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頂區與尖頂區(1 / 1)

西恩·狄文與吉米·馬可斯還小的時候,兩人的父親同在柯曼糖果廠工作,下班後也從沒忘了把那股甜膩濃鬱的巧克力香氣一並帶回家。這味道總是陰魂不散地跟隨著他們,從他們身上穿的衣服、夜裡睡的床,到他們車上的人造革椅套。西恩家的廚房聞起來像巧克力牛奶棒冰,浴室聞起來像柯曼嚼嚼棒。西恩與吉米恨透了所有帶甜味的東西,兩人終其一生非但不曾在咖啡裡摻糖摻奶,甚至再也沒吃過一口餐後甜點。每逢周六,吉米的父親總要往狄文家跑,同西恩的父親喝上一杯啤酒。一杯最後總會變成半打,另外再加上幾杯帝瓦牌威士忌。大人喝酒,小孩們在後院玩。除了吉米和西恩,有時大衛·波以爾也會跑來湊一腿。大衛·波以爾是個瘦弱的孩子,眼神閃爍飄忽,拳頭像娘兒們似的總握不緊,嘴裡老是重複著從他那些叔叔伯伯那裡聽來的笑話。三人在後院玩,從廚房紗窗的另一麵陸陸續續傳來大人的動靜——啤酒泡沫從易拉罐口竄出來的嘶嘶聲,突然爆發的低沉的笑聲,狄文先生與馬可斯先生點燃幸運牌香煙時打火機的哢嗒聲。西恩的父親職位高一些,是廠裡的工長。他體型高大結實,微笑起來總是一副淡然的、漫不經心的模樣;西恩不知看過多少次了,這抹微笑硬生生澆熄了他母親陡然升起的怒火,像是她心中什麼開關讓人給關上了似的。吉米的父親是搬運工,專管給卡車上貨。他體型矮小,一頭深棕色的亂發糾纏著覆蓋在額前,眼神中總帶著某種不安定的成分。他的動作快得出奇,幾乎叫人難以捉摸;你才一眨眼,他就不著痕跡地移動到房間另一頭去了。大衛·波以爾隻有一堆叔叔伯伯,沒有父親。他仿佛具有某種奇異的天賦,總是像一團棉絮似的緊黏著吉米不放,因此才能在周六湊上這一腿;他總是在吉米要父親出門時,瞬間就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他們的車窗前,眼巴巴地問上一句:“你要去哪兒啊,吉米?”他們全都住在東白金漢。東白金漢緊鄰市中心,街邊是一間間堆滿日用品的小雜貨店,還有幾塊供小孩兒玩耍的空地,再有就是櫥窗裡大剌剌地垂掛著帶血肉塊的肉店。那裡的酒吧全都有著愛爾蘭風情的店名,店前則停放著一輛輛道奇達特汽車。那裡的女人全都綁著三角形頭巾,不離身的人造革小提包裡則放著她們的香煙。一直到幾年前,原本在街上遊蕩的大男孩們一個個被送往戰場,像是搭上宇宙飛船似的從街上憑空消失了。他們有的會在一年後被放回來,一個個全都走了樣,行屍走肉似的;有的則乾脆一去不返。那裡的主婦白天全都忙著收集報紙上的特價券,男人們則一入夜就去酒吧報到。在那裡,你認識所有人,所有人也都認識你;所有人生老病死都在那裡,除了那些大男孩,從未有人離開。白金漢大道將東白金漢攔腰截成南北兩區。吉米與大衛來自南邊的平頂區,兩人的家就位於州監大溝(在本書中,故事發生地白金漢早年隻有一座隸屬州政府的監獄,後來依監獄逐漸形成居民區。因此一些地名以“州監”作前綴,如州監大溝、州監公園等。)旁。西恩家雖然不過在十二條街外,但一過白金漢大道就算尖頂區了,而尖頂區的人和平頂區的人可是合不來的。這並不是說尖頂區的人就有多高貴多富有。尖頂區不過就是尖頂區:一戶戶藍領階層家庭,一排排式樣簡單的尖頂平房,偶有幾幢稍微講究一點兒的維多利亞風格的小屋,外頭則一律停放著雪佛蘭或福特或道奇汽車。但尖頂區的人擁有自己的房子。平頂區的人的房子都是租來的。尖頂區的人上教堂做禮拜,敦親睦鄰,每逢選舉月還會在街角豎起鼓吹投票的立牌。天知道平頂區的人以什麼為生,有的甚至過得像條狗;總之,他們大多住在租來的公寓裡,然後拚命把垃圾往街上扔——西恩和他在聖麥可小學的同學都管那幾條街叫救濟村,聽說那裡的人全靠失業救濟金過日子,那裡的大人都在忙著離婚,小孩則全被扔到公立學校自生自滅。所以,當西恩身著筆挺的藍襯衫、黑領帶和黑長褲去聖麥可天主教私立學校時,吉米和大衛便到布萊斯敦街上的路易·杜威學校去。路易·杜威的學生可以穿便服上學,這點倒是蠻酷的,但他們五天裡總有三天穿著同一件衣服,這可就酷不起來了。他們身上長年飄散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油臭味——油膩膩的頭發、皮膚,油膩膩的領口和袖口。