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侯大利回到江州大酒店。以前這個時間點,他回到高森彆墅時,彆墅二樓窗口會透出柔和燈光,田甜總是坐在臥室沙發上或讀書或看電視。有了女主人,回到高森彆墅就真是回家。如今回到江州大酒店,飯店是五星級服務,可是服務再好,沒有了女主人,房間總是冷冰冰的。電話響起,在安靜的房間特彆刺耳。“我還以為你已經睡覺了。”夏曉宇聲音懶洋洋。侯大利道:“正準備睡覺。曉宇哥,有事嗎?”從聽筒裡隱約傳來笑聲和說話聲,其中一個女聲非常嗲,辨識度很高,侯大利認真聽了聽,判斷這是肖婉婷的聲音。夏曉宇道:“今天下午,我接到秦永國的電話。他從外地回來,準備約飯局,我順便提了一句你對長盛礦業收購長青鉛鋅礦的事有興趣,隻是提了一句,他立刻讓我穿針引線,想與你見麵。明天你如果有空,他就直接到你辦公室。”侯大利道:“秦永國為什麼這麼急切?”夏曉宇道:“秦永國前些年被黃大磊弄得慘,他如今逮住機會就要報複。”第二天上午,秦永國如約來到重案一組侯大利辦公室。侯大利辦公室是以前滕鵬飛的辦公室,有兩間,前間是小會議室,後間是辦公室。秦永國進入辦公室,回頭看了一眼小會議室,關上中間的門。他是典型的鄉鎮企業家氣質,名牌夾克外套穿出了土豪氣質,手指上的金戒指猶如假貨般明晃晃的。侯大利原本以為秦永國這種級彆的老板應該和父親、丁晨光等人差不多,早就洗乾淨腳板上了岸,由小人物變成衣冠楚楚的大人物,沒想到秦永國依然保持著20世紀90年代初鄉鎮企業家的形象,土氣中透著精明,或者說是精明中透著土氣。“侯警官,你和你媽長得挺像。來,抽支煙。”秦永國取出煙,遞給侯大利。在他們發家那個年代,煙是敲門磚,酒是通行證,儘管擁有數個大礦,他仍然保持著年輕時的習慣。“你認識我媽?”侯大利接過香煙,沒抽。秦永國道:“你爸和你媽剛從世安廠出來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打交道,有一段時間還經常和你媽見麵。你媽是能乾人,很好的內當家。那個時候大家都不懂什麼叫生意,也不講規矩,都是一通亂整。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當年我們那一批老板,用一句時髦的話來說,那是有原罪的,真要查,誰的屁股上都掛著屎。我是一根腸子從嘴巴到屁眼,直來直去,包括國龍集國、丁工集團,要說沒有爛事,那是假的。隻不過,你爸、丁總都很聰明,早早地抽身上岸,如今都成了著名企業家。”“秦總熟悉礦山,聽說知道一些長盛礦業收購長青鉛鋅礦的內情?”幾句話之後,侯大利便明白秦永國是那種“臉有豬相,心頭嘹亮”之人,身上鄉鎮企業家的土味正是其偽裝。秦永國想起自己數年的牢獄之災,對黃大磊恨得牙癢,就算黃大磊已經到了黃泉路上,也還想再捅他一刀,道:“我們都是搞礦山的,有什麼小動作,瞞得過外行,瞞不過內行。長盛收購鉛鋅礦就是黃大磊和梁佳兵聯手做的局,梁佳兵為此大賺了一筆,否則他也開不起鉛冶煉廠。長盛礦業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憑什麼把老的長盛鉛鋅礦交給梁佳兵?這是利益交換。”侯大利道:“做的什麼局?”秦永國道:“地底下的東西到底有多大儲量,沒有挖出來的時候根本說不清楚,隻能依靠地質勘查。