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切爾離開沒多久,我便躺在長沙發上昏睡過去。直升機的聲音闖入過我的夢鄉,卻沒能把我叫醒。終於,我自己醒了,這時已經是淩晨三點。我被帶到聯邦大樓十三層的一間小訊問室裡。在接下來的五個小時裡,兩個我從沒見過的探員板著臉,一直向我提問,我把經曆陳述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我簡直要被這種問法折磨得反胃了。這次訊問,他們沒有安排速記員,因為我們這次談的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有種感覺,他們希望先反複打磨我的經曆,直到形成他們最想要的樣子,然後才會被記錄歸檔。直到上午八點多,他們終於宣布我可以下樓去自助餐廳吃早餐,然後開始正式記錄,他們到時會找個速記員來。這時候,我已經把我的故事背得滾瓜爛熟,完全明白了他們希望我怎麼回答被問到的每個問題。我其實並不餓,但我實在太想離開那個房間,太想遠離他們了,所以他們說的一切我應該如何如何,我的回答都是好。他們至少沒像押解犯人一樣,押著我去自助餐廳。到了餐廳,我發現蕾切爾也在,獨自一人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我拿了一杯咖啡和一個似乎已經放了三天的甜甜圈,走了過去。“我可以坐在這裡嗎?”“這是個自由的國家。”“有時候我會懷疑這一點。那兩個家夥,庫珀和凱利,把我關在上麵那個房間裡足足五個小時。”“你得理解一些事。你是會把消息傳出去的人,傑克。他們知道如果你從這裡走出去了,就會把這個故事傳給報紙和電視,沒準兒還會出本書。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知道聯邦調查局內部出了個害群之馬。我們做了多少好事,阻止了多少壞蛋,這些都不值一提;而我們中間出了個壞家夥,那就會是一個爆炸性的大新聞。你會因此掙一大筆錢,我們卻得承受所有苦果。總的來說,這就是為什麼庫珀和凱利沒有給你主角待遇的原因。”我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看起來她今天吃的是英式早餐,我看見空餐盤裡有一點蛋黃的痕跡。“早上好,蕾切爾,”我說,“也許我們可以重新來一次今天早上的邂逅。”然而這句話讓她更惱火了。“聽著,傑克,我跟他們一樣,也不打算用對待紳士的禮儀對待你。出了這種事,你還指望我用什麼態度對待你呢?”“我不知道。隻是我跟那些家夥待在一起,回答他們的問題時,我其實一直在想著你,腦子裡隻有你,隻有我們倆的事。”我盯著她的臉想看出她的表情變化,但她沒有任何反應,隻是低頭看著餐盤。“你看,我本來可以竭力向你解釋一切,說出我覺得是你的所有理由,但我知道那些並不是真正的原因。發生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其實是我自己,蕾切爾,我心裡總是缺了點東西……你對我那麼好,毫無保留,我總是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你是毫無理由毫無私心的,所以始終疑神疑鬼。這大概也是憤世嫉俗的一種表現吧。從一點點疑心開始,然後慢慢醞釀,最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蕾切爾,我鄭重向你道歉,而且向你保證:隻要你還能再給我一次和你在一起的機會,我一定會儘一切努力克服猜忌,填補我心裡缺失的那些東西。我保證,我一定會做到。”蕾切爾仍舊沒有反應,甚至沒有看我一眼。我絕望了。我們結束了。“蕾切爾,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什麼?”“你的父親。你真的……他真的傷害過你嗎?”“你是想問他有沒有睡過我?”我隻是沉默地注視著她。“我的那部分過去,那一段生活,我不想跟任何人談論。”我轉動著咖啡杯,盯著它,仿佛它是我見過的最有趣的東西。現在,不敢抬頭看對方的人是我了。“呃,我得上去了,”最後我說道,“他們隻給我十五分鐘。”我站了起來。“你跟他們說起過我的事嗎?”她問。我的動作停住了。“你是說我們的事?