎?是的,我吃了!他們把飯一把一把地塞進我的喉嚨。護士不在時就滿屋子地追我。一旦你落入他們的手心,他們將對你報複,那些比你大的孩子最可惡了。當年,莉蓮·紐特利要逃避的也正是這個。她飛快地跑啊跑,結果被謀殺在那些枯黃色的懸崖下——就在街的儘頭。他們發現她的屍骨與牡蠣貝殼混雜在一起。他們是這麼說的。我本人並不以為她是被害死的:是她的記憶害死了她。”庫什太太十分傷感,揮舞著手中的抹布,把梳妝台上的一隻銀盤掃下地去。銀盤落地的鏗鏘聲觸動了曼胡德護士的神經,像是一陣大風吹進了金屬珠串成的門簾。“如果您是這麼想的,”護士說,“那您最好還是午睡一下。”“噢,我睡過了。我這輩子難道不是天天在睡覺?所以,我要庫什太太講些真實的事兒。”“我也可以幫著講一些。”主動提出幫忙不是曼胡德護士平素的為人。“以後我會要你講的,帕多太太,但不是現在。現在我要李普曼太太為我跳舞。”於是,曼胡德護士便出去喊那位在起居室裡準備登場的老醜角。洛蒂·李普曼把鼻子湊近一隻小櫥。“喂,你想乾什麼?亂翻彆人的東西!”對曼胡德護士來說,這至少是一次恢複她已崩潰的自信心的機會。洛蒂·李普曼說:“這衣服是她答應死後送給我的。隻是,我看得出來,他們不會相信。那時,假如我來拿我的衣服,他們就會說我偷東西。”“請人把她的話寫在紙上,親愛的。”曼胡德護士感到鼻子裡一股苦澀味,“律師就是乾這一行的,保證債務得到償還,每個人在法律上說都清白無辜。”“亨特太太可絕沒欠誰的債。”李普曼太太站在那裡,撫摸著那件衣服。這衣服的料子已不很堅牢了,隱隱約約地印著小圓圈。它色如月光,薄如輕紗,拿在手裡,沙沙瑟瑟地響。拿這樣的衣服送人,與其說是為了延長其使用壽命,倒不如說是為了替主人開脫穿破的罪責。過去,弗洛拉·曼胡德心頭曾隱約地閃過一種超脫感,儘管隻有一刹那的工夫——在夢中,她被趕出了那間令人毛骨悚然的紙板房,來到一個凝固的白夜中,她自己的白色粒子立即奇跡般地忽然與之融為一體了。在夢中,她與科爾·帕多在一起,迎著音樂的激流遨遊。音樂流中,時常出現一些難以接受的浪潮,差不多把她卷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在那兒,她懂得了愛,懂得了美,懂得了滿足,也認識了死亡。如今,由於這瘋瘋癲癲的猶太女人,她又陷入了苦惱之中:被伊麗莎白·亨特衣櫥裡一件奇異的襯衣的微光弄得煩惱不堪。像每個真正的澳大利亞人一樣,她仍然必須隻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可她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已經放棄了和帕多在一起的最實實在在的一切:那包裹著他跳動著的心的肋骨;她的腹股溝裡,精液流了出來,她裝出抹去的樣子,卻悄悄讓它在她手指上風乾。還有他倆的孩子:無論他們踢蹬得多凶,如何為生存而呼號,她一直留心不讓他們長成應該長成的模樣。“彆再揉弄這件發黴的舊襯衣了!”黏糊糊的手指使曼胡德護士感到疼痛不已。“我們最好還是進去,洛蒂,她在等你——“跳舞”。”於是,她們走進亨特太太的房間。“……我總是一個人暗中發誓,梅維斯不用發夾是斷不能做到的。”庫什太太正在用一塊溫布抹著,怎麼也擦不去穿衣鏡上的一塊汙點。“李普曼太太來了,”曼胡德護士用她那最動聽的嗓音報告說,“為你跳舞來了,亨特太太。”“知道了。”伊麗莎白·亨特回答說,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洛蒂·李普曼戴上她那頂絨毛已掉光了的破帽子,從胳肢窩裡伸出一根手杖,一晃一晃的,似乎在為自己招魂。那白堊似的臉朝著床上的人,或者更遠,可能非常遠的地方望著。為此,她最終將無法阻止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或肉身歸天,或手腳脫臼。仿佛聽到有一根鞭子在舞得呼呼作響,她的四肢驟然抽動起來;臉笑得像裂開的漆皮,而更可怕的還是那咬緊的下巴,和耳朵方向什麼地方的一兩條深深的裂縫。她開始她的歌舞時,又吸了一口聚光燈下滿是灰塵的空氣。那誰見了誰都會為之傷心的舞鞋在地毯上跳過來,跳過去,沙啞的歌聲好像是從小舌後麵遠遠的什麼地方發出的。伴著她那著了魔似的身子,歌聲從那一兩條裂縫和她嘴巴的紫紅色的縫隙中流了出來,歌是用德文唱的:“每當媽媽騎著馬兒去馴馬場,”“我的心兒就歡呼雀躍。”“喔唷,喔唷,馬蹄嘚嘚……”庫什太太也應聲附和:“喔唷!喔唷!”她以前一定跳過這種歌舞。“直到車棚擋住了我的視線,”“我見到所有過道裡的塵埃。”“喔唷!喔唷!馬蹄嘚嘚!”“一首古老、單調的歌”“沒有什麼得以區彆,”“這是心靈空虛的花花公子的世界。”“還有豢養猴子的馬戲團,”“既有大小不一的獅子,”“也有不露下身的女人;”“還有具有嘩眾取寵手腕的高等學府,”“究竟為了什麼?