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動物家庭(1 / 1)

肇洗完臉走向飯廳,家人早已圍著餐桌。“你總算醒啦,還不快點把早餐吃一吃,媽媽今天有事要早點出門。”狐狸犬劈頭就是一陣高聲狂吠。肇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對麵坐著一身白襯衫的狸貓,他繫著皮爾?卡登的領帶,邊喝咖啡邊看報,戴著金框近視眼鏡的他完全沒抬眼看肇,而狐狸犬尖銳的吠叫似乎也沒傳進他耳裏。“妳要去哪?”開口的是坐在狸貓旁啃著吐司的鬣狗,他穿著短袖T恤,露出袖口的手臂白皙細瘦,顯然從未鍛鍊過;而為了掩飾自己的弱不禁風,他出門總會穿上黑色皮外套,他相信自己這樣看起來像一匹狼。“去找朋友啊。”狐狸犬應道,一邊把盛著培根蛋的餐盤放到肇麵前,培根邊緣焦黑,蛋黃也是破的。“一定又是去看和服展吧。”肇隔壁的貓說道:“不知道這次又要花多少錢了呢……”“我去看看而已。”狐狸犬難得回話這麼簡短,接著警戒地瞄了狸貓一眼,看來她要去逛和服展的事沒讓丈夫知道;但要是丈夫敢發難,她肯定會立刻嗆回去,那正是狐狸犬的看家本領,肇已經目睹了無數回。然而狸貓隻是不動聲色繼續看報──不,他隻是裝作看報的樣子罷了,他不想一大清早就受到狐狸犬的高分貝攻擊,而且他很清楚,這種狀況下,以默不作聲回應是最有效遏止妻子浪費成性的手段。狸貓可不是普通的滑頭。他緩緩闔上報紙,看了看手錶說:“……我該出門了。”接著一口飲儘咖啡,站起身來。“老公,今天晚餐想吃甚麼?”狐狸犬問道。“喔……今天就不必準備我的份了。”狸貓說著走出飯廳。“是今天也不必準備你的份吧。”貓撇著嘴說道。狐狸犬則是佯裝沒聽見。“那我也出門了。”鬣狗站了起來,但他並不是要去大學上課,而是去駕訓中心。下個月他就滿二十歲了,現在的成年男性幾乎人手一張普通汽車駕照,鬣狗非常恐懼跟不上時代,不然他是絕不可能這麼早起的。“哥,你那麼認真考駕照乾嘛?哪來的車?”貓問道。她的意思是要鬣狗說清楚買車的錢從哪兒來。鬣狗顯得有些狼狽,望向母親問道:“妳和爸提過了嗎?”“還沒啊。”狐狸犬冷冷地回道。“為甚麼不幫我跟爸講!”“你要買的是跑車耶,我怎麼開得了口。”“跑車?”貓皺起眉頭,“你要爸買跑車給你?太過分了吧!為甚麼隻有你有!”她氣呼呼地說道,彷彿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囉唆,妳也可以坐我的車啊。”“誰要給你載。媽!如果你們要買車給哥,那我也要同等金額的零用錢,不然太不公平了!”“妳閉嘴啦。”鬣狗瞪著貓,貓也不甘示弱哈氣似地挑釁著。狐狸犬一臉嫌煩的神情,揉著太陽穴道:“我們家有車啊,你就開那一輛吧,反正你爸很少開。”“就是啊,你開那輛不就好了。”“誰要開那種老爺車啊,又不是在開個人計程車!”“反正我跟你爸開不了口啦。”“呿!小氣!”鬣狗踹了椅子一腳,轉身出門去。貓也站了起來,一身製服的她還是高中生,轉過身望著碗櫥玻璃,頻頻梳理頭髮。那髮型是學自某位如波斯貓般氣質高雅、容貌秀麗的女明星。她一味仿效人家波斯貓的外表,卻不想想自己是隻雜種貓,拚命模仿隻是顯得滑稽。“媽,給我零用錢。”“前兩天不是剛給過嗎?”“那麼一點,早就用完了。”狐狸犬歎了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給了她五千圓,貓還嫌少似地撇了撇嘴,收下錢說道:“我剛才是說真的哦。”