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太太又一次從被翻滾、被碾軋的睡穀底衝上柔軟的、比較平靜的浪峰時,覺得床腳那頭發生了什麼——某種變化。遮住的燈光和一麵鏡子使她視力模糊,隻看見一條縮小的人影。“德桑蒂護士——”她意識到了,“出了什麼事了?你沒跪在地上吧?”護士吃了一驚;你見她披著紗巾的頭晃來晃去,像一朵白色的大——不是百合花——吊鐘花。“我掉了枚彆針,我在找。”“小心點。我記得有個小女孩——一定是紐特利家的孩子——她跪在一枚針上,針紮進了她的膝蓋,在皮肉中埋了好幾個星期。有一天,他們發現她膝蓋上有一個黑點,才用磁鐵吸了出來。”護士說:“我失落的是安全彆針,亨特太太。”隨即站立起來。你不會相信什麼安全彆針的遁詞。她當真不在為你祈禱?為你的那個靈魂,為你舒舒服服地死去而祈禱?真奇怪,竟有那麼多人認為死亡是輕輕鬆鬆的、毫無痛楚的。其實,死當是最高而又最難攀登的絕頂:這一點至關重要。“您既然醒了,就讓我給您擦擦背脊吧。”護士把話題岔開。“彆去想一些不必要的事情。”由於被當場揭穿,護士的回答有些局促:“我是為您的舒適著想。”“那倒可以給我脫下假牙,我忘了脫了。說真的,來了那麼多客人——說不定隨時都會用到的。再說,我也不想在睡覺時弄丟了。”護士取走假牙後回頭整理床鋪。這求生筏似的床鋪,似乎並不值得整理;但你看出她很喜歡做這件事情。德桑蒂護士剛才跪在床腳下,一定不是在為你,而是在為她自己祈禱。那修女的頭巾來回擺動。它那麼鋒利,幾乎要割破你的皮膚,同時使你想起一種花卉。“植物學上叫‘風鈴草’。”“什麼東西?”“當然是‘吊鐘花’囉。”“唔,是嗎?這花很美吧?”“對我毫無吸引力,我喜歡更富貴豔麗的。”她笑了,“我的仇敵——還有一些朋友——曾說我孤芳自賞、自高自大,彆的朋友和仇敵也這麼說。”護士想說幾句親切而真實的話安慰亨特太太,其實大可不必。“拉爾·威勃德挺喜歡叫植物的學名,好像可以因此撈到她所希望的高人一等的感覺似的。你難道不喜歡紅升麻屬植物嗎?那麼輕盈——嬌柔——而又可笑。它的俗名一定叫‘山羊胡子’。”亨特太太笑得閉不攏嘴,那模樣愈形邪惡。“‘我一生中最大的悲劇是沒有在雙灣把溝酸漿屬植物種活’,可憐而幸運的拉爾根本沒有悲劇的遭遇。”“你說得太多,會睡不著的。”“彆擔心,叫我睡不著的是睡覺。”護士在調整燈罩,仿佛擔心電燈太亮了,然後踮起足尖退出房去。傻丫頭:凡踮足尖的人都缺乏平衡感。你很高興脫掉假牙 你在下沉 在被水淹沒 倘若讓沙子嵌進假牙床可就討厭死了 討厭的假牙啊 這種脫掉假牙的舒適感叫人疲乏 叫人昏昏欲睡 沿著海底 一路上真正的牙床在吮吸著 吞咽著 誰也不需要任何東西 愛情 金錢 光明 都不需要 告訴我這意味著什麼 所有的人都傻乎乎地在周圍踮起足尖對我說你們愛我 你在等待回答 發自內心的晶瑩透明的回答而不是那些會導致噩夢 令人心灰意冷的回答 “火 你不能把火移到我腳下嗎 貝蒂 你不能再搬一捆乾柴進來嗎 把我的信件箱子拿來 我們一起把情書燒掉 它們涉及私事太多了 你說是嗎 好 阿爾弗雷德如果你希望的話 把所有的信都燒掉吧 我不反對” 滿海底儘是沒有燒掉的濕漉漉的舊信 你總是把所有的信件都保存起來的 特裡威克大夫根本就不喜歡阿爾弗雷德 也不喜歡你 這是殘忍的 不忠實的 可你不能隻期望得到基督教徒的愛啊 他們的毀謗乃是一種自我虐待的鍛煉 “沒有人稱我自我虐待狂 沒有 在這一點上你是正確的 倘若你不知道怎樣利用亨特·比爾先生的忠誠 他就不會與你結婚了”。啊 夢 布滿海底的亂夢 它們並不總是像舊信那樣濕漉漉的 它們高高聳立 像圓頂和拱門下的珊瑚圓柱 像廣闊的雕塑的遠景 展現在你的麵前 吸引你進去 在那裡 白晝的光輝沒有陰影 艾爾弗雷德的眼神也許第一次啟迪你 讓你瞥見他的出類拔萃。她站在莫裡頓大道客廳儘頭的弓形窗下,站在使一切都恍恍惚惚、似夢境而不似現實的光輝中;不過她是清醒的。她站在轉動書架旁,望著窗外的公園,在拆一封來信。(索莫伯小姐在修剪指甲時對你的雙手讚不絕口。叫一個修指甲的女人到家裡來,這不是奢侈,而是慈悲:索莫伯小姐,一個陷於絕望之中的修指甲女工,總得給她一點幫助——她深諳奉承諂媚之道,從這一點上說倒是一種享受。)伊麗莎白·亨特拆開那封未必不令人厭煩的書信,隨便地抽出信箋,開始瀏覽起來。“親愛的亨特太太,”“我違背一位當事人的意願寫這封信,因為我不得不說,儘管,我知道這也許會給另一位帶去無可原諒的煩惱……”她猝然翻轉信箋,看到這封信來自戈崗的特裡威克大夫,一位衣領上皮屑滿滿、不顧場合隨便放屁的其貌不揚的老人。