從這幾年長青鉛鋅礦的產量來看,當年絕對弄低了儲量。國資委那幫人不懂行,被蒙蔽了,或者說吃了錢,故意放水。”侯大利問:“有沒有證據?”秦永國道:“這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是憑經驗推測的。若是有證據,我早他娘的把證據寄給紀委、檢察院了。我聽說二道拐滑坡滾出人骨,十有八九和長青礦有關。礦石埋在地下,挖出來就發大財,有些人為了錢會變得非常惡毒,說出來都嚇人。憑著我的江湖經驗,二道拐黑骨肯定是擋了某些人的道,然後被暗算,被封到廢井裡。如果不是滑坡,這人死得冤枉,永世不得超生。”侯大利道:“你剛才說擋了某些人的道,這個‘道’具體是指什麼?”“我沒有具體證據,隻是憑行業經驗說話。那人多半是擋了改製的道,順著這條線去查,肯定沒錯。今天我到這裡來給侯警官說這些事,是冒了風險的,出了門絕對不認。黃大磊有個跟班叫黃大森,兩人是隔房堂兄弟關係,很多壞事都是黃大磊在背後搖扇子,黃大森衝在最前麵。如今黃大森是總經理,與黃大磊的老婆朱琪爭鬥得厲害,兩人狗咬狗,一嘴毛。”秦永國是資深礦老板,了解行業,所報密料非常重要。秦永國離開後,侯大利在小本本上記下剛才得到的信息,又翻看了前麵的記錄,這才撥打了張小天的電話,想請其幫助判斷梁佳兵是否說謊。簡略聽了案情,張小天道:“你把兩個視頻傳過來,可以不過來,到時我給你標注。”侯大利道:“我還是要到陽州,當麵交流,比起標注要直觀。”張小天道:“來也行,稍晚一點,我手頭還有事,處理完後,再研究你傳過來的視頻。”侯大利以前認為自己的工作已經足夠細致,看到張小天深入調查王永強父母的過程,他意識到每個人的眼光都有局限,當眼光達不到時,就算看見了某些關鍵物證都會視而不見,成為睜眼瞎。他在自己的筆記本第一頁補寫下六個字——“細致、細致、細致”,在這六個字上麵還有六個字——“現場、現場、現場”。“細致”來自張小天;“現場”來自朱林。翻完筆記,侯大利把江克揚叫了過來,一起看電腦裡播放的視頻。江克揚看了幾眼,道:“這不是我們錄的那個視頻。”侯大利道:“在梁佳兵的會議室,我們說了要錄視頻,但沒有承諾隻從一個角度來拍。這是我平時隨身攜帶的高清針點錄像機,勘查現場時會啟動。這個視頻的鏡頭不會受我主觀印象影響,能夠真實記錄現場。梁佳兵隻是注意到擺在明處的鏡頭,不會留意我隨身攜帶的錄像機,所以,這個角度的視頻會更加真實。”“你覺得梁佳兵有問題?”江克揚其貌不揚,但一雙眼睛頗為有神,閃動時,立刻顯現出刑警的精氣神。侯大利道:“我們的工作是與犯罪嫌疑人打交道,見識了各種各樣的犯罪手段,有時會把案子考慮得過於得複雜。我們是職業選手,他們絕大部分是業餘選手,很多犯罪嫌疑人一輩子隻是做過一兩件壞事,就算慣犯的經驗相對於刑警來說也是不足的,想清楚這一點,黑骨案就應該從簡單處入手。為什麼要在礦洞裡焚燒?原因多半是作案人熟悉這個礦洞,而且肯定是就近處理。”江克揚道:“不管礦洞是不是第一現場,把屍體移至此的人肯定熟悉礦洞。但是,也有可能是附近村民,他們同樣熟悉礦洞。”侯大利道:“農村表麵上有很多荒地,其實所有荒地都有主,作案人焚燒屍體後,堵住了礦井入口,這說明他對礦洞有使用權、處置權。這個信息很重要,說明這個礦洞多半與焚燒者有關聯。這條廢棄的礦洞曾經屬於村集體,後來被長青鉛鋅礦不遠處的長盛鉛鋅礦收購。