“甚麼真的假的?”“如果你們要買車給哥,那我也要相同金額的零用錢。”“不會買給他的啦。”“我……”肇開口了,“呃,我想要新的書桌……”正值變聲期的他沙啞地囁嚅著。但他的話完全被兩人當成耳邊風。狐狸犬逕自走向流理台,貓則是撩著頭髮丟了句:“聲音難聽死了。”便出門去了。“那個……,媽……”肇努力出聲追問:“我的書桌……”“彆吵了,趕快吃一吃,再拖下去就要遲到了!你不快點吃完,我也沒辦法收拾餐桌,你不要害我遲到啊!真受不了你這孩子,老是拖拖拉拉的。你看看!你又吃得麵包屑掉滿地!真是的,光會給我添麻煩!唉,真的很受不了你耶!”狐狸犬不斷地尖聲吠叫。肇已經不記得何時開始,身旁的人在他眼中幾乎都成了人類以外的動物。照理說還未碰觸到對方的個性時,肇看到的隻會是普通的人類;然而他通常隻消見到對方一眼,映在他眼中的對方便開始變形,最後化為某種動物。不過這不代表他真的看到一隻動物站在他麵前,應該說,肇望著眼前的人類,腦中卻衍生出另一副動物的形體,兩種影像訊息混在一起送入大腦辨識,最後在他的理解就是某某人等於某某動物。因此,肇倒是不會搞不清楚眼前的究竟是人類或是真正的動物。至於對方映在肇眼中會是哪種動物,要視對方給他的第一印象而定。不過肇看人的眼光很準,從不曾和對方熟稔後又發現對方是另一種動物。肇走出家門朝學校走去。他讀的是公立中學,但他的哥哥和姊姊沒讀過這所學校,他們從小便被送進某私立大學的附屬小學,一路直升上去,所以哥哥現在唸的就是該所私立大學,姊姊則是唸附屬高中,兩人都不曾經曆過升學考的試煉,姊姊明年春天也打算直升同一所大學。肇當初之所以沒和他們一樣被送去唸私立小學,單純是因為經濟不景氣。父親公司的業績持續下滑,生活不像從前那麼優渥,孩子的教育費也不得不縮減。那所附屬小學的注冊費和學費遠遠超過公立學校,而且最重要的是,要進去就讀,家長必須送錢給某位有力人士關說才行。肇的父母先前也是花了大把銀子才把哥哥姊姊送進去,換句話說,他們家曾經負擔得起那筆金額,可是等到肇要上小學時,家境已經大不如前。“隻要肯努力唸書,想進哪間學校都考得上的,這樣不是很好嗎?”母親如此安慰……不,如此敷衍他。另一方麵,或許肇讀公立學校代表了這個家的經濟能力下降,她也極力想忘卻此事。此外,哥哥和姊姊兩人也因為自己唸的是私立學校,多少對肇有些輕視。雖然他們並沒蠢到不明白肇受的委屈,對這事也有些良心不安,但為了抹去那令人不快的負麵情緒,他們倆總是儘可能無視肇的存在。至於父親,他的心已經完全不在這個家庭上了。本來還會稍微關心一下長男和長女的教育,到了老麼要上學時,他隻覺得厭煩。他的心思都放在家庭以外的事物,好比如何鞏固自己在公司的地位,以及最近很熱中該如何討情婦歡心。其實他們家人都隱約察覺到這名情婦的存在,肇也很肯定父親一定在外頭偷腥,因為他發現某一天,父親身上的味道變了,並不是指物理性的實際味道,而是精神性的“氣味”。肇家裏還有一名成員,那就是住在一樓三坪半榻榻米房的祖母。幾乎成天都窩在被裏的她,映在肇的眼中是隻白狐──一隻毛幾乎掉光的孱弱白狐,然而她的目光總是帶著一抹異樣的精氣,像在訴說著:“我都這把歲數了,怎麼不快點讓我解脫呢?”其實這正代表了她對求生的執著。這隻白狐很討厭狐狸犬,而當然,狐狸犬也同樣憎惡她。 肇一踏入教室,就看到大鯢(注:日本大鯢(Andrias Japonicus),由於其身有山椒味道,俗名大山椒魚,實屬兩棲動物,和魚類絕無關聯,為日本一級保護動物。)