特裡威克大夫要說的肯定不會有什麼意思,至少,她得小心為是。“——簡言之,我不得不告訴您,比爾患了肝癌,隻怕來日不長了。這是最近到悉尼請一位專家確診的;您對此事一無所知,因為您丈夫一生中最大的關注就是不讓彆人痛苦。我曾極力勸告他,讓我安排他在悉尼某家醫院住院治療,然而,他現在的想法就是,在“庫傑裡”就醫。目前,他甚至拒絕聘請護士,正如您可能想象到的,這就難上加難了。管家很緊張,不但不會負責照料一位患不治之症的病人,反而可能會收拾行裝,逃之夭夭。”“這就是您麵臨的現狀。不知您能否考慮他的無私,而原諒他的固執。不過,您是他的eeee妻子ffff,應該做出一些重要的決定。(我向您扔了這麼一顆意外的炸彈,如果不能得到您的寬宥,則不勝抱歉之至!)”炸彈在身邊爆炸了,眼前的公園黯然失色,四肢如針砭鑽刺,剛剛修剪過的雙手抓著惱人的信箋(竟敢在“妻子”下加上著重號),激怒得直打戰。她不能輕易地,也許永遠不能寬宥羅伯特·特裡威克。在第一陣洶湧澎湃的憤怒和恐怖的波濤中,她幾乎認為,他應該對艾爾弗雷德的狀況負責。讓一個鄉村醫生擺布!他一定會說病人輕看了自己的病情(由於無私,由於不願招人痛苦的願望等等),借以掩飾自己的無知和失職。開始時,她氣得哭不出聲來,因為她生活的錦繡毫無征兆地就被炸成一團醜惡的亂絲。她終於開始哭時,她記不起艾爾弗雷德臉上有過歡樂的表情,隻記得他臉上的痛苦;記不起他們之間的愛情,隻記得自己乖戾地拒絕他的愛撫。她躺在自己一人獨占的床上,躺在她經常自以為享有的自由上,企圖恢複平時遇事果斷的能力。由於沒法平靜下來,她慶幸特裡威克的形象激發了她的憤怒,從而抵擋住了他的炸彈的爆發。隨著黃昏漸近,她完全以傾瀉的方式驅除了悲痛,這個不能理解自己溫和的丈夫的女人,似乎完全空虛了。老人 他們衰弱的靈魂 而不是他們的身體 在團團旋轉偶爾擠出向上突出的肛門(人們決不會忘記 靈魂是有肛門的)像鯊魚卵一樣輕 一樣醜 也可能像鯊魚產卵一樣痛苦 這肛門連續不斷地匆匆地射出 褐色的 偶或雜色的卵子 乾癟的臍帶仍然掛在卵子企望成為的東西上 是的 倘若是在往昔 倘若夢中的生活允許 它是最終可以成為那個東西的。亨特太太突然準備去“庫傑裡”,開始自己動手捆紮鱷魚皮衣箱(在搭扣上刮破一隻指甲)和一個大一些的袋子。到底為什麼去,她沒考慮,隻感到非去不可。她也不能向女仆們說明要離家多久;如果她一直不回來,她會讓威勃德先生按周給她們付工資的。因為時間不早,她沒有驚動倫農,徑自打電話叫了一輛出租汽車直奔車站。一路上,她始終蜷縮在空蕩蕩的車廂的角落裡,雖然感到很冷,卻無力關起半開的車窗。車廂內的東西散發出深夜的氣息。她發覺自己忘了戴手套,索莫伯小姐上午讚揚備至的雙手上閃著許多多餘的戒指。第二天一大早,她在萬籟俱寂中抵達戈崗的皇家旅館。叫門時,她愈加感到自己的多餘。另一方麵,旅館老板哈格蒂開始很惱火,但一清醒過來則對亨特太太的來到深受感動,主動提出立即驅車送她去“庫傑裡”。可她說希望先在旅館中租一個房間,等上午再雇輛車去;她不想讓丈夫的管家穿著睡衣下樓開門。餘下的不能成眠的時間猶如細沙,在眼皮下涓涓流過。她躺在粗糙的被窩中,儘量接受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小角色。當時的主角似乎是一隻公雞、一條狗和天上的月亮。後來,還有一隻顯然未被關上的大鸚鵡,也讓自己的尖叫聲彙入雞啼狗吠的大合唱。一個男人的咒罵先使大鸚鵡的尖叫壓低了點,繼而歸於沉默。拖鞋啪啪地走過院子;有人對著石頭嘩嘩地小便。她可能閉過一會兒眼睛,直到出租汽車駛過“庫傑裡”時,才完全清醒過來。“庫傑裡”是她丈夫的產業,從不是她的。雖然有好幾年她曾經不自覺地管理過其中的家務,發出過撫養他的孩子們的指令。如果說她多少屬於這個地方的話,那是由於她曾在索爾克爾德家的破屋中度過了孩提時代。所以說,她確實屬於這個地方。就像那條棕褐色的河在柳蔭下淌過,以及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動一樣理所當然。因此,她終究不能漠視藏匿在群山眾峰中的物華天寶。同一個太陽,在露珠和山岩上再現出它的光輝,刺得冷漠的眼睛眼花繚亂、直淌眼淚。不多一會兒,汽車就擦著月桂樹的枝葉,轉過屋前橢圓形的玫瑰花壇,駛上門口的車道。仿佛有約在先,艾爾弗雷德已經走出大門,立在走廊的台階下,臉上絲毫沒有驚詫的神色,僅僅比記憶中的他消瘦得多,矮小得多。