村民堵了礦洞,長盛礦會乾涉。如果是村民埋屍,還不如自己挖個坑,這樣不招誰惹誰,更穩當。也就是說,焚燒者多半在擁有礦洞的原長盛鉛鋅礦。長盛礦業完成收購後,原長盛鉛鋅礦變成了梁佳兵的鉛冶煉廠,這就很有意思了。”這時,視頻中出現了梁佳兵看畫像的鏡頭。侯大利道:“視頻已經發給刑偵總隊六支隊心理測試室副主任張小天,請她解讀梁佳兵的表現。下午我們兩人跑一趟,當麵聽聽她的想法。”下午四點,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省刑偵總隊,見到張小天。“四幅畫像,你們帶過來沒有?”張小天前一個項目剛剛結束,略顯疲憊,喝了一杯濃咖啡。侯大利打開卷宗,取出四幅畫像,道:“由於被焚燒過,遺骸的前鼻椎少了一段,沒有辦法確定鼻子走向,老葛就畫了三幅不同鼻型的頭像。另一幅是素描,沒有麵部。”張小天打開視頻,調至梁佳兵的鏡頭,道:“這人是誰?”侯大利道:“原來國有長青鉛鋅礦的廠長。”“除了這個廠長,其他人看到圖像後沒有異常表情。”張小天放了一遍梁佳兵看圖像的視頻,道,“這是針點式高清錄像設備,沒有麵對被測試人,恰好很真實地錄下了被測試人的身體語言。你們看了視頻,是什麼感覺?”侯大利道:“他表情凝重,神情略有不安。”江克揚道:“我也是同樣感覺。”張小天重放視頻,指著畫麵,道:“這人在看圖像的時候,有三次將手指放在衣領和脖子之間,用手拉衣領,讓衣領離開自己的皮膚。這個動作我們稱之為通氣動作,用於緩解壓力和情緒上的不適,是對壓力的一種反應方式,也反映一個人遇到了讓他不愉快的信號。”她又定格視頻,道:“你們再觀察這個廠長的雙腳,他的腳是一種很特殊的姿勢,用腳踝緊鎖椅子腿,這是典型的冰結反應。冰結反應來自遠古,那時的人們突然發現身邊有一隻老虎或者獅子時會是什麼反應?凡是逃跑的多半死掉,嚇得一動不動的反倒有可能逃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冰結反應。冰結反應從原始人類到現代人一代又一代傳遞,成為我們防禦危險的第一方案,這是我們大腦的邊緣係統在悄悄指示人類應對危險。”這段視頻來自針點式高清錄像設備,而正麵視頻拍不到雙腳的動作。江克揚發自內心對侯大利豎了豎大拇指。經過提醒,侯大利注意到梁佳兵在看圖像時雙腳踝果然緊鎖椅子腿,非常明顯。張小天道:“再注意他的右手,時不時搓一下褲管,這是安慰行為。冰結反應和安慰行為同時出現,說明這人肯定隱藏了什麼。”侯大利道:“能不能從梁佳兵的表現看出哪一幅圖更讓他感受到壓力?”“這正是我下一步要講的事。”張小天換上了另一個視頻,道,“這台攝像機應該放在被測試人的正對麵,非常清晰地錄下了麵部表情。你們注意,他看第二幅畫時,眼睛突然睜大,瞳孔迅速收縮,並輕輕地眯了一下眼。這個動作意味著他不希望看到這張圖像。對於多數人來說,他們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實際上這些細微的信息已經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第二幅圖正是那幅平鼻的畫像,也是三幅畫像中最英俊的那一幅。張小天的解讀不僅印證了侯大利的懷疑,還意外地挑出了最有可能接近受害者本人的畫像。侯大利抱拳拱了拱手,道:“師姐,你幫了我們大忙。”