是為了消磨時光!”可憐的洛蒂!曼胡德護士想起了護理室壁爐上那隻奇異的錢盒。洛蒂·李普曼一麵竭力不使自己發出明顯的沙啞聲——這她一直沒有成功,一麵繼續踮著腳尖,或跛著雙腿,用手杖柄敲擊本不存在的桌子,緊跟著那專製的彈丸之地。一會兒尖聲嘶叫,一會兒噎住沒聲了,一會兒又忙著用手去抓一根沾在嘴唇上的頭發。臉上則永遠堆著笑。由於一個勁地喊著“嘎嘎”之聲,她脖子上的肌肉繃得更緊了。曼胡德護士至少還可以乾乾自己的工作,給病人量體溫、測脈搏、抖鬆枕頭等。可那個似乎已乾完活了的清潔工,被這與其說是供人取樂,倒不如說是讓人擔驚受怕的啞劇弄得進退兩難。當洛蒂·李普曼摟著庫什太太的腰。把她拖進去哼哧哼哧地蹦著跳華爾茲時,庫什太太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她和李普曼太太撞了一下頭而解除了她們的合作,庫什太太一定已被嚇得半死。洛蒂·李普曼重新戴好帽子,又開始獨舞起來。她還用德文唱道:“自我降生以來,每夜”“我的靈魂失去光輝,”“它並不詛咒,它隻懂得”“她的軀體太纖弱,”“這是自然的規律。”“在已枯萎的地方”“又能長出了彆的丁香花,”“它們從不消失,”“永遠新生。”一直沒有睜開眼睛的亨特太太,這時用舌頭將嘴裡的體溫表頂了出來。“沒必要了,護士。謝謝你。今天早上他們已把我的體溫一勞永逸地趕跑了。”話雖這麼說,可從伊麗莎白的微笑以及眼神中,仍可以看出她正發著低燒。她躺在那兒,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可能由洛蒂·李普曼的歌舞而激起的影像:那是她自己嗎?燈光在頎長的大腿中射來射去,男人的眼睛無法離開腿上的襪子。當然,彆理它,那不過是一種誰也騙不了的老辦法罷了。伊麗莎白·亨特的頭打著與薩克斯管吹奏出的混濁的曲調和定音鼓擊出的輕快明亮的節奏不同的拍子:當你跳舞時,你裝成自己並不幾乎是裸體的,而是人們公認符合道德的樣子。但人們認為不夠味道。“不夠味。”伊麗莎白·亨特的頭懶洋洋地靠在床上。“你身子的一部分從來沒讓人碰過。那是最關鍵的部位,即使艾爾弗雷德也沒碰過。”她轉身問護士,“這就是做修女的所知道的,對嗎,護士?”“我不可能知道。”曼胡德護士正忙於給體溫表消毒。“噢,對了,你是生孩子的人。德桑蒂護士會知道的。瑪麗現在在哪兒?自從做姑娘時分手後我就一直沒有見過她。”“她昨晚上就在這兒,”曼胡德護士更正說,“今晚還會來的。”她這麼說,是為了安慰她。“噢,對了。”亨特太太接受了。這樣,她們都在跳舞:護士們排成一行 就是皮包骨頭的巴傑莉也不例外 那土豆袋是米莉·庫什 大家都從用三角背心的五顏六色的綢帶係在脖子上的小托盤裡 撿出一朵朵大紅的玫瑰花蕾 朝自己的保護人扔去。“玫瑰花從不消失,”“愛情又使她複蘇……”歌手退到一邊,顯然是想要披露大夥兒所以要這麼胡鬨的原因。跳舞的隊列時聚時散,她陳腐、喉音過重的話語吞吞吐吐的。隊伍的儘頭,站著伊麗莎白·亨特。她胸前藏著許多玫瑰花(她的是白色的)。她猶豫了一陣,好讓她的保護人能從迷亂中稍稍清醒一些,然後對準目標。幸虧她身材高大結實,扔得比其他人遠。她擼下一大把白色的花瓣,如此慷慨,好像它們是用紙或是肉製成的。有時候,她的一隻眼睛旁會粘上一些雄蕊或花梗,使她的手老要揮來舞去地去擦。她把花瓣統統扔在那些隻會獻殷勤的男人頭上,扔在他們那些頭發燙得漂漂亮亮、滿臉嫉妒的妻子的腦門上,落在深藍色的金字塔般的波濤中。暴風雨般的掌聲中,那些被人群遮掩的包廂重又出現,可已變得歪斜不正、麵目全非了。“噢,對了。”她朝身邊簇擁著的衛星笑了笑。“我隻得學著重新進去,我會被人接受的。儘管他們嘴尖唇紅、鼻孔朝天,但並不殘忍。”她一定知道,她想說服彆人是徒勞的,甚至還可能被人認為是自負。不僅滿腹狐疑的聽眾,她的藝術家同行們也會這樣看的。因為她說話時眼睛瞪得那麼大,連泛起乳光的白內障也暴露無遺,使這幫人嚇了一跳。她的即席表演觸發了一係列的後果:一個聲音衝天而起,令人難忍的尖叫聲突然震蕩著空氣。亨特太太意識到,那是她管家的聲音。““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害怕,一直都很害怕。這可怕的臭氣,我再也忍受不住啦。”(原文為德語。)”亨特太太聽見一種聲音,像是綢帽子的紙板邊,滾過地毯,突然被什麼家具擋住了。她感到李普曼太太的棉手套抓住了她。嗬,請彆!可顫悠悠的嘴唇已經緊緊地貼在她的手背上了。““憐憫啊!我多怕失去它!請再逗留一會兒吧!”(原文為德語。)”亨特太太感到一陣惡心,不然的話,就彆說有多難堪了。她回答說:“我所碰到的正直的德國人,每每碰到什麼危難,都喜歡引用歌德的詩句——如果引用的不是原話,便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我真無法理解這種寄托——除非關於偉人的這種極端討厭的東西能使一個人變得更有人性。”