她發現自己居然得俯下身去擁抱丈夫,這時的擁抱以及出租汽車的倉促離去,賦予他們的關係以某種特殊意義。看上去,他們一定像一對戀人按傳統的方式之一抱在一起。而其實,她從自己的冷漠和虛弱的“戀人”的反應中知道,他們雙方都希望安慰對方的靈魂。而是否能夠獲得這樣做的許可和時間,猶待日後分曉。艾爾弗雷德說:“在‘庫傑裡’現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月份。”仿佛她是首次來訪似的。“唔,如果你允許我待在這裡,所有的月份都是最好的。”作為男人,他想幫著提兩隻旅行袋中較大的那隻,但發現自己已經力不從心。他們沒有按慣例把行李留給仆人而自己進屋,卻上氣不接下氣地爭奪起那隻大旅行袋的提手,使一件小事變成了一個大難題;他們需要這樣。她搶到大袋子時,他們各自都有保留:艾爾弗雷德無疑認為提較小的旅行袋也無損於自己的美德;而她即使撐破肚皮,也非得把較大的旅行袋拉上台階不可。德桑蒂護士仍然可以在特殊的節期朝拜 甚至最不信神的非修女弗洛拉護士也將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供獻”給聖骸 不過那不是我的骸骨 而是艾爾弗雷德的 他的肝臟是最堪崇拜的 記住任何惡臭 每次充滿便盆的臭氣都是神聖的 如果幸運 “我又躺在我親愛的”主的懷抱中了 他身體虛弱了 力氣卻增大了 我有罪的我 無法銷蝕 無法滌罪 因為罪惡不會像糞一樣排到便盆裡 我最喜歡克裡內克斯護士 她手腳輕巧多了 而有些修女卻是粗手粗腳的 去把聖瑪麗·克裡內克斯請來 真可笑 清白無辜的人們竟能那麼寬恕彆人品格上的瑕疵 那麼諒解無法忍受卻又不可避免的罪惡 也許誰都不是清白無辜的 否則 夜班護士的一個個夜班 怎麼熬得過去呢。儘管膚色枯槁、麵容驟變——竟變得較為清臒起來,但在最初幾天裡,他像在康複,而不像在患病。也許,這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艾爾弗雷德決不在她麵前談及自己的身體狀況。醫生一周兩次從戈崗來訪。他每次都帶著一臉失眠的倦容,而且經常眼神呆滯,那過度勞累的樣子使她懷疑他是否有助手幫忙。有一次,他在餐具室中消毒注射器。她走近時聽到有人談話。仆人埃爾德雷德一定先在裡麵,正放肆地冷冷地對他說:“如果你不怪我直言,大夫,你的臉色像沒有掩埋的死鬼。”亨特太太走到門口時,特裡威克大夫正拿著注射器朝天花板噴水。“沒有掩埋,但也差不多了。”他承認說,“我覺得整天雲裡霧裡的,埃爾德雷德。”仆人看見了女主人,吃了一驚,悄悄溜走了。她無法在醫生麵前掩飾自己心中那種交集著不悅、憂懼和急躁的感情:“那麼,越來越痛了?”“是的。”他鋸斷一支注射器的瓶頸。“我教你怎麼打針。現在他可能要打得更多了。如果他的情況真的不好,你可以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就來。可我實在快要跑斷腿了。”他顯然很藐視她。“你如果教我,”她儘量冷冷地回答,“我相信我自己能行。”下垂的眼瞼中閃出不屑一顧的目光。但特裡威克大夫已經背過身子去了,白費了她的表情。等他注滿注射器後,她隨他進臥室,艾爾弗雷德躺在床上等著。艾爾弗雷德迫不及待的表情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把她摒除在特裡威克即將舉行的儀式外;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決定幫幫忙:她拉下他消瘦的屁股上的睡褲。她僅僅在瞥見他小得可憐的睾丸和已經萎縮的陰莖的發青龜頭時才哆嗦了一下。“打吧。”特裡威克大夫說。“怎麼——不現在打?”他把注射器塞給她。其實她並不想在非常不確實的時間動手。醫生在講解注射方法。她抓著那要她刺進丈夫肌肉的邪惡武器,心裡極其厭惡乾這件事。“打啊!”醫生命令說,“你不會誆騙自己吧,我想你一定做過更加狠心的事情。”他的笑聲是從濃痰之間擠出來的。由於說中了真情,她並不感到難受,便猛戳了一針。醫生說:“你一定會很熟練的,亨特太太。”在她用一塊脫脂棉花壓著拔出針尖以前,艾爾弗雷德躺在那裡,閉著眼,伸著脖子,嘴張得老大,仿佛感受了一種極度的興奮。醫生俯下身子,撫摸著病人被汗水沁濕的衣肩,改變了戰術和語氣,“你就會好受點了,老夥伴。”聲音好像是通過麥克風傳出來的。亨特太太又被摒除在特裡威克的儀式之外了。