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大利重新查看提審王永強的視頻。楊帆是自己青梅竹馬的女友,其生命永遠定格在高一,凶手極有可能是變態殺人者王永強。審訊視頻中,王永強突然望向監控鏡頭,臉上露出詭異笑容,固定在椅子上的雙手用力朝外伸,右手做出一個奇怪動作,嘴裡模仿女生聲音,道:“求求你,饒了我。”做完這個動作,王永強變成了石佛,麵無表情,不管審訊人員問什麼都不回應。侯大利一動不動地盯著視頻,看到數小時後,王永強開口:“楊帆的事情與我沒有關係,不要浪費時間。”說完這句話,他又對著監控鏡頭做了一個詭異表情。花了五個小時看完第一部分視頻,侯大利關掉電腦,站在窗邊看著大樓外麵的燈光,呼吸著略帶汽車尾氣的城市空氣。楊帆逝去多年,其音容笑貌如今想起仍然栩栩如生,日常接觸的細節一點都沒有遺漏,這是值得欣慰更是讓人痛苦的事情。在查看提審王永強的視頻時,他又打開了幾段楊帆在舞台上表演的視頻,其中有一個視頻是楊帆穿著紅裙子跳舞。看到這段視頻,他又想起河中的那一抹紅色,隱藏很久的疼痛感襲來,如尖錐一樣刺在心上。他趕緊關掉視頻,離開電腦。十年時間,他原本以為可以麵對楊帆遇害之事,當真正麵對時,才發現傷口在內心深處,依然沒有結痂。上班後的第一件事,侯大利和朱林一起前往看守所,提審石秋陽,核實王永強的口供。辦完手續,侯大利和朱林稍等一會兒,石秋陽就被帶到了提審室。石秋陽殺害多人,按理是應該立刻執行死刑的,但是他提供了楊帆遇害的線索,有重大立功表現。楊帆案還沒有偵破,石秋陽仍然被關在看守所裡。相較被抓捕時,石秋陽的精神麵貌發生了很大變化,往日戾氣消失得乾乾淨淨,臉皮白淨,坐下來,抬起頭,見到侯大利,還微微笑了笑。世事之奇,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當時窮途末路的石秋陽居然被女大學生劉菲愛上,還生下了一個兒子。看到兒子相片,石秋陽放下所有人生包袱,安安靜靜等待最後一天到來。在最後時刻,他天天讀佛,堅持給兒子寫信。這一次提審由朱林來發問。朱林道:“石秋陽,我們今天來找你,還是核實當年世安橋發生的事。”石秋陽道:“朱警官,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絕對不會藏著掖著。”朱林心平氣和地道:“每個人都有無窮潛能,眼、耳、口、鼻、舌,都能獨立捕捉外部世界的信息,這一點你本人或許都沒有意識到。你再講一遍當時的情景,儘量描述出所有細節,很多細節你認為沒用,或許對我們就很有用。”朱林在來之前做過功課,這是每個參加提審的偵查員的基本功課。但是,當朱林說出這一番話時,侯大利還是有些驚訝。石秋陽再次完整地講述了一遍當日在世安橋上發生的事,與前幾次供述沒有區彆。朱林聽得很仔細,道:“我要提問題了,你想清楚再回答。楊帆騎自行車來到橋邊,被橋上的凶手叫住。你覺得楊帆和凶手認識嗎?”石秋陽閉著眼想了一會兒,睜開眼,道:“雖然我隔得遠,看不清楚麵容,但是從楊帆的反應來看,她靠在橋邊時,一隻腳踩在橋上,應該並不認識橋上的年輕人。”朱林問:“這個年輕人是多大年齡?”石秋陽道:“從身形來看,很年輕,身體沒有長開,瘦弱。”朱林道:“這年輕人穿的衣服質地好不好?憑感覺說。”石秋陽道:“這個還真沒有注意,襯衣和褲子都是當時那種穿法。若是憑感覺說,不會太差,不是那種破破爛爛的衣服。也不算太好,總體來說很普通。時間太久遠了,我離得又遠,記憶不準確。”朱林問:“凶手將楊帆推下河以後,是怎麼離開的?”