那裡很多男孩臉上滿是坑坑窪窪的青春痘疤,早早地就輟學了。那裡還有些女孩會挺著大肚子出席畢業典禮。所以說,要不是他們的父親,這三人大概不會有機會成為朋友。他們從不在周末以外的日子碰頭,但那些一起度過的周六倒還挺像樣的:他們要不就待在後院裡玩,要不就跑去哈維街的廢土傾倒場閒晃,再不然就隨意跳上開往市中心的地鐵——倒不是市中心有什麼好玩的,他們不過是想乘車穿過幽暗的隧道,聽聽列車拐彎時發出的刺耳的刹車聲,感受那陣晃動和那忽明忽滅的燈光——西恩總感覺這就像是某件大事快要發生前的屏息時刻。跟吉米在一起的時候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地鐵裡有地鐵裡的規矩,街上有街上的規矩,電影院有電影院的規矩——這是大部分人都能明白的道理,除了吉米。有一次,他們拿了顆橙色曲棍球在南站的月台上扔著玩,吉米漏接了西恩擲來的球,小球在地上一彈,竟落到軌道上了。西恩還來不及反應呢,吉米已經縱身往月台下的軌道上跳去,低頭站在那裡,同那些老鼠在一起,同第三號地鐵軌道在一起。月台上的人們一下子全像瘋了似的。一夥人拚命朝吉米尖叫。一個女人漲紅了臉,屈膝大吼:“快上來!你他媽的現在快給我上來!”西恩聽到一陣隆隆的低吼,可能是有列車從華盛頓街拐進隧道了,也可能是地麵有卡車經過。月台上的其他人也聽到了。他們用力揮手,驚惶失措地來回轉頭尋找地鐵駐警。一個男人用前臂遮住了女兒的眼睛。吉米始終低著頭,在月台下那塊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搜尋著那顆失落的橙色小球。他找到了。他扯著衣袖,來回擦拭沾滿油汙的小球,任憑月台上的人跪在黃線前,似乎對一隻隻死命朝他伸去的手臂視而不見。大衛用胳膊推推西恩,稍顯大聲地說了句:“好險哪,嗯?”吉米沿著軌道往月台儘頭的台階走去。隧道就從那裡收了口,再往前是一片漆黑。隆隆聲再度響起,且愈發低沉清晰,連月台都跟著晃動起來。人們這下真要急瘋了,又氣又急,頻頻握拳,拍打自己的大腿。吉米倒是不慌不忙,從容地邁著步子,突然一個回頭,迎上了西恩的目光。他咧嘴一笑。大衛再度開口:“他在笑哪。他真的是瘋了。你說對不?”吉米才一腳跨上水泥台階,幾雙手就急急忙忙把他整個人扯上了月台。西恩看著吉米雙腳騰空,再往左一甩,他的頭則朝右歪去,半埋在胸前。被幾雙成年男人的巨掌攫住的吉米看起來毫無分量,仿佛他身體裡淨是些稻草;儘管他的兩臂讓人緊緊地抓住往上拉抬,儘管他的小腿骨讓人扯著撞上了月台邊緣,他始終把小球緊摟在胸前。西恩感覺到身旁的大衛抖得像一片風中的落葉,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西恩望著那幾個忙著把吉米拽上月台的人。他們的臉上不再寫著擔憂與恐懼,甚至連幾分鐘前的那種驚惶失措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隻看到憤怒,一張張五官糾結、猙獰無比的麵孔仿佛隨時會湊上去,咬下吉米身上一大塊肉,然後把他活活毆打至死。那幾個人聯手把吉米扯上月台後,手指仍深深地掐住他的肩頭,一副不肯罷休,隻是等著什麼人來告訴他們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模樣。這時,列車轟然入站,有人放聲尖叫,接著又有人大笑出聲——尖銳刺耳的咯咯聲,西恩一下想到了圍在濃煙滾滾的大鍋前的巫婆——因為那竟是從另一邊月台疾駛而過的北行列車,而吉米抬頭直直地往拎著他手臂的那幾個人眼底看去,仿佛在說:“你看是吧!”大衛愣愣地站在西恩身邊,發出一陣神經質似的尖聲癡笑,然後便掩嘴吐了自己滿手。西恩轉過頭去,一時不知道該怎樣來麵對這一切。當晚,西恩的父親把西恩叫到地下室的工具房談話。工具房不大,老虎鉗與原本裝在咖啡罐裡的釘子和螺絲四處散放;一張傷痕累累的工作桌將空間一分為二,桌底下則整齊地碼放著許多木板;榔頭就掛在木匠腰帶上,一如手槍躺在槍套裡,而鋸刀則用掛鉤靠牆掛放。