沒有,我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彆向他們隱瞞什麼,傑克。反正,他們早就知道了。”“你告訴他們了?”“嗯,沒有必要對他們隱瞞。”我點點頭。“如果我告訴了他們,如果他們問我們是否還……我們是否還在交往,我該怎麼回答?”“告訴他們,陪審團還沒有做出判決。”我再次點點頭,站起身。她剛才使用了陪審團這個詞,讓我想起昨天晚上我在心裡組建的那個法庭,當時,作為陪審團的成員之一,我對她做出了判決。我想現在這情形倒也是唯一適合我的下場,她擁有針對我的種種證據,一一掂量它們,最後做出裁決。“那麼,你做出判決之後,告訴我。”出去的時候,我順手將那個甜甜圈扔進了門邊的垃圾桶。做完凱利和庫珀要求的筆錄後,已經快到中午了,直到這時我才聽到跟巴克斯相關的事。在走廊穿行,路過分局的各個辦公室,我才注意到這裡有多麼空曠。整棟大樓幾乎空了,每個辦公室的門都開著,裡麵空蕩蕩的。這簡直就像某個警察的葬禮正在舉行,而我走進了去世警察所在的警察局,從某種程度上說,還真是這麼回事。我差點想返回那間訊問室,問問那兩個探員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知道他們不喜歡我,也絕不會告訴我任何他們不想讓我知道或者沒必要告訴我的消息。路過聯絡室時,我聽見雙向對講機裡傳出的聲音。我朝裡麵望了望,看見蕾切爾一個人坐在屋裡,她麵前有一個麥克風控製台。我走了進去。“嗨。”“嗨。”“我那邊結束了。他們告訴我可以離開了。其他人去哪兒了?還是出了什麼事?”“他們都出去搜尋他的下落了。”“巴克斯?”她點點頭。“我還以為……”我把後半截話咽了下去。顯而易見,直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在懸崖下找到他的屍體。我之前一直沒有問這件事,以為屍體已經找到了。“老天啊!他怎麼可能……”“活下來?誰知道呢。他們帶著手電筒和搜救犬下去搜査時,他已經不見了。崖壁上有一棵高大的桉樹,他們在上層的樹枝上發現了血跡。他們推測他落到了樹上,樹接住了他,沒讓他一直掉下去。再往下,到了山腳,搜救犬就聞不到他的氣味了。直升機一點用都沒有,除了吵得一座山的人大半個晚上都睡不著。每個人都被吵得無法入睡,就你一人睡得昏天黑地。他們現在還在外頭搜尋,所有人都被派了出去,在大街上和醫院裡搜索。然而直到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發現。”“天啊!”巴克斯仍然逍遙法外,就在外麵某個地方,我簡直不敢相信。“如果是我,就不會擔心,”她說,“他回過頭來找你或者找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現在的目標是成功逃亡,活下來才最要緊。”“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我說,雖然其實我就是擔心這個,“隻是覺得太恐怖了,簡直毛骨悚然。像他這樣的人如果逍遙法外的話……他們現在有沒有查出什麼……動機?”“正在査,布拉斯和布拉德都在查,但是他這件案子恐怕會成為最難啃的那一件。此前真的一點跡象都沒有,橫亙在他兩麵性中間的那堵高牆實在是太厚了,就像銀行金庫大門一般。有的案子中,我們始終無法穿透這堵牆,始終無法解釋動機。我們知道的隻是他們這些人心裡有邪惡的種子。總有一天,這種子會生根、發芽、繁殖,像癌細胞那樣擴散,於是他便開始將他從前幻想的那些事付諸實施。”我沒有接話,隻希望她能繼續說下去,一直跟我說話。“他們似乎會從他父親身上著手,”她說,“我聽說布拉斯今天就要前往紐約,去拜訪老巴克斯先生。這種拜訪我可不願參加,你的兒子追隨著你進了調查局,到頭來卻成為你最可怕的夢魘。尼采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是的,就是這句。”我們倆沉默了片刻,思索著這句話。“為什麼你沒有參加搜索工作?”我終於開口問道。“因為我現在被分配做案頭工作了,直到他們查清開槍射擊一事以及其他問題。”“聯邦調查局行事怎麼這麼刻板?更何況他還沒死。”“本來不會這麼刻板,但總有些彆的因素。”“因為我們的事?我們的事是因素之一嗎?”她點點頭。“可以說,我的判斷力受到了質疑。