最後,艾爾弗雷德以一種陌生的嗓音喘著氣說:“謝謝你——伊麗莎白。”她問醫生:“吃點東西再走好嗎?”他接受了邀請。她親自端上一盤五香牛肉沙拉,然後讓他自己吃。隔開幾個房間,她還聽到他打嗝的聲音。後來在送他走時她發現醫生在竭力壓製那些匆忙吞下的醃洋蔥發出的濃烈臭氣。“儘管打電話給我好了,不必顧慮,”他邊上車邊提醒說,“我願為老比爾儘一切努力。”正如醫生所預言的,她針打得很熟練了。但這一切都是以後,都是艾爾弗雷德·亨特絕症的“恢複期”之後的事。開始,他們以樂觀的精神享受著枯萎凋零的蜜月,相互之間充滿了體貼和關懷,貪婪地討論日常瑣事的每一細節。“今天上午把斯坦蘭斯請來,貝蒂,我要問問他是否認為可以用基爾加倫種羊配種。我知道它還未成熟,但看來大有希望。我想見到它的後代——如果可能的話。”在這第一次暗示他可能不久於人世時,他的頭頸開始在漸漸變得太大的領口中蠕動,同時,一邊的嘴角也抽搐起來。她從布袋裡取出一隻特地為他挑選的梨子,謙恭地用雙手捧著這隻熟透的金黃色的大水果。“你想吃嗎?至少,讓我把皮削掉,你聞聞它的香氣。”他同意了。因為愛她,所以讓她一片片地喂食。他一邊讓梨汁流滿下巴上的短髭,一邊竭力吞咽。她哄勸埃爾德雷德給病人刮臉,艾爾弗雷德很喜歡他,說曾在遺囑中提到他的一家。這位身強力壯的仆人,儘管身上有時帶著馬廄的氣味及其所飼養的奶牛的乳臭,但隻要他在場,亨特太太也會振作起精神來。“你喜歡”——?這是她與艾爾弗雷德常玩的遊戲之一。他們之間,竟然如此缺乏了解,至少,對彼此承認的幼稚的愛好竟然如此陌生,真太不應該了。如果他們的誠實還沒有受到更深的傷害,那是因為刀子不可能延長他們的相互關係。在殘剩的時日裡,最好還是珍惜膚淺的表白吧。深秋到了,深秋的黃昏是他們天天盼望的。“請埃爾德雷德回小屋前再搬一捆木柴進來。”仆人生好爐子,告辭而去後,他們就一起看書。“你真是個可笑的老頭子!這些年來收集了這麼一大堆書,卻一聲都不吭哩!”“你對書可是從來都不感興趣的啊。”確實如此。她相信,讀書隻是間接地生活。這個觀點符合她的生活目的。現在,她隻得喃喃地說:“我夜夜都讀書到睡著。我該說歌德是我有效的安眠藥。”在編造謊話解釋的同時,她做了個鬼臉;她不會承認更多的了,同時他的厚道也不會逼迫她承認自己有輕佻的嗜好。其實,他根本就不想提出批評;從他立即變換姿勢的不安態度看來,似乎還怕她產生誤解。“你有自己的生活。鄉下的生活不同——特彆是隻身一人之時。”這是他的最苛刻的責備了。她在頃刻之間感受到了許多寒冷寂寞的漫漫長夜的痛苦。她在瀏覽一本法國版畫和石版畫冊。艾爾弗雷德說的話,又加上畫家強調死亡主題的畫麵:沼澤中的野花、失神瞪視的迷茫眼珠,使她感到肉體的自我顯得更加微不足道,須臾短暫。她飛快地翻轉書頁。匆匆掃完畫冊,借以擺脫自己對畫冊產生的不自覺的迷戀。她被畫家所謂影像畫的形象搞得意亂心迷:無形的鏡子中,有時竟飄逸出她自己精神的——並非肉體的——麵貌。與書中的其他妖怪不同,這半魚半人的女妖既不與死神結盟,也不受死神威脅:她在深水中悠遊,那麼飄飄忽忽,幾乎消除了神秘的表情,或者,那是詭詐和狡猾的感情嗎?“你在看什麼?”艾爾弗雷德問。“奧迪隆·雷東的病態心理。”她啪地合上畫冊,儘量滿意地回答。他很喜愛她念書給他聽。他們讀了半部《巴馬修道院》,對這部推崇備至,以為“幾乎比任何書都更勝一籌”。而她對這部的興趣有時則消失在它的冗長之中。可是,她通過諦聽自己的嗓音提高了冗長章節的韻味:她入神時可以念得娓娓動聽。這天晚上,艾爾弗雷德開始以前所未有的、似乎突然發狂的讚賞的眼光瞪住她。“她真了不起!”他打斷她說,“這個桑斯維利娜(桑斯維利娜,《巴馬修道院》女主角。),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有時不免太娘娘氣。”如果她的聲音有點枯燥,那歸咎於長時間的高聲朗讀。“我看,太娘娘氣的女人彼此之間總是不大順眼的。”誠然,她從來都不過高地估計自己的女友。“可是有一種感情——一種同病相憐的感情把她們拴在一起,她們認為自己必須服從某些規則。”他笑了:一時間他們倆那麼心心相印,她跑過去跪在他的椅子旁邊,狂熱地親吻起他的雙手。最後那幾個星期,他們的關係親密到雙方都有了性的要求。但是,他的雙手仍然那麼冰涼、枯黃。緊接著,他說:“如果可以,貝蒂——今晚你得給我打一針。”當他體熱消退時,埃爾德雷德總是把他抱到樓下圖書室的椅子上。後來,他更衰弱了,連上下床都靠著亨特太太叫仆人來抱。