可惜,這席話並沒有使李普曼太太放開被她弄得儘是口水的手。“我不是德國人,而是個來自漢堡和比薩拉比亞之間什麼地方的黑猶太人——靠我生就不滅的造化,我躲過了毒氣室——從那以後,正像你告訴我的,我成了一個幸運兒——也是到這時,我的造化就慢慢消失啦。”她又開始淌口水了,或者說,為了她自己絕望的目的,她此刻正不顧一切地想吞下這塊在其他場合是不會被允許得到的聖骨。庫什太太悄悄地溜走了。其實,她自己也是個淌口水、磨牙齒、陰魂附體的行家。起風了。亨特太太房裡的薄紗窗簾被吹得翻上翻下,起伏不定。曼胡德護士剛才拉開它們,想驅散勞累的汗臭、濕透的化妝粉和發黴的衣服上的怪味,或許,還有在她短暫的護士生涯中所處理過的死屍發出的臭味。弗洛拉·曼胡德一會兒跑去拉窗簾,一會兒又跑去把管家從她的病人身邊拖開,忙得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李普曼太太——請走開!要是你再不能控製自己,我可要不客氣啦!”“我又平靜了,弗洛拉。”她的確顯得平靜了,快得簡直令人吃驚。她嘴唇向外翹起,那溝溝坎坎的麵頰上,一雙眼睛遊離不定,方才的一陣折騰使它們變得更加灰暗了。“我不明白我乾嗎要怕自己已經知道的事情。”她用外衣袖子擦了擦臉,然後毫無表情地望著袖口上留下的汙跡。護士陪管家沿著走廊走到那扇隔開用人住房與樓梯的門邊。“你不會丟下亨特太太沒人照顧吧?”李普曼太太說,“她剛剛經受了這一切。”儘管她的生活完全取決於那老太太的情緒,可她畢竟太疲乏了,話中並沒有多少關切的成分。“她馬上會睡著的。現在是她午休的時間,哪個打擾她午睡會被她恨死的。尤其今天,午睡也許能幫助她忘掉他們即將對她下的毒手。”曼胡德護士一邊聽自己嘮叨,一邊引這位朋友回房。事實說明,這位朋友簡直比她自己更難捉摸。她站在那扇粗呢門旁,希望管家能邀請她進入她睡的那個空蕩而充滿情感的房間。弗洛拉·曼胡德將很樂意讓洛蒂把她塞在她那張狹窄的床上,然後給她量體溫。她將緊閉雙眼,靜聽判決:你的體溫要比平常高幾度。弗洛拉因為你指望自己成為這麼一個人,想象自己和那個粗俗的老是放屁的著名演員睡覺並且懷孕了。而當你一覺醒來後發現,除了對自己以外,你對誰都概不負責,更不用說是一個風燭殘年、行將壽終正寢的老朽了。由於她不可能這麼容易治愈,這種情況在曼胡德護士心裡不斷掀起陣陣波濤,如同她必須馬上回去的那間屋裡的窗簾一樣翻騰著。直到前門的鈴聲響起,她腦海中任自翻卷著的薄紗才被撕得粉碎,飄飄灑灑,散落在那業已變成叮當作響的碎片堆的鐵板上。李普曼太太又變成了那隻生鐵鑄成的奇形怪狀的黑麵木偶錢盒,錢盒表麵的油漆已被頑童弄得殘缺不全了。“這些殺人犯是不是準備動手了?”其實,可能發生的情況遠非她所能應付。“弗洛拉,你替我去開一下門吧。你知道,我是完全控製不了自己啦。”鉸鏈已不聽使喚的粗呢門壓下一聲嗚咽。曼胡德一人留在樓梯平台上,仿佛覺得自己想象中的孩子已成了現實:他過早地在她肚裡跳動了。她走下樓梯。科爾·帕多會帶著那包藥站在樓下大廳裡。巴傑莉忘了提起那包藥,而科爾自己卻執意要帶來。他一定會立即盯著那扇剛剛調整適合她子宮的小窗,使他更容易憑特征判斷胎兒究竟是誰的。如果當時她能搶下吉德利大夫在慌亂中為病人開的那些致命的藥(大夫一點也不知道,需要他幫助的正是這拉護士),弗洛拉·曼胡德覺得自己的羞恥和絕望一定會使自己毅然決然地撕開藥瓶的包裝紙,掏出裡麵的棉花塞子,然後將藥吞下去。不僅如此,她還會不顧科爾那鐵一般的手指,她記得修剪到指甲肉的指甲,不顧袖子卷得老高的男人的毒打,先咀嚼一下那苦澀的藥丸。當然,那隻是必要的一瞬間,因為她會感到毒液在她全身亂竄亂戳。啊,上帝!她隻痙攣了一下,身子還沒有冷,便撲倒在科爾·帕多腳邊的花格地磚上了。她絕望地猛拉開門,心中的痛苦沿著身體的一側傳了下去。她發現老威勃德不是站在門廳裡,而是在門廳外的陽光下。他雙手合掌,舉在腮邊,像在祈禱。“怎麼啦,威勃德先生?”她簡直是在吼叫:其實他的神色隻是稍有些奇怪。她感到寬心的是,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她想象中的人。不過,到底也是個男人。“出什麼事了嗎?”她笑了。笑聲懸在空中,久久不散。這厚顏無恥的笑聲,同她說話時的腔調毫無二致。““沒什麼”,”他回答說,把手從臉上移開,“我正在聞這兒呢。”“噢……嗯?”她最後鼻子裡發出咯咯的笑聲。這笑聲也許會從她的嘴裡倒回去,就像她做姑娘時在科夫港的科恩咖啡館吃的樹莓醋一樣,酸溜溜的。“這是迷迭香,”威勃德先生解釋說,“我妻子是這方麵的行家。不管你讓她看什麼花,她都能一一辨認出來。我可比不上她——不過,見到迷迭香還是認識的。”律師這時也笑了起來。他一笑起來便露出了一副蠢相:兩排老朽的牙齒,即使是最乾淨的幾顆也顯得黏糊糊的,紫紅色的齒齦裸露在外。