石秋陽道:“他朝城區方向走的,然後就看不見了。”朱林問:“聽到什麼聲音沒有?比如汽車發動聲、摩托聲等。”石秋陽道:“我以前左側耳朵聽力受損,躲在草叢裡恰好是左側朝著橋的方向,還真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凶手朝城區方向走,有可能是在路邊等汽車。”提審結束後,侯大利和朱林再次一起來到世安橋。連續的大雨終於從長青縣擴展到了江州市區,河水大漲,流速極快,發出陣陣轟響。侯大利來到石秋陽藏身之地,朱林站在橋上。侯大利用數碼相機拍了相片後,又來到王永強的藏身點,再給朱林拍相片。拍照完成,兩人站在橋中間,湊在一起看相片。朱林即將退休,長出了壽眉,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侯大利麵容年輕英俊,唯獨兩鬢發白,且在眉毛間有點點白色。走過的行人見到這兩個怪人,都要多看幾眼。侯大利道:“王永強和石秋陽沒有見過麵,他們的供述能夠互相印證和補充,有幾點可以基本確定,第一,凶手年齡不大,應該也就在十五歲到十八歲之間,極有可能是學生;第二,王永強不認識凶手,楊帆應該也不認識凶手,說明凶手不是江州一中的學生;第三,凶手能騎江州牌摩托車,家境不差;第四,凶手在世安橋等待,說明了解楊帆行蹤,是蓄意謀殺。”朱林順手拍了拍石欄杆,道:“凶手的動機是什麼?沒有提出財產方麵的要求,也沒有侵犯受害人,基本排除激情殺人,最大可能就是報複殺人。楊家有沒有仇恨大到要殺害楊帆的仇人?”侯大利道:“楊叔是醫生,為人謙和,在廠裡很有名望,絕對沒有要殺對方家人的仇人。”朱林道:“你有沒有仇人?”侯大利搖頭,道:“我在省城打架鬥毆是有的,跟著圈子裡的朋友吃吃喝喝也是有的,但是沒和誰有深仇大恨,畢竟當時還是個初中生,瞎胡鬨。”朱林道:“楊家沒有仇人,你沒有仇人,那你爸有沒有仇人?”侯大利想了一會兒,道:“我進入青春期後就在反抗我父親,有一段時間非常鄙視父親,不跟他說話,忽視他的一切。我對他真不了解,他如何創業,如何把企業做到這個規模,我統統不了解。回到江州工作,我繞不開他,這才慢慢了解他,突然發現,我爸還真是牛人。從黃大磊這些案子來看,我爸在創業早期真有可能有仇人。”朱林道:“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思考,你爸的仇人遷怒於你,出於我們不了解的原因,受害者成了楊帆。凶手殺害楊帆的動機是什麼,我想了很久,這一條應該最靠譜。光有動機也不行,還得一步步往前推,找到證據。”“我今天回陽州,先和我爸見麵,聊一聊他的曆史,再請老葛回來,結合王永強和石秋陽的回憶,給凶手畫一幅像,哪怕模糊一點,也有一個參考。”案發之初,所有人都認為此案是“因情生恨”,注意力全部在楊帆的追求者上,石秋陽和王永強兩個目擊者交代以後,侯大利的看法在一點一點發生變化。朱林所言正是侯大利內心深處隱約的想法。侯大利開車直奔陽州。侯國龍接到兒子電話後,道:“國龍集團正在召開董事會,很重要的一次會,我沒時間出來。你到會場等我,休會的時候我們再談。你給寧淩打電話,由她來安排你。”國龍集團新總部在陽州工業園區東角,占地很廣,有一幢總部大樓和四幢附樓,還有單獨的兩幢建築,包括一處賓館和一處活動中心。總部內有一個小湖,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建築總體是中式風格,又融入了非常多的現代元素。侯大利知道國龍集團有了新總部,卻一次都沒有來過。來到總部後,他原本想給寧淩打電話,拿起電話,卻又放下。