西恩的父親頗有些木工底子,常利用假日幫鄰居敲敲打打;這地下室就是他的工作間,他沒事就下來釘鳥屋,做釘在窗邊供太太養盆景的台架。西恩五歲那年的夏天,天氣酷熱異常,他父親就是在這裡揮汗鋸出無數木板,同朋友在自家後院趕造了一座陽台。他想要圖些清靜時就會到這裡來,或者,西恩知道,他生氣時——氣西恩,氣西恩的母親,或是氣自己在糖果廠的差事時——也會一頭鑽進這地底的小房間。他親手做的那些鳥屋——迷你版的都鐸風格、殖民時代風格、維多利亞風格,或瑞士農舍風格——全都堆在工具房一角,數量多到他們除非搬到亞馬孫河流域,才能找到那麼多鳥來住這些鳥屋。西恩坐在一張老舊的紅色高腳椅上,手指不停地探著一把厚重的黑色老虎鉗的內側,感覺著積在那裡的陳年機油和鋸末,直到他父親開口製止:“西恩,你到底要我跟你說多少遍?”西恩抽回手指,將上頭的油汙搓到另一隻手的手心。他父親拾起散落在工作桌上的幾顆鐵釘,將它們扔進一個黃色的咖啡罐。“我知道你喜歡吉米·馬可斯,但從今天起,你要跟他玩就得待在屋子附近玩。我說的是我們家,不是他家。”西恩點點頭。他父親一個字一個字說得那麼慢,那麼清楚,仿佛每個字上都綁了一顆小石子,他知道再怎麼爭辯也沒有用。“我這麼說你都懂了吧?”他父親把咖啡罐推到右邊,低頭看著西恩。西恩點點頭。他望著父親緩緩搓掉沾在指尖的木屑。“這樣要多久?”他父親伸手,抹去嵌在天花板上的一個掛鉤上的灰塵。他再度搓揉指尖,然後把那一小團棉絮似的灰塵往桌底的垃圾桶裡一彈。“這麼說吧,要很久很久。還有,西恩?”“嗯?”“你也不必找你媽去說這件事了。看你們今天捅的那堆婁子,她根本就不希望你再和吉米一起玩了。”“其實他本性並不壞啊。他隻是……”“我也沒說他壞,他隻是野了點兒。你媽這輩子也真是受夠了。”西恩注意到他父親說出“野”這個字的時候,臉上似乎閃過一道光。他知道在那一刻,他父親似乎又變回了當年那個比利·狄文。西恩早就從叔叔阿姨們的對話中陸陸續續拚湊出當年那個比利·狄文的模樣。“老比利”,他們是這麼稱呼他的,寇恩叔叔有一次還曾帶著滿臉微笑稱他是“狠小子”;但當年那個老比利早在西恩出生前幾年就消失了,由眼前這個沉默謹慎、有著一雙做過無數間鳥屋的靈巧大手的男人取而代之。“今天說過的話你可彆忘了。”他父親說道,然後拍拍西恩的肩膀,示意談話到此結束。西恩從椅子上跳下來,緩步走過陰涼的地下室,腦袋裡卻不住地在想,他喜歡和吉米玩在一起的原因,是否也是他父親喜歡和馬可斯先生混在一起,從周六喝到周日,笑得太用力太突兀的理由;還有,是否這就是他母親一直害怕的東西。幾個星期後的一個周六早晨,吉米與大衛·波以爾突然出現在狄文家門口。吉米的父親並沒有同行。西恩還在吃早餐,突然聽到有人在敲後門。他母親去開了門,然後用一種禮貌而疏遠的口氣——通常她在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見到來人時會用這種口氣——說道:“早安,吉米。早安,大衛。”吉米今天顯得有些沉默。平日那種瘋狂的精力暫時不見了蹤影,仿佛讓人硬生生塞回了他的胸膛,蟄伏在那裡。西恩幾乎可以感覺到那股精力在吉米的身體裡蠢蠢欲動,也感覺得到吉米正在極力按捺。吉米看來更黑更小了,仿佛就等人拿針戳他一下,他立刻就會爆裂開來。西恩不是第一次看到他這副模樣。吉米向來就是這樣陰晴不定。但西恩始終不明白,始終納悶不已:吉米到底有沒有辦法控製自己的情緒,或者,他的脾氣就像感冒,或是他母親那些不請自來的親戚,要來的時候你趕也趕不走。每當吉米這副模樣的時候,也正是大衛·波以爾最惹人厭的時候。大衛·波以爾似乎把取悅身邊的每一個人當成自己的責任,結果卻往往適得其反,他愈努力,大家就愈煩他。不一會兒,三人就並肩站在了狄文家門外的人行道上,試著想出一些打發時間的辦法。吉米心事重重,而西恩才睡醒沒多久,腦袋裡還是一團混沌。眼前是漫長的一天,但西恩家這條街的儘頭卻是不能跨越的界線。大衛說道:“嘿,你們知不知道狗為什麼舔睾丸?”西恩與吉米都沒開口。老掉牙的笑話了。“因為它舔得到呀!”大衛·波以爾一陣尖聲怪笑,還捧著肚子,一副笑得肚子疼的模樣。吉米自顧自地往拒馬那邊走去。市府工人先前重鋪了人行道上的水泥磚;他們在未乾的水泥周圍用黃色的塑料條在四架拒馬間圍出一個長方形。