張小天微笑道:“解讀隻是說明了可能的偵查方向,距離破案還有十萬八千裡,夠你們忙的。”侯大利道:“有了與受害者本人接近的畫像,我們算是前進了一大步。師姐,晚上一起吃頓飯,我約一下老葛和樸老師。”張小天很爽快地道:“平時肯定沒有問題,今天不行,我還要到湖州辦案,你們進屋前接到的通知,還有半小時就出發。你們也彆約老葛和樸老師,幫我一個忙,帶我妹妹張小舒到江州去。她要到江州學院演出,原本我準備送她去,正好你們來了,任務交給你們。”“保證完成任務。”侯大利滿口答應。在等待張小舒的時候,侯大利和江克揚徑直到良主任工作室找到葛向東。葛向東依照張小天的判斷,在沒有臉部的素描上添加了麵部,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像便出現在眾人麵前。侯大利工作兩年多時間便得了“神探”的綽號,內心深處還是頗為自負的,張小天的專業能力讓其意識到術業有專攻,人外還有人;葛向東的進步讓其意識到每個人都有特長,哪怕以前不起眼的人也有可能隱藏著特殊才能,所以不能小覷天下人。回江州途中,侯大利提出一個問題:“老克,梁佳兵認出了畫像中人,這意味著什麼?”江克揚道:“這意味著他說謊,既然說謊,裡麵就有戲了。”侯大利拿到新的全身畫像時,張小舒剛好來到省刑總辦公樓附近。張小天道:“小舒是我的堂妹,在山南大學讀研,畢業在即,此次要到江州學院參加校園音樂會的演出。”張小天五官稍顯平凡,可是氣質出眾,有一種特殊的親和力。張小舒紮著馬尾辮,臉頰優美細滑,皮膚吹彈可破,文靜淡幽,背著一個吉他盒,仿佛幽巷深處走來的撐著油紙傘的姑娘。她略有些羞澀,道:“給你們添麻煩了。”張小天道:“小舒,學院安排住宿嗎?如果條件不好,你給侯大利打電話,讓他給你安排。”張小舒急忙道:“不用安排,演出結束,我要去看欣桐。”越野車離開省刑偵總隊,朝江州方向而去。侯大利抬頭看了一眼後視鏡,道:“你是山南大學音樂學院的嗎?”張小舒道:“我是山南大學醫學院的。小時候就學音樂,參加了校音樂團。”交流幾句後,三人便沒有再說話,越野車很快就進入高速路。侯大利覺得車內氣氛有些沉悶,隨後打開了音響。音響裡播出的音樂是吉他曲。音樂在車內流淌,音符在小小的空間內碰撞,張小舒眼睛一亮,道:“好巧啊,今天晚上我是吉他獨奏,也要彈這首曲子,正好複習。”江克揚坐在副駕駛室位置,在吉他曲中,很快睡著了。侯大利沒有再說話,專心開車。張小舒坐在後座,安靜地讓音符飛進耳朵。一個小時後,車至江州學院。江州學院正在搞音樂節,校外有很多彩色氣球,青年男女都打扮得很漂亮,整個校園洋溢著青春氣息。侯大利從年齡來說也屬於青年,可是他曆儘滄桑,心境與校園輕鬆快樂的環境格格不入。到了音樂廳大門,過來接待張小舒的居然是曾經與侯大利有過一麵之緣的林風。林風和張小舒交流幾句後,道:“侯警官,七點有一場音樂會,小舒要演出,熱情邀請你來欣賞。”自從楊帆遇害後,侯大利便再也沒有進入過劇場,便禮貌地拒絕道:“謝謝,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在離開時,他看了一眼後視鏡,張小舒背著吉他盒,站在音樂廳前,很認真地揮手告彆。
梁佳兵的身體語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