“說下去,是迷迭香嗎?”儘管他並不真想讓她看,她還是朝他打開的雙手仔細望去。她望著那些衰老的手指和皺皮巴巴的手掌合成的籃子,裡麵盛著捏碎的銀白色花穗,散發出家具油漆的氣味。“是迷迭香,當然是。我現在分得清了。這不是……不是一種令人思鄉的香味嗎?”訪問毛利人村莊的一位女遊客用一隻皺牛皮紙袋帶了些這種花出來。不過不是粉紅色的丁香石竹,而是她說的石竹。(其實是酒黃色的。)花是用一條皺巴巴的棕色紙紮起來的。“炎熱的天氣使它們散發出思鄉的氣息”。律師還在說:“你可以在魚肚裡填些迷迭香,然後縫上。”說罷,他們兩人,他自己和這位曼胡德護士,一起咯咯地笑了起來,“我可從來沒有試過。我和我妻子都喜歡清淡、乾淨的食物。”雖然曼胡德護士可能認為說得有些好笑,但她這個人太容易與人合拍了。老這麼咯咯地笑,也許最終是要患甲狀腺腫大的。雖然這毫無醫學根據,但痙攣的喉頭不停地這樣拉緊放鬆是完全可能引起的。律師從他那頂阿庫伯拉帽子的帽簷下看著她。在她看來,他這頂帽子也是該丟棄之物。“你不想進去,威勃德先生?”她想起了該做的事情,開始慫恿他。她哄他走過門口時,他轉身問道:“亨特太太怎樣?”仿佛他還可能看見她有什麼不同於許久以來的那種狀況。“你知道他們今早來過這兒?”她壓低嗓門,十二萬分小心地拉開了門閂。“不知道,護士。誰來過?請你說得清楚些。”他想把這事擱起來。“老太太的孩子。”如果說,曼胡德沒有將公爵夫人和巴茲爾爵士看作兩個她已貼上標簽的老惡人,那麼,阿諾德·威勃德腦海中閃過的這兩人的影子卻帶著他喜歡他們具有的特征:身上沾滿青草,膝上結痂,仍不失為兩個可能成為好人的形象。由於眼前的護士也準備同其他人一樣責罵他,律師惱怒了起來,喃喃道:“想來看看母親不是很合情理的嗎?”“可以是,但不是——我們都心裡有數。”曼胡德護士堅持說,他們相互陪伴著走向樓梯。阿諾德·威勃德惱羞成怒,大聲嚷嚷了起來:“我真不懂你的意思,我們誰也說不上多蘿茜和巴茲爾的真正意圖。而且不管怎樣,他們還可能改變主意的。”想到自己竟鑽進了曼胡德護士的圈套,差不多等於不打自招了,想到自己竟當著她的麵,對亨特家的人直呼其名,威勃德十分惱恨自己。一個不小心,腳尖在樓梯上絆了一下,險些兒跌倒,幸虧護士像照顧老邁病人似的伸手拉住了他。“不要緊吧?”她用一種毫無必要的關心口吻問道。“我今天下午來這兒,”他氣喘籲籲地說,“隻是因為巴傑莉護士為亨特太太想擬定的一個文件打電話給我。”噢,那他一定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巴傑莉這個人從來就不曉得保密。還有什麼能比亨特太太的子女來訪更重要的呢?“公爵夫人和巴茲爾爵士是什麼時候來的?”他儘量壓低聲音詢問道。“我想不會太早。這種人是從不起早的。”他的嗓門突然亮爽起來:“一點不錯!巴傑莉護士給我打電話時,我剛到辦公室。她一點也不知道兩個小亨特計劃來訪。可以肯定,他們一定是一時興起,想來就來了。”他希望自己已經向她講清楚,威嚇自己是毫無道理的。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想威嚇人。她此刻正忙著猜測那份所謂的“文件”究竟是什麼貨色。是份新寫的遺囑嗎?也許。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一定是份遺囑。既然她自己會背著老太太和她兒子睡覺,並在他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懷上他的孩子,那麼巴傑莉和威勃德當然也有可能會想出辦法,搶在小亨特們之前下手,向那老女人索取錢財的。再說,這律師也可能會說假話。弗洛拉·曼胡德知道,自己隻好騙人騙到底,一口咬定自己沒有勾引過巴茲爾爵士,無論如何要頂到確保能產生積極的成果。她和威勃德有點像一對通奸的情人,此後一直緘口不語,默默地走上樓梯——這不難理解。到了亨特太太的門外,曼胡德護士輕聲地說:“你對她要特彆溫和些,威勃德先生。她今天早上可是受罪不小。”從他的臉上很難一下子看出究竟是相信了呢,還是在懷疑這真心誠意的焦慮。他們進屋時,隻見裡麵到處都是飄拂的窗簾。律師一關上門,那薄紗便被吸了回去,接著又翻動了幾下,終於顫顫悠悠地平靜下來,好似一張透明的皮,緊緊地貼在枕頭上的那張臉上。護士忙跑上前去,把這個被她丟下無人照顧的病人從大網膜下解放出來。“好啦,親愛的,不要緊啦,我們在這兒。”想到自己將來要單獨一人接受上帝的審判,她越發忐忑不安起來。弗洛拉·曼胡德安慰了一下老嬰兒。亨特太太齜牙咧嘴地從薄紗下露出頭來。“你們知道我不舒服。”她喘著粗氣,“你們來了也不會使我好起來的。無濟於事了。儘管誰也不能傷害我,但也沒有誰能救護我。”律師感到,自從上次見麵以來,老太太的身子又萎縮了不少;但另一方麵,她的精神卻如巨浪似的在他們身邊翻卷。