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也能對付這皺縮的肉包袱了。他們的關係立即發生了變化。她原來愛戀的,現在卻成了憐憫的對象。那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憐憫,而是與這個可能當初就是從她體內分離出去的孩子融合一體的要求。她要為他做所有比較卑賤的臟活來實現這一要求:輕輕地給他擦糞便,或者吃下去後大部分嘔吐出來的流質食物。有時,在這種新的關係的影響下,她想起自己真正的孩子:她從不憐憫他們。他們深溝高壘於自我之中,以強大的精神武器,抵禦一切緊急事變。然而。也許她錯了:他們可能需要她的憐憫;她也許能夠贏得他們的眷愛。一天,冷雨瀟瀟,她不得不提起艾爾弗雷德堅決規避的話題。“毫無疑問,現在你總該讓我寫信告訴孩子了吧?”“我不想擾亂他們的生活。”“如果你去了,而他們事先不知道,他們會怨恨不儘的。”當然,儘管心中悔恨翻騰,她不可能真正對孩子負責,她隻對自己負責。無論艾爾弗雷德的意願如何,她徑自決定寫信。處在婚姻不幸的苦惱之中的多蘿茜,回了一封信,信是從法語翻譯過來的:“最親愛的父親:”“獲悉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你想象得出我的感情。我為不能仆效綿薄以減輕你的痛苦深感悲傷。我人在天涯,雖然生活得既無意義又不歡樂,卻對那些因為婚姻而成為我的親屬的人們負有一定的義務。我很少見到休伯特,我們各自輪流待在呂內加德和帕西兩地。然而,即使我們的婚姻失敗了,我也決不允許自己仇恨丈夫,決不允許任何人找到指責我不勉力爭取的借口。那位可怕的老夫人——我的婆婆無時不在伺機向我撲來,但我決不做她爪下的老鼠。”“所以,你一定理解,親愛的父親,我不可能遂心如願地承歡膝下。生活就是這樣安排的,無論你的生活多麼殘酷,而我的生活又多麼愚蠢,除了祈禱上帝拯救我們脫離苦海之外,我們實在無能為力。”“我將永遠懷念你,永遠為你祈禱,永遠與日俱增地讚美你、敬愛你。”而現在的巴茲爾卻比以往的巴茲爾更來得坦率:“親愛的老爸爸:”“我想不到你竟是如此可怕的天意不公的犧牲品:在我的記憶中,你是最仁厚、最慷慨的人。更痛心的是,我現在不能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你的身上:我們正在緊張的彩排之中(一星期後上演新劇《麥克白》)。自收到母親的信以來,現在確實是第一次有機會對付自己的感情,寫封回信。就是這點時間,也是在空蕩蕩的劇場中爭分奪秒擠出來的。劇團的演員還在舞台上拚命排演,我臉未刮、澡未洗地坐在這兒,因為過於匆促地吞下一塊該死的油膩膩的三明治,胃中沉甸甸的;然而,儘管詞不達意,我要向你表示最最深切的同情。”“過去,我們之間甚至不大講話,不是嗎?不過,回首往事,我意識到我們之間存在著某種神交。啊,如果我們能夠再生,該有多好!我相信,我一定願意重新生活!生活,千萬不要因為它呈現出汙穢的麵貌而厭棄它。”“我多願意再坐一會兒,爸爸,儘量在這不幸的時刻分擔你的悲哀。可是他們在叫我了,所以,無可奈何,隻得極其遺憾地離開你了。”“祝好”“又及:沒有人能理解一位扮演麥克白的演員所經受的折磨。”艾爾弗雷德很高興能收到這麼兩封兒女的來信。“他們說得很清楚,對嗎?”他那悠悠如絲的聲音並不要求她肯定自己的想法:兩位聰明的兒女就是最終的報答。給丈夫讀完信後,妻子滿心困惑,不知自己該如何理解這兩封書信。如果冷靜一點,也許會諷刺幾句他們蓄意的虛偽;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她寧願把他們的冷漠,或者虛情假意看作是長期暌彆遠離所造成的。至於她的孩子,她仍記得他們還在子宮時的感覺;接著是舒適柔軟,幾乎是鮮嫩可口的肉團;而後變成長腿的、惡意的、簡直不具人性的生物,已經準備遠走高飛了。她對艾爾弗雷德說:“我很高興我們告訴他們了,我們做得對。”她以拉薩貝娜公爵夫人可能感覺得到的優雅結束了這個話題。而後,她開始明白,她能夠以彼此相通的語言同丈夫交談的短暫而微妙的階段實際上已經過去了。從此之後,他們必須通過皮膚和眼睛交談。這是信賴的頂峰;當然,他們並不會因此而失去什麼。特裡威克大夫幾乎天天從戈崗駕車來。表麵上她很感激他,內心卻無法完全壓抑自己對他粗鄙習性的厭惡之心,也無法掩飾因為粉碎他的懷疑而產生的愜意和滿足。