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院長麥克弗森在碼頭迎接他們。就頭銜而言,他顯得很年輕,金色頭發略長於普通標準,一舉一動中流露出瘦高個兒的優雅,讓泰迪聯想到得克薩斯人,或是在馬群邊長大的人。他兩邊站著精神病院裡的雜工,多數是黑人,也有幾個表情麻木的白人,好像在嬰兒時期沒喂飽,自那時起就發育不良,悶悶不樂。雜工們穿著白衫白褲,對泰迪和恰克幾乎瞧都不瞧一眼,甚至對任何東西都視而不見,隻是沿著碼頭走到渡輪那裡,等著卸貨。泰迪和恰克應要求出示警徽。麥克弗森不緊不慢地審視一番,他看看證件,又對照他們的臉,眯起眼睛。“我好像以前沒見過聯邦執法官的警徽。”他說。“那現在你一下子看到兩個,”恰克說道,“這日子可不尋常啊。”麥克弗森慵懶地朝恰克一笑,把警徽拋還給恰克。海灘看上去最近幾個夜晚一直受到海水的衝刷,到處散落著貝殼、浮木、軟體動物的殘骸,還有被生活在附近的食腐動物吃掉一半的死魚。泰迪看到想必是從內港漂過來的垃圾——罐頭,被海水浸透的紙團,一塊被拋起後掛在樹梢、在陽光下看不清號碼的牌照。林子裡大部分是鬆樹和楓樹,纖細而枯槁。透過林間的空隙,泰迪能看到一些建築,坐落在小島的高地上。喜歡日光浴的多洛蕾絲也許會愛上這個地方,但泰迪卻隻能感受到海風的不斷吹拂,這是一種來自大海的警告:能隨時隨地猛然撲來,把你吸入深淵。雜工們把郵件和藥箱搬到碼頭上,裝入手推車。麥克弗森在一塊寫字板簽收物件,然後把寫字板遞還給渡輪上的一個警衛。警衛說道:“那麼,我們要開船了。”麥克弗森在陽光下眨眨眼。“這場暴風雨,”警衛說,“好像誰都不知道它厲害到什麼程度。”麥克弗森點點頭。“如果我們要回去,會聯係警察局的。”警衛點點頭。“當心暴風雨。”他說道。“會的,會的。”恰克說,“我們會留心的。”麥克弗森領著他們走上林間隱現的一條小徑,走出樹林來到一條人工鋪設的道路上,它像個笑臉似的穿過小徑。泰迪可以看到左右不遠處各有一座房子。左邊那座較為簡樸,暗紫紅色、帶複式屋頂的維多利亞風格,有著黑色的邊線和小小的窗戶,看上去像是哨樓。右邊的則是都鐸式建築,像一座聳立著的小小城堡。他們繼續前行,爬上一道陡峭而荒涼的遍布海生植物的斜坡,四周的土地漸漸有了綠意,線條也柔和下來。然後他們到達山坡頂端的平緩地帶,那裡草坪向遠處綿延數百碼,最後止於一堵似乎逶迤穿過整座島嶼的橘黃色磚牆。磚牆高達十英尺,頂上豎著一道鐵絲網。看到鐵絲網,有什麼東西觸動了泰迪。他突然同情起所有牆那邊的人,他們知道這道薄薄的鐵絲網意味著什麼,意識到這世界多想把他們囚在牆內。就在牆外,泰迪看到幾個穿著深藍色製服的男子,他們垂著腦袋,凝視著地麵。恰克發話道:“精神病院的獄警。這看起來很詭異,希望你彆介意我這樣說,麥克弗森先生。”“這裡是需要最大限度嚴加守衛的機構,”麥克弗森說道,“我們按照兩道特許令運作——一個是麻省理工附屬醫療中心精神衛生部頒發的,另一個來自聯邦監獄局。”“這我明白,”恰克說,“不過,我總懷疑——你們是不是沒有太多可以在飯桌上談論的話題?”麥克弗森笑著微微搖了搖頭。泰迪看見一個身著和其他警衛相同製服的黑發男子,不同的是,他的製服有黃色肩章和立領,警徽是金色的。他是唯一一個昂首挺胸的人,一隻手背在身後,闊步走在眾人之間。這種步伐讓泰迪聯想到戰爭中遇到的上校們,對他們而言,發號施令是一種必須承擔的責任,不僅源自軍隊,也源自上帝。男子把一本黑皮小書緊貼在胸前,朝他們行進的方向點點頭,然後沿泰迪他們來時經過的斜坡走下去,黑色的頭發僵硬地挺在微風中。“這是院長,”麥克弗森開口道,“你們過些時候會見到他。”泰迪點點頭,疑惑為何不是現在就見到他。院長消失在山坡的那一邊。一名雜工用鑰匙打開高牆中央的那道門,大門敞開後,雜工們紛紛推車入內,兩名警衛走到麥克弗森身前,分彆站定在他的兩側。麥克弗森挺直身板,一本正經地說:“現在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裡的基本情況。”