於是,他試圖用一種快活的聲音來為自己低落的精神打氣。“我來了,亨特太太,你還記得我,是嗎?我是阿諾德·威勃德,”接著,又壓低聲音說,“是來討論你所惦記的那份文件的。”曼胡德護士開始把一些不太要緊的東西重新放好,以防老家夥攤牌。儘管他不可能這麼做,而且這關係也不大。貝蒂·亨特說得對:她是不可能被傷害的,就像你不能輕而易舉地殺害自己的嬰兒一樣,如果你已經懷孕的話,你可以打胎,但胎兒的靈魂將纏你一輩子。“噢,對,”亨特太太小心地說道,“是你,”她說,“我讓人去找你——因為——我得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為了了解那神聖的“文件”的內容,曼胡德護士一定早溜出了房間,自由自在地去修她的指甲,研究星相,或者就端坐在那兒,稀裡糊塗地度過午後這段單調無聊的時光。“不會是關於這個稅那個稅吧?”亨特太太問道。“你從來就不必操那份心,亨特太太。”“總是有那麼多的事情,”她說,“我真煩透了。這次也許是個人的私事吧。噢,對了,護士,把紙拿來,給阿諾德。找些正規的白紙來,阿諾德可是個最純淨,最有禮的人。”可憐的老阿諾德,到這裡來遭什麼罪!曼胡德護士差點兒笑出聲來。如果此刻律師的麵部表情稍加慫恿,那她是必笑無疑的了。她看了他一眼,發現他根本就沒理會自己。他的目光也不在貝蒂·亨特身上,他隻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律師的臉變得緋紅,唯獨下巴骨那塊地方顯得很白皙。她覺得要是阿諾德·威勃德脫光衣服周身不會有什麼毛。當曼胡德護士帶著便箋從護士房回來時,亨特太太正在讓律師背誦條款:“……馬喬裡四個,希瑟三個。”“真的還有彆的嗎?這些年來,談的都是孩子。不過,孩子中有的肯定已經死了,對嗎?”“不錯,有的死了,有的因小產而夭折了,他們不能算數,這我應該想到。”曼胡德護士確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那份“文件”將是一份遺囑,而阿諾德·威勃德將對它施加影響。一時間,亨特太太的注意力被比生死更重大的事情吸引了過去:她的手指飛快地掠過護士取來的白便箋,她要實實在在地摸摸。“這是什麼?”她的手指差不多把白紙挖去一塊。“不行,這不夠格,護士,這隻是普普通通的“便箋”,到樓下書房——艾爾弗雷德的寫字台——桑德斯產的壓花信箋。”老勢利鬼。“我想正規些。”亨特太太堅持說。當曼胡德護士帶著一疊高級紙拖遝著走回來時,老貝蒂正在解釋:“……人們都認為,假如不寫下來,那就算是偷。”亨特太太聽覺好得很,說到這就不說了,而律師當然也是十二分的謹慎,萬萬不會表露出自己早已知道老太太所談的。弗洛拉·曼胡德真想大哭一場,不僅是因為自己被迫跑了那麼多的冤枉路,也是因為明白——這兩個殘忍的家夥是在把她當仆人看待。“我正在解釋呢,”亨特太太重新接上這個話頭,“說你要和一個你並不很欣賞的男人結婚了。”““結婚”?什麼男人?我倒想知道!”曼胡德護士勃然大怒。亨特太太發出一陣先前可能會被認為是笑聲的聲音:“開始吧,阿諾德。你給他帶來筆了嗎,護士?墨水呢?”現在輪到律師高興解釋了:他有支派克金筆,是他同事在他七十壽辰時送的禮物。“那家夥會是誰?那個我不想與之結婚的人是誰?”曼胡德護士這時已經怒氣衝天了。“寫哇,阿諾德——用你那一手漂亮的字寫呀,我希望你沒把它丟掉——寫上類似這樣的話:‘我特此聲明,我將把我的粉紅色寶石戒指送給弗洛裡……’是弗洛裡吧?‘……曼胡德——祝賀她訂婚之喜……’你是不是覺得‘婚約’這個詞聽來不那麼土氣?她的——她的……?不過,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婚事,她與……”亨特太太開始咳嗽起來。於是護士趕緊給她送上一杯大麥茶,總算有事乾了。一陣咳嗽過後,弗洛拉·曼胡德宣布說:“我可不想受人欺騙和什麼男人結婚——不管他是什麼大人物。不管怎麼說,你並不知道其中的內幕。您瘋啦,”她說,“竟想出這樣的主意。我才不呢!戒指您就自己留著吧!”她明天就把戒指從維德勒家拿回來還給她,最好巴茲爾也能在場:她要讓他們母子倆知道,一枚戒指對她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可我們總得提及那個男人的名字,亨特太太。”律師停下筆來,那支彆人送的鋼筆上方是一副恰如其分的嚴肅樣子。“我怎麼知道?”亨特太太抱怨道,“我可是再也想不起什麼名字啦,但我喜歡他的聲音。有一次,他帶來了藥方——藥!”她笑了笑,把話中那津津樂道的滋味壓了下去,“我喜歡撫摸他的皮膚。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把他帶到我房間來的。