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沒介紹他一種清除頭垢的方法。“現在,那種事情隨時都可能發生。”他說。她太精疲力竭了,這句話幾乎沒使她領會到醫生指的是死亡,更沒有想到會是丈夫的死亡。“如果需要,你就打電話給我。”特裡威克大夫一臉的倦容和——現在她完全明白了——藥物的刺激作用。她字斟句酌地回答:“你不能指望我自願分擔丈夫的死亡。不管你們的友誼多麼牢固,我以為我應該得到優先的考慮。”她瞥了一眼那沾滿頭屑的背影,內心悲痛欲絕。“彆以為我沒有——衷心地——感激你,大夫。”她不得不補充一句。他聳聳肩膀鑽進沾滿泥漿的轎車。“隨便吧,有些人很怕死。”她不怕,無論在期待必然之事還是必然之事發生的時候,她都沒有懼怕。人們指責她冷漠無情,其實並非如此。毫不誇張地說,此刻她沉浸在廣闊無垠、幾乎未曾經受過的死神的神秘氣氛之中,心中充滿了崇敬,尤其充滿了對這——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她的先導——微微顫動的靈魂的崇敬。那天夜裡,她從半睡中驚醒:不是被隔壁的死亡的聲音,而是被自己參與一種奇異變化的本能所驚醒。她一把抓起外衣,急急忙忙地套在身上。她的丈夫,她的親骨肉躺在麵前,他似乎仍然在等待著她來到自己的床前。隻有在這時,他那黯然失神的眼睛才表明:從現在起該由她做先導了。她把手輕輕地貼在他凹陷的、枯黃的麵頰上。頓時,艾爾弗雷德·亨特的嘴巴和布滿鹽霜的嘴唇向前突出,在僵死之前,吐出了最後一聲“啊?”那一夜直到天明,她大部分時間都在迷宮似的房間裡穿行。她步履蹣跚、拖曳著慌慌忙忙裹上的長袍,長短不齊的衣袖使她顯得失去平衡。走動挽救了她。過去,她常常臆想自己當寡婦後怎樣立身處世,並且想象自己享有舒適而受人尊敬的地位。而眼下,她既不是寡婦,也不是有夫之婦,甚至連女人都不是,可是,她想起“艾爾弗雷德”就痛苦難堪。有一兩次,她滑到了罪惡的邊緣,竟想起那些被自己拉上床與之肉搏的男人的身體:“情夫”的身體。天將亮時,她在鏡子中瞥見一條身影;她麵對著自己的鬼魂:形容衰老,衣著不整,精神頹喪,雙眼亢奮,瞪視著一個尚待揭曉的世界。“天啊,我的模樣可真嚇人啊!”她大聲地說。有人——是護士?——握住她的手腕:她們總是不停地給你診脈,或者——“怎麼啦,亨特太太?你做夢了?”這時,你通過皮膚上的指尖而不是通過聲音,發覺竟是瑪麗·德桑蒂,發覺她不是在履行護士職責,而企圖為某事而懺悔。“不是做夢——是生活。”亨特太太氣喘籲籲地說,“艾爾弗雷德剛剛去世,我得給特裡威克大夫打電話。我不願做這種事情,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告訴彆人又是另一回事。”“隻要靜靜地躺著,一切噩夢就都會消失的。”德桑蒂護士勸道。在一定程度上,她的勸告是切實的。身邊棕櫚樹葉在以颶風般的速度亂搖狂舞;但那些烏合之眾,包括聖瑪麗·德桑蒂在內,都不會明白這僅僅是風暴的物質外表:獨有你才由於那次訪問沃明夫婦的海島而領略到了超越物質的勝境。還有多蘿茜的那位荷蘭人,那荷蘭人可能見到過風暴眼中的神聖和安謐;但是,對於從布龍比島和想象出來的風暴中逃走的多蘿茜來說,荷蘭人所描述的景象一定猶如倒看望遠鏡時所見到的縮小了的妙景。多蘿茜使她那位荷蘭人白費了口舌。“你以為我們給醫生打電話是浪費時間嗎?他絕不會原諒我們的,特裡威克大夫害怕軟弱。”“我根本不認識什麼特裡威克大夫,”護士回答,“如果要給誰打電話的話,也該打給吉德利大夫。”“吉德利?”“不是你喜愛的大夫嗎?你選擇的醫生啊。”“胖乎乎、娘娘腔的吉德利!”亨特太太咧嘴笑道,“你注意一下,還能看見他耳朵中黃色的耳屎哩。特裡威克是條漢子:可惡、醜陋、齷齪——滿身菜湯油漬——還有頭垢。但很痛苦,我想他很痛苦,那就是他能明白事理的原因。他不明白的是他怎麼竟然是男人中的男人。也就因為他是這樣的人,他不肯原諒我作為一個女人所具有的弱點。”“彆太興奮了,亨特太太。現在是淩晨了。”“我知道是淩晨了。我不在計算黑夜的時間嗎?”“我去給你把玫瑰花拿來。天一亮,我就下去采了。開得真旺盛。”“啊——玫瑰——好的。”……德桑蒂護士撇下入睡的病人,強迫自己又一次下樓進入黑暗的底層;夜間早些時候,她曾在這裡背離了自己的信仰。她走過書房:電燈仍然亮著,房間中充滿了炫目的喚醒記憶的光線。她走去關電燈,卻中途改變主意,拿了一塊抹布去擦管家收拾酒瓶酒杯時遺漏的一攤酒漬。擦去這些酒漬,德桑蒂護士心想。