身旁圍著一群跟班。這條滿臉痘痘的大鯢不但是班上的老大,還是全二年級不良少年的頭頭。他們在玩花牌(注:“花劄”,日本傳統紙牌遊戲,紙牌上畫有十二月份的花草,整副牌共四十八張。),隻見變色龍一邊發著牌,一邊對大鯢拍馬屁。大鯢伸直跨在桌上的腿,輕輕戳了戳變色龍的頭,變色龍不住地咧嘴傻笑。這隻變色龍在肇等同學麵前,可是個會全身發紅囂張不已的凶神惡煞。肇決定當作沒看見這群人,因為要是不小心對上了眼,很可能會被抓過去玩花牌,而且這些家夥總是隨意改變遊戲規則,肇是絕對不可能贏的,輸了還得雙手奉上零用錢。導師山羊進教室了,大鯢一群人仍然繼續玩牌。山羊板起臉來說道:“同學們,上課鐘早就響了哦,你們快點回座位吧。”山羊像在咩咩叫似地喚了幾聲,發現大鯢那群人完全沒理會他,隻好兀自咕噥著開始點名,交代完必要事務之後,便悻悻地走出教室。其他教師也好不到哪去,他們頂多稍微警告一下意思意思,根本管教不了不良少年的行徑。隻有當這群人集體蹺課時,教室才會安靜下來,那種時候,站在講台上的教師完全不會追究這群人蹺課去了哪裏,反而是暗自鬆了口氣。教師們之所以會採取如此消極的態度,是因為前陣子才有一位年輕老師私下遭這群不良學生襲擊,被打到腿部骨折,原因就出在他先前曾和這群少年槓上。午休時間,肇走出教室打算去買麵包吃,先繞去廁所小便,一走進廁所,裏頭繚繞著菸味,這是常有的事,肇並不以為意。他洗著手一邊看向鏡子。鏡中映著一隻灰色爬蟲類,不,或許該說是兩棲類。能確定的是,肇從沒見過這種生物──眼中寫滿了恐懼,異常光滑的皮膚沾附著又滑又黏的皮脂。姊姊總是說他氣色很差。肇每次照鏡子,總不禁思索自己究竟是何種動物。單純隻是姊姊口中某種氣色不佳的生物嗎?還是有可能再轉化為其他生物?肇自己也不太清楚。可能的話,他很想變成彆種動物。肇很討厭自己,自己這個懦弱、不顯眼、毫無優點的人類,一想到班上究竟有幾個人認同他,肇毫無把握。班上女生幾乎都對他視而不見,在肇的眼中,那些女生和姊姊一樣是貓,他從沒和女同學交談過。這群貓之中,有些過了二、三年後會轉變為山貓或豹,對肇來說完全是遙不可及的存在。愈是照鏡子,肇愈是討厭自己。他正要走出廁所,某間廁所門突然打開,大鯢和變色龍走了出來,周身繚繞著灰色煙霧。“喂,站住!”急著想離開的肇被大鯢叫住。大鯢早過了變聲期,說話噪音像個中年男人。肇被逼到牆邊,大鯢和變色龍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借點錢來用用。”大鯢說。肇搖了搖頭,說道:“我、我沒有錢……”依舊是那沙啞的嗓音。聽在大鯢和變色龍耳裏,隻覺得這個獵物是因為恐懼而啞了嗓子。當然這也是部份原因。變色龍一把揪住肇的衣襟,“少來,你有錢吧?”“錢包在哪?”大鯢粗魯地問道。變色龍立刻伸手到肇的褲子口袋裏搜出錢包打開來,裏頭有一張一千圓鈔票。“這不是有錢嗎!”變色龍說。大鯢早已走出廁所,因為東西已經確定到手了。“那是我的午餐錢……”“少吃一餐又不會死。”變色龍扔下這句話,追上老大的腳步。肇將空空如也的錢包放回口袋,蹣跚地穿越走廊。他心想,要是我唸的是私立附屬中學,就不會遇到這種事了。 放學後,肇回到家門前,身後忽然有人叫他。回頭一看,對方是年約三十、濃妝豔抹的女人。“這是你家嗎?”女人問。肇點點頭,應了聲:“是……”依舊是粗啞的噪音。無法清楚地出聲,讓肇相當煩躁。“這樣啊……”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肇瞧。