也許是我讓人叫他來的,我總喜歡有男人在身邊。”曼胡德護士猛地放下杯子,撞得水晶壺叮當作響。她飛快地退出屋子,速度之快,那兩個冷酷的老東西甚至都沒注意到。儘管你是這場賭博的起因,但這賭博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給人帶來災難。也罷,她可以帶著她的孩子上彆處去——到處流浪——或者去阿德萊德——把戒指從公共汽車窗戶裡扔出去,用自己那早已為之傾心的愛來扶養她可憐的私生子,但願他最終不會因為她強加於他的不幸而用斧子劈了她。亨特太太說:“那會使她平息下來的。把文件給我,阿諾德。”他照辦了。她儘自己所能想起的在遺囑上簽了字。接著,律師不慌不忙地也簽名作證。“噢,”她說,“還有一件事。把首飾盒給我拿來。嗯,”她說,“在老地方——在那邊那個什麼上麵。因為那是埃米莉送的禮物,我隻好將就用著。”首飾盒取來了。她打開鎖,手指伸進珠寶堆去挑選。“噢,那個!太難看了!噢,這個……這是我……我一直想……送給拉爾·威勃德,”她立即鎮定下來,“你妻子,阿諾德。”她抽出那條嵌滿綠寶石的項鏈。“很簡單,你也清楚。我們過去是窮莊稼人(我父親就是因欠債而死的)。這項鏈本是我母親的,風暴襲來時,我正好戴著它。否則,和其他所有東西一樣,它早不知哪兒去了。”聲音漸漸地陷入一種沉思之中,輕得律師都幾乎聽不見。幸好聲音後來又突然提升起來,仿佛在和誰吵架,說明伊麗莎白·亨特又操起了她的攻城槌。“你認為拉爾會看上如此無足輕重的區區之物嗎?一旦人們確信你是個坐在金銀堆上的人,就一定會期望你拿出了不得的東西來,所以,她可能會因為——這毫無價值的——小小項鏈而傷心。誰也不會——故意地——去惹這些神經過敏的人發火。如果她不喜歡這項鏈,至少可以在家庭的喜慶場麵上戴戴。”那張發出刺耳的聲音的嘴閉了起來。“不錯,”他感到困乏了,“她會喜歡的。”他的眼皮這時成了全身最沉重的部分。他一點也不懂得裝腔作勢:他不可能注意到,他們的女施主正顯出一副屈尊的神情,等著接受他對她送給他妻子的禮品表示感激。所以他隻是把項鏈放進了自己的口袋。她身子往後一仰,雙眼浮腫,一臉沉思,然後又想起了什麼。“你拿了那張字據了嗎?給那個護士的?”“噢,我拿了,我拿了。”他胡扯道。她躺在枕頭上對著他笑,一隻扁平的乳房掙紮著鑽出了睡衣。當他把首飾盒放回原處時,他的困窘又添了一層驚恐。他蹣跚地走出房間。“曼胡德護士在嗎?”他敲著那隔在他們之間的門。她過了好久才來開門,他已開始懷疑她是否不想來開門了。但她還是來開了,他告訴她說:“這是亨特太太的聲明,這是你所需要的。”他補上後一句,是為了讓她也擔負一些責任。“我不要!我不想要她那該死的戒指!”她接過那份聲明。要是那老頭——作為亨特太太的律師,他實在太年邁了些——一直陷在沉思之中就好了。那樣的話,他也許會一直站在門口不進來的。“威勃德先生,”她突然用一種既怨自己,又恨天下所有人的口吻憤憤地說,“你應該勸勸他們。你是律師,又是他們父親的朋友。”“一切得由亨特太太決定。”威勃德先生還抱著希望。他走了。麵對著這午後餘下的時刻,曼胡德護士忙於做一係列她精心想出的事情:她將關著的窗子打開,又將開著的窗子關上。她找來一把掃帚,清掃了庫什太太順手留下給護士打掃的那些壁架和角落。接著,她又把本來已經十分整潔的地方又全部整理了一遍。乾這些活時,亨特太太的正式聲明就被置之度外了。她已暫時將那聲明塞在梳妝台的針墊子下了。為什麼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她當時真恨不得撕了它。她不知道病人呼喚的鈴聲到底是凶還是吉。當她走進屋時,亨特太太哼哼哈哈地說:“我想上廁所,護士。”“您肯定您的身子吃得消嗎?親愛的?是不是讓我去拿個便盆來?”“吃得消的。”亨特太太說。儘管曼胡德護士平時最恨將這老木乃伊安放在那難看的便桶上,可今天,經過剛才那一番清掃和感情的激蕩,她把它當作使你安慰的一種形式。那便桶上刻著球形和漩渦狀的花紋,扶手柄的末端精心雕刻成天鵝頭型。便桶本身,假如你情緒不錯,應該說多少有種威嚴感。看見它,弗洛拉就會想起在學校念書時見過的曆史課本上那幅皇帝寶座的相片。在幫這位落難女王登上寶座時,這個侍女仍堅持了登基程序。“噯,親愛的,舒服嗎?”誰都應該清楚,這幾年來,亨特太太沒一天舒服過。因此,亨特太太閉口不答。她坐在那兒,活像個被迫上遊藝場的人,在觀看那自己嚇自己的節目。她兩隻手緊緊地抓住便桶的扶手。這扶手光滑鋥亮,倒不是庫什太太用法蘭絨布塊擦的,而是那些被迫時常處於緊張狀態的人的手給磨的。一直在劈裡啪啦地忙個不停的弗洛拉·曼胡德這時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平靜。“我做姑娘時,”她感覺到自己的雙唇開啟了,充滿一種溫暖和懶洋洋的快樂感覺,“似乎在廁所裡度過了半輩子。