車至大門,一個帥氣的保安過來,道:“請出示出入證。”侯大利經過血與火、生與死的曆練,早年的紈絝之氣早就丟到太平洋,變得深沉內斂,道:“我沒有出入證。”保安道:“沒有出入證,不能進入。”侯大利道:“出示身份證登記也不能進入?”保安瞅了瞅侯大利的豪車,摸不準來人虛實,道:“今天開董事會,沒有出入證或者提前預約,真不能進入。你如果有預約,讓裡麵的人給門崗打電話。”父親的企業管理如此嚴格,從外觀來看也確實很有氣勢,侯大利不禁高看了父親一眼。在青春叛逆期,他眼裡的父親就是一個落後於時代的老家夥。此時此刻,他才慢慢意識到父親是一個時代的佼佼者。後麵又有車開來,按響了喇叭。保安看到車牌,略有些緊張,道:“你把車挪開,彆擋住路。如果裡麵沒人打電話,今天請離開。”侯大利撥通了寧淩的電話,可寧淩的電話處於無法接通的狀態。麵對保安越來越嚴厲的目光,侯大利苦笑起來,直接給父親打電話,結果父親電話也無法接通,再給母親打電話,仍然如此。他讓開通道位置,站在門外仰望大樓興歎。保安禁不住有些好奇,道:“你到底找誰?”侯大利指了指“國龍集團”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道:“我找他。”保安抬頭看了看侯大利手指的方向,火了,道:“你是不是來搗亂的?我再說一遍,請你離開,如果不離開,我就呼叫支援了。”侯大利看了看保安的身姿,聽其語言,道:“退役武警?”又一輛小車開過來,到了門口,保安看到此車立即立正,敬禮。來者沒有回禮,拉開車門,敏捷地跳下車,笑容滿麵地道:“大利,稀客啊。你過來開會?”來者張義超是國龍集團的常務副總裁,國龍集團的創業功臣,也是隨侯國龍辭職的世安廠老人。侯大利道:“張叔,我不是集團的人,沒資格開會。我有事找我爸,沒有出入證,打電話,又打不通,被攔住了。”張義超道:“今天開董事會,會場做了信號屏蔽,無法通話。”正在這時,寧淩電話回了過來。侯大利道:“我在門口和張叔說話。”寧淩道:“你稍等,我下來接你。”張義超撥通保安部長的電話,道:“你到大門崗。”後麵又有車來,見到張義超站在門口,就安靜地等待。有的車掉轉車頭,走另一道門。一個體格健壯的中年男子從大樓出來,一陣急走,來到門崗前,道:“張總,什麼事情?”“我上次給你交代過幾個特殊車牌,你沒有布置下去?”張義超說話聲音不大,可以說是輕言細語。中年男子明顯緊張起來,看了一眼侯大利,頓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道:“張總,我工作不細致,深刻檢討。”侯大利勸道:“張叔,他們是執行規定,沒錯。我其實有一張出入證,隻是沒有放在車上。”寧淩這時也出現在門口,喘著氣,解釋道:“大利哥,對不起,會場接不通電話。”門口小風波迅速平息,張義超與侯大利握手告彆後,前往會場。寧淩帶著侯大利來到附樓。門口中年男人望著越野車的車尾,對當值門衛道:“我給你們幾個特殊車牌,你沒記住,記性被狗吃了。”當值門衛紅了臉,道:“我是剛剛想起,這個車牌從來沒有來過,真忘記了。中隊長,他是誰?”中年男人道:“以後把車和人都記住了,絕對不能再犯錯。他是大老板的兒子,獨生子。”當值門衛說了句“我操”後,道:“大老板兒子還不錯,彬彬有禮,不急不躁,我還以為他就是普通的有錢人。”侯大利和寧淩來到了附樓。寧淩徹底放棄了對楊帆的模仿,身著職業套裝,乾練,漂亮。她帶著侯大利進入三樓,道:“這是國龍老總休息的地方,你在這裡等他,他休會就過來。”“我媽有自己的休息室嗎?”侯大利是第一次進入父親的休息室,隻覺得非常陌生,裡麵的陳設華貴,家具皆為上品。