她塗得血紅的雙唇間,紅色舌頭若隱若現。就在這一瞬間,女人在肇的眼中化為白蛇,全身散發著妖氣,肇不由得縮起身子。蛇從包包拿出一個四方包裹,“把這個交給你爸。”“給我父親……嗎?”“是呀,要偷偷地給他哦,千萬不能交給你媽,知道嗎?”她意有所指地嫣然一笑便離去了。肇握著小包裹,茫然地望著女人的背影好一會兒。家門是鎖著的。肇繞到門柱後方捧起盆栽,花盆下方藏著備用鑰匙,他以備鑰打開了家門。肇沒有自己的房間。二樓雖然有三間房,哥哥和姊姊各佔一間,另一間則是父母的寢室。本來肇和姊姊共用一間房,姊姊一上中學,肇就被趕出房間了。現在二樓走廊放著一張哥哥用過的舊書桌,那兒就是肇的讀書空間,夜裏他就在父母兩張牀旁邊的地上鋪被子睡覺。肇將書包放到書桌上。這張書桌以及桌旁那個充當書櫃的組合櫃就是肇的全部家具。桌旁立著一支球棒,組合櫃上頭擺了一個玻璃箱,裏麵釘著一隻鳳蝶標本,這是小學同學橋本送他的禮物。橋本是肇唯一的朋友,他們曾一起去捕蟲兒,這個蝴蝶標本就是橋本轉學時留給他的紀念品,肇也送了他蜻蜓標本做為餞彆禮。之後,肇就再也沒交到任何知心朋友,因此對他來說,這個標本是非常重要的寶物。橋本轉學後,兩人還通信了一段時間,後來畢竟是不了了之,現在已經完全沒聯絡了。儘管如此,肇還是一直當橋本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深信橋本還沒忘了自己,仍然珍惜著肇贈送的蜻蜓標本。肇在父母寢室換掉製服後,開始思考該如何處理這個小包裹。得藏到母親找不到的地方才行,不過在那之前,他想知道裏頭裝的是甚麼。肇以指甲小心挑開封住包裹的膠帶,小心翼翼地打開來,裏麵是一卷錄影帶。父母寢室裏有一台十四吋電視和錄放影機。他滿懷好奇與期待,將帶子放入錄放影機,按下播放鍵。螢幕出現一張牀,上頭是一對一絲不掛的男女。肇嚇得心臟都快跳出胸口了,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畫麵上的全裸胖男人是狸貓──也就是肇的父親,而那個裸女就是方才那條蛇。狸貓挺著啤酒肚撲到蛇身上,蛇嘶嘶地吐著血紅的蛇信彎起身子。狸貓呻吟著,接著獸性大發舔遍蛇的全身,撫遍她的肌膚。蛇舔了舔唇,白皙的肉體纏上狸貓。雙方身上都沾滿彼此黏滑的體液,光看都覺得臭。狸貓被蛇纏住全身,一臉恍惚;而蛇似乎很滿意狸貓的反應,也是一副品嘗著快感的陶醉神情。畫麵上的狸貓與蛇緊緊交纏,猛一看還看不出個所以然。狸貓翻起白眼,蛇則漾起一抹笑意。肇勃起了,同時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惡湧上心頭。看著父親的偷情畫麵竟然會感到興奮,他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骯髒下流。他倒回帶子,將包裹恢複原狀,藏進書包裏。 這晚的菜色是炸豬排和炸蝦,全是狐狸犬從超市買回來的現成熟食。她早上說隻是出門一下,卻直到傍晚才回到家。要不是肇今晚有補習,她一定會更晚回來。補習班的課是七點開始,所以肇週一到週五的晚餐都是六點多時獨自解決。肇不清楚狐狸犬是甚麼時候吃晚餐的,應該是和更晚回家的鬣狗或貓一起吃吧,但這兩兄妹也常玩到很晚才回來。總之,這個家已經好幾個月不曾全家團聚吃晚餐了。