其中有一半時間隻是東張西望,或者做夢。再不,就是看媽媽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一塊塊廣告。我不懂——那些報紙不可能在那兒放了很久,但都已泛黃了。院子上邊的土廁所外麵總有鳥雀在周圍錦葵之類的雜草中啄著什麼。有時,它們會飛過來啄你的腳趾,如同它們以為你的腳指甲是白玉米粒。”以前,曼胡德護士從來沒這麼同亨特太太說過話:這使她有些陶醉了。“有些母雞老愛晚上棲在便桶上。我始終分不清,究竟是母雞身上有石灰味呢,還是石灰堆上有母雞的烘臭。”弗洛拉不說了。她感到不好意思。亨特太太清了清喉嚨,聲音變得嚴肅起來。“你在做什麼夢——在——那間廁所裡?”“在想變成富人,我承認。離開單調乏味的農場,逃到城裡去。嗬,還有愛情!”她小心著不把它說成“結婚”。亨特太太此刻正在考慮一個最重大的問題。“你愛我嗎,護士?”“這還用問!我當然愛您。我們所有的人都愛您。”這句話說得過於動聽,說得過了頭,太主觀武斷了,好在這還不至於使一位長者吃驚。“如果你真像你所說的是愛我的話,那也許你肯為我做點兒事,”亨特太太堅持說著,“即使這可能會與你所謂較為正確的看法相抵觸。”曼胡德護士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不懂你所說的‘較為正確的看法’指的是什麼。一切得看你讓我乾什麼。”這位老女人雙目緊閉,那神情簡直比賭博時還要緊張。“醫生開給我的小膠囊——讓我睡覺用的,你能不能留給我,護士?這樣,要吃的時候,我不就可以自己拿了嗎?”曼胡德護士感覺渾身冒汗:上嘴唇一定像長了一把汗胡子。“不可能!”她大聲說道,“怎麼竟想這個!這不合醫德。”她真的發抖了。“愛是超越醫德的,而你愛我。你說過。”“那不公平,亨特太太。如果出了事,我怎麼擔當得起呢?”“如果你愛我的話。”亨特太太的雙眼依然閉得很緊。曼胡德護士雙手護著胸,不再是一名護士,而是一位捍衛自己的受到威脅的貞節的烈女。(對了,如果從技術上說沒有什麼貞節可言,而從醫學道德上來說,並非就完全無可指責,依然有一種你喜歡堅持的理論。多多少少總是如此。)亨特太太說:“我們不談這個了。還有其他辦法呢。”“但這絕對不道德——想自己結束自己!”廢話,廢話;事情就是這樣,說不定你也不得不這麼做。“沒那麼簡單,相信我吧。”仿佛人家都會相信似的。“夠簡單了。如果我認為有必要的話,我會撤回我的遺囑的。”曼胡德護士怒氣衝衝地說:“那也許是您的遺囑無效之時,懂嗎?”兩人陷入沉默之中。弗洛拉在摸手帕;這老東西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彆人。過了一會兒,護士問道:“完了嗎,親愛的?”儘管彆人在研究破除習俗仍然還需要遵循的禮儀。“我完了沒有?還沒開始呢!”弗洛拉記起從前媽媽時常噓噓地吹口哨,儘管那是為了另一個人。接著,她聽見砰、砰兩聲——也許是三聲屎粒掉進便桶的聲音,仿佛是一隻便秘的,可事後又很乖巧的山羊在拉屎。“我想我拉完了,護士。”曼胡德護士替她擦好屁股,準備將這包袱似的亨特太太放回床上。她開口問道:“今晚您想讓我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裝上假發和其他裝飾品嗎?”亨特太太笑了笑,回答說:“不。”她現在很舒服,伏在護士的胸前,享受著胸脯的一起一伏。“不啦,”她又說了一遍,聲音也是一陣高一陣低的,“我想喝杯茶。你說,我的廚子管家為我準備好了鯷魚三明治嗎?要是做得太厚就不能叫鯷魚三明治了。”曼胡德臉上逐漸消失的笑容明顯地說明她在歎息。“知道了。”她說。她必須把那些她們早聽過的老掉牙的唱片找出來,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消磨光陰,打發自己。不過,今晚有所不同,她會隨著黑夜的降臨而身輕意快的。當最後時刻到來時,她撣去病人臉頰上的藥膏粉末,開始盤算向德桑蒂彙報什麼。弗洛拉·曼胡德心裡很清楚,為了某種目的,她必須竭儘全力推遲她的同事的到來。其實,想要拖延德桑蒂的到來就同想要阻擋黑夜的來臨一樣,是完全不可能的。輕手輕腳、一聲不吭的德桑蒂已戴著深藍色帽子站在更衣室裡。她比平常更細心周到:恰好在你也許拿人沒辦法的時候來到。德桑蒂說:“該你休息了,高興吧,曼胡德護士。你看上去很沮喪,沒出什麼事吧?”她脫下深藍色的帽子,舉著帽子的手還在頭頂上停留了一會兒,一副超然、灑脫的神氣。“我的意思是,你個人沒什麼吧?”曼胡德護士高聲大笑起來。“沒什麼!一隻熟雞蛋和一頂帽子是不可能同時放妥帖的。”真見鬼!德桑蒂護士正在用一枚帽針將她那相當蓬亂的黑頭發向上夾,好讓它風乾。“她一定感到很煩,不是嗎?”她問道,“這麼多事情一下子全發生了。”那隻奇特的舊帽針——以前你見得夠多了,帶一個瑪瑙圓頭:今天晚上,那中間的條紋顯得格外潔白。