但吉米卻直直地往裡頭走,硬是把塑料條扯了下來。他蹲在未乾的水泥地前,兩隻帆布鞋穩穩地踩在邊緣,然後找來一根樹枝,在濕水泥上隨意勾了幾條曲線。那線條讓西恩聯想到老人乾枯的手指。“我爸已經不和你爸一起工作了。”“為什麼?”西恩在吉米身旁蹲了下來。他手上沒有東西,不過他倒是也想找來一根樹枝什麼的。吉米做什麼他就想做什麼,雖然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怎麼回事,雖然這可能會招來他父親的一頓鞭子。吉米聳聳肩。“他比其他人靈光多了。他們都怕他,因為他懂得太多了。”“懂太多靈光的東西!”大衛·波以爾插嘴道,“對不對,吉米?”對不對,吉米?對不對,吉米?大衛有時真像隻鸚鵡。西恩不明白一個人能知道多少有關糖果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又能有多重要。“懂太多什麼?”“比如說工廠要怎麼運作比較好之類的。”看來吉米自己也不太確定。他再度聳聳肩。“反正就是這些嘛。一些重要的事情。”“哦。”“就是工廠要怎麼運作的問題嘛。對不對,吉米?”吉米又用力畫了幾筆。大衛·波以爾這時也找來一根樹枝,跟著蹲在濕水泥前畫了一個圓圈。吉米皺了皺眉頭,扔掉手上的樹枝。大衛見狀立刻停筆,轉頭望著吉米,仿佛在問,我做錯什麼了嗎?“你知道什麼才叫酷嗎?”吉米微微抬高了聲調,西恩身上的血液跟著一陣騷動。也許是因為吉米定義的“酷”通常迥異於一般人所想的吧。“什麼?”“開車。”“嗯。”西恩許久才吭了一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吉米伸出雙手,樹枝和濕水泥這時早讓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不過就在這附近繞上幾圈。”“在附近繞幾圈?”西恩說道。“這夠酷吧,嗯?”吉米咧嘴一笑。西恩感覺自己臉上也禁不住泛開一個大大的微笑。“是夠酷。”“何止酷,簡直是酷斃了。”吉米起身一躍,單腳跳得老高。他對著西恩揚揚眉,又跳了一下。“是夠酷。”西恩已經在想象那種方向盤在握的快感。“是啊是啊是啊。”吉米對準西恩的肩頭送上一拳。“是啊是啊是啊。”西恩回敬吉米一拳。一陣漣漪從他心底迅速泛開,一圈緊追著一圈。頃刻間,世界變大變亮了。“是啊是啊是啊。”大衛說道,一拳送出卻沒擊中吉米的肩膀。有那麼一瞬間,西恩幾乎忘了大衛的存在。大衛就是那麼容易讓人拋到腦後。西恩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他媽的過癮,他媽的酷。”吉米笑道,然後又是縱身一跳。西恩的腦海裡開始構思畫麵:他和吉米坐在前座(大衛如果在的話也應該是在後座),兩個十一歲的小子開車自東白金漢的大小街道呼嘯而過,對路過的朋友猛按喇叭,和那些大孩子在鄧巴街飆車競速;車胎摩擦地麵,揚起一陣白煙,那白煙自搖下的車窗灌進車內,他幾乎可以聞到那個味道,幾乎可以感覺到風掠過他的發間。吉米抬頭順著眼前的街道望過去。“你知道這條街上有誰會把鑰匙留在車裡嗎?”西恩當然知道。格裡芬先生的車鑰匙就放在駕駛座下麵,朵蒂·費歐瑞通常把鑰匙留在前座的置物箱裡,而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還把法蘭克·西納特拉的唱片放得震天響的老頭子莫考斯基,則根本就懶得把鑰匙從鎖孔裡拔出來。但當他順著吉米的目光望過去,在心中默默挑出那幾輛鑰匙就留在車裡的汽車時,西恩卻突然感到自己的眼底悶悶地脹痛起來;沿街車輛的車頂和引擎蓋反射過來的陽光格外刺眼,他突然感到整條街每幢屋子,甚至整個尖頂區所有人對他的期望的重量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他不是那種會偷車的小孩。他將來要上大學,要出落得比工頭或是上貨工人還要有出息得多。這是他的出路,而西恩也願意相信,隻要他夠小心,夠有耐性,這出路絕對是行得通的。這就像耐著性子看完一部電影,不管它有多無聊,多叫人看不懂。