狐狸犬今天在和服展上似乎沒有斬獲,看她臭著一張臉,肇並不打算把那卷狸貓和蛇的偷情錄影帶拿出來,那隻會讓事情更複雜,再者他根本不覺得母親有甚麼好同情的,因為他見過母親同樣背著父親做出那種事。肇還在唸小學時,有天忘了帶畫具,和老師報備後返家去拿。那一天白狐剛好不知跑哪兒去了,家裏應該隻有狐狸犬在,肇在門口卻聽見客廳傳來奇怪的聲響,他往客廳一窺,看到的是全身赤裸的狐狸犬和一匹馬交纏著身軀。那匹馬是那陣子常上門拜訪的推銷員,一身健壯肌肉,感覺是個隻有體力可取的家夥,他正如同真正的馬般從狐狸犬身後壓上,下半身全力扭動著;狐狸犬也如同真正的狗一樣四肢著地趴著,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毯上。肇看著狐狸犬腹部晃動的遊泳圈,一時間覺得她似乎化成了一頭母豬。憶起那件事,肇已經非常不舒服了,沒想到更令人鬱悶的還在後頭──那頭老白狐出現了。每到肇的晚餐時間,她都會出來飯廳覓食。“哎呀,又買那種油膩膩的食物回來啊。”白狐一看到炸豬排和炸蝦,擺出一臉可憐兮兮的表情,邊說還邊撫著肚子,但他們都曉得這隻是白狐的演技。“有醬菜啊,要吃嗎?”狐狸犬的聲音毫無抑揚頓挫。“醬菜?對啦,反正我是老人家,吃醬菜是無所謂啦……”白狐打開冰箱看了看,“哎呀呀,甚麼也沒有耶,這是要怎麼做菜呀?”白狐顯然在挖苦狐狸犬老是買熟食不做菜,狐狸犬頓時挑起了眉。白狐關上冰箱門,手指順勢輕輕劃過冰箱表麵,皺著眉說道:“啊呀,這麼黏,是積了多久的油汙沒清啊。”想必狐狸犬正惡狠狠地瞪著白狐吧,但白狐隻是漠然地說道:“沒辦法了,我隻好將就著吃吧。”說著她拿起一盤炸豬排和炸蝦,盛了一碗白飯,連同醬菜放上餐盤就端回房去了。狐狸犬隨後起身,“碰”的一聲甩上飯廳門,灰塵都揚了起來。飯廳裏的氣氛愈來愈不妙,狐狸犬的怒意直線攀升,肇有不好的預感。狐狸犬依舊站在門旁,轉頭質問肇:“肇,補習班上次的考試成績呢?聽說人家村上考進前十名了,你考第幾名?”“呃……二十……”又發不太出聲音了,肇乾咳了咳,低下頭說:“二十三。”“甚麼?二十三名?”狐狸犬晃著肥胖的身軀,一屁股坐到肇對麵的椅子上,“那是甚麼鬼成績,怎麼又退步了?你在乾甚麼啊!”說著往桌麵一拍,水杯裏的水隨之晃動,“你到底有沒有認真唸書?你以為我是為了甚麼讓你去上補習班的?人家村上和山田都進步了,為甚麼隻有你走下坡?真是受不了你,丟儘媽媽的臉!你到底在想甚麼啦,振作一點行不行?你不考上好一點的高中,我很沒麵子耶!”狂吠持續著。九點,補習班下課了。肇回到自家附近,看到路旁停著一輛BMW。車門打開,下車的是貓,肇連忙躲到一旁的郵筒後方。車內伸出一隻手抓住貓的手臂,想把她拉回車裏。貓似乎也不排斥,甜甜地“喵──”了一聲便回車內。肇定睛一看,看得到車窗內人影蠢動著。沒多久,貓又下了車,製服襯衫胸前的釦子沒扣上。她對著車內的男人揮了揮手道彆,BMW揚長而去。“喂。”叫住貓的不是肇,而是鬣狗,他從另一個方向跑來貓跟前,劈頭便問道:“那人是誰?”“不關你的事吧。”“少來。那男的看上去挺有錢的嘛。”“還好吧。”貓邊走邊回話。“等等,妳身上有菸味。”“真的嗎?糟了。”貓聞了聞衣袖,“真的耶,多待一下再回去好了。”“剛才那個男人的事,我幫妳保密,不過妳要幫我向老爸要買車錢。”“哼。”貓冷笑一聲,“不可能的啦,我們家哪有那個錢。”“多的呢,我們家又沒甚麼貸款。”這是事實,因為他們家那塊地皮是祖父留下來的。“接下來會很需要錢,他們好像想把老太婆送去老人院呢。”