與一個證人兼記者發生感情糾葛,這不是我們稱之為聯邦調查局標準行為的做法。然後,今天早上又來了這個。”她翻開一頁紙,遞給我。這是一份傳真的複印件,上麵是一張顆粒感很強的粗糙黑白照片。照片上,我坐在一張桌子上,蕾切爾偎在我懷裡,正在吻我。我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照片上是那家醫院的急救室。“還記得當時有個醫生偷看我們嗎?”蕾切爾問道,“其實他不是醫生,是個狗仔,這個渾蛋一定是變裝混進醫院的,他把這張照片賣給了《國家詢問者》。到了星期二,這張照片就會出現在全國各個超市的收銀台邊,就杵在收銀員前頭公開發售。為了遵守他們所謂光明正大的新聞道德,那家報社把照片傳真過來,想用它來換一次采訪,至少是一點評論。你怎麼看,傑克?”“‘去你媽的’這句評論怎麼樣?你覺得他們會把這句言簡意賅的評論刊登出來嗎?”我放下照片,注視著她,“我很抱歉,蕾切爾。”“現在你是不是隻會說這些話了?‘對不起,蕾切爾’,‘我很抱歉,蕾切爾’。這可不怎麼像你啊,傑克。”我差點再次說出對不起,但止住了,隻是點了點頭。我望著她,思考著自己怎麼會犯下那麼多錯誤。這時我才明白,這些錯誤一次次地消耗著我與她之間的感情。我頓時有些自怨自艾,我回憶著這一切的組成部分,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在鞭笞著我的心,讓我確信自己當時真的做錯了。我本想找出可被原諒的借口,卻深知其實一個都沒有。“還記得你把我帶到匡提科的那天嗎?”“嗯,記得。”“當時帶我去的那間辦公室,是巴克斯的,對嗎?還讓我在那兒打電話。你為什麼帶我去那兒?我還以為是你的辦公室。”“我沒有辦公室,隻有一張桌子,一個格子間。我帶你去那兒,這樣你還能有點私人空間。為什麼問這個?”“沒什麼。那隻是之前我誤會你的一個部分,當時看起來……看起來能和其他部分吻合得絲絲入扣。那張辦公桌上有個月曆,上麵的標注顯示他的休假時間正好與奧瑟萊克的遇害時間重合……我以為你對我撒了謊,當時你說你好長時間都沒真正休過假了。”“我們現在不要再說這些事了。”“那什麼時候說?如果現在不說,以後永遠都沒機會說了。我犯了一個大錯,蕾切爾。我沒有任何能被原諒的理由,但我想讓你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想讓你明白我——”“我不在乎!”“也許你從來都沒在乎過。”“彆想把責任甩在我頭上,你才是那個犯下不可理喻的大錯的人。我可沒有……”“那天晚上你做了什麼?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在你離開我的房間以後?我給你打過電話,但你沒接。我又去敲門,你還是沒有回應。我在走廊上遇到了索爾森,他那時剛剛從藥店回來。是你讓他去買安全套的,不是嗎?”她垂頭盯著桌子,這一次她盯了很久。“至少回答一下,蕾切爾。”“我也在走廊裡遇到他了,”她輕聲說道,“比你遇見的早,在我離開你的時候。看到他時,我實在是很生氣,因為巴克斯居然把他也派來了。我都快氣炸了,我想整他,羞辱他,我必須……做點事情。”所以她承諾了會等他,打發他去藥店買安全套,然而等他回來時,她已經跑了。“你打電話、敲門的時候,我都在房間裡。我沒回應,因為我以為是他,他肯定也做了你做過的事,因為前後有兩次敲門,電話也響了兩次,我都沒接。”我點了點頭。“我並不因為做了這件羞辱他的事而感到驕傲,”她說,“特彆是現在。”“每個人都做過無法讓自己感到驕傲的事,蕾切爾,但這並不能阻礙他們在生活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也不應該成為阻礙。”她不發一言。“我得走了,蕾切爾。希望你能挺過來,一切都能如願。我也希望,你什麼時候能給我打來電話。我會一直等你。”“再會,傑克。”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我抬起手,用一根手指輕輕勾勒她下巴的線條。在那短暫的一瞬,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交織。然後,我邁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