“很煩?”曼胡德護士並不想讓彆人知道這一點,更不用說去證實了。“自從上次以來,她便秘了——不管怎麼說,有一點。德桑蒂護士,我已經把甘汞盛在盤子裡了。今晚你可以拿它來增添光彩。”德桑蒂在脫去外衣,那動作像是在剝一件黑袍。這時,弗洛拉感到頭痛了起來。“這一班不大好值,”她承認說,“我看,巴傑莉總是讓上午最糟的事到下午才起作用的。”德桑蒂已開始了她更複雜、更獨特的脫袍步驟。今晚,她簡直成了顆該死的洋蔥。並非誰非得看她脫衣。如果他們可以自顧自離去,才沒人看哩。“他們給極樂村打了電話,”話音從衣袍裡傳來,悶聲悶氣的,“他們準備明天出發。”“是嗎?”“是的,公爵夫人打的電話。”她彎腰駝背從衣衫裡脫出身來時,弗洛拉·曼胡德瞥了一眼聖瑪麗胸前掛下的兩團乳房。“是公爵夫人打的電話,對嗎?不是巴茲爾爵士打的?”曼胡德護士明知故問。德桑蒂證實,的確是拉薩貝娜公爵夫人而不是巴茲爾·亨特爵士打的電話。這可能給人以安慰,而另一方麵則可能給人以失望,或凶或吉,機遇參半。接著,曼胡德護士又轉彎抹角地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打了電話,德桑蒂?”“阿斯皮登護士長打電話給我,問艾爾弗雷德·亨特太太是怎麼樣的女人——是否能適應養老院的生活。護士長和我是同學。她是個好人,很講求實際。”她們談得那麼坦率,對她們兩人來說,也許都是一種安慰。此刻,德桑蒂正在按正統的方式紮好她的頭巾。“所以說,他們明天就要驅車出去——去會見護士長和撒克裡先生——做出正式的決定。事情就是如此。”這時,曼胡德鬆開了她一直捏著的那份文件的角。因為沒有更適合的地方,她把它塞在針墊子下。“我該走了。”她說。她走了,可一會兒又折了回來,是為了安全起見,來收藏起亨特太太的那份書麵諾言的。奇怪,像德桑蒂護士這樣的老手居然也愛拖延時間以便晚些在病人房間露麵。晚點,等到深更半夜,也許更容易將那個老婦人變成年紀的抽象概念,或變成一個為自己的存在而辯護的東西,也就更容易從自然或超自然的角度,把她視為一件聖物,一件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的聖物。然而目前,作為孩子的母親,亨特太太仍然是個活生生的人。這實在令人苦不堪言。瑪麗·德桑蒂在這間狹小的、排滿了壁櫥,或者乾脆說,突然變得透明的博物館裡轉了一兩次身,那裡還秘密地堆藏著其他的聖物:一隻柔軟的足踝;一隻被針紮得滿是傷痕的萎縮的手臂;一隻白皙的、染著血汙的女人膝頭,還有一隻被勒死的狗屍。閃現在瑪麗·德桑蒂眼中的所有這些景象,哪怕是最不討厭的,此刻也成了最難以理解的可怕形象,死死地縈繞於她的腦際。對一個一邊遐想巴茲爾爵士柔軟的足踝,一邊還會淫蕩得發抖的不負責任的人來說,實在是沒有什麼優雅可言的。真是萬幸!她想起了甘汞,總算擺脫了一直纏繞於腦際的可怕形象。當德桑蒂走近病榻時,那老婦人的呼吸變得越發複雜起來:起先,像是揉草紙的聲音,繼而是撕草紙的聲音。大麥茶的水麵在微微晃動。德桑蒂在屋裡走來走去。“你在乾嗎,瑪麗?”“他們沒把您的首飾盒關上。”老婦人躺在那裡,活動著她那把骨頭,一副苦相。“您過得開心嗎?”德桑蒂問,“曼胡德護士幫你化妝了?”“沒有,我一直在分禮品。”“但願受禮者都喜歡。”瑪麗·德桑蒂因自己的故作莊嚴而感到無聊,心情更加沉重了。她踮著腳尖在屋裡踱來踱去,震得已經黑下來的房間都搖晃起來:偽君子的舉止一定要比這巧妙得多。亨特太太說:“我從來沒有給你什麼,或者說,從來沒給你什麼貴重的東西。據我看,你算得上是個完人,瑪麗。”護士嘴裡咕噥了一下。“你說什麼?”哦,上帝!“我說我什麼也不需要。”老婦人的心又遊離開了。護士拉過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開頭,她雙手抱膝,身子前傾坐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後來,她從鏡子中發現,自己扭著潔白的脖子,兩片黑色的嘴唇極力想封住開在它們之間的那個孔洞。如果她失去自製力而吼叫起來,打破寂靜,又如何是好呢?於是,她向後仰去,等待病人拉出大便。她有自己的工作,那便是她的信仰。無論出現什麼樣的想法,在生命的長河中分散她的注意力、誘惑她的靈魂,甚至從精神上加強她的信念,她堅定不移的信仰始終是明白無誤的,就好像便盆就是便盆一樣,誰也不能毀掉她。是的,她有她的信仰,有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就是她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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