“老太婆啊……”鬣狗皺起眉,“何必為那種老太婆費心,反正她要不了多久就會死了啦。”“我也這麼覺得,可是歇斯底裡好像再也受不了她了。”“歇斯底裡”指的是狐狸犬。鬣狗啐了啐,“老媽也真是的,不爽就趕快離婚啊!乾嘛巴著那個禿頭老爸?”“老媽哪敢呀,她根本沒有能耐賺錢,一個人活不下去的啦。”“煩死了,老媽八成也會活很久吧,就跟現在家裏那個老太婆一樣。”“老頭也是個老不死啊。”“老頭”指的是父親狸貓。“這對臭老頭和臭老太婆。”“等他們老了,誰負責照顧他們呀?”貓一副事不關己的語氣問道。鬣狗盤起胳臂說:“我是想要這棟房子啦,但我才不要幫他們把屎把尿。”“哪有好處都給你佔儘的!”“不然這樣吧,先由我照顧他們,房子我就收下了。我會馬上轉賣,到時候再分妳一點錢吧。”“甚麼叫分我一點?本來就是我應得的吧。”“聽我說完嘛。等錢到手後,我會另外買房子住。”“那爸媽怎麼辦?”“管他去死,妳不想照顧的話,不是還有一個人能接手嗎?”貓咯咯笑了,哼著歌似地說了句“真可憐吶──”接著問鬣狗:“可是萬一肇不肯呢?”“放心啦,要誆那家夥還不簡單。”“也是。”貓欣然同意。 晚上十一點半左右,狸貓回家了。狐狸犬、鬣狗、貓和白狐全窩在自己房裏,這家人入夜後都是這樣,隻剩肇一人留在走廊書桌前寫作業。他走下一樓,看到狸貓在廚房倒水喝。狸貓看到兒子下樓,神色有些狼狽。肇心想,父親應該是剛和蛇碰過麵吧,不曉得父親知不知道蛇跑來家附近的事。“這給你。”肇說著遞出小包裹。“這是甚麼?”“今天有個女人拿給我的,要我轉交給你。”一聽到“女人”兩字,狸貓臉色驟然一變,問肇:“你媽知道嗎?”肇搖搖頭,狸貓似乎鬆了口氣。“大概是公司同事吧,嗯,沒必要讓你媽知道啦。”狸貓搖了搖包裹,瞬間又沉下臉,大概是察覺到裏麵裝的是錄影帶,至於內容是甚麼,他可能也心裏有數。“那麼晚安了。”肇說道。“嗯,晚安。”狸貓的語氣難掩焦急。肇假裝要回二樓,一走出客廳門,便躲在門後豎耳傾聽。狸貓最近都不回寢室睡覺了,蓋條毯子就睡在客廳沙發上。肇聽到打開電視的聲響,接著是“喀嚓”一聲,應該是狸貓把帶子放進放影機裏了,但很快又聽見退帶的聲響,他似乎隻是播放一下確認影帶內容。“喂?是我。”隔了一會兒,狸貓在講電話,“我兒子把帶子交給我了。妳剛才為甚麼不告訴我?……妳那是甚麼話,存心為難我啊?要是被我老婆發現怎麼辦?……彆鬨了,玩笑不是這樣開的!總之妳不要再做這種事了。……我知道,我會想辦法啦。……嗯,放心啦,那女人也想離婚啊。……嗯,嗯,小孩無所謂啦。”肇躡手躡腳地走上二樓。某個星期天早上,白狐被送進老人院了,她似乎也是在前一晚才被告知這件事,肇心想,難怪那晚白狐會在佛壇前唸經唸到三更半夜,那誦經的語調含著難以言喻的深深怨懟。當天晚餐時間,一家子難得在餐桌前齊聚一堂,因為要討論如何利用空出來的白狐房間。他們每個人都很清楚,每當召開家庭會議,一定得儘早表明自己的立場才不會吃虧。然而這次根本毫無商量的餘地,狸貓一開口就說:“我一直沒有自己的工作空間,那個房間就給我當書房吧!有客人來的時候再當客房用就好了。”狐狸犬、鬣狗與貓全鐵青著臉,臉上寫著“你這從不在家工作的人要書房做甚麼!”而最失望的就數肇了,因為難得家裏有房間空出來,終於能夠重新分配使用空間,他一直很期待能趁這次機會擁有自己的房間。“還有,我看了一下房裏的東西啊……”狸貓繼續說:“壁櫥裏麵除了奶奶的東西,還塞了一堆有的沒的。那裏不是倉庫,你們自己的東西拜託搬回自己的房間去,知道嗎?”