因為電影總會有結局,真相總會大白;就算真相沒有大白,說不定那結局夠酷,酷得能讓你覺得前麵的忍耐都是值得的。他幾乎要對吉米脫口說出自己的這些想法,但吉米早已往前走去,打探著沿街停放的車子裡頭的動靜。大衛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後。“這輛如何?”吉米把手放在卡爾頓先生那輛貝爾耶大車上。他的聲音在乾燥的空氣中聽來分外響亮。“嘿,吉米,”西恩朝吉米走去,“開車的事就改天吧,嗯?”吉米一下子拉長了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今天就今天啊。保證好玩。酷斃了,記得嗎?”“酷斃了。”大衛說道。“我們不夠高,根本看不到路。”“不夠高就墊電話簿啊。”吉米迎著陽光微笑,“你家總有電話簿吧。”“電話簿,”大衛說道,“沒錯!”西恩抓住吉米的雙臂。“彆這樣!”吉米臉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鐵著臉,盯著西恩的手臂,仿佛想把它們從中間截成兩段。“你就不能做點兒好玩的事嗎?”他扯扯貝爾耶的車門把手,但車門鎖得牢牢的。有一秒鐘的時間,吉米兩頰的肌肉和下唇各自抽動了一下。接下來,他卻隻是定定地看著西恩的臉,眼神中透露出某種帶著野性的寂寞。西恩心頭微微地抽痛。大衛看看吉米,再看看西恩,突然以一種古怪的姿勢揮動拳頭,擊中了西恩的肩膀。“對啊,這麼好玩的事你怎麼會不想做呢?”西恩不敢相信大衛竟然打了他一拳。竟然是大衛!他揮拳擊中大衛的胸口。大衛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吉米推了西恩一下。“你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他打我。”西恩答道。“那哪叫打?”吉米說。西恩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吉米立刻如法炮製。“他打我。”“他打我。”吉米捏著嗓子模仿道,然後又推了西恩一下,“呸,他好歹也是我的朋友。”“我難道就不是嗎?”西恩反問道。“我難道就不是嗎?”吉米重複道,“我難道就不是嗎我難道就不是嗎。”大衛·波以爾站起身,笑得很開心。西恩說道:“你笑個屁啊!”“笑個屁啊笑個屁啊笑個屁啊。”吉米又推了一下西恩,這次用力多了,整個掌根陷在西恩的肋骨間。“來啊,要打架就上來啊!”“要打架就上去啊。”這會兒連大衛都加入了戰局。西恩根本搞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他已經忘了是什麼事情惹得吉米這樣生氣,也不記得那個蠢大衛怎麼會蠢到敢對他動手。他隻知道,前一秒他們還都站在車子旁,下一秒卻已經在馬路上拉拉扯扯了。吉米使勁推他,五官都糾結成一團了,黑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中;大衛也跟著出手了。“來啊,要打架就上來啊。”“我沒有……”西恩胸口又吃了一拳。“來啊,你這死娘娘腔。”“吉米,有話好好……”“不,我不想和你好好說。你說,你是不是一個該死的娘娘腔?你說啊?”吉米往前邁了一步,正要再度出手,卻突然停住了。他看到西恩身後有一輛車緩緩駛近,眼神中那股野性(還有疲倦,西恩突然看清楚了)的寂寞再三擠壓著他的五官。那是一輛棕色的大車,又方又長,就像警察常開的那種,普裡茅斯還是什麼的。車子在他們旁邊停了下來,兩個警察隔著擋風玻璃盯著他們三個瞧。路旁,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迎風招搖,叫人看不清玻璃後頭那兩張臉。西恩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坐在駕駛座的那個警察下了車。他看起來就像個警察——金發修剪成短短的平頭,紅臉,白襯衫,黑黃相間的尼龍領帶,啤酒肚像成摞的鬆餅似的垂在腰帶外頭。留在車上的那個家夥看起來病懨懨的。他枯瘦如柴,一臉疲倦,滿頭油膩的黑發,一隻手不住地搔弄著頭皮。