即使不能掃除羞恥,也總能驅除心中的色欲。也許,那件事是不容許她忘掉的;如果亨特太太以其極端的狡詐,追逼她一時驚慌而在床前下跪的理由,那她就必定忘不掉了。現在德桑蒂護士小心翼翼地警惕著香煙、威士忌和皮革的氣味等等的陷阱,毫不動心地穿行於它們的周圍和中間。她回到廚房。今天是庫什太太來打掃衛生的日子,有時夜班護士先替她開個頭。清潔工庫什太太飽受靜脈曲張、抽煙過度引起的咳嗽、心臟雜音以及患癲癇病的丈夫和多言癖的折磨。(“你是真正的夥伴 瑪麗護士 我們沒有你不知該如何 亨特太太 洛蒂你相信嗎 護士 星期二晚上 老頭子又昏倒了 摔在爐子上叫唐納德 梅維斯我們三人忙了一夜才把他救回來 護士 這樣強壯的漢子 終於垮了 你相信嗎 他含著軟木塞 還咬了唐納德的手指呢 我服了鎮靜藥 可憐的老頭子淤血青一塊紫一塊的 咳 護士 看都不忍看啊 為了給我消愁 梅維斯帶我去看電影 護士 不是風景秀麗音樂優美的片子 是說一群水手被困在潛水艇中 看完電影 梅維斯給我買了一瓶白蘭地 在蘭開斯特旅館的女子休息室裡一飲而儘 然後我們就回了 護士 因為該煮茶了啊”。)即使德桑蒂護士確實希望補償這位清潔工所遭受的部分不公,她也並非不知道,自己的慈善行為同時又是試圖偷偷地通過服苦役來減輕罪過的努力。這天淩晨,她脫掉護士服,趴在地上,開始刷洗廚房。開始,她大片大片地擦洗,把在她麵前翻滾的肥皂水刮進水桶。電燈竭儘奉承獻媚之能事:她在哪裡跪下,哪裡的油氈地毯就閃閃發光。她的臂膀顯得強健有力、皓如霜雪;如果乳罩被撕破了(無論由於什麼事故),那隻能使豐滿的乳房少受束縛。她不斷地刷洗著,雖然攪亂了靜夜的安謐,卻不危及彼此間的融洽。她是夜的產物,能夠流水般地流進流出神秘的自我。她的行為縱使不無自戀和肉欲的成分,但她絕不至於重蹈意誌消沉的父親的覆轍,也決不至於被維係自己與為之獻身的人體的絲縷所絆倒。瑪麗·德桑蒂匍匐著退進洗滌和貯藏碗碟的小室時,已肩疼膝麻,苦行贖罪的榮耀化為烏有。她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見習修女,在這間鬥室內團團打轉,稍一偏差就會被牆壁猛烈地折撞回來。然而,她這懺悔的努力,猶如其他任何笨拙的不顧一切的衝動一樣,在天真無知者的眼中,往往被視老練,隻有亨特太太不受迷惑。爸爸也許心照不宣:那白如象牙的皮膚反映了他的許多失敗和縱容態度。媽媽當然篤信聖徒,不能發現摯愛者的罪愆。懺悔者一頭撞在一隻碗櫥的支柱上,沉甸甸的乳房猛然一震,然後又定了下來。灰黑的汙水——現在不再泛著肥皂泡沫了——透過長筒襪滲進膝蓋。她費勁地立起身子,由於改變姿勢而踉蹌了幾步。她覺得眼花繚亂,發現自己盯著一碗閃光的食油。油麵上的光彩浮動搖曳,卻並非出於電燈的惠顧:穿過窗柵,她看到天已亮了。夜班護士穿上護士服,戴上頭巾,基本恢複了職業的整潔之後,又上樓去照看病人了。微風輕輕地吹動晨光熹微中的窗簾,老太太躺在一陣比較寧靜的睡眠中,呼吸著,囁嚅著。突然,話語擺脫羈絆,擠出牙床:“仍然是滿枝棘刺和緊閉的花蕾,漫長的嚴寒啊。”她猛一揮手,骨骼咯咯作響,甩開一綹淩亂的頭發。“在恬靜中親切交談。”聲音仍然包裹在盤旋上升的長歎之中。“我親愛的恬靜啊。”一聲發自珍藏的內心奧秘的感喟。護士諳知這種恬靜,它是黑夜將儘時降臨的恬靜,晨光幾乎還沒有掙脫從公園那邊飄浮而來的混沌夜霧。在這幢房子聳立的小丘腳下,玫瑰如雲,輕盈搖曳。那裡沒有伊麗莎白·亨特夢中被嚴寒緊鎖的花蕾,隻有大叢大叢的真花在互相爭妍。瑪麗·德桑蒂從餐具室洗滌槽下麵搜尋出大剪刀和一隻鬆鬆垮垮的籃子,走進花園。一滴露珠滴下來,落在她的皮膚上;垂直的葉片上流動著微小的水滴;昨晚開放的喇叭花卷得像皺縮的陰莖一樣。芳草長得很茂盛,但一變成草坪就會完了。她被引誘投入這個無邪的滿足感官欲望的天地,在它的慫恿下扯下一片葉子,放在嘴中吮吸著,直到吮吸出其中苦澀的漿液。當她羞愧而又興奮地擦過粗糙的樹皮和一柄柄滴著水珠的棕櫚葉時,甚至連貓也不會來爭奪這片精神領地的獨占權。假如她的良知要約束她的話,那也在向伊麗莎白·亨特奉獻玫瑰花的幻象的安撫下被迫平靜了。她一到玫瑰花叢就像餓虎撲食般地動手采剪。露珠在她的周圍紛紛灑落;棘刺如針似錐;她的雙足不是踏在落葉和濕泥之上,就是歪斜地在空中搖晃。對於那些狂熱的遍體粉紅的蠕蟲,簡直毫無辦法:她過於沉溺在酷愛玫瑰的惡癖中了。躬身采剪花莖時,不但花香,而且尖尖的蓓蕾也可能不斷地刺進她貪婪的鼻孔。一枝枝棕色的枝芽撞上她的腰窩,被壓斷了。