鬣狗和貓臭著一張臉,因為那些東西正是他們房裏的雜物,兄妹倆總是把用不著的東西隨手扔進紙箱,箱子塞滿了就搬去白狐房裏的壁櫥堆著;狐狸犬也做了同樣的事。“我房間的櫃子太小了啊。”鬣狗說。“我的也是。”貓接著說道。“那就麻煩你們整理一下,能丟的就丟,能收的就收,自己的空間要自己打理吧!”鬣狗和貓毫不掩飾內心的嫌惡。他們從沒把狸貓放在眼裏,現在居然被狸貓厲聲教訓,兩人的自尊顯然受了不小的刺激。這兩人的自尊遠比他們的體形巨大。我也想要自己的房間。──肇很想這麼說,無奈仍然發不出聲音,他已經搞不清楚這是不是變聲期的影響了。肇隻是沉默著,因為他很清楚,說了也是白說,這些人是絕對不會給他一間個人房的。要是他提出了要求,隻會被狐狸犬罵:“你先把書唸好再說!”還會被鬣狗和貓冷嘲熱諷,而狸貓隻會裝作甚麼都沒聽到吧。肇去上廁所,站在洗臉台前望著鏡子,鏡中依舊是那隻爬蟲類動物,但皮膚的顏色有些不同了,微微發黑的皮膚開始有些凹凸不平。他對著鏡子張開嘴巴,試著“啊──”了一聲,好像比較容易發出聲音了。 隔天學校午休時間,肇被叫進教職員辦公室,導師山羊和訓導處的鬥牛犬正等著他。鬥牛犬直接問肇,他是不是被變色龍勒索了。肇否認。“沒有嗎?”鬥牛犬臉頰上的橫肉晃動著,“有人看到你在廁所拿錢給他們哦。”肇心頭一驚,他沒想到有人目睹那一幕。而看到肇的反應,鬥牛犬一副了然於心的語氣問肇:“和老師說實話。你借錢給他們了吧?”肇點頭。“好,老師明白了。”鬥牛犬點了點頭,一旁的山羊隻是默默聽著。“你借了多少?”“一千圓。”“還你了嗎?”肇微微搖頭。鬥牛犬又點了點頭,接著以訓人的口吻對肇說:“好了,你可以回教室了。以後要是遇到這種事,要清楚表達自己的立場,不想借錢就說不想借,無論對方是誰都一樣。明白嗎?”肇一回到教室,大鯢和他的手下正聚在一起鬨嚷嚷的。肇回座位縮成一團,這時山羊忽然進教室來,戰戰兢兢地叫大鯢和變色龍去教職員辦公室。不良少年二人組剛開始有些意外,旋即聳了聳肩,大搖大擺地走出教室。第五堂課上到一半,兩人回教室了。講台上的教師似乎知道他們上哪兒去,甚麼都沒問。肇不敢看向兩人,因為想也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這兩人一定是因為肇的證詞,被鬥牛犬抓去痛罵一頓。第五堂課的下課時間,肇一直膽顫心驚地坐在位子上不敢亂動,總覺得那兩人隨時會過來興師問罪,但兩人並沒來找他。最後一堂課和班會結束後,肇混在一群同學當中離開了教室。一路低著頭的肇悄悄確認四下,依舊不見那兩人的蹤影,他放下心中大石,看樣子這次不會遭到報複了。然而數分鐘後,肇就明白自己有多天真了。那兩人埋伏在他的回家路上,肇根本無處可逃,呆若木雞愣在當場。“過來!”變色龍一把抓住肇的製服袖子,把他拖進暗巷。大鯢從口袋掏出一千圓,塞進肇的胸前口袋,說了句:“還你了哦。”那噪音寒氣逼人,陰險的眼神瞪著肇。肇的雙腿不住地發抖。大鯢稍稍退了開來。肇鬆了口氣,以為能夠全身而退,不料大鯢露出猙獰的嘴臉,下一秒,肇的臉重重地挨了一拳,眼前浮現一團漆黑,回過神時已一屁股坐在地上。肇花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挨揍了,臉頰整個腫了起來,隱隱發疼。變色龍揪住肇的衣襟恐嚇:“你要是敢再去打小報告,當心我宰了你!”肇嚇得不敢作聲。變色龍一把甩開他,轉頭便走。