三個男孩往駕駛座那邊的門靠過來的時候,他卻猛盯著後視鏡瞧。金發胖子對三人勾勾手指,要他們站到他麵前。“讓我來問你們幾個問題。”他擠著那團啤酒肚彎下腰來,碩大的頭顱遮住了西恩的視線,“你們這幾個小鬼,是誰告訴你們可以在馬路中間打架的?”西恩注意到胖子右側腰間掛著一枚金色的徽章。“你們說說看。”胖子把一隻肥厚的手掌擱在耳後。“報告警官,沒有人。”“報告警官,沒有人。”“報告警官,沒有人。”“一群無法無天的小鬼,是吧?”他伸出大拇指,朝留在車上的家夥一指,“我和另一位警官,我們受夠你們這些東白金漢的小鬼了,遊手好閒,隻會騷擾附近的善良居民!”西恩與吉米沒有搭腔。“我知道我們錯了。”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的大衛·波以爾說道。“你們就住在這條街上嗎?”胖警察問道。他的眼光掃過街道左側的一排房子,一副對周圍很熟,由不得三人扯謊的樣子。“沒錯。”吉米說道,一邊作勢回頭看向西恩家的房子。“報告警官,是的。”西恩說道。大衛這會兒倒住口了。警察低頭瞅著他。“你倒是說話啊,小鬼?”“啊?”大衛望著吉米。“你不必看他。是我在問你話!”胖警察鼻息濃濁,“你也住在這裡嗎,小鬼?”“啊?不是。”“不是?”警察彎腰朝著大衛,“那你住哪兒?”“瑞斯特街。”大衛依然看著吉米。“哼,原來是平頂區的小鬼跑到尖頂區來撒野啊?”胖警察嘴唇一陣蠕動,仿佛在吮棒棒糖似的,“你這就不對啦。”“嗯?”“你母親在家嗎?”“報告警官,在。”大衛再也忍不住了,豆大的淚珠霎時奪眶而出。西恩和吉米轉頭看向彆處。“嗯,我們得找她好好談談,告訴她她的寶貝兒子都乾了些什麼好事。”“我……我沒有……”大衛抽抽搭搭。“上車!”警察打開後座車門。西恩突然聞到一陣濃烈的蘋果香,那是十月特有的香氣。大衛再次看向吉米。“上車啊!”警察催促道,“難道你非要我上手銬不成?”“我……”“什麼?”看來警察是被惹毛了。他用力拍打車門頂部。“你他媽的快給我滾進去!”大衛放聲大哭,依言乖乖爬進後座。警察伸出一根肥短的手指,指著西恩和吉米。“你們兩個回去好好反省,跟你們母親說清楚你們乾了什麼好事!還有,彆再讓我逮到你們又跑到街上來撒野,聽到了沒有!”吉米和西恩各自往後退了一步,胖警察上車,摔上車門,隨即駕車揚長而去。西恩和吉米看著車子往街角駛去,閃燈準備右轉——大衛的頭因為距離和樹影而變成模糊的黑影,目光卻始終盯著他們。然後,街道恢複了原來的寧靜,空無一人,仿佛剛才那一記關門聲讓一切都靜止了。吉米和西恩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再抬頭望望街道兩頭,就是不肯看著對方。西恩再次感到一陣頭暈,嘴裡甚至湧上一陣淡淡的苦味。他感覺自己的腸胃像是被人用湯匙掏空了。然後吉米開口了。“都是你!是你先動手的。”“胡說!是你先動手的。”“是你。現在可好了。那家夥慘了。他媽腦袋不太正常,天知道她看到兒子被兩個警察帶回家會有什麼反應。”“又不是我先開始的。”吉米推了西恩一把,西恩這回還手了。接著,兩人雙雙倒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嘿!”西恩從吉米身上滾下來,兩人一躍而起,站定了,眼看著狄文先生站在前廊台階上,正朝他們走來。“你們兩個搞什麼鬼?”“沒有啊。”“沒有?”西恩的父親皺皺眉頭,在人行道上停下腳步。“通通給我過來!不要站在馬路中間。”於是兩人回到人行道上,與西恩的父親並肩而立。“你們不是三個人嗎?”狄文先生望望街角,“大衛呢?”“啊?”“我說大衛跑到哪裡去了,”西恩的父親盯著兩人,“大衛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我們在街上吵架。”“什麼?”“我們在街上吵架,然後警察就來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就五分鐘前吧。”“繼續說下去。警察來了,然後呢?”“然後他們就把大衛抓走了。”西恩的父親再次望了望街道兩頭。“他們什麼?他們把大衛抓走了?”