“好啊。”“你們會受到我們禮數周到的款待,得到力所能及的幫助。在逗留期間,無論時間長短,你們都必須遵守院規。清楚了嗎?”泰迪點點頭,答道:“完全清楚。”麥克弗森的目光停留在他們頭頂上方的某一點上。“我想,考利醫生會向你們說明院規的具體內容,但我要強調一點:嚴禁在不受監控的情況下和本院病人有任何接觸。明白嗎?”泰迪幾乎要脫口而出:是,長官!就像在接受新兵訓練。但他隻是簡短地回答:“是的。”“我身後右邊的那棟房子是本院A區,屬於男病區。B區是女病區,在我身後左側。C區在懸崖那邊,就在住院部和職工區後麵,沒有書麵許可及警衛和考利醫生的親自陪同,不得進入C區。”泰迪和恰克又是一陣點頭。麥克弗森伸出一隻寬大的手掌,仿佛是在向太陽祈禱。“在此,我要求你們交出隨身的槍械。”恰克看了看泰迪。泰迪搖搖頭。泰迪說:“麥克弗森先生,我們是按正規程序受到任命的聯邦執法官。政府規定我們必須任何時候槍不離身。”麥克弗森的聲音如鋼纜敲擊在空氣中一般:“有關收治精神病刑事罪犯的監獄和精神病院的聯邦法規第三百九十一條執行令規定,治安官必須攜帶槍支,除非其直接上司或關押刑事罪犯或精神病患者的機構的安全責任人員命令任何人不得攜帶槍支。先生們,你們符合這一例外條件。我不會允許你們帶著槍械走進這扇門。”泰迪望著恰克。恰克頭朝麥克弗森伸出的手掌一歪,聳聳肩膀。泰迪說:“我想要你們把繳械情況記錄在案。”麥克弗森說道:“警衛,請做一下聯邦執法官丹尼爾斯和奧爾的繳械記錄。”“已記錄,長官。”“先生們……”麥克弗森說道。麥克弗森右邊的警衛解開一個小皮囊。泰迪將大衣向後一扯,從皮套中取出警槍——一把左輪手槍。他手腕輕扭,啪的一聲打開彈夾,然後把槍交到麥克弗森手裡。麥克弗森把它遞給警衛,警衛旋即放入皮囊,接著麥克弗森又伸出手來。恰克掏槍的速度有些慢,他在手槍皮套搭扣裡摸索了一番,但麥克弗森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一直等到恰克笨拙地把槍交到他手裡。“你們的武器將存放於警衛室外麵的物品保管室,”麥克弗森輕聲說,話語如樹葉般沙沙作響,“就在主樓群中間的醫院大樓裡。你們離開那天就可以取走。”麥克弗森又露出了他那輕鬆的、牛仔似的笑容。“那麼,涉及公務的事宜基本上就可以告一段落了。雖然我對你們並不了解,但我很高興這件事終於結束了。我們去見考利醫生怎麼樣?”隨後他轉過身,帶領一行人進了大門。大門在他們身後關閉。牆內,草坪在主乾道的兩側鋪開。主乾道以和圍牆相同的磚塊鋪就。戴著腳鐐的園丁照料著草坪、樹木和花床,甚至還有一叢沿著醫院牆根生長的薔薇。園丁的兩側都有雜工,泰迪看到其他戴著腳鐐的病人在以古怪的鴨步行走。大多數是男性,偶有一些女病人。“第一批臨床醫師來這裡的時候,”麥克弗森說,“這兒到處都是海生植物和灌木。你們真該看看當時拍的照片。但是現在這裡……”醫院左右兩側矗立著兩座一模一樣的殖民地風格的紅磚建築,門框窗欞都漆成亮白色,窗外有鐵柵欄,窗玻璃因海水的滌蕩和海鹽的緣故而泛黃。醫院大樓本身是炭黑色的,有六層,磚塊被海水撫得平滑,頂部的天窗凝視著下方的樓層。麥克弗森說:“它在南北戰爭前不久建起來,原來曾被當作軍營總部。很顯然,他們原先按照某種設計,想把它建成訓練場的模樣。隨後似乎戰爭迫在眉睫,於是他們把重心放在修建堡壘上,後來又把它改建成戰俘營。”泰迪注意到他在渡輪上見過的那座塔樓。塔尖剛好在島嶼遠端的樹叢上方聳出。“那是什麼塔?”“一座舊燈塔,”麥克弗森回答,“從十九世紀初就不再使用了。聯邦軍的部隊在那裡設了哨崗——我聽說是這樣,但現在它成了治理設施。”“是給那些病人嗎?”他搖搖頭,“汙水治理。你肯定難以相信這片水域裡都有些什麼東西。從渡輪上看起來還挺迷人的,但這個州每條河流裡的每件垃圾都順流而下漂到內港,經過中港最終到達我們這裡。”“有趣極了。”恰克邊說邊點上一支煙,旋即把煙從嘴邊拿走,借此止住一個小小的哈欠。