兩人離去後,肇好一段時間仍然站不起來,一方麵是驚魂未定,一方麵是,他還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揍,左頰又熱又麻,不斷傳來刺痛,他發現臉頰整個腫了起來。他慢慢爬起來,往家的方向走去。屈辱的火燄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憎恨周遭的一切,更氣自己的沒用。肇帶著那副嚇人的麵容走在路上,左眼流下淚水,擦身而過的路人無不側目。 過了晚上六點,肇還待在公園裏。他以濕手帕冷敷臉頰,紅腫卻絲毫不見消退。嘴裏也破皮了,舌頭一碰到傷口就是一陣刺痛。肇走出公園,看到停在路邊的汽車,走過去對著車窗玻璃檢查臉上的傷,然而映在車窗上的,卻是一隻黑色的爬蟲類──不,這已經不是爬蟲類了,皮膚宛如岩石般坑坑窪窪的。這是甚麼!?肇忍不住想放聲大叫,卻不知道該喊甚麼。走進家們一看,很難得地,玄關擺著母親與哥哥姊姊三人的鞋子,看來隻有父親還沒回來。肇悄悄上樓,和平日一樣正要將書包擱到書桌上,突然愣在原地。因為他發現他的書桌旁雜亂地堆滿了紙箱與盒子,簡直像是貨運公司倉庫發生地震似的。肇很清楚發生了甚麼事──鬣狗、貓和狐狸犬把自己房間用不到的雜物全堆到他這裏來了。肇茫然地望著這堆東西,視線落到地板上,這時他發現了某個東西。肇蹲下身,把壓在箱子底下的東西抽出來,那是橋本送給他的蝴蝶標本,玻璃箱破了,裏麵的鳳蝶標本也毀了。肇抱著殘破的標本衝下樓梯,一進飯廳便問道:“這、這是、是誰弄壞的?”聲音比平日宏亮多了。狐狸犬、鬣狗、貓麵麵相覷,尷尬地沉默了三秒左右。“誰叫你把東西放在那種地方。”鬣狗望著彆處說道:“不過,不是我弄壞的哦。”“哥你好詐喔──”貓嘻嘻笑著,撩了撩頭髮說:“壞就壞了啊,反正那是蛾還是甚麼東西,多噁心啊,壞了剛好扔掉吧。”“是……是姊弄壞的嗎?”“才不是我呢。”“那就是……”肇怒視著狐狸犬。正在準備晚餐的狐狸犬蹙起眉頭道:“不要大呼小叫的,你應該先交代你剛才跑哪兒去了吧?補習班不是要上課了嗎?你就是這樣拖拖拉拉的,成績才會起不來啦!”肇帶著標本離開飯廳,耳中嗡嗡作響,全身滾燙不已。走上二樓,他把標本放回桌上,淚水奪眶而出。這時,樓下傳來了竊笑聲,聽在他耳中隻覺得是冰冷的訕笑。肇腦中有個甚麼“啪”地斷了。他一把抓起桌旁的球棒,直直衝下樓梯。肇猛地推開飯廳門,三人都沒理會他。最先發現狀況不對的是貓,一臉冷傲的她看到發狂的肇,登時“嗚──!”地發出慘叫,其他兩人跟著看向肇。“我宰了你們──!”肇舉起球棒往餐桌一揮,桌上的餐具頓時碎裂四散。“宰了你們──!”球棒再次揮落,碗櫥玻璃應聲破裂,碎片飛得到處都是。肇的怒吼已經不是少年的沙啞噪音了。狐狸犬想逃,卻從椅子跌下;鬣狗衝上前想壓住肇,側腹狠狠遭球棒打了一記,強烈的痛楚幾乎讓他失去意識。貓逃往客廳的途中絆了一跤,肇揮著球棒追上去,貓當場放聲大哭,尿濕了褲子。“我宰了你們!我宰了你們!我宰了你們!我宰了你們!”肇胡亂揮著球棒,將家中所有物品一一破壞殆儘。玻璃碎片四下飛舞,日光燈也砸爛了,室內一片漆黑,球棒一砸上電器用品,便噴濺出宛如電焊的火花。肇看到家中那扇正對庭院的落地玻璃窗,一個轉身麵對窗子,掄起球棒。“我宰了你們──!”玻璃窗上,映著一頭怪獸,狂吼的口中吐出青白色火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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