“好送他回家啊。我說謊,我跟他們說我住在這裡。大衛跟他們說他住在平頂區,結果他們就……”“等等,你在說些什麼啊?西恩,那兩個警察長什麼樣?”“啊?”“他們穿製服嗎?”“沒有。他們——”“沒穿製服。那你們怎麼知道他們是警察?”“我不知道。他們——”“他們怎樣?”“他身上佩有徽章,”吉米說道,“就掛在腰帶上。”“什麼樣的徽章?”“金色的——”“好。那徽章上麵寫了什麼?”“寫了什麼?”“字啊。你看到上麵寫了什麼字嗎?”“沒有。我不知道。”“比利?”三人應聲轉頭,看見西恩的母親站在前廊上,緊繃的臉上寫滿疑問。“啊,親愛的,你趕快撥個電話到警察局問問看,看他們有沒有人逮了一個在街上吵架的男孩。”“男孩?”“大衛·波以爾。”“天哪,他母親!”“先彆緊張。我們先打電話去警察局問清楚再說,好嗎?”西恩的母親轉身進了屋。西恩回頭看他的父親。他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哪裡。他先是把手插進口袋裡,一會兒又抽出來,在褲子上磨蹭。他輕聲嘀咕:“這下糟了。”然後又朝街角望去,仿佛大衛的身影還在那裡盤旋不去——一個在他視線儘頭明滅晃動的幻影。“棕色的。”吉米忽然說道。“什麼?”“他們開的那輛車子是棕色的,深棕色,普裡茅斯吧,我猜。”“還有呢?”西恩試著回想剛剛發生的一切,但腦子裡卻一片空白。他眼前隻有一團阻擋住他全部視線的影像,一團巨大而模糊的影像,那影像幾乎遮去了雷恩太太前院樹籬的下半部和她那輛橙色的福特小車。他什麼也看不清了。“蘋果味。那車裡飄著一股蘋果味。”他脫口而出。“什麼?”“蘋果。那車子聞起來就像蘋果。”“聞起來像蘋果?”他父親說道。一小時後,兩名警員出現在西恩家的廚房裡,仔細盤問了西恩與吉米。不一會兒,警方又來了一個帶著素描簿的人,根據兩人的描述給棕色大車裡那兩個人畫了像。素描簿裡的金發大漢比現實中的看來還要凶惡、臉也更大了,但除此之外確實就是他。另一個留在車上、眼睛死盯著後視鏡的男人的五官則有些模糊,唯一讓人認得出來的是那頭黑發。吉米與西恩根本就沒看清那人的長相。吉米的父親也到了。他帶著一臉怒氣站在廚房一角,眼神卻有些渙散,身子不住地微微搖晃,仿佛晃個不停的是他身後的牆壁似的。他到場後沒跟西恩的父親說過一句話,在場也沒人向他開過口。他平日那種敏捷的能力暫時不見了蹤影。在西恩眼裡,他整個人也因此縮小了些,顯得有些不真實,仿佛隻要西恩一移開視線,再回過頭來時就會發現他已經融入背後的壁紙了。對事發經過反複推敲了四五遍後,所有人——警員、畫素描的人、吉米和他的父親——便離開了。西恩的母親轉身回到臥室,砰一聲關上了門。幾分鐘後,西恩聽到裡頭傳來悶悶的哭聲。西恩走到門外,坐在前廊的一把椅子上。他父親跟了出來,告訴他,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和吉米沒跟著上車是對的。他拍拍西恩的大腿,向他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大衛今晚就會回來了。等著看吧。然後,父親就再沒說過一句話,靜靜地坐在西恩身旁,一口一口啜飲著啤酒。西恩可以感覺到父親的思緒飄遠了,仿佛他的人根本就不在這兒,或許在臥室裡同他母親在一起,或許又回到地下室擺弄他的鳥屋去了。西恩抬頭順著停放在路旁的車子看過去,看著那被引擎蓋反射過來的陽光。他試著告訴自己,這一切最終會真相大白的。事情既然會發生,就總有它的道理,隻是他一時還看不出來罷了,他總有一天會明白的。自從大衛上了車,他和吉米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始終流竄於他全身的腎上腺素這時終於消退了,像汗水般從他全身的毛孔蒸發出去。他望著自己剛剛和吉米以及大衛·波以爾站在貝爾耶大車旁邊吵架的那塊地方,靜靜地等待著,等待什麼東西來填滿腎上腺素退去後在他體內留下的空虛。他等待眼前的一切重新聚合成形,讓他能看個清楚。他望著屋前的街道,聽著那股若有若無的嗡嗡聲,等待著。他等了又等,直到他父親起身,他才跟著回到屋裡。吉米跟在他父親身後,往平頂區走去。