他在陽光下眨眨眼睛。“在牆外頭,那個方向——”麥克弗森指著B區後麵說道,“是最初的指揮官寓所,你們也許在上山的路上看到過它。建造它的時候花了一大筆錢,山姆大叔看到賬單就免了指揮官的職。你們應該去看看那個地方。”“現在誰住那兒?”泰迪問道。“考利醫生,”麥克弗森說,“要不是因為考利醫生,這裡的一切都不會存在。還有院長。他們在這裡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東西。”他們已經在主樓群後兜了一圈,見到了更多戴著腳鐐的園丁和雜工。許多人在緊靠後牆的一片黑土地上鋤地,其中一個園丁是個中年婦女,一頭稀疏的小麥色頭發,頭頂幾乎禿了。泰迪走過時,她緊盯著他看,然後舉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邊。泰迪注意到她喉部有一道深紅色的疤痕,甘草一般粗細。她微笑著,手指仍停在唇邊,接著朝他異常緩慢地搖搖頭。“考利在他那個領域裡是個傳奇人物,”麥克弗森說道,那會兒他們正繞過後麵朝醫院前麵走去,“在約翰·霍普金斯和哈佛時都在班裡名列前茅,年僅二十就發表了第一篇關於妄想症病理學的論文,多次為蘇格蘭場、軍情五處和戰略情報局會診。”“為什麼?”泰迪問。“你問為什麼?”泰迪點頭,這好像是個合理的問題。“這個……”麥克弗森似乎不知所措。“戰略情報局,”泰迪說,“就從他們說起吧。他們為什麼要看精神病醫生?”“因為戰時的工作。”麥克弗森回答。“嗯,”泰迪慢條斯理地說,“那,是哪種活兒?”“機密工作,”麥克弗森說,“我想大概是。”“機密到什麼程度?”恰克問,迷茫的眼睛望著泰迪,“如果我們想了解一下的話?”麥克弗森在醫院前麵停步,一隻腳落在第一級台階上。他似乎有些困惑,對著遠處橙色牆體的曲線望了片刻,然後說:“嗯,我想你們可以問問他。現在他應該開完會了。”他們拾階而上,穿過大理石門廳,頭頂的天花板變成拱形的鑲板穹頂。他們繼續行至一扇門前,門嗡嗡響著打開,將他們引入一間寬敞的前廳。廳內,右側一張桌前坐著一名雜工,在他對麵左側還有一名,前方另一扇門外伸展著一條長長的走廊。他們又一次出示警徽,拿給通向上層的樓梯邊站著的雜工看。麥克弗森趁檢查警徽和證件的工夫,把他們三人的名字記在寫字板上。雜工身後有一個籠子,泰迪可以看見裡麵有個人穿著和院長那一身差不多的製服,他後麵的牆上掛著一把把穿在鐵環上的鑰匙。他們爬上二樓,拐進一條散發著木皂味的走廊,腳下的橡木地板閃爍著微光,沐浴在從走廊儘頭的大窗透進來的白光中。“這兒戒備森嚴。”泰迪說。麥克弗森說:“我們隨時隨地保持警惕。”恰克說:“是為了讓感恩戴德的百姓們對此感激涕零。麥克弗森先生,一定是這樣吧?”“你得明白……”麥克弗森轉過身對泰迪說,這時他們經過幾間辦公室,全都大門緊閉,門上銀色的小牌子上寫著醫生的姓名,“在美國,像這樣的精神病院絕無僅有。我們隻收重症患者,接收其他精神病院無力收治的病人。”“格賴斯在這裡,對吧?”泰迪問。麥克弗森點點頭,“文森特·格賴斯,沒錯。住在C區。”恰克問泰迪:“格賴斯是不是那個……”泰迪點頭,“他殺了所有的親人,剝下他們的頭皮給自己做帽子。”恰克迅速點點頭,“還戴著那些帽子進城,是嗎?”“報紙上是這麼報道的。”他們在一道雙扇門外停下來。一塊青銅牌子掛在右邊那扇門中央,上麵寫著:總主治醫師,J.考利醫師。麥克弗森轉向他們,一隻手握住門把手,以一種無法理解的眼神緊盯著他倆。他道:“在較為落後的年代,像格賴斯那樣的病人會被處死。但在這裡,人們可以研究他,對一種病理下定義。也許能隔離他大腦中那種異常元素,正是那種元素讓他的行為異於其他可被接受的行為類型。如果他們能做到這一點,或許有一天這種異常現象可以從社會中完全根除。”他好像在等待他們的回應,手僵在門把上。“有夢總是好的。”恰克說道,“你不這麼認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