蓓蕾,嬌弱的雞心形的玫瑰蓓蕾,一團團,一塊塊地散落在無動於衷的地上。她挽著沉甸甸的盛滿戰利品的籃子,喘著粗氣,一麵機械地一陣一陣地剪著空氣,又來到草地邊。一束束晨暉穿過周圍的樹木照射進來,不斷增強,把一叢叢默默的玫瑰花的肌膚重新變成朝露、光華和純潔的容顏。若不是小徑上的腳步聲打斷了她對玫瑰花的想入非非,她可能會因此而傷感地聯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困於世俗的肉體和超脫凡塵的精神之間,居然無法獲得合理的統一。一個臉色黝黑、布滿皺紋、雙眼滿是詢問的男人,正在問她去恩賴特街該怎麼走。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她,但似乎並不強求她答複。她知道恩賴特街,便告訴了他。清晨這個時候,路又不好找,因此講得很詳細。那人專心地聽著,目光一半集中在她的指點上,一半茫然地瞪她那沾滿玫瑰花瓣的身子。她說完後,他微笑著表示感謝。他們倆都笑了,為了不同和相同的原因。從他粗鄙的吱吱發響的靴子和仍然表示歉意的目光判斷,她猜想他不但對那條街,而且對這個國家都很陌生。這使她想起自己在外國出生和度過的童年。眼前這位男人不管有否猜到了這一層,竟叫人覺得好像他找到了一個同伴似的。他對她的護士帽子點點頭,突然問道:“有人病了?”“說不上病了。有位太太住在這兒,她需要照顧。”“多大歲數了?”“不大清楚。我看,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確切歲數就無關緊要了。那時你就不再完全是一個人了,倒像是一隻忽明忽暗的燈泡,要是碰上運氣,也許能照亮一件你或者彆人過去都沒有注意的東西。無論如何,反正我是這麼看的。”其實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觀點,隻是花園的早晨和這位樸實的外國人誘她這樣說的。陌生人似乎在認真地設想她所描繪的形象。接著,他笑吟吟地注視著她,而她垂下目光以掩飾心頭的喜悅,卻發現自己潔白的鞋子上沾著許多泥土。護士突然記起自己的職責。“我該走了,”她笨拙地,幾乎是粗魯地說,“病人可能需要我了。”男人那凹凸不平的靴子也吱吱地動起來了。“好,我也要走了。”他的眼神說明他已經離開她了。突然,他轉過身來,仿佛在最後一刻必須強迫她承認什麼。“多美啊,我們的晨曦!”他的話在她的血管中振動、回響。如果說他的話此刻對她不具語意,那一定會在她的腦海中變成母親的回音。沿著蹊徑,沿著樓梯,憂鬱的嘟嘟噥噥一路不絕:她不再有能力區彆究竟什麼是話聲什麼是鈴聲,抑或什麼是女人的歡樂或者悲傷的絮語。由於病人可能瀕臨險境而產生的憂慮摻雜進了僅僅部分地與往昔結合的愉快和迷惘之中,德桑蒂護士不顧棘刺,急急忙忙,一把把抓起玫瑰,塞進紅木浴室盥洗台上的一隻老花瓶,然後立即奔過亨特太太的臥室。這時,她守護的聖骸正從地獄的深淵中翻滾而上,擱淺在知覺的沙灘上。摸著相當正常的脈搏,這位護士卻莫名其妙地、外行般地害怕起來。“怎麼啦,亨特太太?你做夢了?”又是老調重彈。“不是做夢——是生活。艾爾弗雷德,”亨特太太喘著粗氣,“死了。”德桑蒂護士雖然滿懷同情,卻隻能尋思著她的晨曦,回味剛才那位陌生人的話語。“給特裡威克大夫打電話——”亨特太太氣咻咻地說。“——也該打給吉德利——”德桑蒂護士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接著無可奈何地說,“我去給你把玫瑰花拿來。天一亮,我就下去采了。開得真旺盛。”“啊——玫瑰花——好的。”護士奔去拿來那隻盥洗台上的缺口花瓶。鮮豔奪目的玫瑰花把露珠、光華和芬芳散發到被單上,又通過被單,反射進興奮的鼻孔,和那雙透過紙麵具瞪視著的白眼珠裡。“你看!”瑪麗·德桑蒂忘掉亨特太太雙目失明了。伊麗莎白·亨特回答:“是的,我能看見,瑪麗——我們的玫瑰。”驀地,“多美啊,我們的晨曦!”她聽到母親在感歎。剛才那位外國移民說這話時卻令她頗為費解。“我們的玫瑰。”它的意思就是:玫瑰花閃爍、昏睡、沉思、跳躍;顯耀著其困於塵世的肌體,在表達生活真諦的嘗試中體麵地失敗了。“是的——我們的玫瑰。”伊麗莎白·亨特重複道。而瑪麗·德桑蒂的理解卻是:我們,驕傲的至善主義者,或者假聖徒,得從自己的過失中解脫出來,以迎接更多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