房內沒有母親的物品,非常男性化。“乾媽住另一幢樓,在對麵。”寧淩給侯大利泡了茶,又匆匆回了會場。侯大利用刑警的眼光觀察著房內陳設,轉了一圈,在一個小角落看到了一架小玩具汽車,製作非常精良。如果在父親休息室出現一輛玩具摩托,這在國龍集團的業務範圍之內,而出現玩具汽車則非常意味深長。放下玩具汽車,他又轉了一圈,沒有再找其他可疑物品。他覺得這個世界有些離奇,作為兒子準備跟父親和解,而父親卻另起爐灶。當然,不管是不是另起爐灶,侯大利和侯國龍的父子關係是永遠不會變化的。等了一個多小時,侯國龍進屋。一個漂亮女服務員拎著鑰匙,開門後,迅速離開。侯國龍進門後,拉開領帶,把西服扔到沙發上,道:“太憋屈了,誰發明的領帶,簡直是受刑。”侯大利道:“你得鍛煉了,肚子和脖子有贅肉了,還很明顯。”侯國龍好久沒有聽到如此直白的語言了,稍稍愣神。他坐在沙發上,道:“你還是稀客,是第一次到總部來吧。隔幾天你過來,我帶你走一圈。今天過來是什麼事?”侯大利簡單講了關於楊帆案的最新發現,道:“以前,我們主要從因情生恨角度進行偵查。根據新的線索,凶手動機有可能和感情無關。我想了解,當年你有什麼仇家沒有。”“如果是我的仇家,第一下手的目標應該是我,第二是家人,為什麼會是楊帆?道理講不通。”侯國龍表情嚴肅起來,眉毛上揚,大老板威嚴立顯。侯大利道:“道理講不通是我們調查得不夠深入,以我的經驗,隨著證據越來越多,以前講不通的道理最後都能夠講通。”侯國龍默想了一會兒,道:“小帆是在2001年10月18日下午遇害的,在2001年以前,國龍已經搬到省城,與江州沒有太大關係。我以前最大的競爭對手是丁晨光,鬥得很凶,後來我們化敵為友,互相合作,關係還不錯;其次就是楊國雄,這人後來跳樓自殺了。他以前生產江州摩托,質量趕不上後起之秀國龍摩托和晨光摩托,再後來就被晨光摩托兼並,我們三家摩托廠都位於江州,競爭很是激烈,互相之間也用些手段,純屬商業上的手段,沒有出格。楊國雄之敗並不在於我和丁晨光的競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分散投資,占用大量資源,他收了不少煤礦,恰好遇到煤炭價格滑落,賣不出去。國龍集團發展後,後來對手的體量都不夠大,我都沒有出麵,曉宇和義超等人就直接對付了。”侯大利道:“丁晨光和楊國雄是國龍集團發展起來以後的對手,更早的時間段有沒有仇人?”侯國龍道:“你爸做生意講究合作共贏,很多對手最後都成為合作夥伴,納入國龍體係。國龍集團發展這麼快,有內在原因,靠不留餘地地鬥狠永遠達不到現在的規模和水平。現在我不管具體業務,隻管大方向。”如果是一般人,話說到這個地步也就放棄了。侯大利沒有放棄,讓父親開了一個十幾人的競爭對手名單。臨行前,侯大利很委婉地提醒道:“爸,財大招風,你要注意安全,不僅是你,還有家人。”侯國龍目光瞬間銳利,如鷹一般盯緊了兩鬢斑白的兒子,道:“什麼意思?”侯大利誠懇地道:“我是一線刑警,短短兩年看過太多陰暗肮臟的事,小心無大錯。”離開國龍集團總部,侯大利在刑偵總隊見到了老葛。老葛請假後,和侯大利一起回到江州。晚餐,105專案組在常來餐廳聚餐,除了田甜,新老人員全部到齊。在朱林提議下,大家舉杯敬了田甜。次日,侯大利、葛向東再到看守所提審了石秋陽和王永強。葛向東根據兩個人的描述,畫出一幅犯罪嫌疑人的素描。這幅素描沒有麵容,是一個站在世安橋上年輕人的遠景。石秋陽和王永強皆認為非常傳神。
凶手的動機(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