他父親的步伐有些蹣跚,邊走邊把一根根香煙抽到要燒到手了才肯丟掉,嘴裡還一邊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到家後免不了要挨一頓鞭子了,吉米在心裡忖度著,也許不會,這實在很難講。他父親丟了糖果廠的差事後,就明令他不準再往狄文家跑。光是衝著這點,他遲早也得付出代價,但也許不是今天。他父親眼神中飄著那種昏昏欲睡的醉意,照經驗判斷,他到家後八成隻會坐在廚房的桌前重拾酒杯,一直喝到趴在那裡昏睡過去為止。吉米刻意和父親保持幾步距離,以策安全。他邊走邊把一顆棒球扔得老高,再用從西恩家偷來的手套接住。那手套和球是他剛剛從西恩的房間裡摸出來的。那時狄文一家全都忙著送那幾名警員出門;他和他父親默默地從廚房穿過走道往前門走,根本沒人搭理他們。西恩臥室的門沒關,吉米一眼就瞄見躺在地板上的手套,裡頭還包著一顆球。他一閃身,拾起手套,然後就跟在父親身後走出了狄文家的前門。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偷走那個手套。他父親見到他的舉動時曾對他眨了一下眼,眼神中甚至透露出某種驚喜與驕傲。但他為的不是這個。他媽的絕對不是!他這麼做是因為西恩打了大衛·波以爾,是因為他說要一起偷車卻又臨陣退縮,是因為過去一年來的很多事,是因為吉米心裡始終有一種感覺,不管西恩送他什麼——棒球卡也好、半截巧克力棒也好——他始終感覺那是一種出於憐憫的施舍。剛把手套撿起來,走出狄文家大門的那一刻,吉米覺得無比興奮,簡直棒極了。但一會兒之後,正當他們要穿過白金漢大道時,每次偷了什麼東西後總能感覺到的那種熟悉的困窘和羞恥感突然襲上他的心頭,還有那股憤怒——他不知道是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讓他做出這些事情,但總之他痛恨它們,痛恨它們害他出手做出這些事情。又過了一會兒,當他們沿著彎月街走近平頂區時,他望望前方那堆破爛不堪的三層公寓建築,再望望手中的球套,一股優越感油然而生。吉米偷走手套,他感覺糟透了。西恩一定會想念他的手套。吉米偷走手套,他又感覺棒透了。西恩會想念他的手套。他恨西恩。沒錯,他恨西恩。他之前真是個傻子,竟以為他們可以做朋友。他知道自己將會終身保有這隻手套,小心翼翼地嗬護它,照顧它,絕不讓任何人看到它,也永遠不會帶它上球場,使用它。他寧死也不願這麼做。吉米看著父親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頭。那老不死的混賬看來隨時都會倒在地上,化成一攤爛泥。吉米隨父親走在高架鐵路下方,在幽暗中朝彎月街的儘頭走去。平頂區豁然出現在他麵前,一覽無遺。貨運火車隆隆駛過老舊破爛的露天電影院,往前方的州監大溝駛去。他知道——在他心裡最深的一個角落——他們再也見不到大衛·波以爾了。在吉米住的那條街,瑞斯特街,成天都有人丟東西。吉米四歲的時候丟了三輪車,八歲的時候則換成自行車被人偷走。他父親也丟過一輛車。連他母親曬在後院的衣服都有人偷,搞得她最後不得不把衣服晾在家裡。東西被偷和一時健忘找不到東西是不同的,那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感覺。東西一旦被偷就永遠回不來了,你心底總是會有那種一去不回的感覺。他現在就對大衛有這種感覺。也許,西恩現在也正對他的手套有這種感覺;站在他臥室地板上那一小塊空地前,無論如何都知道手套一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是很糟,因為吉米確實喜歡過大衛,雖然他自己也說不上大衛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喜歡。但那小子確實有點兒道道,也許是因為他總是在那裡,即使多半時候你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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